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的守军并未慌乱太久,想是早就预料到敌人随时会进攻,迅速做好了防御准备
矢石有如暴雨,铺天盖地砸向了如蚂蚁般向上攀爬的士兵
林居安骑马立于远处,身后是两千张弓搭箭的骑兵
一道道箭雨,袭向城头的守军
对面的守军不断中箭倒下,而林居安的士兵也不断从云梯上摔下来
只有城下的冲车还在不停地撞击的城门,“咚咚”的闷响给人一种大门马上就要洞开的错觉
城头上的守军手持火把,连成一道火霞,而攻城的士兵则全部隐没在了黑暗里
这似乎是一场光明和黑暗的较量,但双方谁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呢?这还是一场矛与盾的角力,关键不在于谁的矛更利,谁的盾更硬,而是在于谁的意志更坚定
喊杀声和刀兵碰撞声响彻夜空,双方一时陷入了焦灼
从对面守军防御的情况看,陆靖识赌对了,对方果然在东门囤积了大量兵力
林居安虽然在这里遭遇到了强烈的抵抗,但心里却很是振奋
只要他们能在这里多拖住敌人一刻,陆靖识便有更大有机会攻破正门
攻城的士兵遭遇到的抵抗太过顽强,渐渐力不从心,生了退却之意
林居安心道不好,命令传令官传令下去:“首开城门者,立头功!若有敢退却者,里杀无赦!” 城下的士兵再度鼓舞起来,迎着乱飞的矢石,不要命一般继续向上冲
一拨人倒下了,另一拨人再冲上去,如此似无穷无尽
林居安此时发现城楼上有人手持火把,不动如松,身上的铠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看样子似乎在指挥作战
林居安断定此人定是丁规无疑
射人先射马,禽贼先擒王
他立刻取下一只长箭,引弓拉弦,将弓弦拉至十二分满,方才瞄准了城头上的人
松弦,利箭乘势飞向城楼
可惜,林居安这次并未如愿看到那人倒下
他射偏了
丁规周围的人围了上来,没有再给林居安第二次机会
就在林居安后悔自己学艺不精的时候,城楼上出现了骚动,下面的城门突然打开了!想来是陆靖识或者沈亭已经攻破了城门
林居安大吼一声:“跟我冲!”便率领两千人,拍马向固安城内冲去
刀兵并起,厮杀震天
林居安第一次见识了手中这柄唐横刀削铁如泥的威力
只见寒光一闪,他便轻易劈开了敌人身上的铠甲,鲜血喷出,溅了林居安一脸
城内的守军虽见大势已去,却还在拼死抵抗
直至东方天边的霞光染血,驱散了漫长的黑暗,这场惨烈的厮杀方才停息
固安守军无一人倒戈卸甲,全部战死
三月的清晨,远处吹来的微风带着些许的凉意,一头便扎进了粘稠了血腥里
东方微微发亮,曦阳欲现还羞
城头的守军终于挺过了黑暗,迎来了光明,还有死亡
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林居安翻身下了马,踏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沿着空旷的街道向城中走去
现已到了城中小贩们出门摆摊的时候,但此时街道两旁的铺子却门窗紧闭,街上空无一人
有不怕事的小贩偷偷将门打开一条细缝,想瞧一瞧外面的状况,冷不丁对上林居安随意扫过的眼神,立刻如见了地狱修罗一般,“砰’地一声合上了门框
“地狱修罗”无奈的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
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陆靖识的那匹青白毛色混杂的狮子骢
他们很快来到了林居安身前
沈亭跳下马来,一把抱住林居安,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下,笑道:“预之,干得好!” 林居安被沈亭这两掌拍地差点儿吐出血来,他一把推开沈亭,狠命咳嗽了两声:“咳咳,我没被守军射死,若是被沈大哥拍死了,岂不是冤枉得很
” 沈亭“哼”了一声:“又不是女人,装什么柔弱
” 林居安听沈亭那这话揶揄他,便知道沈亭的心结终究是解开了
林居安取笑他:“怎么?沈大哥不在兄弟和弟妹之间纠结了?” 沈亭一耸肩:“自然是兄弟好
”说着瞧了一眼翻身下马的陆靖识,道:“叫弟妹还隔着个人,岂不是显得咱俩疏远了
” 陆靖识来到林居安身前,问道:“什么兄弟,弟妹的?你们俩打什么哑谜?” 林居安看着陆靖识,突然想起了孟丘的那一夜
就算按沈亭先前的想法来算,他也是“妹夫”而不是“弟妹”才对
不过这事沈亭还是不知道的好
还不待沈亭回答,林居安忙道:“没什么,沈大哥在与我讨论家谱呢
”看着陆靖识还有继续追问的意思,林居安立刻转移了话题:“对了,不知世子和沈大哥谁先攻破的城门?” 沈亭咳嗽了两声,一脸正色道:“自然是同时攻破的
”他这话不太可信,那两声咳嗽显得尤为心虚
林居安怀疑的瞥了沈亭一眼,看向陆靖识
陆靖识笑道:“自然是同时
” 沈亭听到这话,瞬间有了底气
他冲林居安一扬眉,给了他一个“这下你信了吧”的眼神
三人正在这里说着,忽听得士兵来报:“禀告世子,找到一个还活着的守军
” 两个士兵正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他们走来
此人身着铠甲,面色无血色,头发乱蓬蓬的糊在脸上,看不清多大年纪
陆靖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是何人?” “固安知府,丁规
”此人说话气若游丝,仿佛受了很重的伤
他虽然浑身是血,但身上并未发现致命的伤口
林居安在丁规身上找了半天,才终于在腹部发现了一截断箭
原来自己那一箭竟是射中了他,只不过此人意志顽强,生生将箭支折断,而后继续在城头指挥作战
