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得惊醒的沈言眼泪汪汪揉着自己被攥得发红的手,叹息着慢悠悠道:“果然伴君如伴虎,今天是断手,保不齐哪天小命就没了
”他这话不过是平日的毒舌风格,崇华早已习惯,此刻却觉得很是尖锐,不知何处来的愧疚感缠绕心头
突然沈言眼睛一亮,一眼瞧见房内小桌上放着的冰裂纹小碗,欢喜着扑了下去:“圣上怎么知道臣喜欢碧梗粥?”想也没想就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神态与小孩子无异
随即想到什么,手指一僵,回眸正迎上崇华深沉的目光
沈言几乎是立刻扭过头,神色未变,继续专心喝粥
浅碧色的碗底,静静躺着一枚红豆
相思红豆,入骨深情,每次都埋在最深的地方,这一碗粥见底方能看见
“朕还在做太子时,父皇病重,朕代为监国,常常批阅奏章到深夜
朕那位伴读,便每夜留宿深宫,为朕煮茶,茶水呈深色,碗底藏一颗红豆,”崇华的语气很轻,仿佛唯恐说得重了便会将那回忆碰碎,目光悠远而怀念,唇角染上眷恋的笑,抬眸看了脸色雪白的沈言一眼,“他同沈爱卿一般,也喜欢吃碧梗粥
” 沈言僵硬地笑了笑,“看来臣与那位伴读很是有缘,很是有缘
” 崇华难得笑得那么温柔,点点头:“不仅有缘,还颇为相似
” 于是沈言这碗粥再也喝不下去了,强笑着将碗放下,抚额避开崇华的凝视,微笑:“圣上恕罪,臣精神不济,这粥实在是喝不下了,臣还是继续睡吧
”一番托辞几乎语无伦次,明知自己敷衍地太明显,还是厚着脸皮从崇华身侧走过,慌不择路地拉上床帐,把自己整个人掩在了沉沉的黑暗里
崇华望着黑暗中的床帐,唇角动了动正要说话,沈言突然又从里面钻出头来,衣襟半敞、发丝凌乱地冲着他眨了眨眼
“沈爱卿有话要说?”崇华微笑
沈言扒开帐帘,无比认真地道:“臣有罪,臣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圣上,咱们必须即刻启程,去蘅州
”语气坚决果断
“你身体……”崇华没料到他仍旧心心念念算计着和镇南王斗法的事,显然是根本不曾好好休息,不禁皱了皱眉
崇华的话被沈言打断:“必须要在刘方晋酒醒、给萧玉传递消息之前
” 远处有隐隐的鸡鸣,晨雾未散,倦鸟初飞,在这个天还蒙蒙亮的时刻,前往蘅州的道路上便已然出现了一辆疾行马车,在昨夜才淋过雨的泥土之上留下浅浅的辙印
然而这辆马车并没有前往入城的方向,而是选择了赶往蘅州城外的郊区
一个时辰后,这辆马车再次出现,却仍然没有进城的意思,而是向着北方而去
才睡了两个时辰便被唤醒的陆承影歪在马车边上,揉了揉眼睛,“小言言,我说,你是如何确定萧玉是在这附近藏有军队?莫非是他昨夜托梦于你?好家伙,这个萧玉不简单,虽说此处离京城远,但瞒天过海养了六十万军队也不是件简单事
” 他们听从沈言的建议,一大早趁着天还没完全亮,出了临丰县,绕道蘅州,去了蘅州西部的山坳
蘅州西部冗长的山脉乃是南楚的天然屏障,因而崇华始终对这一带较为放心,然而他委实不曾料到,镇南王会借着这座天然屏障用来掩藏军队的所在
沈言垂着眼眸,掩住眼底情绪,正掂量着如何跟陆大少爷解释自己是根据刘方晋的话推测,身后突然一声怒吼
“这个萧玉!简直是胆大包天!朕自认这十年来我南楚待他不薄,他竟然还包藏祸心,想要勾连西戎造反!” 显然才知道这一切的崇华是十分愤怒的,沈言轻笑:“圣上何苦?您现在知道了,总比萧玉举起大旗开始造反才知道要强许多,不过可惜,”他托着下巴喃喃道,“可惜现在抓不到他们互相勾结的证据,否则我们就可以连锅端
” 崇华瞪着他
造反这么惊天动地的事,到了他嘴里好像和“今天晚上吃什么”是同等重量的,甚至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沈言沉吟着,突然道:“圣上,这附近不是在闹瘟疫饥荒吗?传言天灾人祸都是当地统治者惹怒上天所致,你让臣去一趟,把百姓的力量带动起来,如果能成功发起民众暴动,镇南王□□安抚群众,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出兵
