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时间倒有些一头雾水,忙伸头看去,竟是几个大房的婆子,扶着一个衣饰齐整、颜面清洁的中年妇人,慢慢走了进来。
看到那妇人的第一刻,秦淮只觉眼前一花、心里格登一下,立时把目光落在钟信的脸上。
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钟信的生母,疯妇丁香。
她此时衣饰齐整倒也罢了,只是却不知大房众人在她身上用了什么手段,竟然一脸平静,既不满嘴疯话,也不东窜西挣,竟是安稳的很。
只不过秦淮细细看去,却见她一双眼睛里,仍是呆滞无神,甚至更胜平常。
众婆子按何意如手势,将丁香扶至一边的空椅上,两个人按着她的手臂,立在一旁。
何意如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目光却落在钟信的脸上。
“老七,你生母近年身子不好,原极少出来,难得你们骨肉亲情相逢,快过去问个安吧!”
钟信此时,仍微躬着身子,一脸谦卑之色。
“太太既如此说,老七自然要听太太的话。只不过老七打小便被老爷过给大房,大房早就是老七的家,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骨肉亲情。”
何意如微微颔首,淡笑道,“这些年来,我知道你一直以大房为家,跟在老大身边,也学了不少本事,原本是个好的。”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又把丁香弄到了厅里,一边的二房太太莫婉贞和三房太太何琼芳此时都不由变了颜色。
二人是亲生的表姐妹,心意相通,互相对视着点了点头后,素来口齿锋利的莫婉贞便朝何意如开了口。
“姐姐方才说有话要和大家讲,难道便是和老七的生母有关?只是今天这事也是奇了,按说她关在那后园子里总有十七八年,也未见姐姐放在心上,怎么忽然间,倒想起有这个人了?”
何意如见她开口便是锋利带刺、不怀好意,却并不慌张,倒像是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般,笑着道:
“妹妹这话说得不错,老七生母这些年身上不好,原是受了不少委屈,钟家上下,从我开始,再到两房妹妹,似乎都对其关心不够,也是实话。不过这两日来,不知是不是钟家发生了诸多不顺遂之事,惊动了老爷在天之灵,竟然接连两日托梦给我,而这两日梦中,老爷对我反复提起,便是要钟家上下,从现下开始,一定要给老七生母一个该有的名分,一应待遇,亦要和各房相同,所以从今以后,我倒有你们三个妹妹在侧,也算是更添臂膀了。”
何意如这话一说出来,厅内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二少爷钟义率先站了起来。
“大娘方才这话,说是老爷托梦过来,要给老七生母同太太们一样的待遇,这阴阳相隔,梦里相托的事,我们自是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只相信太太就是了。不过既然如此,那便如同钟家现下又多了四房,老七生母自然便是四房太太,这样说来,那老七,是不是便也算是四房的人了?”
钟义这话问得可说是极有深意。
钟家历来以长房长子为尊,故而最先当家掌权者,便是长子钟仁。
但现下钟仁已殁,按钟家甚至通族的规矩,这第二个接掌权柄的人,却并不是一定便是顺延的次子。这工夫,倒往往是由各门与族中尊长共同协议,挑选最适合者为先了。
前几日兵荒马乱之中,钟家天下大乱,群龙无首,钟九无奈之下行使族长之责,暂时委派了钟义掌管,也是无奈之举,但绝非最终的定局。
所以此刻,眼见何意如明显是在拉拢并要倚重钟信之际,他究竟隶属于哪房,便有很大的说道了。
何意如却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见钟义发问,便淡淡道:
“老二素来沉稳,怎么今天竟如此心急?我原本尚未说完,你接着听,自然便知道了。”
钟义脸色有些微微发讪,只得先行坐下。
何意如便又接着道:“老爷梦中说要给老七生母名分之后,又特特叮嘱于我,说老七自小便过给大房将养,自然已和大房同根同枝,早就有了大房的资历。所以在给老七生母名分之后,他是归属于大房,还是随着生母并入四房,便全凭他自己选择便是。”
这句话说出来,秦淮不知别人怎样,自己却只觉心口砰砰直跳,倒像是需要做出选择的人,便是自己。
只不过紧张归紧张,在他心底,却又似乎早就知道了钟信的选择。
一边的钟九捻着长须,这时便自然而然地接着何意如的话道:
“老七,大太16" 穿书之豪门男寡15" > 上一页 18 页, 太这话你该听得很清楚,既然是你们老爷频频托梦过来,想来他在天之灵,对你和你生母还是十分看重,这会子,你便先顺了你父亲的意,说一下自己想归在哪房吧。”
整个会客厅里一时间又沉静无比,只隐约可听见有些人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空气中传来钟信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如今老七生母已得将养,而大房养了我二十年,亦是情同骨肉。现下大哥故去,三哥受伤,老七责无旁贷,便选择留在大房!”
