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真要能安安生生地熬过疫情才是利,若是……”
庄思宜无所谓道:“反正我人都进来了,还能回去不成?留你一人在这里,我又如何放心?”
程岩默默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心中难得有几分轻松。
可惜,时疫之下,这份轻松也维持不了多久。
初八,大宅中抬出了第一具尸体,对方是位老人,家就住在清溪村,程岩在家时偶尔也能见着。
老人很和善,时不时会给村子里的小孩子发果子或糖吃,见了程岩也总笑眯眯的,尤其在程岩考中案首之后,简直要把他吹上天。
原本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在某个深夜里被疫病夺走了性命……
程岩坐在三郎床前,听着大宅外死者家人的哭嚎,用力握住弟弟的手。
而老人只是开始,接下来很多天,几乎每天都有尸体被送出大宅。
此时大宅内已有六十多个病患,不论青年壮年、老人孩童或是妇人都在其中,死亡的阴影盘踞头顶,不知下一个会轮到谁?
更让人绝望的是,有两位郎中也身染时疫,其中一位正是张家老爷子!
但即便再艰难,大家也要熬下去。
两座宅子仿若与世隔绝,宅门中的所有人都在绝望中寻求希望,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大年十五这天,村中许多人家都鼓起勇气送来了吃食,食物堆在两座宅门口,几乎将大门堵了个彻底。
百姓们愚昧又睿智,平时他们不敢靠近宅子,但心中却很明白,正因为宅中某些人的一片仁心,才换来他们此刻的安定。
晚上,庄思宜刚沐浴完,擦着半湿的长发走入房中。
由于照顾病患很容易被传染,小宅里也是二人一居,先头程岩和另个郎中住一块儿,等庄思宜来了,后者就请那位郎中换了房。
屋里烧着火炭,倒是不冷,庄思宜刚坐下,就见程岩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个瓷碗。
“你饿了?”庄思宜挑眉问。
程岩没作声,走到他面前时将碗一递,“一碗长寿面,愿你吉乐安康。”
庄思宜呆了呆,其实他并没有忘记这天是自己生辰,只是见程岩每天忙里忙外,便刻意没说,以免对方分神。
没想到,阿岩竟记得。
他接过碗筷,低头瞅着热腾腾的一碗面,又抬头看着灯火下的程岩,最终愉悦地笑了,“谢谢。”
程岩也跟着笑起来,“今年没办法好好过,等明年,我再为你好生庆祝。”
庄思宜:“说好了。”
程岩点了点头,“决不食言。”
庄思宜生辰后的第二天,朝廷派来的太医们终于到了苏省,其中包括一位院判,两位御医,四位吏目,共七人。
他们先到了南江府,在听说苏省已有二百七十余人染病,死者四十二人后,院判竟惊讶地表示:“怎么这么少?”
苏省巡抚很快黑了脸,院判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忙解释道:“从苏省第一例疫病起,到现在已有大半个月,而东省疫情在大半个月后,死者已达数百人。”
巡抚神色稍缓,语气欣慰,“你们走得急,尚不知武宁县中有能人,想出了些防治疫病的办法,很是有效。我已着人整理出来,并发往省内各府县,包括东省,如今不敢说成功控制疫情,但比预想的情况好了很多。”
此话一出,别说院判,就连其他几位太医都面露讶然,等问明情形,院判当即表示要先去武宁县清溪村一趟。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次日中午抵达武宁县,还来不及修整就直接扑往清溪村,然而等他们进入那座大宅,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此时新春已来,寒冬未去,风依旧能吹得人哆嗦。但院中草木繁盛,绿萝满墙,还有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怒放,花红似火,仿若初升之阳。
这里,真是给病患住的?
院判满腹疑惑,走向了第一间房。
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一瞧,见房中虽门窗紧闭,但也摆满盆植,丝毫不显沉闷。
一位身着白褂,口捂白布的男子,正给位半躺在床上的老人喂药,那老人形容枯槁,颧骨凸出,一看就是带病之身,但精神似乎很好,还与男子分析着药中成分。
而另一张床上,同样坐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他手中拿着一卷书,借着室内灯火,眯眼缓读。
老人面前还站着个小童,病容也很明显,小脸都瘦成了巴掌大,圆溜溜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老人,跟对方读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众太医:“……”
他们真没走错??!
