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么容易。”柠檬蛋糕切片端上桌后,郗长林靠上椅背,脑袋一歪,蹭了蹭贺迟肩膀,轻声说。
贺迟敛下眸光,扣住郗长林手指,“实在是出乎意料。”
两天后,郗长林抵达《荒芜》片场。
作为空降的男主,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也不是什么流量,郗长林实在是不太受待见。他只和导演及编剧打了声招呼,别的谁也不理,开机仪式结束后,直接带着自己请来的化妆师走去保姆车,开始化妆、换戏服。
按照郗长林的说法,既然大家都认为他是靠着背后金主空降剧组的,那就不妨把姿态端高一点,否则白瞎了受到的冷嘲热讽。
第一幕第一场戏,他踩着时间点走到摄像机前。
面色惨白如纸,眼眶深深凹陷,眼上血丝遍布,瘦弱如鬼魅,走路无声又无力,俨然一副深受抑郁症折磨的模样。
房间逼仄昏暗,只有一台电脑泛着莹莹亮光,青年一身陈旧衣衫,蜷缩在角落、双手环抱膝盖,漆黑眼眸中尽是晦暗茫然。
有人忽然走过来踹了他一脚,再把一袋东西丢到他面前。
“最后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上次说过了,如果这次来你还是这副鬼样子,那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
闻言,角落里的青年瞪大眼,但他还来不及抬头,这个人就已摔门离去。
久未打扫过的房间,到处散落着方便食品的包装袋与啤酒瓶顿时震了一下,哐当一声,玻璃破碎。
电脑屏幕微弱的光线照清了一秒青年的面孔,接着他抬手扒开刚才那人丢到面前的塑料口袋,发现里面是一瓶农药——那个说着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人,想让他就这样去死。
漆黑无神的眼眸逐渐瞪大,不可置信的心情溢于言表,但片刻后,竟化成自嘲又压抑的一声笑。
卡——
一次通过,孙导和编剧站在monitor显示器后,不约而同露出满意笑容,唯有这两人身旁的岳银星表情露出几分古怪与不屑。
郗长林谁也没看,接过Emi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准备着进行下一条拍摄。
《荒芜》是一部小成本电影,这里的“小成本”主要指除请演员以外,服装道具场地等基本不耗费任何资金,场景具有单一性,因此拍摄周期也十分短暂,根据孙导的计划,整部片子所有镜头拉一遍,能在七天内完成。
但郗长林是个效率极高的人,只要是他的戏份,基本能做到一次过。
第一天收工时,他就过完了三分之一的内容。
“这位有点恐怖啊!”
“工作狂,不带歇的……”
“要是按照这个效率,是不是过两天咱们就能杀青放假了?”
“应、应该吧?”
夜色深沉的宁海城,微凉的风中混有晚香玉的味道,剧组工作人员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边讨论边往酒店走。
谈论声飘进郗长林耳中,他和贺迟吊在晚归的队伍最后,打了个呵欠后,将额头抵在贺迟后背上。
贺迟抓起郗长林垂在身侧的手,两个人以这样诡异的姿势前进。
“迟迟啊,你觉得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青年低声问。
“表现很好。”贺迟笑得温柔,“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节奏放缓一点,我估计有人要找你茬了。”
“他看我不顺眼一整天了。”郗长林轻轻一哼,“我就喜欢别人露出明明那种看不惯我但又干不掉我、所以只能忍着的表情。”
贺迟低声笑道:“郗宝宝,我们已经秘密公证了关佟的遗嘱,你现在是关家下一任家主,等上位之后就能收回落到他们两兄弟手里的权力,所以对待未来的员工,是不是该温和一点?”
