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城侧过身面对他,探究地看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是没有去过人类社会?”
司尘咬了咬嘴唇,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罗城产生了一点好奇,也有可能是酒足饭饱闲的没事,忍不住问出了口:“那你为什么不回大海里,还要到人类社会去?”
司尘的眼神骤然沉了下去,他转头盯着罗城,眼底藏了一片深沉的暗海。
罗城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干笑一声:“不方便说哈?”
司尘短促地勾了勾嘴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一字一顿地说:“报、仇。”
这两个字锋利得像是从刀刃上滚过,沾着血淬了毒,听得罗城心里一紧。
他舔舔嘴唇,索性将肚子里的问题一次性全倒出来,毕竟过了这村很可能就没这店了,“那你的尾巴,呃,腿,是怎么回事,方便说吗?”
司尘这回看起来是彻底生气了,他霍地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罗城,银色的眸子彻底被深色占据,阴森森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越过罗城,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玛莎家厚重的大门“嘭”地关上,发出一声巨响,房檐上的积雪被震得簌簌落下。
正在厨房洗碗的玛莎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跑出来担忧地问:“林,发生什么了?你的朋友出去了?外头可还有北极熊呢!”
罗城也莫名其妙,被冷飕飕的劲风刮得脸上发疼。
司尘可变人可变鱼的模样都已经被他看光了,自己方才的语气也不过分,如果不想回答,不回答便是,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再转念一想,不对啊,管那么多干嘛?他是来杀人的,又不是来交朋友的,司尘到底是人是鱼还是别的什么鬼,跟他有个一毛钱的关系!
想明白这一点,罗城摇了摇头嘲笑自己脑袋发昏,站起来要回房间继续休息。
玛莎还在担心跑出门的司尘,忧心忡忡地问:“林,你的朋友怎么办呢?”
罗城摆了摆手:“没事,别管他。”
又睡了一觉,醒来后罗城感觉自己精力充沛,脑子清明,病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现在是晚上七点,外头还是太阳明晃晃的白天,玛莎哼着歌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司尘不在家里,院子里却传来有节奏的劈柴声。
出门一看,司尘果然在院子里,只穿一件单衣,不紧不慢、一言不发地劈着柴。
罗城揣着袖子靠在走廊下,感觉这个画面特别玄幻。他们穿着农夫的衣服,在冰天雪地里心平气和地面对面,也特别玄幻。
“挺有力气呗,”他带着笑意问,“伤口已经好了?”
司尘动作一顿,下意识摸了摸受伤的左肩,“不疼。”
罗城看了他一会儿,看得司尘不自在地皱眉抬头看他,才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说:“成吧,砍完柴进来吃晚饭。”
布利要明天才能回来,他的房间今晚就借给了两位客人睡。玛莎拆下被罗城的汗水弄脏的床罩,给他们换上新的被单被套。
看着小姑娘一个人忙来忙去,罗城也不太好意思,可他一要帮忙,玛莎的脸蛋就开始发红,司尘的脸色就要拉下来。
行吧,他一个病号,还是安安心心呆一边喝茶吧。
到了夜里十点多,还没能适应极昼地区作息的罗城已经哈欠连天了,司尘也由于伤口愈合消耗的体力而困得不行,玛莎还在客厅里精神抖擞地看电视,他们俩就不得不挪回房间睡觉。
布利的床非常宽大,两个成年男人一起躺着也不觉得挤。
罗城吃了药,翻身上床,就见司尘侧着身体蜷在床上,雾蓝色的长发铺了满床,姿势像极了母胎里的婴儿。
据说这个姿势代表了极度缺乏安全感。
看着他这副模样,罗城脑海里电光火石间好像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出,和眼前画面重叠。
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是怎么抽了,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肩膀上的伤给我看看。”