直到喝药的张老爷子发现了他们,见他们身着官袍,惊道:“可是太医院的大人来了?”
院判这才回神,匆匆上前几步,“敢问这位老人家,可是染了疫病?”
张老爷子愣了愣,心说这不废话吗?还是他儿子张郎中恭谨道:“回大人,正是。”
院判顿时激动了,都顾不上诊治,忙问道:“房中摆这许多盆植是为何?可能缓解病症?”
张郎中老老实实地说:“是程相公建议的,他说绿植能让病人心情愉悦,而好心情则有利于康复。”
院判一听,想起了很多年前他遇见的一例病案。
那时他还在乡间行医,某位村夫腹中有痼疾,他判定对方活不长久,村夫自然郁郁。
哪知村夫一回家就发现媳妇儿给他生了对龙凤胎,自然高兴得不行,连着好多日腹部都不再发痛。等村夫再找他复诊时,竟发现对方腹中痼疾已除,简直大为震惊,可却始终找不出缘由,莫非,正是应了那句“好心情”?
院判啧啧称奇,还欲再问,就听男子道:“程相公来了。”
他转头一看,就见个同样扮相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对方只露了半张脸,弯眉如漆刷,双眸藏寒星,且目光清正,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年轻人见了他,忙行了个礼,院判抬手道:“不必多礼,你就是程相公?这里的布置都是你想的?”
程岩立刻推锅给自己的生父。
院判:“你这脸上戴的是啥?”
程岩:“名为‘口罩’,能够稍稍阻挡病气,又不影响呼吸。”
院判跟他要了个口罩反复细看,又问了一箩筐问题,最后感慨道:“妙啊!真妙!”
他转头对跟来的几位太医道:“我且在这里住上几日,你们留下两人,其余人回南江府听候安排。”
众人:“……”
尽管有诸多不情愿,还是有四人依依不舍地走了,走前频频回头,似乎想将这座宅子里的一切都铭刻在脑海。
不知是太医院的人医术高明,还是疫情成功得到了控制,在太医来后不久,被送入宅子里的人就陆续少了。
又过了几日,再无一例新的病患被送入大宅。
与此同时,终于有一位病人痊愈,即将离开这座让人恐惧、又让人安宁的宅子。
那是个年轻的妇人,家里只有她一人确诊,来时原本已半晕过去,没想到恢复得倒是极快。
程岩站在院中一角,望着妇人对几位郎中磕头拜谢,不禁轻轻一笑。
他的目光转向倚着房门与女子告别的一老一少——海夫子和三郎的病情都渐渐好转,应该要不了几日,他们也能走出这里。
正想着,程岩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微晃。
身旁的庄思宜见了,忙问:“你怎么了?”
“没事……”程岩甩甩脑袋,“估计有点累……”
话音一落,他只觉得整个视野都渐渐变白,耳中嗡鸣不止,而后身子一轻,不省人事。
院中的混乱与恐惧他已不得而知,等程岩再度醒来,就发现自己睡在间陌生的房中。
程岩脑袋胀痛,四肢无力,他慢慢回想起之前的事来,顿时脸色一白,慌着想要坐起来。
“阿岩醒了?你早上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见庄思宜口罩也不戴就要来扶他,程岩才快要吓死了,“你、你别过来啊!”
庄思宜看他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你不会以为你被传染了吧?”
程岩一懵,“我没吗?”
“没有。”庄思宜笑着坐在他身旁,“太医给你看过,说你劳累过重,思虑过甚,导致邪风入体,是真的受了风寒。”
“真的?”程岩忐忑地确认。
“我骗你干嘛?”庄思宜哭笑不得,“你没发现,我们已从宅子里出来了?”
程岩打量了四周一圈,问:“这是哪里?”
“村长家的老宅,平时不住人,但也常有人来打扫。”
程岩恍然大悟,又听庄思宜继续道:“你患了风寒,身体正弱,太医们不敢继续让你住在宅子里,但你刚从大宅里出来,他们又不敢让你回家,所以便送你来这儿了。”
程岩见屋里只有庄思宜一人,问道:“我家人知道吗?”
“怕他们担心,还瞒着呢。”庄思宜小心扶他坐起身,认真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
程岩心中微动,垂着眼道:“麻烦你了。”
庄思宜冲他笑笑,起身从桌上端来一碗药,“院判大人亲自熬的药,刚送来,我正想叫醒你。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就是没什么力气。”程岩随口一答,望着乌漆嘛黑的汤药,闻着味儿倒像带着甜,“这药闻起来好像不苦?”