” “不行!”崇华面色冰冷,“其余什么方法朕都准,唯独不许你以身试险
” “……”沈言掩唇将头偏向一边
马车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众人都乖巧地闭着嘴,不敢插一句
半个时辰后,心情郁闷的崇华撩着帘子看风景,沈言趁崇华不注意,悄悄给平安使了个眼色,将下巴冲着崇华的方向一抬,意思是让他帮忙把崇华弄昏,自己好接机去执行任务
平安装作没看见
到时候崇华醒了,这欺君之罪他可担不起
又过了一会儿,沈言冲平安眨了眨眼,眸子里快要溢出水来
平安将头扭向一边,欣赏美好的沿途风景
虽然只有草和树
受到冷落的沈言贝齿一咬红唇,小眼神里藏着一股火,一抬眸正瞧见马车外面席明回头,沈言立即欢喜地扑了上去,握着席明的手,在手心飞速写了几个字
预料之中,席明皱了皱眉
沈言又添了几个字,形容颇有破釜沉舟之架势
席明的表情顿时无比精彩,最终无奈,探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崇华睡穴
如愿以偿的沈言得意地回头看了怒火中烧的平安一眼,笑盈盈做了个告别的口型,下车朝远处去了
良久,表情僵硬的平安问席明:“沈言跟你说了什么?” 席明抚额,踌躇了片刻,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哭笑不得道:“他说,我若不帮他,他就告诉圣上他喜欢的人是我
” “……”
第19章 第十九章 雨后的秋风满载凉意,山下旌旗摇动,暗影浮沉,细碎的落叶随风打着转,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西风寨的寨主段衡才过而立之年,原先的老寨主将山寨托付给自己的独子,便外出游历去了
然而段衡刚刚继承父亲的位子坐上山寨的第一把金交椅,便面临着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
此处乃是临丰县附近的山坳,县城周边村落里灾荒日益严重,近期便有不少人在此处落草为寇,因而山寨不断做大,收养的人越来越多
然而这一批穷途末路的人多半都是迫不得已才到此处
所为的不过是有一口饭吃
于是山上这两千余人的口粮变成了段衡最为头疼的事
依着以往的经验,最多不过是到衡州城附近富商家里去抢一些,富商们为了保障家人的安全,不敢得罪这些穷凶极恶之辈,将家里的粮食定期送去给山寨
然而如今饥荒瘟疫接踵而来,那些富商们连自己的家人尚且供应不足,也就更顾不得去给这些山大王们送粮食了
渐渐地,那些供给他们粮食的人都几乎逃荒出城了,山匪们能依靠的人愈发有限
然而两千多人是不能饿肚子的,再这样下去,由父亲托付给自己的西风寨即将成为一具空壳,一想到这些,段衡就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头变两个大
正要去山下走走,突然听到山寨门口有人争执的声音,过去一瞧才看清,是山上的守卫正试图驱赶一个算命先生,守卫神色很是不耐烦,那算命的却颇为执着,拉着守卫东一句西一句,段衡拧着眉毛听了好一阵,也没听出个头绪来
“再说一遍,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召唤兄弟们把你赶出去了,”守卫嫌弃地瞧着眼前纠缠的人,“瞧着像是个知书明理的,怎么这么死缠烂打?” 那算命的背对着段衡的方向,段衡只能隐约看清是个身形纤秀的男子,宽袍大袖,那只露在外面、抓着算命招牌的手骨节纤细修长,与那一身算命用的破烂装扮格格不入,很是引人注目
那是一只常年握笔、养尊处优才有的手,绝非在外饱经风雨、街头算命的混混所拥有
