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桃红柳绿,正是烂漫
西湖沿岸,顺着断桥、白堤、苏堤方向,皆有车马行人闲散而过
小姐佳人撑的阳伞,红的黄的青的紫的,迎着周遭五颜六色的花,呼应得很是好看
顾白认识好些花,什么迎春,梨花,茶花,玉兰,桃花,油菜花,牡丹花
若遇上叫不出名的,问下沈慕渊,他总能老神在在的报出花名
唔,这是含笑,唔,那是郁金
每当这时,顾白总是微仰着脸,望着沈慕渊,一脸崇拜
沈慕渊受用得很
林叔浩觉得顾白真是白得像只小兔子,好糊弄得很
于是总爱插嘴搭话,有时抢先报出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儿,自觉得意
如此倒也能引顾白三分钦佩来,只是神色却没有那般神往
微有些受打击,便有自知的寻了前头四五个哥们儿,一同谈论起古今将西湖写得无比生动美妍的诗词歌赋来,徒留了那两人殿后
顾白心里掂量着,虽说叔浩哥也十分出色,但一路上往来的女子,掩帕偷睨的,还是朝着慕渊哥的最多
今日顾白出来得十分畅快,于是话也多了不少,叽叽喳喳的颇有麻雀的欢脱
沈慕渊专注地听他讲他最近看的书,看到的典故,讲他小时候跟父母偶尔几次踏青玩耍的情景,讲开始做豆腐脑时经常出错的窘态
两人不时开怀大笑,谈论得津津有味
沈慕渊突觉心底一隅,如这春日的暖阳,如这午时的和风,熏得他痒痒的,悸悸的,却又畅快淋漓,丰盈满足
众人下了山,如此招摇也显摆够了,身段显了,风姿展了
文采,怕是那些错肩而过的姑娘小姐听一耳也该心领神会了
便都心满意足得上了停在孤山脚下的画舫船里
船上早已备了美味佳肴,美酒歌姬
顾白不曾见识过这种场景,满眼满目哪都觉得新鲜
沈慕渊引了他同自己一起落座
座下轻纱掩面,身材曼妙的妙龄女子各施手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沈慕渊神色淡然,取了手帕递给顾白让他擦额间的汗
王钊自是举杯三敬同窗好友,说了些漂亮话便入了席,让大家吃好喝好
席上顿时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原先登山赏景,前的前,后的后,没有什么机会好好说话游戏
此番三两杯酒水下肚,大家都活络起来,四处离了位子,彼此敬酒作谈
沈慕渊本就是个善谈的,街尾卖烧饼的,巷里补鞋底的,走南闯北做大买卖的,历代为官心系国事百姓的,谈古论今家长里短,同谁都能亲亲热热地讲上两句话
更别说这书生堆里,里里外外讲的不过就是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又怎么会冷场? 林叔浩有时总在琢磨,明明风头都被沈慕渊抢去了,为何他的人缘还是如此之好
为何大家对他却没有竞争对手的嫉妒和防范
是因为他性子内敛谦卑,不刻意卖弄,不故作清高?还是因为他如繁星瞩目却不自恃,旁人只要能同他相与就是三生有幸?林叔浩失笑,沈慕渊明明只是个凡人,他的同窗,他的好友,再优秀也依然只是一个普通人的程度,如何与繁星比肩?只是为何,总莫名觉得他那么高,总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得围着他转
三敬五敬下来,一边的顾白也没少喝
来找沈慕渊的也总免不了要和顾白寒暄几句,再免不了添了杯,道一句,“白弟,哥先敬你一杯
”顾白确实是平白添了不少哥了,这么多日下来早已熟识,大家待他客气周到
有时看到一本好书也会念着他,趁着来吃豆腐脑的空档送给他看,所以顾白也喝得高兴
这群道儿里,年龄自然都是相仿,二十出头,或者再长一两岁,唯独顾白最小,才十六