一片沉静中,只听见大太太何意如接言道:
“很好,很好!既然老七已做了选择,九叔身为钟氏族长,也是亲眼见证,那么从今以后,我大房内的诸多外务,便都由老七来执掌处理,老二那边既然暂时代管着钟家事务,有什么需要和大房商量的,现下找老七即可,只是老七毕竟年纪经历尚浅,若有拿不准主意的,便来问声我,也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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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如在众人面前弄妥了这件大事,心下释然,与钟九略对了对目光,
便又开始谈起操办钟仁发丧的事来。
钟家近年几经丧事,原本颇有经验,但是眼下却出了个难题,便是钟仁生前无后。
要知道钟仁乃钟家嫡长子,身分不俗,按其时旧例,其丧事之规格,自是不能和之前几房死去的妻妾相同,各种仪式过场,原是繁琐得很。
而这里面,孝子捧灵扶灵、号哭谢吊等事,却成了空缺。
何意如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秦淮,叹息道:
“想不到老大一生娶了这许多妻妾,却偏不得一男半女,现下房中竟连个扶灵的人也没有。老大媳妇,如今我和九叔倒有个主意,便是想在大房的那起小子里,挑个安分守诚的人来,由你收为义子,且替老大行了孝子的规矩。我知你在大房也有些日子,且又听人说你这几日已着手整治下人,很有些当家奶奶的模样,所以现下便由你亲自选一个人出来。日后,虽不能拿他当钟家真正的后人,倒也可以算是半个干儿,于你于他,也都是有益了。”
秦淮没想到大太太此时竟然会交给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更没想到自己在泊春苑里整肃下人的事,她在一身病况之下,竟然也已经知晓,当真是令人心惊。
不过这会子既然问题已经到了手上,他却在脑海中迅速想到了一个人的身影。或许这也是老天注定,若没有两个人一起跳墙头的经历,这个时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应该选谁。
“太太既这么说,我也不去推托,毕竟选出这孝子出来,也是为大爷尽忠尽孝,亦是我这未亡人的本分。现下我却有一个人选,便是大爷生前的小厮菊生,他人既老实,又忠心不贰,在大爷生前也服侍得极其尽心,由他做大爷的干儿,倒是再合适不过。”
听到秦淮这个答案,一边静立的钟信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竟隐隐透露着一份赞许和暖意。
毕竟干儿也是儿,能在泊春苑由侍候人的小厮变成半个主子,这份运气,还真不是谁都能有的。
大少奶奶既有了人选,旁人倒也无人有异。而解决了大少爷身后无子这个难题,其他无非都是些繁褥之事,钟家有钱,倒易办了。
何意如见今天诸事顺意,心下很是舒泰,一时间便让众人散了,却只留下钟信和秦淮,说是有些大房里的体己话要和他二人说。
众人便各自散去,钟义兄妹和钟智走在后面,三人走到一个岔路前,钟秀见钟智还跟在一边,便开口笑道:
“我原要和二哥一同去仲夏苑看二嫂子,怎么六弟也要同去吗?不是我爱说笑,怎么我发现同二哥比起来,六弟平日去看望二嫂的次数,竟似比二哥还要多,想来六弟和我一样,也迫切想看看二嫂子肚里的宝宝,生得是何种俊俏模样吧。”
钟秀这话原是玩笑,谁知钟智听了,脸上却瞬间变了神色,忙掩饰道:
“钟家这些年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委,除二嫂子肚子争气,怀了宝宝以外,其余再也没有生养。而我素来最是喜欢小孩子,因此对二嫂子身上这胎,当真关切得很,且我又不像二哥这样忙碌,自然没事便多去几趟。现下我倒刚巧有些事情,你们便先过去,我先回房处理了再来。”
钟义看了他一眼,却未出声,只点点头,看他分花拂柳地从一边岔道自去了。
钟秀见他走远,便皱起眉头,对钟义道:
“今天之事倒真是出人意料,大房本来已是树倒猢狲散,完全没了气候,可是大太太这样处置,竟似要立起一株新的大树,她根基本厚,又有九叔撑腰,若真是把老七扶起来,那岂不是又成了她大房的天下。而且你细听她言语,一边暗赞大少奶奶今时不同以往,一边又借着发丧给他找了干儿,这外竖老七,内扶男媳的计划,竟周全得很呢!”
