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中之战,到今日,已过去数日,魏嘉也在汉军当了数日俘虏,不知他现下是什么模样
霍与期不敢擅自带周景去见魏嘉,周景只得前往刘弘帐中请求
刘弘说:“先生见到他,可能会心生不平与愤恨,然而,我们并未虐待他
” 当见到周景来到军中,刘弘便想起俘虏的魏嘉,他本打算明日再告诉周景,不想周景深夜找来
“他在那?” 周景心下恻然,他想魏嘉的情况必然很糟糕
刘弘亲自带领周景到一处矮帐外,刘弘没有进入,而单独让周景进去
已是深夜,帐中的人睡去
周景举着灯,走至席边,他放下灯,坐在卧躺的男子身旁
先是端详,继而抬手拨开男子蓬乱的发,见到一张消瘦的脸庞
躺在席上的魏嘉也在此时醒来,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景
魏嘉实在太狼狈了,披头散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身上还散发着血腥味和汗味
借着昏黄的油灯,周景打量魏嘉身体,果然见到魏嘉的大腿上有伤,伤口做过粗陋的包扎,缠绑的布条为血液染得殷红
魏嘉面黄肌瘦,双眼放光,精神倒是不错
他从地上坐起,看着周景,是露出排牙齿,像往时那般,那是一个笑容,魏嘉说:“子慕,多时不见
” 周景没有笑,他神色凝重,他抓住魏嘉的手腕,为魏嘉把脉,脉象虚弱
“你在绝食?” 周景话语冷厉,如果他不是和魏嘉自幼相识,今日他只怕是要认不出这个瘦削、病容的男子
“终日昏睡,无所事事
” 魏嘉答非所问
他被囚在这间矮房中,四周守卫森严,他也无处可去
汉中之战的溃败,虽非他责任,可目睹蜀兵失去抵抗,一味逃命而惨死的情景,他心中的悲痛难以平复
率领汉中之战的大帅,便是魏嘉的父亲,这份罪责虽不在他身上,可他仍是深感愧疚与自责
“子慕,汉王让你来劝降我吗?” 魏嘉知道许多被俘的蜀将降服了,不得不说汉王收拢人心有一套
刚被俘那时,汉王还不时来探看魏嘉,后见魏嘉实在顽固,才将他晾在一边
“我不是来劝降你
” 周景言语淡泊,但他握住魏嘉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魏嘉的父亲是蜀王公孙式手下的老将,可以说这十数年间,魏父高官厚禄,受蜀王许多恩情
即是受他恩情,魏嘉则尽一份职责
周景能理解魏嘉的选择,就像魏嘉理解他投靠汉国的抉择一样
“伯许,不想,你我竟是在这样的情景相见啊
” 昏暗的帐中,一豆灯,两位友人,一人为囚,一人为官
周景的话语感伤,他不常去唤魏嘉的字
对周景而言,伯许二字,太过亲密,唤他魏将军便好,可终究也没能疏远他
在竹里那年,搭乘伯许的马车离去时,便该知晓,两人孽缘未尽
日以继夜,城外的战斗不息,锦官城内的许多百姓被驱赶去修葺城墙,怨声载道
被围困的这些日子,锦官城内四处可见流窜的歹徒,本该维持治安的虞督盗及手下,受郡守差遣去劫持豪富人家的子弟,强拉百姓当兵
官兵干的事和歹徒相差无几,哪还有什么公道和天理
庄家关门闭户,非不得已,不会外出
他们试图用一堵门,隔开院外发生的种种暴行
庄秉受伤卧榻,林嫱陪伴在身旁照顾他
这样的日子里,庄母的病情复发,头疼心悸,可庄扬已请不到医师,只得让庄兰和庄平陪伴母亲,多予她些安慰
庄家毕竟还是幸运的,家中仍有钱财,锅中有粮,院中有井,还无需去恐慌
他们都以为,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待汉军进入锦官城结束这苦闷、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直到一日黄昏,一支官兵闯入庄家院中