陆靖识一拱手道:“丁大人作战英勇,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却依然面无惧色,实在让人感佩
” 丁规无力道:“世子谬赞
世子足智多谋,声东击西这一招用的太好,下官自愧不如
” 林居安本以为,丁规见到陆靖识会破口大骂些“乱臣贼子”“居心叵测”之类的话,没想到此人竟如此有涵养
陆靖识道:“丁大人过奖
不知大人撑了一口气到现在,是否有投奔嵘王麾下之意?” 丁规笑了,却因此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一时间面色极为痛苦:“世子多想了
下官本已昏迷多时,不知被谁踩了一脚这才醒过来,否则现在早就在死人堆儿里躺着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面色才渐渐缓和下来,接着道:“承蒙世子错爱,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此身既已许给了当今圣上,便不能再侍二主了
” 陆靖识叹了一口气,道:“我本将心向明月……罢了,带下去吧
”陆靖识一摆手,那两名士兵便要架着丁规离开
“谢世子成全
”丁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向陆靖识行了一个礼,便无力的垂下了双手
丁规被拖走了
即便陆靖识没有言明要杀了他,但丁规腹部的伤口若不及时医治,定然活不过今日
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明明英雄惺惺相惜,却偏偏一方要成为另一方的垫脚石
所以这世上对立的不仅仅正与邪,黑与白,更多的其实只是选择不同
而选择常常无关对错,只缘本心
为我所用者留,不能为我所用者杀
这便是战争的残酷与偏执
此一役大军损失三千余人,歼敌一万余人,顺利夺下固安,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陆靖识下令全军在城中做短暂修整,两日后开拔直奔齐州
固安城的善后事宜由沈亭全权负责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现在正值日落,西天残阳如血,熔金烁骨
林居安和陆靖识站在城头,向南眺望远方的风景
沈亭自从知道他二人关系匪浅后,便自觉的不再粘着陆靖识,有意无意为他俩创造独处的时间
林居安此时方体会到沈亭的善解人意,心中感叹这声沈大哥真是没有白叫
林居安自出燕荡城以来,便一心只顾着行军打仗,此时稍稍静下心来才发现,城外的迎春花竟都开得这样好了
江南没有迎春花,到了春天满山遍野开的都是山茶花,五颜六色的,十分漂亮
“你想念江南吗?”陆靖识看着远方
城头的风大,他的话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吹散了
“以前想,但现在不想了
”林居安道
陆靖识转头看着林居安:“为何现在却不想了?” “以前以为这辈子只能做个小太监,守着回忆过活,便连做梦都想着再回到鹭江林府走上一圈,看上一遭
把记得的再记牢,把忘却的再找回来
但现在……”林居安牵起陆靖识的手放在胸口,感受着自己“怦怦”的心跳道:“现在我有你了,我能名正言顺的作为林居安活在当下,便不想再留恋过去了
父亲和母亲临走时除了为我取了表字以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现在想想,大概他们的用意便是让我能不再执着过去,好好活在当下吧
” 还有,我有了你,便更不敢想江南了
一旦我们渡过了望北江,你就是太子,甚至将来还会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你我君臣陌路,到时候我便只能远远的看着你娶妻生子,儿孙绕膝了
陆靖识反手抓过林居安的手,拢在自己的衣袖下,另一只手指着远方道:“看,那便是望北江
”从固安城头望去,波涛汹涌的望北江柔顺的犹如一条丝带斜系在大显王朝的丰腰上
“拿下齐州府,再渡过望北江,南都便不在话下了
到时我可以陪你回一趟鹭江府祭拜一下令尊和令堂
” 林居安望进陆靖识如墨一般漆黑的瞳孔,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了一声“好”
“世子!世子!”城头缱绻的气氛被沈亭的急呼打断了
他急匆匆的跑上城头,一下子跪到了陆靖识的面前
沈亭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此人一身淄衣,鞋上带泥,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便是赶了很久的路
待他走近,林居安才认出此人正是丁不忘
丁不忘此时应该在齐州,跟在王爷身边才是,为何千里迢迢跑来了固安? 丁不忘刚跑到陆靖识跟前,便“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嚎啕道:“世子,王爷他遭人暗算,薨世了!” 不可能!林居安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这样一位纵横沙场二十余年的老将怎么可能轻易送掉了性命?他急忙看向身旁的陆靖识
陆靖识听完丁不忘的话后,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似乎随时支撑不住便要倒下一样