于是,别人若敬了他酒,他定要还回去的
江南的酒原本就偏淡,香醇但不醉人
只是不想顾白酒量竟是这样浅
多饮了几杯就已面色酡红,有些痴痴地笑
虽不见醉,却也有些上脸了
沈慕渊替他挡了酒,旁人也不再为难这个弟弟
酒足饭饱,不知谁起的头,大家现作起诗来,顾白听得津津有味
什么山水花鸟,春风佳人,他原读的诗书就不算多,如此看他们稍一沉吟便捻出一首诗来,便无比敬佩,听着觉得谁的都好
若有哪些听不明白的,便由边上的沈慕渊细细同他解释了
一番下来大家都有些尽兴,拉沈慕渊出来收个漂亮的尾
沈慕渊略微沉吟了一下,诗确实是作不出,只觉得吟哦出口的只会是些俗气粗鄙的东西
今日他作不出诗,却另有一事极其想做,甚至已经在他脑海跃跃欲试
朝众人作了个揖,“各位好友的诗作皆是耐人寻味、文采斐然,慕渊实在不敢做那狗尾续貂的扫兴事
不如现下作一幅踏青图,给众位助助兴罢
”众人自然热烈捧场,团团围在了书桌旁,兴致勃勃地看沈慕渊作画
船中待侍的婢女铺了画纸,手脚麻利地伺候了笔墨
沈慕渊挥毫洒墨,胸有沟壑,笔墨换转,顺势流水,转眼间便将山水人语寄于宣纸之上
顾白挤在人中,伸首凝视
看看画,复看看他
许是第一次见他作画罢,专注严肃的表情有些陌生,好似他又成了以前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那个他,才华横溢,卓尔不群
但与他,实实在在,远隔了两个世界
顾白看那面如冠玉的男子看得有些痴迷,周围发出阵阵赞叹也不曾听到,直到那作画的人舒了眉抬起头,准确地望向他的眼睛,露齿一笑,仿似寒冬里的一盏热茶,翻滚入肚,暖化了所有心绪
顾白方觉酒气又上来了,有些热,详装自若地去望那画
众人早已围得更近,指点评价,啧啧称奇
顾白瞄到一眼,场景似曾相识
王钊等到墨干了,将画纸小心翼翼地提了起来,供众人品鉴
笔酣墨饱,层峦叠嶂
简单几笔勾勒,就将今日的宝石山风光尽显,含于画中
树影婆娑,人影绰约,蜿蜒平坦的山路上,身姿修长风采阔绰的一行人且行且歌,妙不可言
远些的只寥寥数笔,越近的越是细致
而最清晰的那个少年侧颜微仰,神采奕奕,与边上风雅挺拔的男子叨叨嘘嘘些什么,并未细细描绘眉眼,却将他欢脱欣喜的神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王钊叹道,“慕渊兄竟是将我们这二十多人皆尽画进了笔墨里
”一男子指了指最前面的人影,“这两笔,明明就只是个人影,为何一看便知道是我
”众人纷纷附和,皆能从画中一眼找到自己,看哪个,就知道画的是哪个
林叔浩感叹道,“阿清果真是厉害,寥寥数笔,便将众人神,韵皆收,画得如此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直叫我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手中的扇子潇洒地摇了摇,复又笑道,“唯独差点形容的便是你自己罢,稍微显得清冷些
其实你与白弟的欢快开怀真是不相上下
”众人哈哈哈地笑了,觉得林叔浩的话颇有道理
今日,沈慕渊确实很欢畅
沈慕渊朝顾白挑了挑眉,同众人玩笑道,“谁让我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呢,故而总把自己想得十分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众人复又哈哈大笑
顾白走近,扯了扯沈慕渊的袖子,夸赞道,“慕渊哥,你画得真好
”目如星宿,明亮纯真
沈慕渊心中荡漾,拍拍他的头,“日后教你作画
