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长久,那也不该那么长久…… 他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
将被子撩起,把自己头也给蒙住
荆不镀看他负气模样,完全不以为意,因着刚把他吃干抹净,仍是怜惜疼他得紧
他做得过火,他生气,那也是应该
“你好好休息,我等会再来看你
不过,蒙着被子,可要呼吸不畅了……”说罢,把他的被子拉开,仍是捺在他的脖颈处
荆不镀将床边他的衣物拾起,带出门去
殷灼枝微微动了动脖子似想扭头看他,半晌,却还是没有转过去
笑医,比他想象中温柔得多
不过,也坏得多
他有理由怪他! 将被子拉起蒙过头,半晌,却又把脑袋钻出来,怔怔地看着床里出神
慢慢地慢慢地……眼皮子重了,殷灼枝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这天气越来越热了,哪怕是山中,午后这一个时辰,也是热得可以要人的命的
跟着蔺钦澜从小道上往笑医的住处走,李子福的全身都渗出了汗水
他已经许久没有走过这么久的路,也没有被太阳晒过这么久
就算当初白素素带着殷灼枝来拜访荆不镀,路上他也是和殷灼枝一起坐马车的
然而,这却没有办法,白素素留下的人不多,她不敢惹荆不镀生气,荆不镀并不喜欢有太多人留在他的住处,于是,只能他一个人留下
哪怕他毕竟是殷灼枝的侍童,哪怕当殷灼枝的侍童能享受许多好处,但是麻烦之处,也比别人麻烦
比如说现在,他就得和前头那个小童走那么远的路,去置办那么多东西
白素素只差人帮他到了半路,剩下的路程,他却只能自己用脚走
而且背上的东西很多,白素素为了体现她的关爱,还让他带了许多的小玩意给殷灼枝
都是些没用的小玩意
好累…… 汗水从额头上滑到眼睛里,李子福心中很是埋怨
他明白自己不该埋怨,毕竟殷灼枝虽然麻烦,但是他跟了他之后,比跟着别人享福得多
只不过,也许人得到了就忍不住贪心一些
殷灼枝那样的病秧子,这许多人为他担心,而他琴棋书画皆会,还生得一副好相貌,但是看到他的人,却比看到殷灼枝的人少
为什么呢?因为家世
殷灼枝可是武林第一美人的儿子啊,哪怕他生了病面黄枯瘦,也能得桃花公子的美誉
记得有慕殷灼枝之名前来的侠士曾经慨叹,桃花公子不过那般,而他的容色才气,还没有他身边的小童完美
那个时候,他多么开心……只是,那事却没有流传到江湖上去
李子福看了一眼前头的人影,抿紧了嘴唇
荆不镀身边那个童子唤作蔺钦澜的,显然习惯了在这山中走路
然而,哪怕他不时停下来等他,他的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地重,速度慢得要命
他身上不像他一样背了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帮帮他呢? 回到了竹屋,蔺钦澜将背上的背篓与手中的提篮放下,理了理里头的东西,将东西拿了,要进竹屋
李子福“喂”地一声叫住了他,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小兄弟,你可以帮我提提这些东西吗?我……我有些提不动,作为交换,我帮你提你的
” 蔺钦澜回头,有些诧异,“可是我的东西比你的重啊
而且,有些药材被撞到,会对药性有损伤
”他出了门去,未买别的东西,正是怕提了别物损到了药材
李子福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可是我……我实在有些提不动
” 蔺钦澜看了一眼他的东西,想了想,点头道:“好吧,不过,你不用帮我提我的,我帮你就行了
” 说罢,他把药材小心地放在屋外的桌上,走过来,将李子福身上的大包小包都弄了下来,步履稳健地往屋里走去
他是练过武的
李子福想,而后,因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去提了提蔺钦澜的东西