司尘身体一僵,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罗城也是一脸懵,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说那句话,正想随口含糊过去,却见司尘乖乖翻过身来,身体平躺,将衬衫扣子全都解开,雪白的胸膛在暖色的灯光里闪着莹润的光泽。
罗城:“……”
他只得硬着头皮俯身靠过去,拨开挂在司尘肩上的衬衫,露出左肩那道狰狞的伤口。
伤口很长也很深,但却很干净,想来司尘应该在受伤的第一时间就抠干净了里面的玻璃渣子。在表面那层透明的硬膜的覆盖下,伤口正在以一个夸张的速度快速愈合——至少大半天前罗城看到的还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现在已经长出粉白色的嫩肉了。
他碰了碰那道伤口,司尘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
人鱼的体温很低,即使变成人类的形态也比正常人的体温低许多,那道伤口周围的皮肤却烫得有些灼手。
连罗城也忍不住低叹:“真是神奇……”
司尘却满脸嫌弃地“切”了一声:“我在水里的时候好得更快,人类的身体太弱了。”
罗城心里一跳。
他面不改色地把司尘的衣服盖上,帮他扣好扣子,“睡觉吧,明天早上起来你就得出发了。”
司尘表情顿时一冷,“啪”地拍开罗城的手,转身蜷回一开始的姿势,不说话了。
半夜两点,司尘突然从睡眠中惊醒,刀尖抵着心脏的位置,心口那片皮肤又疼又痒。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一双熟悉的眼睛在他脑袋上方的昏暗中闪闪发亮。
他的心里发冷,仿佛有苦涩的海水倒灌回心脏,一时恍惚一时了然。
这画面熟悉到令他痛恨。
伸手握住匕首锋冷的刀刃,死死抓紧,不顾皮肤被刺破,微凉的血液顺着掌心流下。
“果然,不论过了多少年,你还是要杀我,”他很难过地笑起来,“是不是,林柘?”
水形物语(八)
罗城惊出了一背脊冷汗。
晚饭里加了镇静类药物,司尘醒得比他预料得还要快。
刀尖甚至才刚刚刺破一点油皮,司尘就徒手抓住了刀刃,几乎完全变成亮银色的双眼在昏暗中仿佛要燃烧起来。
罗城试图拔回匕首,但匕首被紧紧抓着纹丝不动。
他紧接着说的那句话让罗城一愣。
什么“不论过了多少年”……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林柘和司尘以前认识?
不能吧……
就在罗城愣神时,司尘一把掀开他,翻身跑了出去。
匕首被甩开时划伤了手臂,罗城却顾不得火辣辣的伤口,而是飞身扑到床边,从床垫里抽出对讲机,拧开电源。
“他出去了,快行动。”
早在下午退烧醒来后罗城就联系上了科考站的同事,谎称司尘状态不稳定,让他们凌晨再来接应。
对讲机里传来纷杂一片,人的吼声、喘息声、跑动声,狗的叫声,甚至还隐隐听到了枪声。
罗城垂着眼帘坐在床上,翻出急救包,处理好了手臂上的伤口。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又是生病又是受伤,身体就没好全乎过,也真是够多灾多难的。
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玛莎裹着毯子跑了出来,她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捂住嘴惊叫起来:“天哪!林,这是发生了什么?”
罗城穿戴好衣物,抓起对讲机,对她安抚地笑笑:“没事,别担心,你待在家里别出去,我们这就要离开了。”
玛莎愣住:“现在就走吗?”
对讲机里终于响起贝奇气喘吁吁的声音:“抓住……抓住了!”
“OK.”罗城应了一声关掉对讲机,起身对玛莎说,“别担心,快去休息吧。”
玛莎家的院子里几乎被人挤满了,除了科考站的同事,还有十来个专业雇佣兵装扮的人。
司尘被罩在一张电网中,蜷缩着趴在地上不停打颤。
罗城一走出门,司尘霍然抬起头,紧咬着牙关,眼尾烫得发红,用恨极了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锋利似尖刀,能从人身上活活剐下一层肉。
即使是一向脸皮厚比钢盔铁甲的城哥,都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罗城心虚地干咳一声,走到贝奇身边低声问:“这些人是谁?”
“从DC来的,”贝奇看着被困在电网里的人鱼,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都是小罗格里斯先生的人,听站长说……”
他的声音被一阵震耳欲聋的直升机螺旋桨声盖过,众人顺着声音抬头,就见一架庞大的白鲸直升机和两架体型小一些的NH90直升机依次降落在赫尔辛图村村口。
罗城用胳膊挡住狂风带起的雪花冰粒,在满耳朵噪音中大声问:“什么情况?”