”画舫行得平稳,靠岸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王钊早安排了车马候在码头,只等众人上岸,一路载着去了梅家坞喝茶
第8章 八“阿姊,阿姊!他们来了,正在我家坐着呢!”八九岁的少年如敏捷的豹,飞梭在纵横整齐的茶山小路间
五六采茶女皆停了手下的动作,满脸惊喜之色,纷纷解下了腰间竹篮叽叽喳喳地往下跑去
少年立在一女子面前,仰头望她
女子面容姣好,肤色白皙
竹编斗笠下,一双水灵灵的杏花眼,黑白分明,顾盼生辉
少年对着粉面扑扑的女子道,“兰芝阿姊,你不是想去看才子么
”说着便拉了她的手,一同往山下跑
女子贝齿咬唇,含羞带怯
沈慕渊拂了水面上的茶叶,这明前龙井汤色清绿,香气满盈,只呷一口,便觉甘甜醇厚,口齿余香
忍不住赞了句,“好茶
”众才子惬意品茗,赞不绝口的模样使茶庄老主人十分受用
忍不住掏出一样样珍品来,供众人品鉴
爱茶人遇到懂茶人多少有些心心相惜,更何况还是会吟哦赋诗的读书人,说出来的赞词都让他无比飘飘然
许是宝刀赠英雄也是这般心情罢
院里长廊外,七七八八的脑袋黑压压地趴在窗沿上偷看
兰芝也紧靠着少年,美目朝里望着
“江南才子沈公子果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呐
”“哪个是沈公子?”“就是那边那个穿墨绿外袍的,正举着茶杯那个!”“唔唔,果然就是看他最好看
唔唔,那边那个紫色衣袍的,陈老爷边上那个公子也好看呐,那是谁
”“那个,我就不知道了,长得黑了些罢
”“黑些才好看呢!”“那是李家的三公子,去年刚中了秀才呢
”“原来是李三公子啊,李三公子我还真是喜欢得紧呐!”几人压声逗笑着,呸了那姐妹,皆道,不害臊
又有一姑娘道,“那沈公子边上那个淡绿色袍子的又是哪家的公子
”又有人认了出来,轻笑着说道,“是县令家的三公子
不过啊,你就别肖想林公子了
人家从不爱女子,只爱兔儿爷!”众人又惊又叹,一女子故作心伤道,“哎,那真真是可惜了
”众人又嬉笑着骂了遍不要脸
兰芝目光灼灼,不曾言语,只是不知那美目,自始至终是望向谁的
几个公子哥儿休息片刻又恢复了气力,便决计一同出去舒活舒活筋骨
顾白跟着沈慕渊与他们一道去蹴鞠
原先从没玩过这个,于是跟着王钊学得十分投入
许是平日干活出力,身体结实,人又灵巧,不一会儿就玩上了手
王钊直夸白弟有天赋
众人玩了一会儿便分组开始比赛,顾白因方才茶水喝得有些多,内急
另外自己一个刚入门的也不想拖了别人的后腿,便退了出来
与沈慕渊打了招呼就跑去小解
回来时遇到正在放纸鸢的几人
林叔浩招呼他,“白弟,怎不去蹴鞠?不如一同放风筝吧
”说着摇了摇手里的燕子纸鸢,笑得一脸无害
七八个人,就他一人放不上去,顾白抿嘴笑,摇了摇头并不道破
闲闲往草场走,蹴鞠场上热火朝天
顾白远远观望了一会儿,不时笑出声
沈慕渊踢得十分认真,但是似乎真的不太擅长此道,跑来跑去的,碰不到几次球
好不容易有球传过来,还能一脚踢空咯
所幸踢得好的也没几个,混在里头便也不算太糟了
不远处的低矮茶山上,原本这个时候正好端端干活的帮工采茶女们,似乎也没多少心思做事情了
皆满脸兴致的望着杭州才子群闲耍,不时交头接耳,低声痴笑
顾白请了正正走来的姑娘,学了采茶的技巧,同她借来竹篮,认认真真采了起来
林叔浩还牵着那只放不上去的燕子,过来凑热闹
“白弟,怎么有这雅兴,不同我放风筝,要来这里采茶叶
”顾白朝他笑道,“采了可以自己喝啊,叔浩哥,你一起来帮我采点
”林叔浩虽皱眉道,“自己喝哪用这么麻烦,明日我便给你送点上等的龙井去,你慢慢喝就是
”话虽如此,却还是将手中的纸鸢丢在了一边,同顾白一起摘了起来
顾白瞄了眼他往篮子扔来的那些碎叶片,嫌弃地将竹篮扯到一旁
“不是这般采的,兰芝姐,你去教教他罢
