嵘王殿下,可莫要辜负这些人的信任啊
思及此处,“辜负”这两个字突然让林居安心里一震
昨夜世子走后,林居安并没有回自己的西配房
他出了启秀园,顺着甬路来到了晓越轩附近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果然没有看错
天色已晚,笼罩在月色下的晓越轩却漆黑一片,并无半点烛火
是世子妃搬离了晓越轩还是……林居安此时不敢再想下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明日找沈亭一问便知
他正欲往回走,却看着有人提着灯笼朝他走来
林居安不想多事,便转身加快了脚步,而身后的人却偏要跟着他似得,竟然小跑了起来
林居安着实猜不透这人到底想干什么,若以为他是贼,大声喊叫便是,可若不是,为何还要死死地跟着他
林居安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结果正看见张勇站在他一丈外的地方,脸色苍白的盯着他,活脱脱像见了鬼一般
林居安苦笑了一声,自己现在可不正是“鬼”么
“王平,是你吗?”张勇举着灯笼,战战兢兢地问道
林居安道:“是
我是人不是鬼,你过来吧?” 张勇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抬手掐了他一把
他的手没有抓空,而林居安脸上明显吃痛的表情也终于让张勇放了心
“你怎么没死?不是,你怎么活着?也不是,你……”张勇语无伦次的质问林居安
知道对面是人,他的胆子就大了许多
林居安的经历较常人看来太过匪夷所思,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再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他将张勇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居安将整个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后,张勇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了
林居安很能理解他,若是换了自己,定跟张勇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过了许久,张勇才道:“你这是欺君,可是要杀头的!”不过,说完他自己都笑了:“瞧我都被你弄蒙了
王爷都反了,咱们将来都是要杀头的,谁还在乎你是不是欺君呢
” 林居安摇头笑道:“你这张乌鸦嘴从来都没变过
你怎么不想想嵘王若是成事,你不就是大内太监了!” 张勇道:“这倒也是,可只有我也一个人也忒没意思
你知道吗,当初你没回来,大家都说你死了,我都伤心死了!你头七的时候,我还偷偷给你烧过纸呢!”说着,眼圈就红了
林居安此时心虚得很,也不敢取笑张勇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头七是哪一天的
张勇同他是患难之交,自己当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虽是迫不得已,但却也让他白白为自己伤心了这么久,实在太过对不住他
可林居安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能故作轻松道:“好了好了,别难过了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见张勇还要继续数落他,林居安果断正色道:“晓越轩是怎么回事?为何今日到了掌灯时分,园子里却是漆黑一片,世子妃近来休息的很早吗?” 张勇脸上的委屈迅速化为了惋惜,他叹道:“世子妃薨了,就在正月十八的晚上
” 林居安心中不祥的猜测到底还是被证实了,那样一个巧兮盼兮的女子竟真的香消玉殒了
“年初世子被俘消息传来后,世子妃过于忧虑,突然就一病不起了
尽管府上请了全燕荡城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可世子妃的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到后来竟然水米也难进了
直到正月十八,世子终于平安回来了,世子妃忽然有了精神,病也像是要好似得
世子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那晚却高兴的吃了两碗粥呢
可谁能想到半夜里世子妃突然就不行了,请的大夫还没赶到,人就凉了
听大夫说世子妃早已病入膏肓,那半日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可惜世子妃这么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没了
听说世子妃死后,世子一连半个月,每晚都要去晓越轩坐上一会儿
世子妃活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不过人没了才发现世子对世子妃当真是情深义重啊
”张勇越说越觉得悲凉,到最后只余下一声长叹
从世子自归阳赶回王府的匆忙,到沈亭在总兵府门前的欲言又止,再联想到世子近日的消瘦,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世子妃死了,她本不是那场阴谋算计的对象,却阴差阳错地为此赔上了性命
林居安还记得大年夜宴上这个娇羞的女子曾满怀爱恋的凝望着世子,只期盼他能回应自己的深情
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强忍眼泪,只为世子的一句“执手白头”便欢喜的忘却了先前所有的烦恼
这一幕幕鲜活的场景一如昨日再现,可伊人却早已魂归离恨天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时候,可曾想到还有一位痴情的女子被裹挟在这桩阴暗的政治权谋当中
