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夫人口气闲淡、仿佛胜券在握,拿起绢帕掩嘴又是一笑,道:“哦,对了,忘记告诉逸儿,你母亲的头七我已安排妥当
”说到最后几个字,口气却忽然凌厉起来
宣逸心内一颤,知道她拿南宫瑛的遗体做威胁,斟酌再三,也不敢口气太硬,现在他人在地牢,与黎秋失去联系,宣伯熙不知为何始终不露面,若由钟夫人操持葬礼,不知这女人会做些什么手脚
他救不回母亲已是不孝,若然无法留其全尸或是死后还要遭人辱尸……想到这里,宣逸心内忽然涌出凶狠的恨意,紧握的双手的手指都不自觉嵌入了自己的掌肉里
“你,给我几日想想
”宣逸几乎咬着牙道
“也罢,此事你可好生思量
只是,别让我等太久
”钟夫人说完,嘴角笑意收拢,眼里毫不避讳地露出一丝得意,转身优雅离去,曳地的金色长裙,好似一把华丽的镶金团扇,在阴暗的地牢里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你们好生守住这里,这几天无需给他递水送饭
”钟夫人的声音已飘远,却还是传进了宣逸耳里
原来这就是娘曾经说的劫难吗?而且,这劫难的开端,还是从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开始的
从小到大口口声声维护自己的父亲,原来是对母亲和自己有所图谋
宣逸将头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心里一阵抽痛
也有可能是钟夫人施压?也有可能是他忙着青阳盛会的收尾送客?寻遍诸多理由,却无法让宣逸自己信服
除了断水断粮,接下来会用上何种招数呢? 上刑具吗? 宣逸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内伤和心伤使原本身体康健的他变得很虚弱,不禁开始意识模糊、胡思乱想
如果,有什么符咒,能让自己隐身、穿墙、遁地就好了
呵呵,多可笑
现在的他,居然只能靠臆想来熬过这种煎熬
日月轮转、晨昏更替,从天窗透出来的光和黑暗来判断,宣逸知道离上次见到钟夫人已过了四日
此时外面似乎隐隐有烧纸的味道传来,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
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不知钟夫人还会这样耐心地等他几日? 宣逸被饥饿和口渴折磨的神智不轻,身体渐渐下滑,躺倒在地上再度昏睡过去
他感觉自己身体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被抽离
他不知道,他还要这样等多久,还能这样熬多久
再次睁开眼睛,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锁链滑动声
外面好像有人正在开启天窗
宣逸一个激灵,从昏睡中彻底清醒过来
“二哥,二哥,你听得见吗?”宣瑞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透过窄小的天窗,听上去有些缥缈
宣逸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宣瑞的声音,一时不知该拿什么表情面对他,只轻轻嗯了一声,坐在地上不动
不一会儿,却从天窗上荡下了一根麻绳
宣逸心下一惊,明白宣瑞这是要放他走
二话不说,宣逸想要站起来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根本使不出力气,他缓慢地爬行过去,用尽浑身所剩无几的一点力气将麻神往腰上牢牢系住,便借着宣瑞的力气从窄小的天窗竭力爬了出去
到了外面,宣逸才发现,这里竟然离枫华宫的明堂不远
原来这是一处隐秘的地牢,并未标示在枫华宫的地图上
宣瑞见昔日风采逼人的宣逸此时面色苍白,原本红艳艳的薄唇干裂且毫无血色,因脱力导致四肢无力,此刻根本无法行走,心内蓦然涌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轻轻叹口气,背起宣逸走到一处偏僻的背风隐秘处,从广袖中掏出了一个小药瓶和包裹
“二哥,这里有些水和干粮,还有七制封灵散的解药和一些银两
你拿着
