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预点点头:“人证那边也准备妥当了。”
太后宴请的老守陵人和之前楼青晏救下的守陵人,是最后两个见证老皇帝死状的证人。
第一个稍年轻的守陵人是因为当时职位不重要,所有人都以为他没有见到里面的情形,但他其实有过临时抵了他兄弟的班。
而老守陵人曾参与先帝的殓尸。
他是个半瞎的皇室旁支成员。天生眼疾者被认为灵魂可通天地,因此见不得世间污糟,所以他承担了殓尸的步骤之一。也因为他半瞎,不仅看不到老皇帝的面容,而且带着些神神鬼鬼的意味,所以太后在处理当年殓尸人的时候放了他一马。
最近风声鹤唳,太后想要再除掉他们两个,为时过晚。
“他们两个一个是摸的,一个是看的,都明确记得先帝死状与通告的病因有出入。”陆预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一切罪名敲实在太后身上。”
“时隔八年,要想找到当年的线索很难。再加上太后本人处理得很干净,没有马脚。”楼青晏说,“这事很难做。”
陆预摇摇头:“朕有计划。既然无法找到证据,那就诈太后。”
“诈?这位太后可不是省油的灯。”楼青晏皱起眉头,“她既然知道你已经心生怀疑,会更加谨慎。”
“朕自有计划。那两位守陵人可以还原出先帝合棺前的模样,再佐以一些手段……压下不提。”
楼青晏问:“为何压下不提?”
“你如今身子骨这样,朕怕你再次意气用事。因此,这些事情还是由朕来处理。”
陆预扶着楼青晏的肩,将他硬生生扶到了一边的卧榻上:“最后,只需要你们北星阁能出来对这些事情负责,不要让朕出面即可。”
楼青晏没说话。刚才和陆预说了那么多,消耗体力,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良宇端了第二碗药进来,放下,行了个礼就走了。
楼青晏拿起碗,感叹道:“良宇又是当侍卫,又是当跑腿的,可惜他了。”
“他是那个时候出现的紫衣人?”陆预疑惑,“当时觉得他们都是些稳重的人。”
“他从小就没下山,被前辈教育成了一个规规矩矩、不苟言笑的接班人,可是跟了我三年,在江湖上混着混着性子突然就皮了。”楼青晏一口干了药,像是要找新的话题转换下气氛,随手从旁边的盘子里掏了块话梅。
他的脸埋在毛茸茸的貂绒里面,看上去有些慵懒的惬意。话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让他嘴里的苦涩慢慢被中和,连带着眉间的苦恼神色也褪去了。
陆预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先前的愤怒逐渐消失。
他坐到楼青晏身旁:“三年里,变得何尝是他一人。”
“我知道。你也变了,做事的手段和心性成熟了。”楼青晏回头看着他,“所以,你也别认为我这三年是白度过的,行吗?”
陆预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你……”
楼青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有很多人针对的不是北星阁,而是我这个人。我这三年,习惯了一个人行动,有时明知不可,但总会不自觉地勉强自己。所以昨天习惯性地行动了。”
陆预的表情柔和了下来,眼睛像是要说话似的,蕴含了千言万语。他仿佛又变成了之前那个对着楼青晏撒娇的师弟,而将包裹自己的那层帝王的皮给脱下了。
“你这三年……过得很难吧。”
楼青晏没回答。
陆预知道,楼青晏遇到的事情比他表面上的要多得多。天下的矛头都在北星阁。外人轻松道来,北星阁阁主如何神出鬼没,但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背后的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楼青晏放下药碗,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陆预能用情感将他的毛捋得顺顺的,他也能,于是不由眉头一挑:“所以,陛下别生气了?”
“不行。”
“嗯?”
陆预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胳膊,在他一头雾水的时候突然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他怀里。
“你把天鹰符给我,你怎么调动秘法部队?”