”兰芝目光闪烁地偷瞧了林叔浩一眼,他正有些气结,好心帮忙还要被嫌弃
不过仍是老实跟着兰芝学了番
嘴上却不甘落后,“你小子什么情况,这么快就姐姐地叫上了?可以啊
”一旁的兰芝红了脸,只把头压得更低,装作认真采茶的模样
顾白斜了他一眼,详怒,“比我大了半年,自然是该叫姐了
”又对兰芝道,“兰芝姐,你别听他瞎说
”兰芝只轻笑了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林叔浩又取笑道,“连小姐芳龄都打探到了
”这下连顾白脸都烧了,只不再理他
转头与兰芝攀谈起来,“兰芝姐,这茶叶,我拿回去要怎么炒?”兰芝柔声道,“你可炒不了
”随后与他解释了一番制茶的过程
顾白原采茶的手便顿住了,“竟要二三十天这么久?”复又喃喃道,“工序如此复杂,那我采了还有什么用
”望着在兰芝帮忙下已大半框的鲜嫩茶叶,有些沮丧
兰芝笑道,“我帮你做好了,你过段时日来取罢
”顾白眼睛一亮,“那太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有什么麻烦的
”顾白想了想又有些泄气,“过来这边倒真是远了些
”走走怕是要大半日罢
林叔浩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这个好办,反正我过段时间正好要来一趟,帮你取了便是了
”顾白满脸惊喜,“真的?”林叔浩沉吟了一下,“你帮我把风筝放上去就成
”顾白立即答应了,提起篮子,递与兰芝看,“兰芝姐,这些能吃多久?”“喝得不勤的话,大半个月罢
”顾白笑眯眯道,“够了够了
如此便有劳兰芝姐姐了
”兰芝也笑,“不必如此客气的
”林叔浩谦谦道,“那到时,在下便来寻兰芝姑娘了
”兰芝红着脸点了点头
此时蹴鞠的也散了,沈慕渊正来此找顾白
“怎么在采茶?”顾白听了声,转过身笑意融融,“慕渊哥
”林叔浩道,“白弟在认姐呢
”沈慕渊朝粉面扑扑的兰芝点了点头,便算打过招呼了
顾白并不理会林叔浩欠飕飕的话,微仰着脸,“采些茶叶,给你喝的
”沈慕渊笑,“好乖
”随搂了顾白的肩膀,往回走
顾白急急和兰芝道了再会
被箍着走,转身都不便,脚步有些乱
林叔浩发现出了半天力竟是被用来献佛的,心中愤懑,张牙舞爪的,“风筝,还没放风筝哪!”沈慕渊道,“先吃饭
”兰芝呆呆望着那几道背影,挥别的手忘了放下
地上的燕子纸鸢随一阵风来,落到脚边
众人酒足饭饱,进城回家已经明月当空了
沈慕渊先将顾白送到,再返回家中,草草洗漱了一番,便沉沉睡去
大半个月后,终是喝到了顾白亲手采的茶,只觉得通体舒畅,甘香无比
被林叔浩硬蹭去了一杯,心痛得恨不能撬开他的嘴,让他吐还回来
顾白还因这包茶叶,履约去帮林叔浩放了回风筝
还是那只燕子纸鸢,说是兰芝捡了还他的
第9章 九在沈慕渊的指点下,顾白的字是越写越不错了
托关系替他寻了宝阅斋的掌柜,抄一本书一两银子
只是沈慕渊一开始便给他做了规矩,只许抄写文学古籍,四书五经,旁的风月小说,香艳读本都是碰都不能碰的
顾白自然明白慕渊哥的良苦用心
这虽说是份活计,但到底是可以一边赚银子一边读书练字,学习知识的
若是抄些不入流的,那便真的只是为了营生,没旁的好处了
从汪掌柜处领来第一份银钱时,顾白痴痴呆呆地坐了好久,一会儿笑一会儿茫
还独自去了爹娘的坟头磕了两个头
捧着那一两银子道,“抄一本书便能得一两银子,三天抄一本书赚的银钱,以往我要卖二十多天的豆腐脑才能赚得
”沈慕渊淡淡道,“最多七天抄一本
”这时间他早与汪掌柜打过招呼了
顾白原一脸的喜悦,现下有些不解,“可是我三天便能抄完一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