一位魁梧大将进院,洪声喝道:“庄扬在哪?” 正在院中提水的庄扬站出,平静回复:“我是庄扬,不知将军因何事找我?” 大将打量庄扬,又从怀里拉出一张画像对比,随即示意士兵上前,将庄扬执住
大将冷笑:“随我到帅府里走一趟
”
第63章 虽千万人 清早, 城中密探昨夜射出的帛书, 兜兜转转被呈到刘弘跟前
安置在锦官城的密探不少,每日搜取的信息有实有虚, 需要去甄别
这一份帛书递到刘弘手中, 从昨夜至此时, 已过半日
帛书中只写明一件事,庄扬被蜀兵押去魏帅府
刘弘密探中有一位, 受刘弘嘱咐留心庄家, 一有情况就禀报
前些日庄家安然无事,却在昨日情况突然有变
蜀地人大多知道汉王之子刘弘本是在蜀地长大, 可知道庄扬与刘弘交好的人却不多
何况时过境迁, 庄家搬去了锦官城, 刘弘离开了蜀地,谁还能联想到这一茬
刘弘没有去琢磨是谁告密或者消息如何走漏,因来不及,无济于事, 他在想魏帅的目的
魏嘉被俘后, 魏帅几次派人求赎魏嘉, 魏嘉身份特殊,汉王自然不肯放人
想来是因此,魏帅从哪里获得消息,把庄扬抓了
魏帅此等做法,相当令人不齿,蜀地有许多人到中原出仕、生活, 同理中原也有许多人生活在蜀地
岂有抓自己属地之人为人质的道理
然而蜀国上下,从君王到大臣,就没有几个讲道义之人
刘弘收起帛书,起身前往汉王营帐
庄扬是刘弘心尖之人,刘弘攻打蜀地,最为在乎的不是折戬而归,而是庄扬及其家人会因这场战争而煎熬
他岂能容忍二郎因他,而受到伤害
昨日,庄扬突然被执住,庄平上前试图说理,结实挨了士兵一拳,栽倒在地,庄兰本也要冲上来,幸好大春妻将她紧紧抱住
“住手!即是要抓我,我随你们去,何必累及无辜!” 庄扬怒喝,喝退围向庄平的士兵
原本谨慎、安静的庄平,此时嗑得一嘴的血,坐在地上,他模样凄惨,但眼中烧着熊熊怒意
“将军,走吧!” 庄扬看向将领,他知晓逮捕他的命令来自上头,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
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很毅然
庄扬并不强大,他的身子略显单薄,他模样温雅,是位柔弱的读书人,但是他体内有一股力量,支撑他不去恐惧、慌乱
“那就请吧
” 大将似乎挺满意庄扬的态度,不哀求不哭泣,平静镇定
很快,庄扬被押上车,家人追出,庄扬叮嘱庄平:“不要让阿母知道
”庄平已平静下来,凄然点头
庄兰嚎啕大哭,揪住庄扬的袖子不放
庄扬拉回袖子,轻语安抚:“别担心,兄长会回来,好好照顾阿母
” 官兵哪管他们如何难过,赶走庄平、庄兰,用马车载着庄扬扬长而去
在车上,庄扬正坐,直视前方,不忍回望那追在车后的弟妹
这几日,看过大多人被士兵从家中拉走,一去不回
庄扬愤怒,但这份愤怒沉淀在心底,他很平静
抵达帅府,被押下车,庄扬本以为会被带去见魏帅,士兵却是直接将他押入牢
没有人来审讯他,没有人来告知他因何被羁押
庄扬在木牢中猜想各种可能,他想多半是因为自己和刘弘的关系
然而两人的私情隐秘,又是因何被魏帅得知?庄扬自然而然,想起集市中,颓然坐在囚车的穆征
这次蜀军的大帅,正是魏嘉的父亲,庄扬不曾见过他,虽然他去过几次魏家
若是魏将军在,或许能帮忙说说情,然而两国交战,个人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庄扬在漆黑的牢狱里,渡过一夜,挨着发霉的草席,庄扬无法入眠,他在担虑一些事情,不仅是自身的安危,他思念家人,也思念着城外驻扎的那个人
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见上一面吗? 汉王送走蜀国使者,单独将刘弘喊进帐内
