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林居安可没有一丝想笑的心情
世子这番话带给他的震撼过于大,以至于他都不知该震惊于世子直呼皇上名讳,还是世子竟然骂皇帝草包
人受到刺激之后的反应不尽相同,有的人慌乱,有的人镇定
林居安属于第三种,他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思绪从官道跑偏了,不知怎么的竟然拐到了一条杂草掩映的羊肠小道上来
林居安在这里遇到了另一个世子,一个不同于之前那般果决、威严、沉默而内敛的世子
这个世子狂放不羁,恃才傲物,喜怒皆形于色
可为何明明是大悲却还偏偏要做那大喜之状呢?让人不知是要陪着他一同哈哈大笑,还是要将他揽进怀里放声痛哭一番
林居安从榻上站起来,走到世子跟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道:“功高盖主主不疑,位极人臣众不嫉,自古罕有之
世子不要太伤心了
” 世子突然收了笑,站起身来俯视着林居安道:“本世子为何要伤心?我这里正打盹,他偏巧给我送来个枕头,本世子感谢他还来不及呢!”说毕,便把茶杯”啪“的一声拍在矮桌上,转身便要往外走
世子走到帐子前又停了下来,背对着林居安道:“赞木坤是穆图耶的孙子,你最好不要与他过多往来
”接着,便掀起帐子大步离去了
林居安今天听了太多,一时消化不了,直接影响了晚上的睡眠
在不知翻了第几个身之后,林居安终于放弃了强迫自己入睡的想法
他身体平躺,睁开眼睛直直的望着漆黑的帐顶发呆
林居安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江南,他长于鲤鱼乡 腐书网,衣食优渥,对战争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
就连阢真人也多是存在于娟姐姐每晚哄他睡觉的故事中
那里面的阢真人个个身高丈余,红发绿眼,头大如斗,体壮如牛
他们见人就吃,尤其爱吃不听话的小孩
多亏娟姐姐如此不靠谱的启蒙,林居安幼时一直以为阢真人只是山海经里的怪物罢了
就算后来到了嵘王府,阢真来犯也就是小太监们平时闲聊打发时间的谈资
张勇就特别爱拉着他扯这些,他经常煞有介事的跑来向林居安宣扬阢真人的“光辉事迹”
“你知道了么,阢真人又来了,听说有好几万人呢!他们屠了咱们好几座城,听说血流了十里,还冲塌了一面城墙呢……” 林居安从没出过王府,所以也没什么见识,但是他有常识
他没费什么脑子就知道张勇简直扯到了天边儿去
就冲那两个“听说”,他的话也没什么可信度
总之,对于十九岁前的林居安来说,阢真人的残暴只存在于传说中,并未给他带来过什么切肤之痛
而相反,屠了他满门的却是挽救汉人于水火的开国皇帝
林居安是个俗人,即便他有一个誉满天下的鸿儒老爹,即便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他还是不能免俗
当国仇家恨交织在一起时,人没得选,也就没什么矛盾
可若是国仇和家恨相冲突呢?能忘小我顾大家的都是志士仁人
可他林居安不是
那时,于他而言,国仇还没有家恨来得重要
所以即便他被嵘王铁骑出征的气势所震撼,却仍旧打算借着解旌阳之围的名义逃跑
直到那天晚上,林居安亲眼见证了大显的男儿如何身陷死地,却面无惧色,任冷铁卷刃,依然奋勇拼杀
林居安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阢真人的屠刀下,第一次生出了要同生共死的念头,还有那不破阢真誓不还的豪气,却是为了这个杀他全家的大显王朝
可这时赞木坤来了,把自己全身的伤口都翻给他看,想要叫他手下留情
尽管知道他是穆图耶的孙子,尽管知道他动机不纯,尽管阢真刚刚屠戮了他们一千同胞
可林居安,作为一个人,他动容了
他真想唾弃自己的虚仁假义
他一遍遍的回想着赞木坤白天对他说过的话,还有那些挖草根儿的孩子
现在阢真早已不是当年逐鹿中原的阢真,他们是一只伤痕累累还断了半只爪子的狼
这只狼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囚笼里,总想用那只好的爪子把笼子捣烂逃出来
把这只狼杀死最好,可若是暂时杀不死呢?若是把这只狼放出来,给他吃喝,当狗一般驯养呢?把他和一群狗放到一起时间久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也是一只狗了?若还是野性难驯,便时刻拎一个大棒在手里,待他露出伤人之相时就给他一棒,管叫他听话
狼真的可以变成狗么?大显的边境问题真的能就这么被他的狼狗理论给解决么? 林居安不知道,他的问题更多了,可他居然还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林居安终于见到了多罕,在返回归阳关的前一天晚上
不知世子和多罕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多罕决定放了他们,还会派一队骑兵护送他们回到归阳关
临行前,多罕在专门的宫帐内设宴为他们践行
多罕坐于上首,他头戴栖鹰冠,身着赤金色曳撒服,衣服上绣着他们的图腾“苍狼白鹿”
多罕看相貌应当已过四十,两只锐眼却时时刻刻都在闪着精光
如果把“野心家”这三个字实体化的话,那应该多罕的模样
世子和林居安坐于多罕右手边,他们对面则是阢真的贵族们,赞木坤也在其中,不过他坐在了最远处
赞木坤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坐在那里,并不参与多罕和世子笑里藏刀的寒暄,只是偶尔微笑着附和一两句
