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清抬头,正要自己再去检视一遍,便听见一声炸响,望峰镇那头的空中,有一道白烟升起。
“镇子出事了?”
赵思无神色一紧,连忙呼喊四周的师兄弟们。
“回去!”
宋凝清也带着萧恒跟着赵思无等人急匆匆离开,孙静桃只好在众人身后一福身。
守在门口的老婆子见诸位仙长走了,便把孙家大门关上。
望峰镇上,留在驻地的桃花落弟子拿着剑,对峙着突然发狂的陈伯。他身上的那颗心脏不知为何大了许多,还能操控陈伯的身躯,陈伯突然自调伏阵法中爬起,裸|露的肌肤上满是暴涨的青筋,面容扭曲如妖如魔,朝镇守阵法的弟子袭来。
“啊啊啊啊啊啊————”
“小心!别让他逃出去!”
镇守弟子们大声呼呵,白元立时抽剑防御。剑锋扫过陈伯的手腕,陈伯的手却依然如人类的手臂一样柔软,一下就被白元的长剑划出一条血痕。
温热的血溅到白元的脸上,这个尚且稚嫩的少年,握剑的手不由一滞。
他看着陈伯青筋暴起,眼球翻白的面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昨日街上,不过与陈伯偶遇,这热心的老人家便让他到家里去吃饭。
“阿元开始修仙啦,伯伯想着能多见你一日,便是一日,以后可不要忘了伯伯呀。”
陈伯笑呵呵的,这年月的凡人,已经十分明白仙凡之别。他百年后,对白元来说,不过是从少年长成青年吧。
“啊……啊……我不想伤您……放下剑!放下剑!”
白元缓缓倒退,阵法空出一个缺位,他手指颤抖地将自己的长剑扔到地上,生怕再划伤了这个从小将他带大的伯伯。
“他还是凡人,还是凡人!”
白元看着周围仍举剑戒备的同门,登时红了眼眶。
站在白元身后的王同,比白元早十年拜入桃花落,见过的阵仗也多些,历来坚毅果敢。与周围同门眼神交汇后,并指成刀在白元颈侧一挥,白元立时应声倒下。
王同将白元扔到一边,自己拿剑补上白元的空位。
“将他赶回阵法继续调伏。若调伏不成……”
王同剑尖指向陈伯心口,剑身雪亮,剑身反光落在王同微垂的眼上,王同眼皮微微抽动。
“我年幼时您带我逛过花灯,家中长辈不在,您照顾我饭食,十八岁生辰您给我祝词……我会记得您。”
剑尖高高抬起,空中响起一道锐利剑风,那把剑终于就此落下。
赵有偿与赵思无等人一路狂奔,踏入镇子时,跟在后边的一个师弟,有些犹豫地问。
“宋师弟他们呢?怎么不见了?”
宋凝清抬脚离开孙家大院,再抬头,仍在孙家大院之内。身边除了与他牵着手的萧恒,原本跑在前边的其他师兄弟,已不见踪影。
“……我背上有些热。”
萧恒试图反手把背上的什么东西拽下来,但因为藕节似的胳膊实在太胖,这动作他做起来有些困难。
宋凝清低头,原本贴在萧恒背上的辟邪符,烧得只剩下一点余灰。宋凝清抬手替萧恒把背上的灰烬拍掉,握紧萧恒的手。
“我们入阵了,小恒,跟紧师兄。”
萧恒额前仙印开始发热,他反手握住宋凝清,绷着小胖脸严肃地往前站了一步。
“我保护你!”
“哎呀,你可真勇敢。”
宋凝清照着白老祖以前夸奖他的话,也对萧恒说了。便见萧恒紧抿着唇,像是要努力压抑扬起的嘴角。
宋凝清不太明白萧恒在忍什么,转头往四处看去,孙家大院还是那个孙家大院。只是安静无声,连看门的婆子也不见了。
宋凝清拉着萧恒往前走,穿过长长的游廊,直到前厅。但前厅也一样空无一人,那位孙静桃小姐也不在此处。
“我就说她有问题!”萧恒道。
“哦?”宋凝清低头看着萧恒。
“给我的点心,闻着有股腥味!一点也好不吃!”