不过想到了又如何,他们在乎吗?人命在他们眼中轻贱的如同蝼蚁一般,不论你是旌阳城内的平民百姓,还是这大显王朝的世家贵胄,说到底其实连被摆到台面上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世子每晚到晓越轩枯坐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是后悔没有趁世子妃在世的时候对她好一些,还是后悔没有对她更差一些,好叫她绝了那份儿念想也能保全了的性命? 林居安不是世子也不是世子妃,他不知道那二人曾经企盼过些什么,又后悔过些什么
他只是他自己
人生太短,遗憾太多,不经意的分别或许再见时便是天人永诀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如果不趁着年华还在去抓住些什么,那到头来便真是辜负了自己
林居安终于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他把铜板放到桌上,与老伯招呼了一声,便大步朝着北大营的方向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雁儿落带过得胜令》 ☆、第十六章
十月底的北境满目萧瑟,凛冽的北风吹散了燕荡城外南军次所上空升起的炊烟,天地间一团肃杀之气预示着此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林居安那日去找沈亭报道的时候,本以为自己会分到他的麾下做一名小兵,但沈亭却把他升为了参将
林居安觉得这样十分不妥
别人虽然面上不说,但背地里难免议论自己靠的裙带关系,到头来若是影响了北大营的风气可就不好办了
沈亭对他的担忧嗤之以鼻,笑道:“你啊,就是该想的时候不想,不该想的时候却偏偏要多想
我不升你,别人才会有意见!”看着林居安似有所悟,沈亭继续道:“整个北大营都知道有个叫林居安少年英雄烧了南军的粮草,立下了大功
我若有功不赏,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士气?” 林居安其实也应该能想到这一层的,可他心里藏了那么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唯恐被别人发现,便事事先想着怎么避嫌才好
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沈亭嘲笑了一番
不过这也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作为赏罚分明的典范,林居安心安理得的做了这林参将
从嵘王出城到今天,已经过了十二天,南军的粮草也已基本调集完备
马上就要入冬了,北方的冰雪天气对南军进攻十分不利,因此他们必然想在寒冬到来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这两日,南军在城外动作频频,随时都有大举进攻的可能
与此同时,世子也在加紧巡视城防,时刻注意南军的动向
燕荡城三面城门都已派了专人镇守
世子带领一万精兵负责南军主攻的正华门,而卢将军和田将军则各自带领五千人马分别镇守东面的武庭门和西面的毓秀门
此时林居安和沈亭正陪着世子在正华门的城楼上巡视城防
城楼上的士兵想必也知道大战将近,个个表情肃穆的观察着城外生火做饭的南军
沈亭看着远处黑压压连成一片的军营道:“世子,我看最迟明日他们就要动手了
” 世子点头道:“嗯,但也不能排除今晚偷袭的可能
待会儿传令下去,今夜加强警惕,若有必要,各城门主将今夜就在城楼休息
” 沈亭应声道:“是!不过黑夜对我们有利,南军知道我们必然有所准备,夜袭达不到偷袭的目的,应该不会深夜攻城
世子您今晚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和居安就好
” 世子摇头道:“非常时期,不可不防
”接着他古怪的看着林居安,问的却是沈亭:“你二人何时变得如此亲厚了?” 林居安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听到
心里却在腹诽:“还不是因为他把我当做了世子殿下您的救命恩人
” 沈亭笑道:“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叫林参将多见外啊
”说到这里,他还转头看向林居安道:“你说是不是啊,居安?” 林居安颇为正经的看着世子道:“沈大哥说的是
” 世子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继续朝前走去了
沈亭拍拍林居安的肩道:“世子平时为人严肃了点儿,但他心里是认可你的
” 林居安觉得沈亭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拿自己不当世子外人这点儿弄得他颇不自在
偏偏沈亭与世子确实亲厚,让他也无法说什么,只得到:“谢谢沈大哥,我明白
” 敌人没有选择夜袭
但黑夜刚刚过去,东面的天空亮起第一缕霞光的时候,南军便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成千上万顶盔掼甲的步兵手拿长矛,身扛云梯,伴随着隆隆的擂鼓声,如浑浊的海水一般向着燕荡城席卷而来,与他们同时到来的还有空中密不透风的箭网
世子、沈亭和林居安三人身披战甲站在城楼上,他们脚下是海潮般翻涌的人流,头顶是飞蝗一样密密匝匝的箭雨,耳边则是连北风呼啸也掩盖不住的冲杀声
但这并不能让他们畏惧
燕荡城楼上一面印着“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世子就站在旗下,从容不迫的指挥着本方的防御
城头的士兵手持盾牌站成一列,负责抵挡空中袭来的箭雨
而盾牌与盾牌的下沿留有半人宽的缝隙,站在缝隙里的另一列士兵则负责向城下射箭投石,以阻挡如蚂蚁一般向上攀爬的南军