霍与期及周景则站在帐外低语交谈,帐外还有其他将领与谋士
“用庄家二郎换魏嘉,魏老川也真是敢提
” 汉王觉得荒诞,虽然之前刘弘就和他商议过这事
“阿父,必须做交换
” 刘弘话语坚决
“哦,你倒说说为何要交换?” 刘父将使者的书帛丢弃一旁,像似漫不经心,继而敛袖看向儿子,这是他一个准备洗耳恭听的动作
“蜀人即知我和阿母受庄家恩惠,因此把二郎关押,若是儿背信弃义,将为天下人耻笑
” 刘弘进言,他心中虽然焦急,言语倒是冷静
庄扬不是一位寻常的百姓,他是刘家的恩人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以报,何况当年若是没有庄扬,刘氏母子只怕也不得活
“那倒未必
” 如果真是被害,事后为他报仇也还能弥补
“阿父,汉国檄文句句称以义伐不义,而今不救二郎,若是连恩人也不顾他生死,蜀民又将如何看待?” 刘弘句句质问,言语相逼
这句话让刘父沉默了
“魏嘉虽是蜀国大将,然而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岂是放他回去,便取不下锦官城
” 刘弘认同魏嘉的将才,可一己之力,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罢了,人即是你捕获,由你处置
” 刘父被说动了,摆手作罢
如果魏嘉留在帐中,始终不降,刘父最终会杀了他,不为我用,将为敌用
但是刘弘说的也有道理,号称仁义,却弃恩人性命于不顾,又如何让蜀地的百姓信服呢
魏嘉又非三头六臂,放他回去,他还能兴风作浪不成
只是,刘父觉得这位庄二郎的分量在他儿子心中未免太重了,太重了
他第一次见识到儿子拿这么多大道理,来和他争取
本该是一位武将却有着谋士的咄咄逼人
刘父现在也没空去分心管儿子的私情,待攻下锦官城,再好好整治整治
争得父亲首肯,刘弘出帐,周景和霍与期立即围上去,刘弘对他们点头
自从获得庄扬被魏父关押的消息,周景的心情相当复杂,他即不愿庄扬受苦,却也不愿魏嘉被杀
一位是门生,一位是挚友
“子慕先生这下放心了吧
” 霍与期笑语,他为周景欣慰
“公子,即是要互换人质,不可拖延,以免节外生枝
” 周景深怕汉王后悔,他站在帐外,听得几句刘弘和汉王的对话,汉王显得觉得这样的交易并非必要
“我正要去唤使者过来,把日子定下
” 刘弘一个时辰也不想拖延,一刻钟都难以忍耐
他的二郎,向来过着安逸的生活,是他将二郎卷入了这场灾难中
自从庄扬被押走,庄家人陷入绝望中
虽然庄扬叮嘱庄平不要让庄母知晓,但是庄母还是知道了,她很警觉,听到官兵撞门声时,她就躲在窗后看,她大半生都生活在恐惧中
看着儿子被带走,她无能为力,只能恸哭
因受伤无法下榻的庄秉,在房中和庄平商议对策,而后庄平带上钱财,外出打探消息
庄秉的念头是只要能救庄扬,花费多少钱都值得
锦官城中有许多富有的子弟遭到逮捕,那是官府勒索财物的一种方式,庄家或许也因此被盯上
庄家人,一时根本想不明白,庄扬是因为刘弘的关系而被抓
这日,庄平和阿易离去,庄平没有直接去帅府,而是去见庄扬在锦官城里的两位交友,章掾史和秦书佐
这两人听说庄扬被捕,非常震惊,领着庄平到帅府外,求见魏帅
门卫告知他们魏帅不在,问门卫庄扬的事,也只打探到确实有一人被押进了帅府,至于是什么罪行,关在哪,他们也不清楚
庄平将财物塞给门卫,只求能见庄扬一面,然而门卫不敢收,说这事他们爱莫能助
一行人悻悻回去,天色也已昏暗
夜晚,庄平回来,告知家人,庄扬确实被押去了帅府,但是无法见到庄扬
这日,庄家人过得艰难,细绢和大春妻烧了饭菜,但没有人有心情食用,只是喂饱两个孩子