“站长说——”贝奇扯嗓子喊回来,“塞壬要被直接带回DC的实验室了!”
飞机停稳后,一群人拿着专业仪器鱼贯而出,训练有素地围住司尘。
即使撤去电网,司尘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他被注射了大剂量的麻醉剂后便彻底失去意识。几名雇佣兵将他抬上直升机,整个过程无人出声并且极其迅速,好像排演过数百数千遍一样熟练。
勒维斯罗格里斯从一架直升机里跳了下来,径直走向罗城,面色阴郁。
“爱德华,你怎么样?”他一眼看到了罗城领口露出的绷带,眼神瞬间变得疯狂而暴虐,死死抓住罗城的手臂,“——你受伤了?”
他这一抓正好抓住了刚才被匕首划伤的位置,罗城生理反射地皱起眉,“嘶”了一声。
勒维斯的面孔微微扭曲,嗓音里仿佛淬了冰渣:“我要杀了它。”
闻言罗城眸色一沉,“松手。”
勒维斯稍稍松了点力气,却没有依言放手,他的蓝眼珠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咬牙切齿道:“你和我一起回DC。”
罗城正犯愁要怎么找理由和他们一起回去,怎么也没想到打了个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的,他故意不情不愿地问:“为什么?我在科考站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那都不重要,”勒维斯看上去比他还要不情愿,面色极其难看,仿佛是被人逼着说出这番话的,“爱德华林博士,你已经被罗格里斯研究所雇佣了。”
他烦躁地耙了一把精心打理的头发,吐出一口气:“走吧,上飞机,我们现在就出发。”
罗城按下心中舒爽,“忧心忡忡”地和科考站的同事们还有玛莎告别,“茫然无措”地与勒维斯一同登上飞机。
一进入机舱,就看到被锁在铁笼子里的司尘。
他无知无觉地昏迷着,身体蜷在笼子的角落,长发铺了满地,四肢和脖子上还锁着沉重的锁链。
勒维斯走过去泄愤地在铁笼上重重踹了一脚,满面晦气地骂了句脏话:“狗东西。”
笼子哐地一震,司尘的身体随之颤了颤。
罗城忍不住皱起眉。
他印象里的司尘,永远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眼神冷漠得世间苍茫,万事万物与他无关,好像即使天崩了地裂了,他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司尘是那个在烽火硝烟里,尸山血海中对他伸出手的白衣仙人,是那个扣他工资不手软、剥削起人不留情的缺德上司,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魔鬼。
即使看不惯他的人再多,也没人敢折辱他。
即使于公于私,罗城都想杀了他,也不想见他这样。
无论如何,司尘不该像这样被锁在铁笼里,被像畜生一样对待。
罗城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怒意,冷冷开口:“勒维斯。”
勒维斯叉着腰正想再踹一脚,闻言停了动作,一秒变脸地堆出了满脸温柔笑意:“怎么了,爱德华?”
“坐下,”他面无表情地说,“准备起飞了。”
勒维斯顿时笑成了一朵灿烂的向阳花,挤到罗城身边的位置坐好,“爱德华,回去以后先一起吃顿饭吧?”
罗城烦得想把他踹下飞机,硬生生忍住自己的暴脾气,闭上眼向远离勒维斯的方向偏过头,“我累了,先睡一觉,到了叫我。”
勒维斯的笑容一秒消失,声音却仍旧温柔如水:“好的。”
他转过头,阴恻恻地看向铁笼里的人鱼。
白鲸直升机在不同人的烦躁中起飞远离,另两架直升机和村子里的雇佣兵却没有跟着离开。
一干科考站的研究员都被晾在了一边,几户人家的窗户后头也可见人影闪动。
贝奇搓着手上前问领队的雇佣兵队长:“瑞恩队长,接下来要怎么办?”
瑞恩是个矮壮结实、长相平凡的中年白人男子,他对贝奇礼貌地一笑:“请等我先请示一下老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