宣明殿内,只余一室缱绻与旖旎,与殿外呼啸的北风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为了一体。
事毕,夏墨时跟变脸艺人似的,敛去了方才的不正经,脸上的红晕也逐渐褪去,语气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
对于他在瞬息之间的转变,夏许淮一时愕然,今日反常之事太多,他有许多疑问,不知该从何问起。
大概,待得哪天,夏墨时心情大好的时候,也许能够探得一二。
但疑虑归疑虑,夏许淮却也是毫不意外的。毕竟,夏墨时快速变换情绪的能力,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于是,夏许淮也冷着一张脸,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装,还颇为贴心地替夏墨时收拾了一下,给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起身离去。
夏许淮走后,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夏墨时从被窝里出来,将被压得凌乱褶皱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抚平,慢慢套在了自己身上。
行至之间,不小心牵扯到了后腰及臀部的肌肉,两股之间有些微微的颤栗,夏墨时停下穿衣的动作,叹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随后他又思及夏许淮的反应,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做了个赔本的买卖。
但只要一想到当初与夏许淮订立那个盟约的初衷,便是不想让那个即将抢占他身体使用权的外来者好过,顿时又觉得,自己今晚受的这份罪,约莫也值回本了吧。
等到终于将自己拾缀出一个人模人样,已经是又半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夏墨时拉开内寝红色描金的木门,走到外间,细细端详了一番,这屋子里灯火通明的模样。
他在这宣明殿里,生活起居了整整五年。
在这五年的时光里,他曾兢兢业业地批注过奏章,也曾肆意欢快地与友人把酒言欢过,借酒浇愁过,曾对底下的势力筹谋布阵过,还曾在这伤害过沈云祺,那个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少年,更曾与夏许淮纠缠过不知道多少次。
甚至就在今日,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后面那张床榻上好生温存了好些时辰,至今,空气中都还残留着某种特殊的气息。
可以说,这座位于皇宫正中央,象征着皇权中心的宣明殿,也承载着他五年来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是他这段不堪载入史册的岁月,长达五年的,真实的一个缩影与写照。
头部犹如被重锤击打的痛感再度传来,夏墨时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或许他真的要让给那个人了,但至少,他不想将这里的一切,这曾经见证过自己所有的宣明殿也留给那个来历不明之人。
幽暗明灭的烛火摇曳,映照在他尚留三分稚嫩气的俊俏脸庞,平白为夏墨时增添了一种森冷而深邃的意味,令人见之胆寒,同时又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若有似无的哀伤。
沉吟良久,夏墨时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宣明殿,目光扫过殿宇上的漆黑色牌匾上的三个烫金大字,摆了摆手,候风依言关闭了宣明殿的大门。
夏墨时仰望顶上的星空,喃喃自语道:“你瞧,这天上的星月,今夜的月光黯淡,映衬得周遭星火格外闪耀,璀璨动人,你猜,月亮它孤寂否,是否也曾不甘过?”
他说这话,似乎是在问旁边见过大风大浪的掌事太监,又似乎是在扪心自问,最后,也不管候公公有没有听见,更不等对方作答一二,便抬脚,自顾自地走了。
便走还便吩咐了一句:“天色已晚,今晚我去宸英殿就寝,你不用跟着过来,自去歇息吧。”
他挥别宣明殿,挥别荒唐无奈又彷徨的一段人生插曲,将宣明二字尽数封存。
夏墨时忍着身上各处的不适,一路踩着石板上的枯黄落叶,脚下发出窸窣碎裂的响声,来到了宸英殿,推开了主殿的大门。
虽然常年不住人,但在夏墨时的安排下,这里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只除了没有炭火,其余衣物被褥之类的,全都一应俱全。
他选择了一个看上去最为气派最像样的房间,关门,宽衣,上床,双手交叠,毫无生气地平放在腹部。
“时间还是到了,该来的,终究会到来,好好享受朕赐给你的礼物吧,外来者。”
夏墨时再度露出一抹讥讽的苦笑,盯着头顶上方的床帐良久,直至天光欲晓,方才闭上双眼。
清冷寂寥的宸英殿内,呼吸声渐平,塌上之人滑入黑甜梦乡,陷入了沉眠。
翌日清晨,一个“陌生”的灵魂,一个预料中的归来客,在这具疲倦的身躯中苏醒。
第七十七章
盛乐八年的夏天,登基近有八载的皇帝终于有担当了一回,在摄政王挂帅出征之后,也动身前往西羌犒军以慰军心,西线战场捷报频传,然好景不长,待摄政王回京之后,这位陛下却被软禁了起来,不管是朝会抑或是平日里的大小宴会,均不见皇帝的身影。
总有些人愿意去揣测个中缘由,但却无从查证。