多罕的汉话说的就比赞木坤差多了,他的声音粗犷厚重,说出来的话音曲却折悠扬,宛如大汉唱歌一般,说不出的违和
两个恨不得把对方扒皮抽血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里推杯换盏呢? 林居安听着费劲,所幸便不听了
他看着身前矮桌上的美酒烤肉,心里不禁感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果然哪里都有,只不过这里的人写不出这样形象的诗句罢了
林居安正感叹着,忽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人唱了出来
“中原果然人杰地灵,世子自不必说,这位林居安副将也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多罕笑着看向林居安道
林居安怀疑这位玛主是不是只会用这两个成语来称赞别人,他刚刚好像听见多罕还这么夸过世子来着
林居安正要说话,却听得多罕话音一转
“不过我们阢真的女人可不喜欢这样肤白面嫩男子,只有能征善战的阢真汉子才能驯服我们彪悍的姑娘们!大家说是不是啊?”多罕虽是问大家,眼睛盯着的却是林居安
在座的阢真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林居安自然不肯受这等羞辱,但也做不出掀桌子的事儿
他笑了笑,看着多罕道:“我虽不受阢真女儿待见,但我大显的姑娘小姐却喜欢的紧
大显和阢真各有所爱,这样岂不正好?但倘若谁生了觊觎之心,想跑到别人家去抢男人,那必然得一顿棍棒打出去才行
玛主,您说呢?” 多罕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他哼了一声,将酒杯拍在桌子上,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世子这时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大帐内格外清晰
他看着手中的酒杯道:“这酒入口干爽,虽微有苦味,但醇馥幽郁,余韵悠长,甚是好喝
明日离开时,玛主送我一坛可好?” 多罕云收雨霁,笑道:“世子果然识货
此酒名为’夜留香’……” 林居安被扔到了一边,帐内的快活气氛再次被点燃
接下来的对话他不再感兴趣,直到多罕大笑着说道: “那我便预祝嵘王早日南下!事成之后,还请世子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之约!” 作者有话要说: 小林在塑三观的路上遇到了赞木坤这个搅屎棍
☆、第九章
多罕大概是怕他们到时杀个回马枪,林居安和世子回归阳的前半程上都是蒙着眼的
其实多罕此举纯属多虑了
且不说大显根本无法短集结大量兵力深入敌穴,就冲皇上和嵘王相互猜忌的态势看,就算多罕让他们明明白白的回去,嵘王也必定认为此举有诈,不敢轻举妄动
大概走了半天,他们头上的黑布才被解了下来
此时日头已然西坠,他们身处茫茫大漠,举目四望,除了他们两个和护送的二百阢真骑兵外,再没有一个人影
为了能在入夜前赶到归阳关,林居安和世子解下黑布后,便开始纵马向南狂奔
可奇怪的是,护送他们的骑兵并没有就此打道回府,而是跟着他们一路南行
莫非这些阢真人也知道汉人的礼仪,要送佛送到西? 林居安的疑惑很快就解开了
阢真人与他们同行至归阳关外约五十里处,才终于打马转向东南,与他们分道扬镳
而他们去的是旌阳城方向
林居安“吁”的一声停住了马,他盯着阢真人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世子也停下了,他调转马头来到林居安身旁道:“邢阳和旌阳,这就是朝廷开出的价码
”说完,便纵马向归阳关去了
阢真人名义上是护送他们,其实人家回的是自己的地盘儿
多罕定是故意这样做来恶心他们的
林居安最后望了一眼旌阳的方向,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归阳关的时候,一轮圆月已悬在了夜空中
月光昏黄,还有风声凄凄作响
年初一千铁骑浩浩荡荡的出了城,而十五月圆之夜归来的却只有两个孤独的身影
林居安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这凄厉的北风给开了一个大洞,大风呼呼的朝里面灌去,吹得他整个人都冰冷到麻木了
城楼上站岗的士兵看到下面有人影,便举过火把来,问道:“城下何人?” 林居安高声道:“快开城门,世子回来了!” 那兵士听到林居安的话也并不为所动,仍旧举着火仔细打量着他二人,想是瞅见了林居安身上的皮袍子
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喊道:“等着,我去请总兵大人过来
” 很快胡志高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城楼上,他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世子的模样,便立刻道:“快开城门!” 首先冲出来的是沈亭
他果然摆脱了阢真人的追击
城门半开,沈亭就大步跑了出来
他冲到世子马下,便立刻跪倒在地:“属下未能及时将援军带到,害得世子受辱,臣万死难辞其咎!” 沈亭话音刚落,胡志高也冲上前来请罪
他这一跪,后面跟着的士兵也都呼啦啦一齐跪了下去
林居安和世子翻身下马,世子道:“当初是我一意孤行,大家何罪之有