郗长林平平一“哦”,“他好像是挺值钱的。”
“适当的打压可以,但不能32 34 页, 太过了。”贺迟又说。
“我知道我知道——企业的价值,都是员工创造的,所以我们要给员工福利,鼓励他们工作的积极性——”郗长林不耐烦地拖长调子,额头在贺迟背上轻轻撞了两下,又说:“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
贺迟一迭声说“好”,屈下身,让郗长林双手环住他脖颈,在捞起那双长腿,站起来往前走。
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长,郗长林有一搭没一搭和贺迟说话,到后来竟睡着了,呼吸声绵软匀长。
贺迟听着郗长林的心跳声,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等回到酒店,帮他洗完澡,再抱上床,这人途中没醒过来哪怕半秒。
靠窗的两盏地灯光线柔和,郗长林被贺迟卷进被子里,半边脸匿在阴影中,睡颜乖巧又干净。贺迟捏住郗长林的手指,喊了一声“郗喵”。
无人应答。
“真的这么累?”贺迟又说,睫毛轻敛,在微光中落下温和的弧度。
翌日早上六点,郗长林定好的闹钟刚震动第一下,就被一只手给摁掉,接着选择了关机。手机的主人则被贺迟按进怀里,被子一扯,盖住脑袋。
这一天郗长林睡到九点才起,十点出现在剧组,迟到整整三个小时,不过贺迟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一早就让Emi向孙导给郗长林请了病假。
郗长林眉眼带笑跟孙导道歉,随后回到保姆车里化妆,不久之后,又成了那个瘦弱憔悴的忧郁症患者。
岳银星已经在摄像机前站好了位,一脚踩着堆积如山的纸箱,目光挑衅地望过来。
昨晚被贺迟劝说后,决定稍微让岳银星一把、不至于让他在众人面前太过难看的念头顿时没了,郗长林挽起袖口,不慢不紧地走过去。
等站到了合适的位置后,郗长林眼神一凛,斜跨出一步,揪住岳银星衣领,往他下巴揍了一拳。
这一场戏演的就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在拍摄过程中,出拳都讲究技巧,许多动作都依靠借位完成。郗长林也很讲技巧,每次被打都躲闪及时、成功借位,既演绎出效果,又没有让对方的拳头真正落在身上,至于自己出手……虽然表面看不出端倪,只有岳银星清楚其中分量。
中途停了几次,化妆师分别为两人上妆。
当导演正式喊卡时,郗长林笑眯眯地伸手把被自己揍到地上的岳银星拉起来,再轻轻拍去手上灰尘,走到贺迟那边要水喝。
“我表现得怎么样?”郗长林轻声问。
“好极了。”为了避免将发型揉乱,贺迟由往日的拍脑袋改为拍肩,低声一笑,“现在开心了吗?”
郗长林一口气把水喝完,将水杯塞回贺迟手里,弯眼笑道:“揍人当然开心啦。”
第69章
郗长林开心的情绪持续了整个上午, 午间休息过后,岳银星不负所望, 开始用另一种方式进行反击——故意NG。
一场简简单单吃饭的戏, 在岳银星的倾情演绎下,硬是重来了十多次。
喊停之后,孙导一脸火气把剧本砸到岳银星脚下, 还没开口大骂,那位金牌经纪人女士就先冲孙导鞠了一躬, 满脸歉意道:“真的很对不起,孙导, 银星最近肠胃不是很好,对食物提不起胃口,所以……”
郗长林和岳银星都是潘余手里的艺人, 这个消息孙庆年在答应关植让郗长林进组时就知道了,作为一个大半辈子都混在演艺圈中的导演,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
年轻人耍点小心思可以, 但因此而拖累整个团队的进度, 就是犯了大忌。孙庆年没给潘余好脸色, 下巴一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在潘余还没说完时, 就招手让道具负责人过来。
“既然看见食物就反胃,那就把桌上饭菜全部换成道具。”孙庆年对道具组说,接着撩起眼皮, 似笑非笑地看向潘余,“演吃饭,你家艺人总会演吧?”
潘余点头:“这个当然,无论是表现饭菜可口还是难吃,银星都能做得很好。”
孙庆年不再看他,挥手让道具组赶快行动。
仍旧坐在摄像机下的郗长林表情没有半点不耐烦,在道具组对桌面的东西进行调换时,还很有闲心搭了把手。
等场景重新布置完毕,场记再次打板时,郗长林身上流露出的气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刻意将节奏放缓,气场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把这场和岳银星的对手戏变成了前辈对后辈的指导。
岳银星被郗长林带着节奏,不得不把每一个动作落到适当的程度,每一次眼神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不过这样一来,郗长林所饰演的角色,就不那么完美了。
孙导再一次喊停,不过火气不如刚才那么大,郗长林笑容乖巧地扭头冲他道歉,然后用不轻不重、恰好能使在场中每个人听见的音量,开口对岳银星说:“知道要怎么演了吗?”
岳银星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捏成拳头,声音几乎是从后槽牙中挤出来的:“知、道、了!”
