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下马车的时候,看见早早就等候在外的韩信
男孩似乎已成长为男人,面容已褪去初见时的青涩,变得愈发轮廓分明起来
偶一抬眼,眉目里都蕴藏着沙场洗练过的刀枪的冷光,玉冠束发,锦衣长袍,不再是他曾见过的那个穿过短褐,穿着铠甲,骑着战马的大男孩了
这是齐王韩信
张良垂目,压下心里那一点翻滚的情绪,再抬眼时已换上他惯有的微笑,道:“齐王,汉王派在下来为殿下举行封王大典
” 韩信见他这副样子,眉头就不禁一皱
他走上前,一只手抓过张良的手,另一只手就环过他的肩膀扶住他,慢慢的带着他往前走,道:“不急,张先生一路旅途辛劳,还是先休息为好
”语罢,便头也不回,甚为熟稔地吩咐道:“送热水到张先生房里去,准备干净的衣服过来
” “是
” 张良被他这样半扶半搂着有些心不在焉
他与韩信相识四年有余,除了第二年相聚大半年外,其他时间都是聚少离多,更别提最近的这一年多都没见
人总是要变的,从前的韩信碰自己一下都要害羞的红耳朵,如今都能在大庭广众下与他行为亲密了
如今他变得更沉稳,两年多的上位者的角色也令他惯于自我决策,然后施号发令
或许,他该重新考虑一下天下的局势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到张良的房门口
推开房门,一个浴桶已在房内热气袅袅
张良道:“齐王,良该沐浴了,还望殿下……” 韩信打断他:“我给你洗头发,还有,我还可以给你加热水
” 张良没有再拒绝
待到沐浴完毕,韩信为张良细细擦干头发,又给他端来一盆热水,道:“泡泡热水脚罢,对你身体也好,我还叫人在里面加了些药材
”说着,温热的掌心就贴上了张良的脚背
张良一惊,双脚本能地蹬了一下,却被韩信牢牢握住
韩信拽住他的脚踝,今日积压的情绪终于缓缓爆发:“子房,你今天为什么一直在躲我?” 不等张良答话,他又自下而上,颇有些委屈的看着张良道:“你今天对我好冷淡,私下里还叫我齐王,头发也不让我洗,给你洗脚也要蹬我
” 前两个也就算了,后两个是什么鬼
张良听到这里,原本沉凝的内心一下禁不住暗暗好笑
他细细打量了一番韩信,见他还穿着白日里的那身锦衣,如今蹲在地上,下摆蹭在地上也毫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的将自己的脚按在浸泡了药材的水盆里,仰着头委屈的控诉自己
总还是有些东西没变
张良暗暗叹口气,是自己误解他了,眉目柔和下来,便不由温声道:“是我的错,这么长时间没见,重言已经位高权重,我还怕重言不认我了
” 脚踝上的手一紧,韩信目光灼灼道:“不仅如此,我看得出来的,你变得……锋利了
你就算微笑,也是不一样的
” 张良沉默
韩信此人,作为一个将领,足够优秀,偏偏人情世故不通,看不懂君主脸色
若非他从中斡旋,两人不知已吵过几次
到了今日,甚至在汉王被急围荥阳城时要求封王
其实他何必修书一封呢,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自己寻个由头把着齐国的治理就行了,然而他一板一眼,硬要按着程序来走,却叫汉王几多猜疑
如此不知变通,不懂人情的人,却偏偏对自己的神情面色体察入微,尽管口舌稚拙,却待自己一片真心
自己却还藏着掖着,见人一点儿变化就准备竖起高墙,自己今日,确实过分了
这跟行为无关,跟心有关
思及此,张良不再笑,认真道:“重言,你老实告诉我,你想当皇帝吗?” 韩信毫不犹豫道:“不想
” 见他此番模样,张良倒是诧异了,不禁问道:“这么干脆?一点儿没想过吗?为什么?” 韩信忽然红了脸,有些磕巴道:“没……就是,当皇帝也不顺心,到时候肯定要娶好些女人,生一些孩子,我……我没兴趣
