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遗愣住了。
喉头却剧烈地蠕动了两下,咽下了那些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食物。
秦执声音带着几分轻嘲:“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吧?”
他是清贵无双的世家公子,食金馔玉,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在阴暗湿冷的角落,吞咽着腐朽生潮的青苔?
秦执睁开了微阖着的眼,看向不知名的黑暗。他的目光是空茫的,有些自嘲,又有些不甘地:“孤也没有想到……”我会死在这样的地方。
饥饿和伤痛使得那些早已久远的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了。
那是一种浓烈似血的华美,在天边悄然绽放,席卷视野,于光彩薄淡的天穹之上,绮艳瑰丽得近乎残忍。
它像是铺天盖地的火,点燃了他的眼眸,焚烧着身体里的血。于是蚀骨的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挥之不去。
金色的剪刀小巧得甚至堪称可爱,女人被冻的泛红的手,掬起了一捧水,浇在了上面。剪子的刃,被磨的锋利,有一点儿红,挑在那点尖锐上,倒映着满地被晚霞映成绯色的雪,艳得煞人。
“娘教你的,记住了吗?”
她又一次出声问他。
他蹲在雪地里,眼睛被剪子反折出的光晃得有些疼。
他很想伸出手将对方通红的手握住,呵上一口气,捂一捂。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于是女人笑了,眉眼弯起,弧度柔和。
“……是娘配不上你。”
迸溅的鲜血,泼洒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侬艳的花。
秦执陡然回过神来,呼吸急促。
晚霞血红的颜色还没有彻底从他的瞳孔中淡去,他怔怔看向一个方向,整个人仿佛被黑暗淹没了——从身体,到灵魂。
深陷泥沼,沉溺其中。
“你怕死吗?”
黑暗里,谢遗听见那人这样问。
他的声音很轻,和着“滴答”的水声,像是从虚无缥缈之间传来。
怕死吗?
谢遗问自己。
自然是……不怕的。
他已经死过一次,一辈子爱过,恨过,纠缠过,释然过……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亏欠了一个人吧。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回归他本该走向的命运,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他摇了摇头,道:“不怕。”
秦执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可是,孤很怕。”声音低弱,几近不可听闻,可是谢遗却听得很清晰。
他看了过去。
浓重如墨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水滴落的声音,和那人如呢喃一般的低语。
“孤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的瞳孔染上了些许迷茫,对未来的不可预知,使得一种难言的软弱从他的身上透露出来,“孤还有很多事,很多事,没有做。”
他一直很抗拒将自己的软弱展露出来给人看,可是冥冥的黑暗里,坚硬的伪装突然以不可挽救的颓势,崩溃了。
畏惧死亡是人的天性。
然而秦执比一般人还要怕死。
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他怎么能死?
忽然,他的手背一暖,有温热柔软的肌肤覆了上来。
秦执一惊。
谢遗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们能活下去的。”他听见谢遗这样说。
秦执看不清谢遗的表情,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只能捕捉到谢遗模糊的轮廓。然而仅凭想象的勾描,仿佛已经可以看见那人微抿着的泛白的唇瓣,和点漆一般的双眼。
便如极其微渺的萤火之光。
流离飘摇,坠入心底。
照亮了方寸之地。
秦执慢慢放松了身体。
他能活下去。
他不能死,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做。
缩在角落里修养的白白终于恢复了些,它全身柔软的白光比之前亮了不少。
“宿主大大。”它轻轻叫着谢遗。
“嗯?”
白白飞到他的身边,蹭了蹭,“宿主大大不会死的。”
谢遗微笑:“嗯。”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谢遗的意识都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不甚清晰了。
白白忽然喊出了声:“宿主大大!有人来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
“外面!外面那些人……是来找我们的!!”它道。
谢遗连忙推醒了身边熟睡的人。
“陛下!陛下,有人来了。”
秦执睁开了眼睛。
……
无数人打着火把,围绕着坍塌下来的山石挖掘着。
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已经慢慢弱了下去。
李康乐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
他的身侧,青年长身玉立,轻声道:“幸而陛下真龙天子,有天命护身,转危为安。”
火光落在他的眼里,被浓重的晦暗吞噬了。
李康乐转头看向他,目光若深秋寒潭,晕开一片凉意:“为何是他?”