陆预说:“朕不会让你单独行动的,你一直跟着朕,朕自然可以调动。”
楼青晏:“……”
陆预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一双眼睛认真而清澈。
楼青晏很想说“你在我面前装乖乖,真当我不知道你背后的小心思吗”,但思量再三,他没有说出口。
陆预以为他默认了,眼角挂上笑意,开开心心地搂过他,把自己的脸埋进楼青晏的脖颈:“师兄最好了。”
楼青晏被他抱着,幽幽地说:“陛下,其实我现在仍是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当做利益相关而已。”
陆预的后背一僵。
“但,你认为,我为什么会仍由你这样抱着我?又为什么要顶着病躯去帮你找证据?这些都不符合我们之间的关系。”楼青晏继续说。
陆预有些不好的预感。
楼青晏慈爱地伸手摸上了陆预的脑袋,老气横秋地说:“我在主殿里不仅看到了你母亲的记忆,还接受了她的嘱托。她感受到你为她报仇的欲望,但担心你勉强自己,于是嘱托我照应你。”
“死者为大,更何况是个可怜的母亲。我答应了她就会做到。所以,别自作多情,我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尽力帮你的。”
“懂了吗?崽。”
第54章
“等等……”
楼青晏一把推开他, 把天鹰符还给他:“没什么好说的。天鹰符你拿回去调动秘法部队的人,也不用把我绑在你身后。我自己有数,别用那副关心我的感情绑架我, 我不吃你这套。”
陆预僵硬地盯着楼青晏,眼睛发直。
他意识到,果然三年过去, 大家都不一样了。
楼青晏冷笑一声,勾起嘴角,眼睛眯成狭长的缝。他的相貌本就偏艳丽,此时身体不适,面色苍白,却显出几分夹杂着病态的邪气。
陆预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淡淡地说:“既然你坚持,那好吧。”
“计划定好之后告诉我,有什么可以做的,北星阁不会推辞。我已经知道需要和你配合了, 不会再自己出手。”
陆预走的时候撞见了良宇。
良宇一脸疑惑地进来问:“阁主, 皇帝怎么这种表情?”
“没什么。”楼青晏从一旁拿过茶杯, 吹了口冒热气的果茶,“我说服了他而已。”
“哦。”良宇还是不解,“阁主让我来有何事?”
“这件貂绒被我不小心用刀划破了,你再去找件衣服来吧。”
良宇出去了, 楼青晏一个人捧着茶, 享受热气扑到自己脸上的那种柔和且温暖的感觉。
这种柔和的感觉让他浑身都放松下来。
此时, 刚才那种反将一军、让陆预哑口无言的通畅感涌上心头。楼青晏的脸上不由得挂上笑意。
不久,良宇回来了:“阁主……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都说没有冬衣了。他们怕是故意的。”
楼青晏捧茶杯的手顿住了。
这陆预不会这么小心眼吧?
好吧,事实证明他就是个小心眼!
良宇见楼青晏刚才还高兴的神色一下子塌下来,也觉得皇帝做的不大气,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楼青晏放下茶杯,叹了口气:“算了,他到底来说还是孩子气未脱。懒得和他计较。貂绒再凑活下吧。”
谁知,一阵敲击声在窗户上响起。
楼青晏转头,看见十一抱着什么在窗前。
他打开窗:“又没外人,怎么不走门?”
“我一直这样。”十一没有多说,只是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楼青晏,“这是陛下给你的。”
十一说完就从窗户跑了。
楼青晏一脸无奈地抱着那团东西。
他疑惑地打开那个包裹,看清楚里面东西的第一时间,整个人愣住了。
里面是一件纯白的衣服。
白狐裘。
“真是的。”楼青晏轻声说,“我都这样回避三年前的事情了,就怕被认出来。你倒好。”
说着,他却把白狐裘拿了出来。
三年来,大家都有了变化。
但总有些事情是不变的。
楼青晏叹了口气,将暖融融的白狐裘披上,熟悉的感觉重新回到身边。白狐蓬松而纤长的毛扫在他的下颚,痒痒的,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
.