城头的士兵掀翻了一架又一架伸到城投的云梯,砸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城下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墙根尸体都已堆了几米高
南军第一波攻势受阻,损失了上千人
因早先打过一场成功的防御战,所以燕荡城内的守军都信心百倍,相信今日南军依然如原来一样坚持不了多久便会退去
可他们想错了
南军这次像铁了心一般,打定注意要毕其功于一役,就算要用死人堆也要堆上城来! 冲锋的号角依旧高亢,咚咚的鼓点沉重的砸在每个守城将士的心中
这时,敌人的第二波进攻到来了!不论是蚂蚁,蝗虫还是海潮,都难以形容此刻城下的来势汹汹的南军,他们踏着自己同袍的尸体,冒着呼啸坠落的矢石,不要命一般向上攀爬着
这不是燕荡城内的百姓口中不堪一击的南军,他们此刻存了死志,誓要在今日攻破燕荡,诛杀叛贼
南军的人数太多,渐渐有人登上了城墙,虽然立时便被乱刃砍死,但这样被动防守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而城内的情况更是严峻,能找来的石头都已经扔完了,能往下推的木头也几乎快用光了,接下来只剩棉被可烧了
世子看了一眼烟尘弥漫的城下,对沈亭道:“看来南军打定主意要在今日破城,我们单纯防守是守不住的,不如攻出去
正均,你带八千人马出城迎敌,杀他个措手不及!” 沈亭还未说话,林居安便跪下请战:“请世子准许末将同沈副将一同出战!” 林居安见世子犹豫了一瞬,唯恐怕他以经验不足为由拒绝自己
可还不待林居安再次表明决心,世子却点头道:“好!”,他看着林居安和沈亭:“你二人各领兵四千迎战,若有任何不对便立即回城,切不可恋战,明白吗?” 林居安和沈亭一同应了声是,便告退去城下整顿兵马
林居安走下台阶之前转身往回看了一眼,正撞见世子深沉的目光
这次世子没有再闪避,他直直的望进了林居安的眼里
林居安这才明白,人的眼睛果真是会说话的
空中弥漫的烟尘忽然散去,震天的喊杀声和急促的号角声也渐渐平息,林居安此刻觉得天地竟如此之小,似乎只容得下这一双明眸
世子的眼中面流淌着的不是温柔,而是坚定,仿佛是要将自己未出口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林居安的心上——要活着回来!林居安在心中默默应了声是,他对着世子笑了一下,便转过身下了城楼
正华门突然大开,还不等城门外的南军高兴起来,两队披坚执锐的铁骑便呼啸而出,领头的正是林居安和沈亭
城门外的步兵来不及转身,转眼间便倒在了纷纷踏过来的马蹄下
林居安和沈亭出城便冲入了进攻的步兵阵中,一顿砍瓜切菜,愣是将南军冲成了里外两段
林居安这一队包围了城下的南军,而沈亭则在外围抵御不断涌来的敌人
步兵遇到骑兵,除了束手就擒以外,基本没有什么还手之力
林居安火速解决掉了城下的敌人,便带人朝着沈亭冲了过去
南军没有料到敌人居然有胆量出城来找死,确实慌乱了一阵
但他们反应过来后,便立刻整顿人马,派出约有两万重骑兵,挥着弯刀便朝沈亭冲了过来
外围的步兵纷纷退后,双方的骑兵立刻如山呼海啸般撞到了一块儿,一时间杀声四起,刀剑铿锵,震荡山河
沈亭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未有半丝惊慌
他匹马纵横,挥剑一顿劈砍推刺,便将朝他杀过来的几个敌人挑落马下
不过双拳难敌四手,沈亭就是再英勇,身上也被砍了好几刀
所幸他身着光明铠,要害处并无损伤
眼见沈亭此时独木难支,林居安终于拍马赶到
他二人于千刀万仞之中,枪矛交攻之际,面色不改,左冲右突,一时杀得豪气冲天,敌人竟也胆寒起来
但一波敌人被打退,另一波又似涨潮般涌了过来
抬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银闪闪的盔甲,竟似无穷无尽,直到天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呼啸的北风此时变得更加凄厉,但却始终吹不散笼罩在战场上空浓郁的血腥气
这场日出前就已经打响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天还未见分晓,但对于南军来说胜利其实只是时间问题,这一点交战双方的内心都清楚无比
林居安和沈亭不知这是南军的几波进攻
他二人带出来的八千骑兵已经损失过半,渐渐显露出颓势来
嵘王的军队快被压成了一条线,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撑,但没有人想要退回城中
若他们此刻回去了,那城内的军心就彻底散了
林居安不想做那食言而肥的人,但他可能真的要辜负那双眼睛了
林居安越打越冷,也不知是天气阴寒,还是自己流血过多所致
他挥刀将敌人砍落马下,对着身边的沈亭喊道:“沈大哥,我们能赢的,是吧!” 沈亭根本腾不出空来看他一眼,只是冲着前方大声道:“当然!” 沈亭坚定的声音让林居安的身体里顿时生出了无尽的力气
林居安大笑起来,他高喊着“兄弟们,跟我冲!”,便再次挤进了人堆里
只要多杀一个,待会儿攻城的人就能少一个!林居安只有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他麻木的手臂才能继续挥舞
可是只要是人,便总有力竭的时候
林居安的动作还是慢了下来
此刻敌人却看准了空当,一刀横劈向他的腰间,林居安一个不慎竟被扫落马下
此时一牙弯月已经行至中天,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敌人狰狞的面目,也照亮了林居安头顶明晃晃的屠刀
作者有话要说: “他二人于千刀万仞之中,枪矛交攻之际,面色不改,左冲右突” 化用的是《三国演义》里对关二爷的形容:吾于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 ☆、第十七章 就在林居安以为自己此次必死无疑的时候,那人突然口吐鲜血,在他面前直挺挺的摔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