“谁?”那人唇角微弯。
他盯着他,缓缓吐出二字:“谢遗。”
那人嗤笑出声,低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康乐闭了闭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山石泥沙终于被挖开了。
秦执在侍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虚弱到连站也需要人扶着,然而只一抬眸,目光冷然明净如剑光,便足以洗去一身的褴褛狼狈。
人跪了一片。
秦执却回头看向了谢遗。
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入了他的眼睛,宛如星月全都浸在了潋滟的水光里,粼粼生辉。
让人心头一悸。
谢遗。
他唇瓣翕动,无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今日过后,你我应当相行陌路了。
……
谢遗被送回谢家之后,才知道距离自己失踪那天,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之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受了惊又饿了那么久的缘故,谢遗一回家便病了。这病来势汹汹,比之前那次还要重上许多。
秦执往谢家送了许多东西,多是治病的良药,谢家并不想收,然而迫于天威,不得不收下。
秦执甚至遣了宫里太医来为谢遗医治,只是谢如青实在是信不过旁人,太医前脚离开,她就叫了自己信赖的大夫来。
谢遗每日被药味包围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岁月——终日缠绵病榻,连欢喜的时日都短暂得可怜。
幸而病中还有人偶尔上门探望,带来外界的消息。平日里上门最多的是乔家公子乔十一,他和谢遗私交甚好。
见谢遗病的厉害,乔十一也觉得愧疚,说,当日就不该让谢遗独自离开,否则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
谢遗只是笑,觉得这事实在是怪不得乔十一。
他宽慰乔十一几句,又打听有关景明公子的事。
乔十一不敢言得太深,说了几句就转开了话题,问谢遗病好了可要去参加诗会。
谢遗没有拒绝。
是夜。
“吱呀——”一声,门扉飞快地开启又合上。
昏黄的烛光溢满了整个屋子,春枝绕过了屏风,靠近了谢遗的床边。
“公子?”
谢遗睁开了眼,看向她。
“李三公子来了。”她低声道,眉梢眼角掩不去的欢喜雀跃。
谢遗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有些诧异:“人呢?”
“在外间。”春枝邀功地道,“我夜里偷偷给康乐公子开的后门,他说,想要见一见公子。”
谢遗伸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道:“请他进来。”
来的果然是李康乐。
多日不见,他清减了许多。当日初见之时,一片澈然风流的眉眼,如今已经染上了些许颓色。
“无失。”
谢遗垂首应了一声:“康乐兄。”
李康乐在他的榻边坐下,却垂眸不看他,只是低声道:“我来晚了。”
“康乐兄也是别无他法。”谢遗道,“毕竟你我二家……”
李康乐抬眸看了他一眼。
青年的唇角还是含着笑的,温暖的烛光穿过他鸦色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柔和得不像话。
李康乐却有些难过。
哪里今日来晚了?
分明是……
“无失。”李康乐念出他的字,语气格外的慎重。
谢遗看向他,微微上挑的眼角睁大了,等着他的下文。
“我欲离开金陵。”
谢遗讶然:“去哪儿?”
“游历四海,踏遍千山。”他这样说着,眼眸中有微弱的光亮浮现,“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谢遗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点光亮,暗淡了下去。
可是李康乐还是维持着微笑:“也好,也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也好”,可是到底好不好,谁又知道?
谢遗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你准备何时去?”