“的确不苦,送药的人说院判特意加了某种药材,不影响药效,但口感清甜。”
程岩不禁为院判叫了声好,真不愧是为皇上治病的啊,花样就是多。
他正想接过药碗,就听庄思宜说:“你身上没力,我来喂你吧,免得药洒了。”
程岩还在愣神,汤勺已递到他唇边,他稍稍僵了下,但也没拒绝,张口喝下。
……还真挺甜的。
他抬眼望着庄思宜,见对方正将第二口药吹凉,眼睫微微垂下,仿若覆羽。
“你看我作甚?”庄思宜察觉他的视线,扬了扬眉。
程岩脑子一乱,下意识说了实话,“看你好看。”
“哪有你好看?”
两人都愣了下,又齐笑出声。
之后几天,庄思宜几乎随时都陪着程岩,晚上也同榻而眠。
程岩担心会将病气过给对方,庄思宜却振振有词道:“院判大人都说了你的病情容易反复,我得随时观察。”
但每天,庄思宜都会出去一趟,除了给程岩带回大宅的消息外,还要帮他取信。
如今春学已开,可时疫闹得沸沸扬扬,书院里好些学生都没能准时回去。山长特许大家多在家中留几日,以免路上染了病。
但自己的爱徒身在时疫重灾区,云斋先生免不了多了几分担心,此前已寄过数封信来。
可惜那时候程岩不得外出,直到他住进这里,庄思宜才将积累的信件一并带了来。
其中不止有山长的,还有书院同窗的,甚至还有兰阳社学的一些旧友的。
“……我心挂之、念之,日日不得安眠。今已数月不见阿岩,委实思念,不知阿岩是否安好?”庄思宜将阮小南的信塞回信封,“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程岩被阮小南夸张的语气逗得直乐,“小南说林兄和萧兄都已考入上舍,萧兄倒是来信说了,可林兄的信中却并未提过。”
“显然林兄本想给你我惊喜,却被阮小南给漏了底。”庄思宜将信往桌上一扔,“不过林兄既然考入了上舍,八月咱们寝舍四人估计能一块儿下场。”
想到八月乡试,程岩不禁感到紧迫。
倒不是因为功课,而是距离“南北榜案”也越来越近。
其实他此前已跟山长暗示过几次,指出皇上对如今的南北党争不满,已延伸到了科举取士,会不会出事?可惜老师并未重视,只说皇上虽有心弹压,但南派势大,以皇上“凡事稳为上”的行事作风来看,不会有大动作。
对方这般笃定,让程岩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程岩又在敛眉深思,庄思宜只当他是担心落下的两月功课,便说:“别想太多,咱们连时疫都能顺利熬过来,说明上苍眷顾你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程岩抬眼,良久,郑重地点了下头,“你说的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回复说叫我李肥肥,想了想应该是我每章都很肥……emmmm这个名字听起来心情复杂。
海夫子和三郎都没有便当!高兴不高兴!
第43章
程岩的风寒痊愈之时, 程松和海夫子也从大宅中走了出来。
程家人喜极而泣, 对着诸位大夫千恩万谢, 又在家门口“噼里啪啦”放了一串炮。
程岩心想,还真应了庄思宜那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等到初春的风吹开漫山百花,大宅中的病人陆续康复,两座宅子再度恢复冷清,清溪村却处处欢腾。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正是上朝之时。
百官分列两侧,皇上高坐龙椅。
这位大安地位最为尊崇的半百老人,此时手中正捏着一份奏折,懒靠着扶手道:“昨晚上,朕看了苏省巡抚刘文洲的折子, 好消息啊, 他说苏省时疫的情况正在好转, 不少患病的百姓都陆续康复了。”
他慢悠悠坐直身子,微微前倾, “可朕就不明白了, 同样是时疫, 为何东省还在找朕要人要钱,要这要那?这苏省防治时疫的办法不是给他们了吗?就不能照着做?前几天何碧岚还给朕上了道折子,说要烧村!”
“烧村!亏他也敢说出口!堂堂二品大员,不能体察朕的爱民之心, 还想将百姓通通给烧死?谁给他的胆子?!”
皇上陡然爆发的怒意,让堂下鸦雀无声, 不拘多大的官都死死埋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