很重…… 他没骗他
李子福面色微红,然而,又忍不住有些别的想法,他提那些东西那么轻易,为何之前不帮他呢?之前他明明可以帮他的
练武之人,就算提两人份的东西,那又有什么呢?总不会像他那么累
这么想着,李子福跟进了屋子里
不同以往的,殷灼枝没有坐在窗边小几旁给荆不镀把脉
而荆不镀站在小几旁,竟在挥毫
他那架势,那气度,神情平淡,目光幽幽
手腕微动信手拈来,有一瞬间让李子福目眩,然而,李子福定睛一看,却觉得自己先前所见不过错觉
所谓气势如虹,不过臆想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 李子福偷看到了他写的东西,发觉那诗句很有几分暧昧,虽是杜甫之诗,却有旖旎之色…… 难道他已得手了吗? 心中一凛,偷眼看荆不镀的容貌,心中却是一种想法:公子他委身于这样容貌的人,也是糟蹋了
不过,公子的容貌那般,说不准这样还更相配,至少荆不镀有个笑医的名头不是么? “荆先生有礼,小李想问一下先生,公子在何处?” 荆不镀收笔,淡淡道:“他在休息,你不要去打扰他
” 李子福愣了一愣,更觉得自己的想法被证实,没有抬头看他,俯首道:“是,先生
” 太阳,已落到西山下
热度,也已散得差不多了
橘红的颜色从竹窗下漏进来,漏了一圈迷蒙光环
荆不镀将小几上的宣纸收起,垂眼一笑
他模样虽平凡,然而一双眼睛却很好看,不但光芒内敛,璀璨流光,而且眼边的睫毛还很长,当他半垂下眼时,长长的睫毛便半遮了眼里的波澜,似有似无的光色闪现,在昏色下更显暧昧
殷灼枝醒来的时候,荆不镀正站在他的不远处
揉着额头起来,腰肢一阵酸软
上一回他这么累,正是逞强要学武功扎马步的时候
殷灼枝呆愣了一会,坐在那里出神
他的尾椎处疼痛仍有,被贯穿的不适感留在体内如骨附蛆,一刻也未曾消失,然而,他只是坐着,好似沉入了自己的思绪
荆不镀侧了侧身,将桌上的小碗拿起,走到殷灼枝的身边
“你醒了?” 殷灼枝身子一僵,有些戒备地往后挪了挪
“不用怕
”荆不镀轻声道,“我只是给你熬了一碗药
” 殷灼枝知道自己这般已是失礼,然而这毕竟不受他的控制
抿唇低眼,伸出手去,“有劳
” 荆不镀却没把碗递给他:“我喂你
” “……灼枝自己会来
不必麻烦先生了
” 荆不镀将碗端着,手臂伸得远远,坐在荆不镀的床边,道:“你叫我什么?” 殷灼枝自知错口,一不小心又叫错了称呼,有些喏喏,眼睛瞥向一边,却不吭声
荆不镀知道他这是拒绝,看他这副模样,先前答应他与他欢好,现在指不定怎么后悔呢
然而,哪怕他后悔,他们也是做过了
“你既这么想自己来,那我也只好让你自己来
”出乎意料的,荆不镀竟然没有逗他,手臂收回来,把碗递到了殷灼枝的面前
殷灼枝看他一眼,很快又低头,把药碗接过,很快地一干而尽
荆不镀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把药碗放了,殷灼枝抹干净嘴巴,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
荆不镀走回来,坐回他身边
一双眼睛,移也不移地望在他身上
最主要的视线,停留在他的唇上
殷灼枝立刻又低头,似乎不愿意被他的视线投身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你若再叫错,喊我先生,我便要罚你
” 殷灼枝愕然而视,“先生!” 荆不镀一个倾身,忽然把他压上床榻,两只手按住了殷灼枝的手腕,额头碰到他的额头
殷灼枝挣扎了两下,一下也没挣动
“想必,你休息得差不多了,现在这时辰,刚好可以让我们再来一次
” 殷灼枝连忙摇头,着急道:“不……不……我还很累……” 荆不镀看他一眼,挑眉道:“灼枝,你在一个医者面前撒谎,是不是也太小看我了些?” 殷灼枝满面通红,自然知道这话并不可信,可是,先前欲海中仿佛要死了的感觉还让他心有余悸
根本不愿意再来一次
“这治病……难道还要好几次的吗?” 荆不镀凑近他,反问道:“谁治病,不用好几次?” 殷灼枝扭开头,“我……我还觉得痛……” “讳疾忌医,怕痛怕苦可不好