都起来吧!”说着便上前将他二人扶了起来
众人回到总兵府,简单更衣梳洗过后,便一同到饭厅用饭
说是一起,其实只有林居安和世子在吃,剩下的人早已吃过了
他二人一个心事重重,另一个不欲多言
胡志高虽憋了一肚子的话,也只能作罢
总之,这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压抑极了
饭后胡志高很有眼色的先起身告辞了,林居安和世子也各自回房休息
但沈亭今日没回颖同大营,而是跟着世子走了
林居安躺在床上,紧绷了半个月的身体和精神都放松了下来
人一放松,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就自发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昨晚的酒宴,笑里藏刀的世子和多罕,还有沉默不语的赞木坤,这些如跑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不停的转着
酒宴上多罕曾唤他“林副将”,想来是世子对阢真人的说辞
但这也让林居安明白了赞木坤为何来找他说那一番话
赞木坤未必不曾跟世子谈过,但到底晓之以利,还是动之以情,林居安就不清楚了
不过想也知道,世子那样的人,如果能被轻易说动的话,那就不是嵘王世子了
估计是世子没有理会他,或者对他拿乔
总之,赞木坤在世子那里受了挫,便想着让自己这个冒牌的“世子亲信”去做说客
至于赞木坤是通过哪一点看出世子会听信他的建议,那就只有赞木坤自己才知道了
从那晚酒宴上的情况看,赞木坤虽然列席,但很受排挤
不过这也正常,曾经的当权者被推翻了,他的后代能活着就不错了,还能奢望什么权力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赞木坤其实就是另一个二牛哥
不过,他的城府可深多了
单凭他是穆图耶的孙子却没有被杀,反而依然在贵族之列这一点,就能看出此人绝非一般人可比
再到后来,他作为一个受排挤的贵族,居然向林居安暗示双方握手言和,就更蹊跷了
显然,和平绝非多罕的意愿,赞木坤这样做就颇值得玩味了
如此,赞木坤那张沉默的面孔下揣着的可就是一颗司马昭之心,可惜多罕并不知道
林居安此时略微有些后悔他过早就把“野心家”具象成了多罕的脸,赞木坤才更配得上这三个字
看来世子那日警告自己不要与赞木坤多往来,并不只是为了避嫌,更怕他被人利用吧
这么想着,林居安只觉得的身上有些发凉,四下一看才发现是忘记了关窗户
他来到窗前,正欲拿下叉竿,却看见了沈亭离开的背影
林居安很庆幸沈亭活了下来
世子平日里唤他“正均”,想来“正均”应是沈亭的表字,这也说明二人关系匪浅
沈亭此时方离开,那他二人约么谈了有一个时辰,不知跟“南下”有没有关系
那日世子跟林居安说了“功高震主”的那一席话后,他就知道大事要不好了
他总希望世子当时说的是气话,并不作数
可“南下”的话从多罕嘴里出来,林居安就不能再做鸵鸟了
世子将此事说与多罕,应当只是脱身的权宜之计,并非蓄谋已久
但他二人达成的交易又必定和此事有关
当初朝廷用两座城池来换嵘王父子的性命,如今世子又要用什么来换取阢真的支持呢? 林居安拒绝再往深处想
他只觉得自己正站在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前,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忍不住要探身向下望去
他想瞧清楚崖底的风景,却不料脚下一滑,便直直的坠了下去
耳边呼呼的风声吞没了他的喊叫,林居安两只手在空中胡乱的抓着,却只是徒劳
他只能绝望的看着眼前的天空越来越窄,直至黑暗将他完全吞没
林居安虽不知世子和沈亭昨夜到底谈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不打算将自己被朝廷算计的事情告诉胡志高
只是推说情报有误,阢真另有三千人一直埋伏在旌阳城外,准备伏击来增援的部队
胡志高不知心里信了没有,但至少面上接受了世子的说辞
他痛惜道:“都是下官的疏漏,没有再派人核验情报,以致旌阳被屠,还连累世子受辱!哎……” “旌阳被屠”这四个字将林居安牢牢钉在了原地
不知吴有节当初选择背叛时,有没有想过是这样的下场
旌阳全城百姓连同守军一共两千余人,就这样被朝廷当做添头轻飘飘的给卖了出去
在残酷的政治争斗中,人命果真轻贱至此么?林居安只觉得一腔热血都冷了下来,冻的他直打哆嗦
林居安转头看向世子,见他神色如常,想来早就知道了
只听世子平静道:“胡大人莫要太责怪自己了
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哪有十拿九稳的
只是对不住旌阳的百姓和守军
” 胡志高沉默了一阵,道:“如今阢真占了邢阳和旌阳,归阳关时刻处在威胁之中
不知世子有何办法夺回邢、旌二城?” 世子道:“不须理会他们
邢、旌二城独处关外,没有颍同支援,便如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成不了气候
时间久了,阢真自会退去
若他们胆敢进犯颍同,便给我狠狠地打
” 胡志高显然并不认同世子的话,但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还有”,世子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胡志高道:“烦请胡大人今日着人和沈副将一同去一趟我们遭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