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在暮色四合时披着星光辘辘而来。
果然是专门赶路用的家伙,从车辕到轱辘,轻便、结实、其貌不扬,可以翻山淌水,且不易被人盯上劫道。
这样的车能迟到这么久,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马是匹不俗的骏马,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竟能一路昂首阔步至狼跟前。
狼深思熟虑地往谢凉身后藏了藏。
司机诧异道:“咦,少侠怎地带了一头狼?早知有这凶残畜生,我可不敢接单啊。”
司机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夜幕中眉目模糊,似乎生着张乏善可陈的寻常面容,声音倒颇为温和可靠。
谢凉面不改色道:“这不是狼,是狼狗。”
谢凉说着拍了狼一下:“快吠。”
“……”
狼看了谢凉一眼。
谢凉催促道:“吠呀,旺财。”
“……”
狼不伦不类地“汪呜”了一声,听上去似是变了调的狼嗥。谢凉转头道:“你看,他很听话的。”
司机摸着下巴道:“容我考虑一下。”
谢凉冷笑道:“行,你接着拖,拖到明年我们大概能驶出十里。”
司机道:“别急嘛年轻人。先在车里打个盹,半夜我们就到客栈了。”
司机掀起车帘,谢凉抱胸坐着,狼在他脚边睡得四仰八叉。
司机赔笑道:“少侠,咱们找到客栈了,是住店还是接着赶路?”
谢凉抬手指了指,道:“你看那是啥。”
“……”
司机道:“日出。”
“……”
司机道:“对不住,这条道本已跑过七八次,昨夜半路上突然无法抉择向左向前还是向右,于是各试了一遍。”
“……”
谢凉是个有涵养的人。谢凉道:“师傅,我有点事先下车了,这单就在此结账罢。”
司机道:“少侠放心,我定会将少侠载去目的地,少一里都不行。”
“……”
谢凉委婉道:“师傅,你干这行是不是,不太能发挥长项。”
司机谦虚道:“还行罢,我向来比较负责。”
谢凉忍无可忍道:“你倒是负责认路啊!”
司机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少侠很急?那少侠稍等。”
“……”
司机道:“待我去寻个车载司南。”
车载司南道:“四十五文,到杏东镇。”
司机道:“我们货少车快,四十五文够跑到晋城了。”
车载司南道:“晋城有条子在杀人,起了火,我不敢去。最远到杏东镇。”
司机道:“四十文。”
车载司南道:“四十三,不行拉倒。”
司机忍痛道:“上来罢。”
车载司南一屁股坐在他身旁,面无表情道:“欢迎使用车载司南,前方二里右转。”
马车重新起步,司机回头道:“此去詹城路还长,我叫沈怀山,少侠有何要求尽管提,若是满意,还请赏个五星好评。”
谢凉晨间未曾梳洗,心情很不好,矜持道:“幸会。”
车载司南道:“请沿当前道路直行,前方三里处有测速画像。”
沈怀山依言收缰,又问:“少侠遇上了何事这么急呀?”
谢凉想了想道:“人命关天的事。”
七日前。
京城里有一座高楼。
楼前挂着御笔亲题的牌匾,上书:楼主好人一生平安。
天下皆知,楼主乃是今上亲信,一个负责鉴定穿越人士的穿越人士。
即便如此,圣恩隆眷到把人召进宫中打牌,也是不多见的。
楼主行了跪礼,便听头顶上皇帝微笑道:“忽然想起你发明的那副死亡之牌,来陪朕玩两把争上游。”
皇帝还年轻,面容苍白,眼尾凌厉地上挑。
这大凉天家不知怎么回事,个个长着张蛇蝎美人的反派脸。
楼主发了供两人玩的半副牌,镇定出牌道:“一张‘干完这票就回老家结婚’。”
皇帝道:“一张‘你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
楼主道:“四张‘明天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炸。陛下今日怎么想到玩牌?”