” 殷灼枝怨道:“这治病的法子本来就古怪,到底要这般多久呢?” 荆不镀目光闪了闪,沉吟道:“大概三次吧
” 殷灼枝愣了愣,“那我们已经有了两次……” “谁说的?” 殷灼枝抿唇道:“先前,我们……不是已经两次了吗?” 荆不镀这才明白他这是指他射入他身体的次数,心中一动,看着他笑,不说话
不得不说,荆不镀笑起来时,倒与传言中的不同,传言里他笑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落到人堆里肯定是看不见的
可是,他现在笑起来,却让人无法不注意…… 这哪里是对病人的态度?分明就是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态度
殷灼枝心中有些气愤,大抵因为他身上还痛着,而荆不镀却这样压着他
“好歹我也是你的病人,你既答应了治我,对我自该要认真一些,你不能……你不能存了别心,故意欺凌,纵然你不属正道,医者仁德,总也要守一守……” “有花堪折直须折,再者说了,我如何不守医德了?” 殷灼枝满面羞红,低声道:“至少,至少你过几天再找我治,等我不疼一些……” 荆不镀怔了怔,目中光色一闪,笑道:“好
” 凑过去,在殷灼枝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殷灼枝一愣,竟没来得急阻止
殷灼枝睁大眼睛,仿佛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荆不镀起身,把怀里的宣纸拿出来
那纸折得四四方方,十分小片,看起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把那宣纸递给了殷灼枝,示意他拿着
殷灼枝有些狐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这是什么?” 荆不镀直接躺在他身侧,半侧着身支起脑袋,“你看看
” 殷灼枝把宣纸展开,只见上头写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先生,你……”他立刻把纸折了回去,塞回荆不镀的怀里
“不喜欢这句吗?”荆不镀问
殷灼枝扭脸朝里,抿唇不语
荆不镀沉吟道:“我知道,这般说话,你一定不信我,以为我只是调戏你,所以,倒不如这句话……” 他又把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塞入殷灼枝的衣襟里
殷灼枝把它拿出来,看也没看就要塞回荆不镀那里,荆不镀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笑道:“你若不看,我只好直接做了,毕竟做,要比写句话让你明白得多
” 殷灼枝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抽了回来,侧着身背对着荆不镀,把宣纸展开
荆不镀的字很好,然而,写得却是正楷,楷书总被当做书法的基础,但正因为是基础,要将楷书写得出神入化,也更难一些
荆不镀的字便很好,几乎让人挑不出错来
只见最首第一句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看起来又不过是赞誉他的诗,可惜了这一手字,却仍旧拾人牙慧
殷灼枝无聊地继续看下去
只见第二句却是:不与百花并丛立,敢将三昧比妖红
愣了一愣,殷灼枝抿唇道:“先生认为我是妖红么?” 荆不镀听出他似乎不太开心,道:“怎么了?” “桃花徒照地,终被笑妖红
先生莫要告诉我,你没有听过这句诗
” 荆不镀道:“我自然听过
” 殷灼枝的声音便冷淡了下来,“那先生却又为何笑我?” 荆不镀从他身后抱住了他,半晌也没说话
殷灼枝有些气愤,同时又有些委屈,他本没有那么在意清白,纵然荆不镀把他吃了他也不过怨他手重