那人似乎颇为无奈,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语声悲悯:“可怜!可叹!此地人竟如此愚昧无知,陷于危境而不知自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此多费口舌,天象有变,此乃天下大乱之兆啊!”貌似轻蔑地看了眼前人一眼,见对方仍在发愣,摇了摇头,转身离去,长叹:“对牛弹琴,牛不入耳
” 段衡目光一动,犹豫了一瞬,上前拦住貌似正准备离开的那人,沉声问:“先生方才那话是何意?” 这一拦方才看清,面前竟是个面容俊雅、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他不禁一愣,一阵冷风猛然吹来
“呵欠!”那人打了个喷嚏,抬起袖子揉了揉鼻子,准备好的台词总算派上用场,也不抬眼看段衡,望着前方幽幽叹息:“世风日下,掌权无道,人心不古,难怪天降灾祸啊!”掩袖悲痛状
段衡越发疑惑了,目光灼灼,“先生何出此言?” 那人不说话,也不离开,只是直视着前方,仿佛在等待什么
果然段衡很识相地一礼,“在下可否请先生入内一叙?在下会设酒款待先生
” 那人垂眸默然片刻,眼珠一转,“那我就勉强去你那里坐一坐,跟你聊两句
” 他这话很是嚣张,身边守卫气不过,便要抽刀,被段衡制止了
于是段衡将人请进了山寨
他的想法很简单,此乃非常时刻,不得不采用非常之法,说不定上天瞧他年纪轻轻驻守山头很是可怜,便派了个救星来提点他
美酒佳肴布了满桌,酒过三巡,他才满怀期待道出了心中所想:“先生,您看我们这群弟兄,上上下下共计两千余人,迫于生计才落草,却眼看着又要因为粮食问题散伙,我这心头不是滋味
” 那人红唇一勾,似笑非笑:“段兄,你当真不知何处存粮最多?” “自然是官府,可先生这不是开玩笑么?官府的粮食若是能拿,我们这帮兄弟哪还用得着饿肚子?”他苦笑着摇摇头
对方缓慢地眨了眨眼,突然倾身凑近,酒香浓郁扑鼻而来,“那么段兄驻守此地,是在等着为你那两千弟兄收尸?”无视段衡骤然变化的脸色,平静地继续道:“我来此处,就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蘅州城附近山坳里有存粮,是我亲眼所见,而且,最关键的是,”那双狭长的眼眯了眯,“此乃镇南王的私存,朝廷并不知情,换句话说,你们若是悄悄劫了那批粮食,镇南王也不敢追缴,否则惹出动静来,传到朝廷那里,他的后果更严重
” 一番话说的轻缓,仿佛呓语,回荡在幽深的山坳中,却字字清晰
段衡出了一身冷汗,“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既是镇南王的私密,你又是如何得知?莫非,你是镇南王的叛徒,又或者,你是——” “我是朝廷的人
”那人微笑,面不改色
一把刀骤然架在了他颈间,持刀的段衡死死盯着他
头顶四处角落里有细碎声响,是弓箭搭上弦的声音
“段兄不必过度担忧,在下没有武功,无需如此戒备,你何必如临大敌,倒叫人小看了你,”那人眸子温柔如水,刀架在脖子上,倒不见惊慌之色,只是带着一丝玩味打量着段衡
“你是来给朝廷做说客的,想让我们两千多个兄弟卖命帮你们牵制镇南王?”段衡目光如炬,持刀的手微微颤抖,锋利冰冷的刀刃划破男子雪白的颈,殷红的血低落,渗透了长衫
那人眼睫颤了颤,唇角掀起,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段衡,直言:“段兄很聪明,不错,在下是说客
” 段衡咬牙,手上又加了力度
山口黑暗处一丝细微的声响,似是有人突然动了动,然而段衡此刻全神戒备放在对面的陌生男子身上,丝毫没有留意周遭动静
“然而段兄如此对在下,未免太矢风度
段兄是聪明人,该明白,如若朝廷当真有意逼迫或是招安于你,不会只派在下一个小卒前来
何况在下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可见朝廷没有敌意
而段兄今日若杀辱了在下,只怕不仅会得罪朝廷,更在天下各地英雄眼中失了颜面
这笔买卖,不划算
段兄不妨自行掂量一番