” 宣逸接过宣瑞递来之物,拿起七制封灵散的解药,心情十分复杂
他知道这几日毫无灵力,肯定是被钟夫人囚禁前被下过此药,故而自己无法使用灵力想办法脱身
“我被关进去几天了?”嗓子又哑又疼,几乎要冒出烟来,宣逸痛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艰难开口道
“有五日了
”这么说来,和宣逸自己算的时间差不离
“为何刚才我闻到了烧纸的味道?而且,为何你身穿白衣?” “二哥,你……父亲母亲已为你办了丧葬,你今后……”宣瑞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宣逸的眼睛:“今后不可再以‘宣逸’之名而活
” “原来那处的白纱是为我而挂的?”宣逸诧异道
他并不在意自己以何人之名而活,因为自己现在早已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本就一无所有,强调区区一个虚名又有何用
宣家动作真快,南宫瑛被不知名的毒咒害死,故而宣伯熙已然知道有人正在极力图谋流云门的金丹传承术,紧接着便要来找枫华宫和宣逸的麻烦
为了减少对手,为了独占金丹传承术,宣氏自然直接快刀斩乱麻,对外宣布宣逸的死讯
可宣逸有一点实在想不明白,如果金丹传承术只有南宫瑛和自己知晓,那为何对方要害死南宫瑛而不是想方设法抓住他们两个?这实在说不过去,也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宣逸压下心中疑惑,毕竟无论是时间、还是身旁之人,都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与其无凭无据胡乱猜测,不如先找回南宫瑛遗体安葬
不消片刻,宣逸心内已百转千回
“那我母亲的遗体你们……?” “黎秋不是带着她……”说到此处,宣瑞脸色一僵、立刻住了口
似乎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宣逸套话了
宣逸此刻已顾不得宣瑞到底怎么想他对他套话了,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那天钟夫人故意提及南宫瑛尸体本就是在诈她,却想不到在自己的儿子这边算漏了一招
无论如何,母亲尸体没有落在钟夫人手里,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救我出来,不怕钟夫人责怪?”宣逸眼神复杂地看了宣瑞一眼,紧紧抿着嘴唇,好一会儿,艰难开了口,却没问出自己心底最想问的
他不是恨他吗?为何又来帮他? “母亲睡了,这里的仆役换岗,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不能逗留太久
”宣瑞说完,将他背在自己身上,轻巧地躲过暗哨对他来说并不难,毕竟宣瑞本身修为已经很高了
“为何救我?你不是恨我吗?”宣逸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忍了些许,终于还是问了出口
他知道宣瑞后面可能并不会说什么好话,可他总想弄个明白,这么多年的兄弟,为什么宣瑞却会来了这样狠的一招,间接害死了自己母亲
而后,又为什么会违背他母亲意愿,悄悄放他走
宣瑞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光,沉默片刻才道:“我是恨你,你抢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从小到大,父亲的爱护都是给你多过于我!我明明如此努力,却只能做你身后的影子!无时无刻不被人拿来和你比较!”说到此处,宣瑞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情绪已是不稳
为了不引来仆役,他深呼吸好几次,方才冷静下来,继而似乎很疲倦的接着说道:“可,你还是我二哥……且,我起初并不知耽误传话,后果会这般严重……”宣瑞似乎有些后悔,嗓音渐沉,甚至口齿有些含糊起来
顿了顿,他叹气道:“说多无益
只要你今后……” 来了,该来的总会来
恐怕他说的再多,也不如接下来的一句重要