萧恒皱起小鼻子,宋凝清不由失笑,伸手戳戳他胖乎乎的小脸。
“原来如此。”
所以才能忍住不吃啊。
门外突有琴声响起,这琴声婉约柔美,像少女用柔软的指尖轻轻一点一点勾挑的曲调。萧恒指着前厅的墙面,上边的琴已被取下。
少女的歌声也随着琴声响起,她唱着:
【那年春日初见,郎君捡起小女掉落的手帕,送小女回家,一路深情款款互诉衷肠。
郎君乃是翩翩佳公子,小女蒲柳之姿竟得垂青。
如此真叫人,羞呀,羞呀,羞如晚霞。
只是好景不长,郎君说要浪迹天涯。
小女穿着春衫日日等啊,却不见他……他……他还家……】
宋凝清站在原地闭目倾听,再睁开眼时道。
“我们走吧。”
宋凝清牵着萧恒,往琴声传来之处行去。
“抱歉,小恒,本不该让你也卷进来。到时若有危险,师兄无论如何也会将你送出去。”
“你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
宋凝清弯起嘴角笑了笑,萧恒板着脸,许久之后才说了一句。
“笨啊。”
孙家宅院的莲池今日刚进来的时候,瞧着觉得不大。等从挂着朱红灯笼的游廊走过去时,便见这游廊越来越曲折,一直延伸至这湖水的尽头。
萧恒捂着额头,宋凝清担忧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萧恒眨眨眼,他额前仙印已鲜红如血,在他眼中……这片莲池与刚才所见已截然不同。清透的池水一片血色,生于血池上的莲花舒展着花叶,幼白的花瓣染上血色,取代嫩黄花蕊的是一颗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莲池……不对。”
萧恒慢慢说道,便见宋凝清左手食指和拇指微微扣起,如白老祖一般在空中虚晃两下,先敬天,再敬地,一点白色灵光聚引于此。
“如此,破开障境罢!”
宋凝清将那点灵光甩入莲池,灵光本是轻柔地落到水中,却如□□炸开般掀起漫天水雾。水花如倾盆大雨落下,遮蔽视线的水幕消失后,宋凝清眼前便出现了透着不详气息的血池与血莲……还有那些怪异的心脏。
莲湖里还有一个湖心亭,白色轻纱垂挂在屋檐上,轻纱飞舞,露出坐在里边弹奏琴曲的孙静桃。
见着宋凝清和萧恒来了,她弯起嘴角笑起来。
“两位仙长,请上船吧。”
孙静桃话音刚落,血池上便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朝宋凝清游来。
宋凝清看着身前的乌篷船,便也直接踏了上去。萧恒紧紧跟在宋凝清身侧,宋凝清皱起眉头,依然没有从孙静桃身上感觉到魔气。
宋凝清觉得疑惑,便也直接问了。
孙静桃吃吃笑起来,指着池中血莲。
“啊……这些莲花……便是用郎君的一滴血养的。”
孙静桃以手支着下颚,满眼迷醉地看着眼前盛景。
“郎君喜欢人的精血,我便给他寻来。等这些莲花开得足够多,我就顺着河一路放下去,这样郎君总会开心了吧。”
宋凝清沉默一会,仰首问她。
“望峰镇的人,似乎都很关心你。你并不在意他们的安危吗?”
孙静桃沉默一会,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她将脸埋入绣着莲花的手帕里,嚎啕大哭。
“……可是郎君不回来,他不回来啊啊啊啊啊!”
血池中的莲花随着孙静桃凄厉的嚎叫,骤然自池中拔起,朝萧恒袭去!
宋凝清登时一惊,便见那哭哭啼啼的孙静桃指着萧恒。
“我今日……本想……放过你们的……”
“只是我记起郎君说,他要去找一个名叫‘萧恒’的孩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雪莲中的心脏登时射出那诡异的血管触手,那触手即将触碰到萧恒时,萧恒被宋凝清用力拉到身后。
宋凝清的手掌温暖,背影挺直。他反手握住剑柄,灵剑发出清越剑鸣。
剑鸣一起,那凶悍的血莲都被震得退了一尺。
十年前的春日里,宋凝清在白老祖身边听课。白老祖演示了一遍剑法,宋凝清也好奇地想用自己新得的灵剑试试,却被以手按住剑柄,不许他随意拔出。
“凝清,你不可用剑。”
“几时可用?”
“五年后吧。”
五年后的春日,宋凝清拔剑与白老祖试招。
结束之后,白老祖又道:“凝清,你不可以剑杀生。”
“几时可用?”
“当你有必斩之心时。今日……便先给你的剑取名吧。”
宋凝清看着放在膝上的灵剑,剑身雪白,触手寒冷如冰,漆黑的剑柄上扣着一条红色的剑穗。
如此,便叫它……
“白虹——”
宋凝清抽剑回斩,那气势汹汹的血莲随即从花瓣处开始被锋锐剑气劈成两半,随即绞碎!