” 段衡冷笑:“阁下好一副说辞,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 那人眨眨眼,“姓沈,单名一个言,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 “沈公子,”段衡眼中敌意仍在,“你口口声声说朝廷没有敌意,那是在你们达到目的之前
若我等即刻劫了镇南王,只怕朝廷第一个回头灭了我们吧
” “段兄多虑了,在下可以担保,可以为你求得当今圣上手书,保你两千余人平安无事
”沈言神色认真
段衡沉默片刻,细细打量着沈言,突然面无表情道:“你说镇南王私自存粮?” “不错
”沈言心一沉
肩膀上突然被段衡的刀一记重击,剧烈的疼痛使得沈言捂着肩头一声闷哼,脸色霎时雪白,颈间再度感受到刀的冷意,耳边段衡声音沉冷,“我若将你献给镇南王,他趁机发兵,朝廷也根本束手无策吧,也就是说,选择权其实在我手上,”他凑近一分,凝视着沈言妖娆的眉目,突然攥紧了沈言纤细的手腕,“我突然有些好奇,朝廷怎么会派你来,你是皇帝什么人?想必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镇南王一定会认为,拿你当人质很有利
” 腕骨仿佛要被对方捏碎,沈言薄唇毫无血色,垂眸低低地笑:“你把我交给镇南王,他才会灭了你
即使他心情好不灭你,他与朝廷迟早有一战,胜负谁也不敢断言
镇南王若胜了,你自然运气好
但他若一不小心败了,朝廷迟早会找你算这一笔账
” 他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何况据在下所知,镇南王乃是嗜血好杀之辈,反倒是当今圣上心怀仁义
” 说完这一番话,他似乎是疲倦了,垂着眼眸靠着身后山壁
面前的段衡显然有所触动,始终沉吟不语
不远处黑暗角落里,一道担忧的目光正落在面色雪白的沈言身上,迟疑了片刻,纵身消失在黑暗中
在此之后,整整两天,沈言被段衡关在了封闭的房间里,段衡不放他走、不答应他,却也不敢折磨他,依旧好吃好喝供应着,导致沈言在这两天里非但没有受罪,反倒很是逍遥自在
两日后,段衡推门而入,望着慵懒而卧的男子,心头惊诧
此人分明身受囚禁不得自由,甚至连性命都朝不保夕,睡在如此一间破窗陋瓦的山坳房间,却仿佛拥的是锦衾、饮的是琼浆、睡的是高堂华屋
通常情况下,只有两种人会有此类行为
一种是没心没肺、凡事无牵挂之人,另一种,便是城府深沉、早已习惯的人
段衡目光一沉
“沈公子倒是想得开
”他不咸不淡讽刺
沈言闻言偏过头,披散的墨发妩媚地垂落,凤眼斜挑:“段兄今日怎么有兴致来看我?”戏谑的目光落向段衡眼下的青黑
作者有话要说: 试着调整了一下分段~大家看看效果,是密集一点好还是稀疏一点好~
段衡不等他让座,知趣地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淡淡道:“我答应你
” 沈言愉快地笑了起来,明媚得晃眼,“段兄是聪明人,聪明人是不做蠢事的
” 见到他心情好,段衡脸上的郁闷又重了一层,清了清嗓,沉声道:“沈公子,把你的计划说得详细些
” 于是在黑心的沈某人带领下,西风寨的诸位首次挑战了劫官粮这个艰巨而刺激的任务
这些平日里被人骂作贼人的硬汉们,平日里饱受世人畏惧却鄙夷的眼光,同时还要遭受当地官府的打压,心头早已压抑了一股火气,不过是没有爆发的机遇
此时段衡告诉他们,要为朝廷劫官粮,委实是让这群人开了眼界,纷纷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自发听命
沈言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
他要帮助崇华兵不血刃乱了镇南王的军心
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来是兵法中的上策
一日后,临丰县知县匆匆赶往蘅州,见了镇南王,面色慌张,两人谈了少许后,镇南王火速下令,四处寻找钦差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