庄母终日泣泪,细绢陪伴在庄母身边
庄兰自庄扬被押走时痛哭外,显得很平静,她抱着把刀,坐在院中,呆呆坐了一天
庄平过来,她劝回屋,庄兰噙泪,恶狠狠说:“他们要是敢伤害兄长,阿弘兄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庄平坐在庄兰身边,他脸上还留着伤痕,他看着远处房屋燃起的火光,他神色怅然,幽幽叹息
第二日,天未亮,庄平听得外头百姓的喧哗声,他出去探看
不知是谁,一夜之间,将汉军的檄文张贴在各家墙院上
庄平出来,便有邻居说:“阿平识字,阿平,快来帮我们念念,都写了什么?” 从来胆小怕事的庄平,见到这样的情景,以往必然是要躲开,这次他迈步上前,用清亮的声音,将檄文读出
牢狱昏暗,唯有一扇小窗,告知庄扬日夜的更替,从白日到夜晚,再从夜晚到白日,一夜两日,悄无声息
若是寻常人,只怕要被逼疯,庄扬静心坐着,静静等待
午时,狱卒突然打开牢门,领着一人前来探看庄扬,不是魏嘉,也不是庄家人,而是陌生但也还算熟人的虞督盗
虞督盗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庄扬看到他前来,漠然相待
虞督盗先开的口,他站在木栏外,打量庄扬
“庄郎与公子弘是旧交?” 庄扬没有回答,这与虞督盗毫无关系
“魏将军被汉军俘虏一事,庄郎知道吗?” 虞督盗听魏帅帐下的人谈抓了一位公子弘的恩人,是郡学里的学官
虞督盗留心问对方,才知晓竟是庄扬
自从汉兵攻城后,锦官城的督盗也归入魏帅帐下,听从魏帅差遣
城外的局势,虞督盗很清楚,自然也知道魏嘉被俘虏一事
“几时之事?” 庄扬诧异,并立即想到自己被魏帅羁押的原由
“已有一旬
” 虞督盗说完话,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往木栏缝隙里塞给庄扬
庄扬不解接过,打开布包,看到一个梨子和一张厚实的饼
庄扬很饿,他有两日未进食,狱卒怕他死去,倒是给他些水喝
“谢谢
” 庄扬掰开饼,小口吃下
在狱中,庄扬没有一句哀求的话语
魏帅未将庄扬严刑拷打,却也没打算让庄扬过得舒坦
哪怕是如此凄惨的境地,庄扬仍在保有他的尊严,他衣衫整洁,举止温雅,不改分毫
虞督盗静静看庄扬吃饼,他很想摸摸庄扬瘦削、沾了污渍的脸颊,但他知道这对庄扬是冒犯
虞督盗清楚这段时日,自己为虎作伥,逐波而流,但是这样的日子,就是他这种粗人也感到痛苦
有多少无辜者被投入监狱,即使是像庄郎这样的人,也没躲过牢狱之灾
“听闻今日,魏帅将用你换回他儿子魏嘉
” “汉军同意吗?” 庄扬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民,而魏嘉是蜀国大将,更是魏帅之子,这样的互换人质行径,并不对等
他了解阿弘必然是想救他,可是汉王和其他汉国将领无疑会反对
“同意
” 虞督盗也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还记得当初他在暗巷中纠缠庄扬,曾遭一位陌生少年袭击,吃了一刀
耐人寻味的是,那时公子弘正在蜀国
“谢谢督盗告知我这些事
” 庄扬行礼,知道是要互换人质,庄扬的心情轻松多了
“庄郎,务必小心
” 虞督盗挨近木栏,小声叮嘱
人质互换,稍有不慎,会遭遇杀戮,那是在战场上,剑拔弩张的情景下
庄扬颔首,用感激地目光看着虞督盗,不只为他带来消息,带来食物,更因为他这份虽然难以理解,但真挚的情感
“虞督盗
” 庄扬唤住正要离去的人,那人回头看向庄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