细碎的血莲如雨落在湖中,白色的凌厉剑气仍盘桓在湖面上,真如天上白虹。
孙静桃怔愣起身,在漫天碎花下看着那少年仙长缓缓放下剑,抬手摸摸萧恒的发顶。
“别怕。”
“师兄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宋凝清:……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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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少女与莲
萧恒没有感动,反而在宋凝清护在他身前时差点怒吼出声。
用不着你护着我!我怕什么啊,我怕,我怕……要是你不小心……
萧恒抿着唇,看宋凝清笑得春意融融的样子,指着他身后。
“那些莲花……又长起来了。”
宋凝清点点头,回头看去时,那些本掉落在水面的碎花,在水面上抽搐粘合,如长虫般蠕动聚拢,在花蕊中的心脏重新粘合时,那些血莲便又卷土重来。
“我知道,术式未解。”
宋凝清看向湖心亭中的孙静桃,她仍流着泪,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你要杀了我吗?”孙静桃问。
宋凝清不语,扬手将再次围攻过来的血莲斩碎,驱使脚下乌篷船从血莲之中往湖心亭而去。
“修士也可杀凡人吗?”孙静桃又问。
乌篷船头轻轻碰到亭边,宋凝清与萧恒轻轻踩上木质的地板,孙静桃连连抱琴退了几步。
“我还要等郎君!我还要等郎君啊!”
孙静桃看着萧恒,柳眉皱起,泪珠儿如落雨般流个不停。
“你把这孩子留下,郎君回来了,我便不会再做恶事……”
她像是知道如何才能惹人怜,眼泪也不擦,只抽抽噎噎地看人。
萧恒鼓起了包子脸:“说得我会信似的!”
而宋凝清手指轻揉眉心,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是什么让你觉得……还能与我谈条件?”
孙静桃瞪大了眼,有些无措的绞着手里的帕子。
“就算以凡人律法来说,你亦有罪。”
宋凝清边说,边将剑指向孙静桃。
“解开术式,趁现在尚且没有闹出人命,回头未晚。”
孙静桃紧紧抱着琴,见四周血莲再起,将整座湖心亭团团围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回头?我……没有错处。”
孙静桃点着自己雪白的眉心,知道哭也无用,便不哭了。
“术式便刻在我眉心之处,有本事,便先杀了我。”
萧恒已然生气了,虽然他也十分任性,但还不至于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什么啊!别太……”
宋凝清抬手,止住萧恒的话头。另一只手缓缓举起剑,平举眉前,手臂轻扬,剑尖指向孙静桃的眉心。
“放心,”宋凝清微垂眼睫,视线落在雪亮的剑尖上,“我的剑,很快。”
孙静桃正想着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便觉眉心一凉,一点赤红自眉心喷溅而出。宋凝清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前,雪亮的剑尖上,挑着一块指尖大小的术式符文。
“如此……”
孙静桃轻声呢喃着,随后抱着琴身上一软,穿过身后飘舞的轻纱,往满是血莲的湖中倒去。在她倒下的瞬间,那些张牙舞爪的血莲如被抽走了生命力一般,从枝叶开始发黄枯萎,最终花蕊处的心脏如被烧融般迅速化作了腐水,就此消融。
孙静桃的身体被冰冷的湖水包围,明明是春日……却没有一丝暖意。
就如那年春日,她与爹娘一起在鹿水上泛舟,她侍奉爹娘历来恭敬,斟了茶与他们,正要饮时,却不知哪来的狂风卷起了浪,让那艘只是游玩的乌篷船,一下翻了跟头。
她落到水中拼命挣扎,不知喝了多少水,才抓到了水上的一块浮板。只是抓到浮板的,除了她,还有爹娘。
浮板太小了……一个浪头打来,不过是三人再次沉入水中罢了。若是……若是爹娘松手的话……
孙静桃心中浮起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那可是她生她养她的爹娘啊,她怎敢如此做想!
只是越想,这念头便越挥之不去,最终孙静桃看向身侧单手抓着浮板的娘亲,朝她伸出了手。
傍晚时,孙静桃被鹿水上打渔的陈伯所救,孙静桃醒来后,哭着说爹娘为救她落水已死。陈伯则看着孙静桃白细手臂上的抓痕,沉默良久,才道了一声是吗?
随后是葬礼,孙静桃蒙着面纱不愿见人,拒绝镇长迁居镇上的提议,独居在孙家宅院里,并将仆从驱散,只留下资历最老的孙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