而所有种种,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想法,均是外人的猜测,夏许淮一概不做理会,也从不辩解,只日日驻扎于宸英殿中,满心期待着明黄色的床榻之上,安静躺着的那个人,能够安然醒来。
却说夏墨时,自从那日在小山坡上遇见那个和尚,听他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一时不察就摔了下去,一边吐槽这怪僧的莫名其妙,一边对自己这倒霉的运气深感无语。
之后,夏墨时感觉自己的意识脱离了身体,却一直被困在一个悠长昏暗的地方,类似于一个隧道,却又比隧道更为广阔无垠,而又寂静无声,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亦不知来路与去处,而未知,则往往令人恐惧。
独自过了不知有多久,因为他一直处于这样一个陌生又令人心里发毛的环境,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知今夕何夕,久到他以为就要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万物消弭。
直到某一日,他闻到了一种幽幽的香气,宛如佛寺的檀香,却又比檀香更添了两分桂花的暖香,他隐约觉得,这种味道很熟悉,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顺着它的指引,往前走去。
于是他一直走,一直往前走,在光亮的尽头,他看见了令人震惊的画面,那是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现代。
老早以前他就断了要回现代的念头,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想回去,尤其是在与夏许淮关系更进一步之后,更是将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都远远抛在了脑后起码得有两万里的地方。
可这时候,夏墨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意识居然不受自己控制,逐渐往那光亮处靠近,最终停驻在一道透明的屏障前。
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有印象没印象的往事,就跟看电影似的,将他在那生活的二十四年,走马观花地重新回顾了一遍。
也是这样一个离奇的际遇,他再次回味了曾经恣意的校园生涯,还被迫想起了他难得依稀有点印象的桃花,这朵桃花,出现在高三快结束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班有个妹子长得不错,身材也可以,虽然不是那种胸大腰细的美艳型,但也当得起一句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称赞,尤其是放在男女比例悬殊的理科班,更是显得脱颖而出。
所以这位妹子,不仅是他们班的班花,更是他们年级的级花。
至于这个女生为什么打败了文科班的美女,当然是因为他们学校是属于重理轻文的,所以理科班更多,而且理科班不论男生女生,说话都讲究个直来直往,还自有一套逻辑,愣是把少数派的文科男生给驳得哑口无言。
不过鉴于他们学校老师对早恋这件事可谓是严防死守,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所以这位级花妹子得到了三年的清净,却没想到,最后她自己先动了春心。
而这位令她萌发少女恋爱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夏墨时。
也许是想着再不说就毕业了没有机会了,也或许是抓住了夏墨时善良的心理,她挑在高考前一天告白了,为了不影响她的高考成绩,他答应了。
夏墨时看着屏障中,那满脸胶原蛋白的两张脸,心说,原来他也曾有过这么扯淡的心软吗,果然是年轻人,少不更事。
还好后来高考结束之后,他主动跟那个女生说开了,不然还真是麻烦。
这么一想,夏墨时骤然有种被人窥视的冒犯感,周身寒毛倒竖,他嘀咕了一句,难道吐槽自己都不行嘛,还是说,浪费了人家姑娘的感情,也会遭报应的?
夏墨时不知道的是,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他所见的这些,夏许淮在梦中也都梦了个遍。
从热血少年,到职场新人,夏许淮见证了他一路的成长,自然,也看见了高中那个长相清秀的班花。
夏许淮醒来之后,梦中所见已忘了大半,唯独记得,他似乎梦见了夏墨时,还见到了一些颇为伤风败俗的画面,隐约好像还发生了点什么事,让他挺不爽的,但至于具体是何事,夏许淮却记不大清了。
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下躺在里侧的夏墨时,到底醒了没有,但他又一次地失望了,夏墨时的呼吸绵长清浅,仍是同睡着了一般别无二致。
夏许淮拢了拢被自己弄得有些进风的被子,心想,他怕冷,喜欢暖,一定要将被窝弄得很暖和,不然,他会有起床气的。
想着想着,他心头顿时有种无力的恐慌感:“太医们都说你的身体已经无大碍了,可为什么你就是不醒呢?连慕枫都不敢断言,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来,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理我呢?”