宣逸扯起嘴角一丝苦笑,沉默片刻,复又问他道:“只要我什么?” “只要你答应离开宣家,离开父亲、再也不见李昉,我便带你出去!” 宣逸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内心疲惫不堪:“好
”
第35章 茅山古术 为了躲避宣氏的追踪,宣逸前思后想,最终不得已,掏了点银子,在邵阳的妓院包了间屋子躲起来疗伤
本来作为名门之后,如此烟花柳巷一向便被视为不洁之地,宣家从小便教导后辈及门生们远离此类下三品之地
然而现在他没爹没娘,身负血仇和众仙家为之疯狂的秘密,命都快没了,要那礼仪廉耻作甚,当不了银子又当不了饭的
非常时,行非常事
你们不是以为我要逃跑吗?很好,我就偏偏不逃跑,躲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养伤
宣逸打小脑袋瓜聪明活络,一张嘴又极会和女子们讨巧,自是有自保的妙招
烟花之地人多嘴杂,从来都是是非横生的场所,宣家既然对外宣称他已死,要搜人肯定也是低调行事,故而躲到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果不其然,没过两三日,便有几名枫华宫的弟子换作商客打扮探了进来,然而却诸多忸怩,和从小便上蹿下跳的宣逸相比,自是周旋不来此等场面
宣逸人生的风流俊俏,几句逗乐便哄地老鸨和粗使丫头给他弄来了一身的裙装,又把自己扮得极丑、一脸癞疮、活似得了花柳,混在一堆莺莺燕燕里直往客人跟前凑,很是招人白眼嫌弃,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还没等凑到近前便一同挥袖赶之,避之直如蟑螂臭虫一般
那几名枫华宫弟子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宣家二公子竟会没皮没操的扮做一身臭皮、搔首弄姿的老妓,仅是在来取乐的客人和粗使仆役里逛了一圈,又因在妓院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搜索起来畏手畏脚十分隐晦,便草草了事离开了
一帮人像是躲毒物一样的前拥后挤往妓院外头赶、最后的两个还险些互相绊着脚滚做一团,宣逸看了后等人走远了,拍着大腿笑得直打跌
待人走了个清净,他却忽然收起笑脸,眼神从原本的闪亮复又变得幽深难测,忽明忽暗叫人捉摸不透
老鸨阅人无数,乃是人精中的人精
笑的嘴都合不拢地送走了那一队假扮的商客,又看看这小公子虽然一身衣服脏污不堪,料子却不菲,在看他往日行走坐卧、不经意的转身之间,无不是大家出身的风仪姿态,当即心下有数,摇了摇头,抿嘴一笑,扭着圆滚滚的屁股风骚的离开了
人人皆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做这行的,人家给了银子,不该打听的便不要打听,才会客似云来、广结善缘
住着妓院最差的一间房,待在满是劣质脂粉气的屋子里养了足有月余,虽然内伤未痊愈,可宣逸身体已无大碍
这日,宣逸自探灵脉气息,感觉内伤已好了个七七八八,趁着这三十来日调养,宣逸即使心情依然低落沉痛,可好歹冷静了不少,他本就极为聪明,细细思量,深觉南宫瑛去世那日,他被钟夫人囚禁之前,黎秋的话没说完
看来当下为了探得母亲遗体所在,非找着黎秋不可
好在之前南宫瑛第一次被暗算时,她便十分警醒
告诉了宣逸流云门之所在,思来想去,宣逸觉得黎秋应该是回了流云门
可听娘说当年她是被赶出流云门的,至于原由却并未细说
他若贸贸然寻去,也被赶了出来,该当如何呢? 可是就目前来说,并没有比去流云门找到黎秋的机会更大的其他办法
宣逸双手交握捧住后脑躺倒在床上,盯着床榻顶上破了个洞的蚊帐,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应前往一探
毕竟,娘也是很聪明的,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告诉他流云门所在
想必,她当初已料到有今日,才会连老底都抖了给他这个儿子知道
想通个中关窍,宣逸心思电转,当下盘算起路线和盘缠来
他伸手一摸身上的银两,眉头便似打结了一样拧到一起
妓院的房钱里可是含了嫖资的,自然是比一般的酒肆客栈要贵上许多
而他只有五十两,扣去房费食宿,眼看着就要去了一半
邵阳地处泾河以北,离着南海尽头的留仙岛甚远,他现在虽然内伤得以恢复不少,可金丹受损,逐水剑又落在枫华宫,根本无法御剑