城头的风太大了,林居安想松开二人紧握的手去扶住他颤抖的身体,却发现自己的手被陆靖识攥得生疼
“你再说一遍!”陆靖识双目赤红瞪着丁不忘,连声音也是抖的
林居安知道陆靖识在努力控制自己,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慌失措
这还是林居安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王爷薨了!请世子节哀!”丁不忘嚎啕着,将陆靖识的心又剜了一遍
“请世子节哀!”沈亭见陆靖识如此伤痛,眼圈都红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好给我说清楚!”陆靖识深吸了几口气,竟然镇定了下来
除了一双眼睛,仍旧赤红着
现任齐州知府刘灿九年前曾任燕荡知府
刘灿此人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全然没有本朝文官清高孤傲,轻视武将的毛病
因他的性情对嵘王的脾气,在任燕荡知府的三年中,刘灿与嵘王二人相交甚笃,大有引为知己之势
后来京察时,刘灿因政绩斐然,人品端正,故而调往南都任职,三年后又出任齐州知府
此次嵘王率军直奔齐州后,便写信劝降刘灿
刘灿考虑了两日,最终决定打开城门归附嵘王
那日刘灿率齐州各级官员跪在城内主街两侧迎接嵘王大军
嵘王因过去二人的交情,对他全无防备,一心认为刘灿是真心实意要追随自己
“刘灿这个小人做戏做得太逼真,王爷和卢将军竟然都被他给骗了
王爷当时亲率大军走在最前方,刚一入城,城楼上突然坠下一块巨石,正砸到了王爷头上
王爷当时连人带马全都被压在了石头底下,人当时就不行了,接着城内的守军就冲杀了过来
已经入城的士兵看到王爷遇袭的那一幕本就乱成了一团,这时突然看到守军杀了出来,当即掉头就跑
多亏了卢将军临危不乱,稳住阵脚,好一阵厮杀才将王爷的尸首抢了出来
” “刘灿!好他个刘灿!当初父王那样待他,几乎将他引为知己,如今他竟然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
他日刘灿若落到我手里,我必将他千刀万剐!”陆靖识恨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丁不忘道:“五万大军不可一日无主,卢将军请世子速去齐州,以安大局!” 陆靖识点头道:“我明白
你来固安用了几日?” 丁不忘道:“王爷薨逝当日,属下便出发了
属下不敢耽搁,一路换了两匹马,花了四日才到固安
” 陆靖识思考了一阵,道:“大军行军速度太慢,就算今日出发,也需要一月有余
为今之计,只有我先赶往齐州,正均一日后立即率军出发
” 沈亭脸上万分不情愿:“可是世子一人……” 陆靖识打断了他,厉声道:“你想固安的这五万大军也乱了阵脚吗?” 沈亭羞愧的低下了头,道:“属下领命!” 丁不忘道:“属下可随世子一同前往齐州
” 陆靖识道:“你一路马不停蹄赶了四日路才到固安,不宜再奔波
你留下与正均一起,务必封锁住父王薨逝的消息,先安抚这五万大军才是要紧之事
” 丁不忘拱手,应了声是
“属下与世子同去吧”,林居安使劲握了握二人藏在衣袖下的手,看着陆靖识道:“这里有沈大哥和丁副将坐镇,定然万无一失
虽然现下整个北境几乎都在我们控制之下,但世事难料,世子一人出发,一路上太过危险
现在王爷不在了,世子就是我们的主心骨,实在容不得半点闪失
不如属下与世子一同赶往齐州,路上若发生什么事,好歹还能有个照应
” 沈亭闻言,抬起头来急声道:“预之说得有理,世子就让他随你同行吧!”一旁跪着的丁不忘也随声附和
陆靖识看了林居安一眼,良久点头道:“如此也好,你我今日便出发
” 林居安和陆靖识一连奔波了两天两夜,终于在日落前来到商西与云通交界的宣城外
陆靖识本来还欲继续赶路,却被林居安阻止了
“我知道你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齐州去
可你是个人,不是个不知疲倦的物件儿
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带的干粮也没吃几口
我们的路程才走了一半,再这样下去,到不了齐州你就先倒下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如我们今夜先进宣城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也不耽误
”林居安拉住陆靖识的马头,恳切的看着他
陆靖识看了一眼前方的漫漫长路,最终点头道:“也好
”他二人下了马,朝城中走去
宣城未遭战火,城内人来车往,茶楼酒肆宾客满堂,仍旧是一派繁华的景象
林居安和陆靖识为了路上不引人耳目,早就换了常服,他二人一入城,便融入了街上奔走的人流中
林居安和陆靖识在街上看了一圈,最终挑了一间不那么扎眼的客栈走了过去
客栈外面的木字招牌半新不旧,挂在二楼,上书“悦来客栈”四个大字
这名字取得也俗气得很,十家客栈中得有八家都叫这么个名字,剩下的两个估计就叫同福客栈
他二人刚刚走到门口,店内的小二便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二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林居安将两匹马的缰绳交到店小二的手里,道:“住店
把这两匹马照料好,要上好的草料喂养,银子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