钟义先是点了点头,却似乎又有些不尽赞同她的说辞,又摇摇头道:
“大太太这番想法确是看得出来,只是你若说她这计划周全,我却不以为然。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一问二妹,究竟你为何一直对老七有这样深的警惕,总是担心他会坏了咱们的好事,夺了钟家的权柄,我瞧他虽然谨慎,却并未看出有多少谋略和野心,这些年被老大欺负成那个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像有做大事的样子。”
钟秀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
“二哥素来忙于外务,宅子中的事,你又哪能尽知一二。倒不像我,常年便在后宅之中,又多爱留心,自然知道的东西会多上一些。便说这老七,因我与他有过瓜葛,吃了他的亏,自然不会忘了这个教训。”
钟义听她此言,不由奇道:“你竟然会吃过他的亏,我倒是难以相信了。怎么这些年,倒从未听你说过这事。”
钟秀淡淡道:“有些事我只是爱装在心里,牢牢记着便也罢了。其实这事说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只在我十岁那年生辰,老爷送了我一只白色的京巴,不知二哥可还记得?”
钟义略想了想,点头道:“倒还有几分印象,你那时视那狗为心爱之物,极是宠爱,弄得那东西有恃无恐,便是我去逗它,都险些被它咬过,因此倒真记下了。只是那狗后来不是淹死在井里,却又怎么了?”
钟秀冷笑道:“二哥记得不错,那狗确是死在井里,可惜却不是它自己丢的命!我记得清楚,那年老七伺候大哥骑马,却被大哥的马踩断了胳膊,伤口处血肉模糊,看起来倒是凄惨得很。有一天我抱那京巴刚巧路过他身边,那狗不知为何,闻到他纱布下伤口的血腥之味,竟像发了疯般,扑上去便咬他的伤口。老七一边躲闪,一边便踢赶我的爱犬。我那时年纪既小,又哪知掩饰什么好坏,便在一边给京巴加油鼓劲,竟真让它咬到了老七几口,流了不少血出来。”
钟义闻她之言,笑道:“你这话我听懂了,想来你的狗咬了老七,日后它又跌进井中淹死,你便以为是老七报复,是也不是?只是以你的性格,若真的抓到是他将狗扔进井里,你又怎会不说出来,只装在心里这么多年,所以倒并不一定就是他做的吧。”
钟秀眼中忽然闪过两道阴狠的光。
“我确是未能亲眼所见,所以才没有说出此事。可你知我为何知道那狗定是被他所害,原是因那日之后的第三天,我那京巴便忽然遍寻不到。待最后被人发现掉在井中时,早已一命呜呼。谁知当我跑去井边大哭的时候,却意外地在那里看到被狗吃剩下的一块腐肉,分明还带着一点纱布的痕迹。于是我心里明白,那东西一定是老七从自己身上剜下来做诱饵的,为了弄死那条狗,他便心狠到对自己尚且如此,我又怎么能不记得牢呢。”
说到这里,钟秀的语气中竟像是隐隐带出了一丝怯意。
“所以我既说是他,自是有我的道理。你可知道,那日他带着伤跑掉之时,却仍一边回头看我那狗,目光中那股怨恨,便是今天我仍记得清楚,只不过他成年后,那种目光,倒看不到了。”
钟义听她说完,慢慢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妹妹一直以来对钟信独有的一种忧惧之意,从何而来。
二人对视了两眼,钟秀忽又说道:
“所以现下这势头,已经对咱们很是不利。那家伙若真还是当年那般阴骛的性子,谁知道日后又能做出什么事来。我心中是这样想,他如今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筋骨还不硬朗,断不能给他助了势头,倒是要将嫩苗掐死在地里才好。”
钟义沉吟半晌,道:“这话说的不错,既然有人想要拔苗助长,咱们便干脆让这苗先烂了根子。你那会子不是说,让老七多照看些大嫂子吗,现在看来,他还是照看得远远不够,大嫂子那般风情的美男子,花朵一般的人物,老七若不用些精华浇灌,亲身呵护,该多让人心疼啊!”
钟秀唇边现出两个梨涡。
“偏是你们男人,说说话就没有好听的,污秽得很。我原不懂这些,自然二哥想主意便是。好了好了,咱们这会子快点去看看二嫂子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几分。一会老六过来,大约还要给二嫂念什么外国的诗歌,说是西洋的胎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