李康乐沉默片刻:“……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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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з」∠)_颓废了
第12章 壁微瑕
今年的第一场薄雪落下的时候,谢遗的病终于好了。乔十一上门来看他,果真如之前约定好的一般,邀请他出去玩。
时人多风雅,哪怕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也要粉饰不堪——设下流水诗会,再叫来歌女陪伴。
诗会是在竹林深处,纵使冬日,竹子依旧苍翠青绿。仆人们事先已经清扫了雪,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石板,隔绝了泥泞,再铺上织金的毯子,设下宴席。
众人按照资历坐下,谢遗身为谢家七子坐在上首,面前有曲水环绕而过,酒觞在水中浮沉。
一边有乐伎鼓乐助兴——歌姬们毕竟非是良家子,谢遗没听到有弹琴的,不过筝、瑟、琵琶终归是少不了。
十几个豆蔻之年少女,都穿着淡红色的裙衫,梳着娇俏的发髻,粉面桃腮,秋波含情,杨柳似的纤细腰肢款摆,鱼贯而入,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满满的风情。她们四散开,为坐在席上的奉上笔墨纸砚——既然是流水诗会,自然是要作诗的。
少女们奉上纸笔后,便分别在众人身侧跪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到这时候,诗会才正式开始。
穿着轻薄舞裙的舞姬在席下翩翩起舞,间或撩拨一般散到他们的面前去,容不得他们抓住,便乘风一样旋身而过,瘦削的窄足在地上轻快的踏着,裙裾飞扬成盛开的花。
待乐停,流觞漂到哪个公子面前,那人便捡起来浮在水上的流觞,仰头饮尽了,再附庸风雅地写点儿应景的,诸如“青丝钗满细描绘,玉手纤长弄袖挥”、“粉黛娇嗔,欲笑还颦,三春桃李,九秋之菊”这类的艳诗,由过坐在他身边的侍女,捡起那写了诗词的茧纸,拿起来给众人看。
流觞也飘到谢遗跟前一次。
谢遗到底是身在皇家许多年,被大儒教导过,虽不说才高八斗,但也算是腹有诗书,也没有怎么思索,便念了出来。
他写的也不出彩,却教身边的一干人等给吹捧上天去,夸得绝无仅有,简直可以比肩前朝风流名士一般。谢遗听着也不禁失笑,唇角上扬,心情颇好的样子。
众人见他笑了,也放肆了许多,话题也由之前只是品评这些歌姬舞女,转移到了金陵城的贵女身上。
谢遗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些人的孟浪,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怪异的神色,只是静静听着。毕竟他也不是才知道这些不堪大用的世家子弟是什么德行。
然而坐的久了,听到的又是些自己不感兴趣的艳闻,谢遗未免觉得无趣。
大概是看出了谢遗的不耐,坐在谢遗右手边首个席位的是乔十一,探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道:“知道谢兄你的喜好,这次特地为你准备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也算是聊表歉意。”
谢遗微微挑眉——有意思的东西?
乔十一伸手招来侍从,附耳说了几句。
谢遗并不晓得,乔十一和谢无失喜好相似,两人都不爱娇柔婉转的女子,只爱容貌俊逸的男人。所以当乔十一说的有意思的“东西”出现的时候,谢遗愣住了。
那是一个,容貌肖似景明公子的男人。
对方显然是不同于景明公子的。王景明神姿锋颖风雅无双,五官干净舒朗,如云销雨霁后的皎皎月明;眼前的这个人却生的稍嫌阴柔了些,像是一块可供把玩在手中的瑰玉。
舞姬们纷纷停下了动作,退了下去,一旁的乐伎也中止了演奏。
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引着那人走过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安静地平视前方,没有看周围一眼,目光越过了坐在上首的谢遗,投向了虚无。他在场中跪坐下,怀里抱着的琴被小心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一双颜色如玉的手按在了琴弦上,有细微的颤抖。
“弹一曲吧,云停。”乔十一出声道。
被称为云停的男人微微低下了头,道:“您想听什么?”他的声音很好听,天生便有一种别样的缠绵意味在其中。纵然是不看他容貌,只听着声音,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乔十一笑了笑,瞥了谢遗一眼,有几分促狭的意味在里面,道:“不若弹一曲《凤求凰》吧?”
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乔十一话里的揶揄,只是轻轻说了声“好”,便拨动了琴弦。
飒飒的风声过竹,只有清远的琴音乘风而去。这样缱绻柔情的曲子,在他的指尖,也化为了中正平和的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