” 今日竟然见到韩信红脸,张良也顾不上追究他究竟为什么对娶妻生子没兴趣,一颗调戏的心立马蠢蠢欲动,道:“也是,我们重言这么单纯,到时候要是哪个妖妃在你耳边吹一吹风,你可不就变成纣王了
”语罢,忍不住上手在韩信脸上掐了一把
面前的人身体一僵,却只是默默低着头任由他欺负,双手在水盆里给他清洗着双足
张良玩够了,便懒散的往床头一靠,开始忍不住提点韩信,道:“其实你前几日的做法就不对,你要真想治理这齐国,随便寻个由头管着就是了,做什么还要往汉王那里去报
汉王之前气得不轻,恐怕对你猜忌更多,这些时日有什么事就自己问问周围的谋士,别再去跟汉王禀报了,等汉王忘了这茬再说
少让他注意你
” 韩信一边听着张良细细碎碎的念叨,一边心猿意马的盯着张良露出来的素白的脚踝,气氛也甚是和谐
张良忽然就醒了过来
他睡眠一向不深,总是睡着睡着就自己醒过来,因此也不甚在意
却没想到,他随意的翻个身,眼睛往门口一瞟,就一眼看见一人举着一只烛火进了门来
张良当下心内大惊,正要张口,就见那人猫一样轻轻地几步就到了他床前
“重……重言?”张良诧异道
韩信似乎也没料到张良竟然醒着,一时间被抓包的紧张让他连话都说不全了:“你怎么醒了?我就是来,来看看你睡得怎么样……我,我吵醒你了吗?” 语罢,脸上一阵懊恼的神色
张良笑道:“无妨,你进来前我就醒了
” 韩信这才放了心,他伸出一只手刚摸进张良的被窝,面上的神色就变了几变:“你这里面怎么这么冷?!” 现在还是深秋,算不得冷,底下的人自然也就没给张良预备炭盆,地龙什么的
韩信以前摸着张良手的时候,只觉不论冬夏,这人的手都是一阵凉意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每一晚睡觉也这么凉!而他今晚还特意给张良跑了热水脚,他就睡成这样,那平日里要是不仔细些,行军艰苦些,那他晚上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张良见韩信面色不好,忙解释道:“我觉得还挺暖和的,可以了
我这人从小到大都睡不暖被窝,今天已经……” 韩信道:“我叫人给你烧炭盆去
”语罢,转身就要走
张良一把拦住他,道:“何必,都这么晚了,我再睡睡就天亮了
现在叫人起来,这深秋夜寒,都不容易
” 韩信道:“那我跟你睡
” 张良瞠目结舌,他还没来得及反对,便感到面前高大的人影已经摸上来,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韩信随手扯掉了披着的大氅,钻进被窝,一把把张良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先前以为的被窝里的那点暖和同韩信身上相比,简直是如同烛火比对太阳
韩信的手揽着他,两条腿还跟他缠在一起,简直是全身上下都把他包住了
张良今年三十六岁,已经有三十年没跟别人同床共寝过
如今一个将近不惑的男人,被另一个小了整整十岁的男人抱在怀里,想一想就觉得好羞耻
黑夜里,张良难得的脖子和耳朵都红了个透底
为了摆脱这种萦绕不去的羞耻感,张良咳了一声,故作镇静道:“重言身上可真暖和,跟个火炉似的
” “嗯
”韩信应了一声,又道,“以后我们能相聚的时候,我天天都给你暖被窝
” 我的妈呀,张良心内默默道,好贴心,竟然被他给调戏了,一时间,好不容易退下的热度又悄悄爬上了耳朵
张良强忍住羞耻,反调戏道:“如此,将来重言的妻子岂不是要跟我急?” 韩信沉默一阵,道:“我不娶妻
”顿了顿,反问道:“子房想娶妻了吗?” 张良笑道:“玉佩都给了你了,我可成不了家啦,小娘子
”语罢,还故作娇羞的捶了他胸口一下
韩信低低地笑,连带着倚在他胸口的张良都能感到那种轻微的震动:“好啊,那我们两个以后就凑合着过罢
” 张良想一想,竟然觉得十分不错