皇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悠然道:“过。天下不太平,朕已连开三日朝会,想找你放松放松。”
他说得太客气了。这天下岂止不太平,简直眼见着就要改姓了。
早在先帝执政时,朝中对穿越者大量涌现之事就有过一番唇枪舌战。民间向来视这些怪物为灾星,何况除去借尸还魂,还有“吃着饭突然倒地,抬起头已经换人”的诡异先例。
不少臣子跟谏言这些家伙是潜在的危险,必须斩草除根。只有中书令等几名文臣坚持这些人的降临是天意使然,不可逆天而行。
先帝最后采纳了中书令的建议,所有穿越人士必须接受庭审,一半有能者为朝廷所用,剩下一半便被押入天牢。
后来先帝驾崩,新帝周景邑有心成大业,对穿越者既赐以高位,又施以更紧的钳制。所有穿越者被禁止互相往来,一言一行都被大内密探牢牢监视。若在穿来之后混迹民间逃避上报,必将受到追查抓捕。
但事实证明,这样的举措能够压迫到的,都是无甚野心之辈。
真正包藏了“重新创世”的祸心的,都聚在一处蛰伏多年,潜心研究出了各种鸟铳、火炮、毒烟等杀器。
直到数月前,民间传说中的“灾星”终于露出了爪牙。
这批激进人士不知受到了何人资助,忽然生产出了大批武器,四处招兵买马,打着“推动社会发展,全面实现大凉现代化”的旗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取八城,直逼关中。若不是短于补给,暂时缓下了攻势,他们接管天下只是时间问题。
正值秋蝗大饥,土寇并起,文臣早已理论不出对策,手握兵权的四方武将却观望着情势蠢蠢欲动。
朝中任职的穿越者受此牵连,个个夹紧了尾巴不敢抬头。皇帝命他们加紧研制敌方的武器,却至今殊无成果。
偌大的京城里,似乎只剩楼主一个吃喝不误的富贵闲人。
楼主端正了态度垂首道:“全怪草民办事不力,罪该——”
皇帝半闭了眼道:“你何罪之有?你向来只负责鉴定送来的穿越者是真是假,朕不曾让你抓捕漏网之鱼。”
楼主道:“谢陛下宽恩。”
皇帝道:“说起来,也该让你提提对策。你也是穿越者嘛,想法应当近似。”
楼主一个激灵,立即道:“草民与他们绝无半点近似。草民立志于终身混吃等死。”
皇帝微笑道:“别这么紧张。来来,玩牌。一张‘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第18章 二
进了杏东镇,车载司南便拿钱下车了,临去时道:“前头城里有官兵造反,城外有流寇出没,你们不如再绕远些,翻个山头。也就多花一两个时辰。”
“……”
沈怀山道:“少侠莫急,过了山就快到驿站了。”
谢凉道:“算没算找路的时间?”
沈怀山道:“嗯。没算。”
“……”
谢凉放下车帘低声道:“这回真赶不上了。”
谢凉沮丧道:“若不是带着你没法骑马,我这会儿都快到了。”
狼道:“昂。”
谢凉道:“你做好心理准备,到关键时刻我骑你跑路。”
狼震惊道:“昂。”
山头颇高,只有条车马轧出的黄土路。
马车上到半山腰忽然停了,谢凉心头一惊按住剑柄,只当遇上劫道,却听车帘外沈怀山笑道:“哎呀,这可怎生是好。”
谢凉掀帘一瞧,只见前头一陡坡,黄土松软,马蹄难攀。
“……”
谢凉低头看了看自己纤尘不染的飘逸轻衫,又抬眼看了看日头。
沈怀山赞许道:“看不出少侠年纪轻轻,功力了得啊。”
谢凉咬牙道:“闭嘴别划水,一、二、推——”
马车上了一截坡道,谢凉簇新的靴子陷进了土里。
谢凉喘了口气,忽然道:“你这劲儿也不小么,莫非是江湖中人?一、二——”
沈怀山笑道:“只做过一段镖师,粗鄙功夫,不敢班门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