陆预的计划在祭祖大典之后,而他们需要在现在完成这一项事务。
祭祖大典本不是他们该担心的,只要按流程来就好。可是,楼青晏的身体情况成为了让他们两个都忧心忡忡的事情。
陆预担心楼青晏再次进主殿会精神体不稳,到时候万一伏矢再次暴动,不仅会在整个会场引起轩然大波,而且会让楼青晏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差。
为此,他们两个想了很多的方法。
最后,陆预发现,当天鹰符和楼青晏相距较近的时候有帮助他稳定心神的作用。
所以,陆预在祭典当天上午用天鹰符将秘法部队调动到主殿旁边后,将天鹰符交给楼青晏。之后整个祭典过程中,都由楼青晏包裹天鹰符。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很担心。
精神体,伏矢,天鹰符。
这些东西不在他们的控制之中,就像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整个祭典即使只是走流程,都让他们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好在,情况还算顺利,祭典很快就进行到尾声了。
楼青晏带着巫祝祭典的面具,双手合在身前,站在一旁。
陆预立于祭坛中央,随着楼青晏的声音一起诵读经文。
经文最后的一个字符在空旷的主殿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印记,最后如断线的风筝,从空中直直落下,直至落到地上,让一切重归寂寥。
楼青晏松了口气,正想开口。
突然,一道银光划过!
楼青晏一个闪身,躲过这一击。
全场的侍卫都被惊动了。
然而暗处的人仍没有收手,紧接着第一记暗器,他再次放出了第二枚银镖!
第二枚银镖的轨迹预判了楼青晏的走位。楼青晏反映很快,即使弯腰,让飞镖从自己的头顶划过。
然而,他现在脸上带着巫祝面具。祭典专用的巫祝面具很夸张,比人的脸大一圈,因此头顶有一边缘是多出来的。
楼青晏虽然躲过银镖,但是银镖扫过面具,在面具的边缘裂了个豁口!
三四道裂痕从豁口延伸开,一息内,整张面具布满裂痕!
面具要破了!
楼青晏赶紧用手扶住面具,让它堪堪留在自己脸上。
好在,此时主殿里乱作一团,没人注意他。
此时,侍卫跑来:“陛下,刺客已被俘,但他牙齿里藏药,已经自尽了。”
突然,从主殿后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侍卫脸色惊变:“不止那一个,还有刺客!”
满殿的王宫贵胄都慌乱极了,在主殿内聚成一团。
“肃静!暗卫和禁军侍卫保护周到,作为皇室子弟,在先祖面前这般作态,如何交代?!”陆预第一时间发话。
主殿内乱哄哄的人群这才安静了下来。
楼青晏退到祭台的最边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让自己扶面具的奇怪姿势显得太过明显。
他的眼神斜瞟到太后身上。
太后的心思精着呢。之前他和陆预两人做的事情没有十足证据,但她肯定猜到他们身上来了。
太后是否还猜出了楼青晏的真实身份?
楼青晏心里一沉。
突然,嘈杂的人群中,太后朝他看了一眼,眼神复杂,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果然是她!这些刺客是她的人!
楼青晏顿时明白了。刚才那些刺客的目的不是杀他,而是让他的脸露出来!
陆预曾经带他在家宴上露过面,这些王宫贵胄一定认得他!
虽然,当时这些贵族不知道陆预带回来的男子就是第一任巫相。但一旦北星阁阁主的真身被发现和陆预有那般关系,北星阁在另外两国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而且,像是李闻、吕进这些人是能把他的脸和“巫相楼青晏”对上的,如果他们提供信息给这些贵族,楼青晏的一串马甲就会被扒得精光!
这恶毒的老女人是在赌!
她意识到陆预和自己这些天走得那么近,自己很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个人。
楼青晏深吸了一口气,用手将即将破裂的面具牢牢抵在脸上。
还好,主殿里的情况安定了下来,祭典也完成了,自己这般离开也没事,毕竟北星阁阁主不喜别人看到自己的脸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突然,又是一串暗器!
主殿里的贵族发出了惨烈的鬼叫,被吓得不轻!
“侍卫里面有内鬼!殿后的刺客被放进来了!”
陆预的嘴唇闭成了一条直线,眉头紧蹙:“胆子太大了。”
暗处藏着的暗卫和秘法部队众人鱼贯而出,将皇室子弟全部包围起来,将他们重重保护在自己身后。
陆预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楼青晏。
楼青晏独自站在几台边缘,离贵族聚集在一起的地方不近。
陆预本不会担心他的,楼青晏就算身体再差,也不会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着了几个小毛头的道。
但他发现,楼青晏的肩膀僵直,整个人有些不对劲。
楼青晏对他做出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