他本是洒脱之人,自己觉得不娶妻不生子无甚不好,当然也不会在这方面去劝谏别人
更可况韩信是他用心对待的第一人,自然更以他的选择为要,便笑道:“好啊,到时候两个老头子在一起也挺有趣
” 张良已经走了有段时日了
楚军失去龙且,项羽终于开始慌张,派武涉前来与韩信交涉
韩信在齐王的殿中接待并拒绝了他与项羽联合的提议
使者走后,韩信身旁的谋士蒯通道:“殿下,在下会看一点面相
” 韩信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认为孤怎么样?” 蒯通道:“看殿下的面相,只不过封侯,而且还有危险不安全
而殿下的背相,显贵而不可言
” 韩信在那一瞬间想起张良之前问过自己的问题,难得一下就猜测出蒯通接下来的话
他打断道:“汉王给我的待遇很优厚,他的车给我坐,他的衣裳给我穿,他的食物给我吃
坐别人车的人,就要分担别人的祸患
穿别人衣裳的人,心里就要想着别人的忧患
吃别人食物的人,要为别人的事业效力
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 语罢,留蒯通一人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祝大家新年快乐!
楚汉相持久未决,年轻人为军旅之久所苦,妇孺们也厌倦了粮食兵力的往来运输
然而说是楚汉相持,其实也不过汉王固守荥阳,项羽也在他对面固守而已
其余齐,赵,燕,魏,关中,巴蜀皆归属于汉王旗下,连时不时往来断绝楚军粮道的彭越,也是同汉王联合的
如今,汉王兵多食盛,而项羽兵少食寡,还损失了龙且这一员大将,怕是连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天下都要保不住了
此等情形同张良在彭城兵败后的分析毫无二致,只不过他那时只是个设想,只盼望汉王够坚强,萧何够有能耐,韩信够锐不可当
没成想这三人一路来不负众望,关键时刻十分靠得住,又有陈平在其中频出离间计,致使范增死在彭城,钟离昧也与项王离心
此刻项羽可真是穷途末路
只是棘手的是,汉王的父母妻子还在项羽手中
前几日,汉王派陆贾前去谈判,陆贾无功而返
今日在张良的建议下改派侯成前去,侯成果不辱使命,以划鸿沟为界分治天下为条件将太公和吕氏带了回来
张良看着因受苦多年而手指粗糙头发蓬乱的吕氏扶着颤巍巍的太公走来,再看看汉王身边站着的千娇百媚身段窈窕的戚夫人,心底不禁一叹
侯成算得上大功臣,汉王却没有第一时间就封赏他
这一点,不仅侯成,连张良也感到十分奇怪
他挑了个时日去向汉王请封,却只换来一句支支吾吾的“平国公”
张良窥见苗头不对,便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太公同夫人能够平安归来真是可喜可贺,不知汉王觉得候公此行如何?” 刘季在张良面前倒也没有遮掩,道:“侯成能言善辩,连项羽这样的人都能被侯成说动,按照他的说法去办
这样的人要是多了,他们所居住的国家都有可能被颠覆啊
” 此处平者,竟是颠覆之意
张良心底当下一寒,面上却仍笑着应下了
待到回去和侯成一说这称号,侯成瞬间就明了,脸上也不禁现出一片苍凉,他苦笑道:“子房,伯盛就此别过了
” 没几天,军营里就传出一个消息,侯成不知什么原因,拒绝了汉王的封赏,不辞而别,隐居江湖去了
项羽于第二天一早就撤兵了
张良跟随汉王登上了荥阳城的城墙
昔日楚军阵地的十里营寨,连云般的帐幕,排排的鹿砦,高大的营门和哨楼,迎风飘卷的“楚”字大旗,还有万马千军都在一夜间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荒野,几千座烧得乌黑的灶,像一只只盲者的眼,默默地望着苍天