这一路舟车劳顿,食宿都得算着来,等到了南边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总得自己想个营生才行啊,至少得弄点玩意儿把老鸨哄高兴了,给他把房费算便宜些
宣逸眼珠滴溜溜一转,伸手探入怀中,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出一个皱巴巴、脏兮兮的蕴宝囊来
打眼一看,并不会觉得这个囊里有东西,可宣逸拍了拍扁扁的囊袋子,忽然忆起李端纯好似送过一本破书给他,叫什么来着忘记了,但或可弄些小伎俩骗骗普通人
思及此,他腾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将缠地乱七八糟的蕴宝囊的绳子解开,倒了半天,果然掉落出一本卷着边儿的破书
书离开了蕴宝囊的法力,落入手里,立刻恢复原本大小
宣逸盯着那书上泛黄陈旧的封皮,上有小篆写着“茅山古术”四字,字迹有些歪歪扭扭,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茅山?有点眼熟……宣逸眯起眼睛仔细回想
记得当年初修时,他曾在碧影轻雾峰的景兰轩,也就是孟家的藏书阁内翻到过几本前朝杂记
其中有本专写仙门荣辱史的一篇末篇上曾书:茅山是上清派的发源地,早在六、七百年前,还未有讲求修真的仙家崛起
多是纯道家的天下,茅山宗也曾一度辉煌、主修符箓
后来,到了第三任掌教郭鲜的手里,此人急功近利、不顾教法道义,专攻符箓法事,收了众多门徒、敛的一手好财
奈何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
本领没学去多少,凭着一些不入流的小符箓、小伎俩,尽顾着去民间招摇撞骗了
如此徒弟收徒弟,无论三教九流之徒,只要给银子,便能入茅山派
折腾了数十载,坑蒙拐骗的名声越来越响
上不行道义,下不束弟子
百年大宗,生生给自行毁去了,只有一些不入流的小法术、简便易学的,在民间流传下来
而此时,讲究修真练气蕴灵的仙家修行突破层出不穷,以世族为根基开始茁壮发展起来
渐渐的,茅山宗虽仍有清流思想传承下来,但到底是名声臭了,成了民间常为宵小的蝼蚁之辈惯用的骗人钱财的旁门左道,为财力及家族势力越发雄厚的各仙家所不齿
摸着下巴,一阵回忆
宣逸想起了这茅山的渊源,胸中却顿时有股洪流汹涌
但凡各家各派开宗立祖,绝没有如世人想的如此简单
茅山宗虽然没落已几百年,但其先人之智慧和信仰,又岂是坊间三言两语的评说可涵盖? 不说学问体系的建立要熬煞多少心血,光说这开天辟地的创新,没有超凡脱俗的灵慧和勇气,又怎能数十年间便崛起自成一派? 宣逸深思及此,心内激动、喉头不禁上下滑动几下
茅山宗的时代虽然已与自己相隔甚远,可其技法却有不少流传了下来,只是仙家不予重视、民间又尚不够修为学问,这茅山术便卡在半中央,仅做了世间戏耍之用
然而,不入流归不入流,实用却最佳
此刻他与宣家脱离了关系,恩恩仇仇的纠缠不清,他自是不会再用宣家的武学
茅山之术依凭符箓而生,讲求静中求动、无中生有、灵运不断便变化不断,大可至呼风唤雨、小可至遁地障眼,对于现在的宣逸来说,实乃旅行逃亡之必备佳品
宣逸念及此中好处,不由得双眼霍霍发亮
他想起当日李端纯献宝似的眼神,估计是宣逸这性子应该会喜欢这类小玩意儿,便做了人情送与他玩耍
谁想到这书万一是真的,此刻却能成活命的法宝
宣逸当下再也按耐不住,点了蜡烛连夜研读起来
潜心琢磨了几日,将里面的符箓绘制方法和原理啃了个通透
当年茅山术其中几样极为简单的符箓之所以能兴盛一时,除了用法简易便于学习,也是因为不需要太多修为即可学成
比如之前在去蛟龙山除窫窳之时,用的裹了灵符的火把,那灵符便源于茅山符箓——“长明火符”,只是此符已被民间术士大量使用,极易掌握,反而让人忽视了它的源头
宣逸本就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智慧异于常人,又有着十来年的修真修为打底,不肖几日便能融会贯通,甚而自创出许多小符箓
虽说这本《茅山古术》中的最后几术为遁地术、幻颜术、追踪术此类高深的篇章他还没研读透彻,领会其中奥妙,然而光是这变变物件,也足够他自创引申点东西出来应付眼前的房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