回答他的,是一室的无言,与窗外的清风。
夏许淮无力地低下头,深深凝望了一眼他的容颜,在夏墨时没怎么有血色的唇上,落下了不带丝毫情。欲的一吻,呢喃道:“我要去上朝了,你乖乖待着,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我等着你好起来。”
当天,摄政王不顾劝阻,拖着病体、敬业地上了个早朝,回到宸英殿,就光荣地栽倒在门边,被人扶着进去,直把候公公等人吓得不轻。
当夜,为了不把病气过给夏墨时,夏许淮把歇息的地方挪到了偏殿,但依旧如他所想的,再次梦见了身穿奇装异服的夏墨时,这一次,许多事情都变得详细许多,就像是真实的生活,一天接连一天,缓缓地过下去。
次日,想起连续两晚梦到的场景,还有昨日早起,闻到寝殿内残留的香气,夏许淮开始心生疑窦。
当初在西羌小山头见到的了音和尚,究竟是何方神圣,夏墨时又为何会出现在那样一个奇怪的国度?
接下来的小半年里,夏许淮每天都过着白天处理政务,晚上合眼观梦的生活,从一开始的疑惑不解,到后来的不管不顾,再渐渐地又开始恐慌。
他害怕,害怕夏墨时真的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害怕夏墨时再也不醒来,俩人就这么过着,彼此都没有对方作伴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他梦见了夏墨时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从梦中惊醒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任何一个夜晚,见到过之前的梦境。
就这样迎来送往,到了除夕这天,夏墨时仍然睡得安稳,夏许淮却终于绷不住脸上的清冷,砸下了几颗热泪。
“三年前,你说以后一定会有人陪我过年的,一年前,你说以后每一个除夕,都不再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除夕到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泪眼朦胧中,他似乎看见塌上之人的眼皮微微掀动,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费力地睁开双眼,睫毛犹如两把小扇,上下轻轻扇动,最终视线定格在夏许淮的眼窝处。
夏墨时嗓音沙哑,语气微讶:“你怎么哭了?”
夏许淮愣在原地,他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好几次他都梦见夏墨时说他回来了,结果醒来之后,他兴致冲冲凑过去,想守着他跟他说一句“我没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过是白激动了一场。
可是眼前的场景,夏墨时不仅睁眼了,还开口说话了,好像十分真实,让夏许淮一时有些难以分辨,眼前人的模样,到底是梦还是真。
见他没有动静,夏墨时又说了句:“我回来了,你……”
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夏墨时的嗓音有些沙哑,听上去还略微有点刺耳,可夏许淮却觉得,这是他这大半年来听到的,最为悦耳动听的声音。
当即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夏许淮双手收紧,将夏墨时连同未说完的话,一并抱了个满怀。
他将人牢牢地嵌在怀中,颤抖的声音含着几分激动与欣喜:“你终于回来了,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要疯了。”
夏墨时刚醒过来,还没有从看见夏许淮绝美落泪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就迎来了这么扎实的一个熊抱。
他不喜欢这种被闷得快要喘不上气的抱法,但鉴于夏许淮的情绪更应该被照顾和安抚,他才没有提出抗议,任由他用力地搂住自己。
同时,缓缓抬起因为太久没有活动,而不太灵活的双手,回圈住夏许淮,在他背上给出了温柔的回应。
夏墨时有太多话想要倾诉,但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纠结了半晌,只是手指轻点,指尖覆在夏许淮眼角的泪痕上,动作迟缓地抹了抹。
最后,却是夏许淮先开的口:“我的陛下,果真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终于回来陪我过除夕了。”
第七十八章 除夕?
夏墨时心下纳闷,怎么他睡一觉起来,就到除夕了,中间这半年的时光,全都被狗吃了吗?
“这西羌,果真与老子反冲,八字不合!”夏墨时愤愤地想。
还欲再说,但嗓子实在不舒服,话未出口,便觉喉咙发痒,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
夏许淮忙在他背上顺了两下,温声说道:“你刚醒,还是别劳心伤神了,少说两句吧。有什么想说的,等再过段时间,你慢慢说给我听,咱们有的是时间,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