只有风吹过山坡上大片大片被踏平的青草,扬起一片片破碎的东西,满地狼藉
这一切就这样完了吗?刘季的心内有些怅然,面上也不由得带出一点惘然
张良从旁将他的神色全都收进了眼底
项羽退兵东去,刘季宣布大宴三天
失去了制约的军队,有如决堤的洪水
三天过后,营地上到处燃烧着一堆堆篝火,到处都飘散着酒、肉的香味
四处都是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地上的士卒,有的围成团拿出自己夺得的金银珠宝在赌博,有的打架斗殴,有些营帐里还传出歌女的吟唱和浪笑声…… 几乎看不到岗哨
张良见到此情景,和同行的陈平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相同的讯息
张良吩咐身边的何义道:“你到各营传汉王的命令,立刻严加防范,违令者斩
” 语罢,他同陈平一起往汉王的营帐而去
此刻刘邦的营帐内灯火阑珊,诸位将领醉的醉,走的走,只余汉王一人坐在高台上望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张良陈平入到帐内,旁的侍从连忙提醒了一声汉王
刘季这才如梦醒般转过脸来,望着张良笑道:“子房,陈先生,你们来啦
” 张良上前一步笑道:“是啊,良来是有事要禀报
” 刘季打起精神道:“啥事?” 张良道:“大宴三日已过,而汉王军中仍然人心散漫,连个哨岗也无,这实不妥当
” 刘季笑道:“哪儿有那么严重,项羽都跑了,底下的小兵们乐一乐不正常吗?子房多虑了
” 张良轻声道:“汉王忘记彭城了吗?” 刘季神色一震
张良继续道:“明明汉王优势诸多,只需一个追击,这天下唾手可得,汉王当真不想吗?” 刘季沉默良久,将两人领进内间,才开口道:“可是我已经在天下人面前发誓约定鸿沟为界,这下又该怎么办?” 此时陈平进言道:“汉王已占有大半天下,诸位诸侯又归附于汉王
而楚军已兵疲粮尽,这是上天要灭亡楚国
如果现在放走项羽无异于养虎为患
” 刘季沉默
张良笑道:“汉王,倘若胜利,史书上记载的将是汉王的名字
” 刘季闻言良久点一点头
战争结束的那天,事后回想起来也令人唏嘘
最后一战,韩信摆长蛇阵先分后和,彻底将项羽的军队击溃
在项羽被围困之时,张良作楚歌,韩信令营中士卒传唱
四面埋伏之下,楚军中帐里英雄末路
一场剑舞,虞姬别霸王
曾经的杀神奔出营一气儿连斩数十人,最后于乌江自刎
当一群乌合之众拿着项羽的脑袋,胳膊和尸体的一部分纷纷过来讨赏时,张良颇有些不忍的移开了视线
他想起他第一次和项羽见面,还是六年前同项梁商讨韩国之事的回程上
当时年轻的将军何等英气,带着胜仗凯旋的得意和初入世事的青年人特有的盛气凌人,在火光的照耀下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如今短短六年,这曾经诸位诸侯不敢仰望的存在,现在竟成为这群蝇营狗苟之辈们用以沽名钓誉的筹码
可真是世事无常
张良忽然感到很疲倦
汉王看来也有些失神,同中帐内喜气洋洋的氛围有点儿不符
他颇有些心不在焉地赏赐打发了面前的这群人,然后独自回了寝宫
翌日汉王在项羽墓前独自徘徊良久,不过他也没有伤感很久,因为他马上就要从汉王变为汉皇了
汉王登基后,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刘邦
接着,今上就开始分封,先封王再封臣,一气儿封了韩王信、赵王张耳、淮南王英布、楚王韩信、梁王彭越、燕王臧荼和长沙王吴芮,接下来才开始分封大功臣
受封之日,今上令张良自择齐三万户
三万户
彭城兵败后,为了凑够足够多的兵马,将自己最小的十二岁的儿子都送上战场的萧何都只拿了八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