“那我们再来一遍吧。”郗长林笑意温柔,说完,再度偏头,向孙导示意重新来过。
这条戏终于通过,接下来,岳银星不敢再用这种方式和郗长林作妖,可依旧憋着一口气,每次看向郗长林时,眼神里都夹着浓浓敌视。
“BR是不是要完了,这种人都敢吹成是未来天王?”晚餐时,系统冒出脑壳,对正在悄悄往自己米饭里埋龙虾肉的郗长林说。
“因为岳银星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来培养。他演技不错,外形也好,就是性格不怎么样,但只要经得起时间锤炼,过个几年,成就肯定非同寻常。”郗长林慢悠悠地说,舀出一勺汤汁淋在饭上,再小心翼翼地拌匀,不让贺迟看见底下的肉。
系统“哦”了一声,片刻后又道:“其实你不用把小龙虾藏起来的,这份小龙虾饭是贺大佬让Emi告诉生活制片,喊他帮你订上的,否则剧组盒饭数量按人头计算,怎么会多出一份呢?”
郗长林声音凉丝丝的:“你怎么不早说?”
系统理不直气也壮:“我以为你知道。”
郗长林面无表情地把系统捶下去,接着嗖的一声抬头,把放在桌子最中央的香辣小龙虾肉端到自己面前。
“亲爱的,你想吃独食?”贺迟慢条斯理开口。
“对,就是吃独食。”郗长林板着脸点头,勺子一舀,让所有龙虾肉都落到自己的米饭上,再一舀,给碗里浇上浓浓的汤。
贺迟并不阻止,这一道菜本就是给郗长林“改善伙食”的,只说:“关沥和关植要来剧组一趟,再过大概五分钟就会到了。”
郗长林“啊”了一声,“居然来得这么快吗?看来我得抓紧时间享受所剩不多的晚餐时光了。”
这话说完,他就被贺迟敲了一下脑袋。
“慢慢吃,别管他们,至多不过是来告诉你关佟要不行了。”男人轻笑道。
“关佟这就不行了?”郗长林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
系统只向郗长林汇报了关沥关植两兄弟将要过来的事情,并没监测到为什么会过来,因为放置在关植那边的摄像机,系统没有时时刻刻关注——那两兄弟总是突如其来地上演开车直播秀,系统觉得很辣眼睛,这种时候一般选择屏蔽。
大概又是在他们俩上床时发生的事情,
贺迟:“对,下午的时候,言歆婷喊了救护车到塔山旧宅,并且将关佟又一次病危的事情对外进行了通知,目前关佟还在手术室中抢救。”
郗长林平平一“哦”,继续埋头吃饭。
“医院是宁海城第一人民医院,到剧组来算得上是顺路。”
郗长林又是一声“哦”。
关佟于郗长林而言,只是一个将他带到这个世上、在他失去亲人庇佑后给了他一个短暂栖身之所的人,那种亲密的父子感情,从来不曾感受到过。
他没有过父亲开车带一家人出游的经历,没有过抱着一沓试卷回家、把不懂的问题向父亲请教的体验。那些平凡又琐碎的事情,对郗长林来讲都遥不可及,父亲这两个字,陌生又模糊。
亲人之间的联系不可能依靠区区血脉便能维持,缺失了二十年的感情,无法凭借一份丰厚礼物来弥补,一个没有太多交集的父亲,是生是死,是健康是疾病,郗长林不在乎。
“不过,我想我这两位兄弟,一定很乐意看见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颇受打击的模样吧。”郗长林转动手中勺子,眸光轻敛,低声说道。
贺迟提醒他:“但别演得太过了,他们知道你和关佟不亲密。”
“我当然知道分寸。”郗长林笑了笑。
“是是是,郗影帝,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你不能演的。”
贺迟一边给对面的人夹菜,一边毫不走心地恭维,没想到竟被反驳了。
郗长林:“不,还真有。”
贺迟略显惊讶:“什么角色?”
郗长林说得认真:“路边的一条狗。”
贺迟:“……”他没好气噗嗤一声笑,随后叉起一块花椰菜塞进郗长林嘴里。
如贺迟的预计,关家两兄弟来得准时。
郗长林脸上仍带着拍戏时的妆,面色惨白如金纸,眼眶深深凹陷,听闻他们的来意后,他一副初听此消息的震惊模样,手指死死捏紧银勺,手臂震颤。
关植被郗长林的表情震慑,一时之间竟分不出真假,他手抬了抬,想拍拍郗长林肩膀,但半途垂落,声音低沉中透出哀伤:“爸爸他……你要最好是做好心理准备……”
青年无声垂下眼眸,许久后,说:“我会准备好的。”
“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医院吗?孙导这边,我去跟他解释。”关植又道。
郗长林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起身收拾好自己面前的餐盒,大步跨向立在墙边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