可是,若荆不镀吃了他,还拿他当“妖红”看待,这却叫人难过了
他不是轻浮人,只是听从了他想要治病而已,他却如何能那般看他? 荆不镀却是忽然笑了
殷灼枝咬牙,低声哼了一句
荆不镀将他抱得更紧,笑道:“素闻桃花公子什么也难入心,哪怕旁人说他容色差劲、病病歪歪,他也不过淡然视之
灼枝,你为何在意我的看法?” 殷灼枝愣了一愣,随即却道:“我本也不在意
” 荆不镀亲吻他脑后的头发,细细蹭了
殷灼枝僵住身体,抿紧唇瓣
荆不镀道:“你若非妖红,怎么又能勾了我的心去,这自古来,便只有妖魔鬼魅,才这般勾引人……” “我何时勾引——”止住话,殷灼枝知道他这又是在撩拨他呢,忍住辩驳的冲动不说话
荆不镀却不肯放过他:“你记不记得你七岁的时候写过一首词?” 殷灼枝道:“我那时写的诗词多了,却是哪一首?” “最有名的那一首
” 殷灼枝讶然道:“落花吟?” “正是落花吟
” “这诗分明正经,哪里能勾人了?” “空腹高心,不镀真金,看古今风流人物俱零星
花自落,花自新
丰茂从不忆曾经,落花流水不回头
花,也冷清,水,也伶仃
” 殷灼枝低声道:“这词不过小时候胡乱想的……终难登大雅之堂
” 荆不镀笑道:“若难登大雅之堂,却不会流传这许久,当年我可也拜读了
” “一词五花,外人溢美过剩,只道我顾影自怜,将我自己比作落花,却不知我只是词穷,因此将一个‘花’字反复使用
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小李看出我只是词穷
旁人说的什么‘暗示’、‘重复’,都不过溢美
” “我却觉得,最高明处在最后一句
” 殷灼枝忍不住回头:“为什么?” “冷清的其实是水,伶仃的其实是花,花觉冷清,水觉伶仃,自然是说,它们体味的都是对方的心情
你的确将自己比作了花,但你不是自伤身世,而是渴望知己
落花流水不回头,若花随水不回头,灼枝,你若能找到水,便会像花一样跟着他不回头,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殷灼枝心口一阵狂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却只能艰难地转移话题,道:“你说我的词勾人,哪里勾人了?” “你想找条流水跟着他不回头,前头又说那人得是有真材实料的,不镀真金,真金不镀,那岂非是在说我?” 他这分明是强辩,殷灼枝面色却忍不住红了,道:“你……你真不要脸,那时候你还没出名呢……我只是用了个词罢了
” “所以,这便是缘分了
”他笑着伸手往上抱了抱他
殷灼枝的脸更红,几乎像要烧起来,他想要说些别的冲散自己的感觉,可是想来想去,却一句话也无法说
只好任由红晕从脸蔓延到脖子根
荆不镀看着他红了的耳垂,凑上去啃了一口,也没有继续轻浮的举动,却把他搂得更紧,身体贴着身体
殷灼枝虽未回头,但是背后紧贴着的他的胸膛传来砰砰砰的心跳声,渐渐与自己重合,忍不住又往里挪了挪,用手掩住了自己的面
哪怕殷灼枝不想承认,但是,他说的那些话的确打动了他的心
原本荆不镀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不但是陌生人,而且还是有点坏的陌生人
可是,听了他的那些话后,殷灼枝忍不住对他起了好感
心中,忍不住亲近了许多
落花流水,若花随水…… 他小时虽是伤春悲秋,故吟花水,然而,心中的确想找一个知己
这么多年来,懂他的词的也许不少,但是直接和他说的,却不多
殷灼枝觉得自己被打动了
铺开一张蜀纸,半晌也没能下笔,墨汁从笔尖凝聚渐渐落下,落在纸张之上,渗出一片晕黑
殷灼枝连忙将纸撤了,看那纸上的一点墨迹,不知怎的,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面色微红,垂着眼将它揉成一团…… 再铺开一张干净的纸,殷灼枝没有急着下笔,而是支着脑袋搭在纸旁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