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陛下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常常用“另一位”“那位”“他”来代替。知情人德碌当然听懂了。
他笑笑,偏不肯直接说答案,反而问:“您说呢?”
“……难道处置丽淑妃,是陛下要求的?”她看了一眼旁边似在小憩的人,然后盯着德碌要答案。
德碌笑着缓缓说道:“娘子您只需知晓,这丽淑妃身居南园,而南园归属于陛下。若没有我们陛下的批准,旁人不能动分毫。”
宝琢视线一偏,又落在宗政身上。
虽然隐隐有猜到,但南园是他的吗?很早的时候她就问过山薇,知道她所住的栀兰阁也归属于南园,所以按照常规划分,其实她应该是他的人?
“原来如此。”她喃喃。
德碌不知道她脑子里偏题万里,还当是自己引导有功,正眉梢飞扬,沾沾自喜。
他就知道去那一趟不吃亏,这可不是他替他们二殿下讨巧。丽淑妃谋害乌娘子这件事,原就是二殿下发现的,怎么能让大殿下白占了便宜?二殿下不知道怎么表达,他得督着。
既然是出宫,自然不是马车在都城溜达一圈就算完,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特地穿戴的普通百姓的衣裳。德碌早就吩咐下去安排了一些娱乐项目,比如喝茶、听戏、逛近郊,今日陛下特地放下公务要歇一天,他就将行程排得满满当当。沿途的守卫工作则请了神策令的校尉来负责。
谁知路经阳春坊时,前面的路突然被堵住了!车外一片厮打、叫嚣声。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宗政睁开眼,平淡的语气隐含威压:“怎么回事?”
德碌问了驾车的小子。这个小子也是神策令的一员,年纪轻轻,本事却了得,一手御马的功夫入了皇帝的眼。今日被叫来伴驾兴奋了一整夜,谁知德公公把缰绳抛给他让他赶车,听到命令的时候他神情萎靡。
这一等到机会,他立刻跃跃欲试,身手敏捷地钻入人群,三两下就搞清了始末,回来复命。
“禀陛下,前方长平郡王三子与夔国公幼子为包一戏场相争。两人都看中了庆芳楼小黄莺唱的《关情》,想包场和友人显摆显摆,谁知日子撞到了一块儿。起先还平心静气好好商量,但属下听来似乎这小黄莺不是个善茬,他在旁边一劝二劝,不知怎么的,两边一个说不拢就打起来了。”
他把话说完,不敢造次,恭敬地垂首等候陛下示意,谁知车中清甜的嗓音先一步传出。
“有人打架?哎呀,这可比唱戏好看。”
那声音里含了几分欢快欣喜,仿佛能感染人似的,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
☆、44|吵架
“胡闹。”冷冽低沉的男子嗓音,一听即知是陛下在低斥。
年轻的小车夫抬眼只看见帘子一晃,没看见人,就又把头低了下去。
随后听见马车里的声音放轻了,好似是女人软玉相求,和男人起先岿然不动,而后不得不妥协的场面。他一个激灵,陡然想起箫钧箫校尉的话,把耳朵一闭,不敢多听。
德碌先下了马车,嘱咐他找地儿把车停好,就去伺候两位主子下车。
费得这一番功夫,京畿衙门的人已经赶来疏散人群,阻止肇事者。可惜领头的两人背景深,即使是衙门里办事的差役也不敢擅自抓人,只随便抓了两人说是肇事者就回去交差。
宝琢不知道里面的门道,往前一看,百姓已满足了八卦欲望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徒阳春坊坊门前一地狼藉。
她很不满的嗔皇帝一眼:“都怨你拦着我。”
“德碌,扶你乌娘子回马车。”
宝琢识时务,当即服软,笑吟吟地又来哄他,说来说去就是“好陛下”“陛下好”愣把人哄进了庆芳楼里。
比起坊门前,这楼前可是干净多了,里头屏风、食案、长席一律摆放齐整,不见丁点损毁。不过是门槛上多让人踩了几个脚印,看上去倒是人流兴旺。台上还有戏子在咿咿呀呀的唱,台下也仍有人不受外面的厮杀所扰,一阵捧场叫好。
她一见这情形就去挽皇帝的胳膊,但又不敢全挽上,只扯着点儿胳膊肘上的衣衫布,凑近了,压低声小八卦:“看来这里的主人挺有手腕的。”
宗政抬了抬胳膊,在她的手掉下去时又自然地牵住,把人牵了进去。
“听戏就是了。”
他扔下一句,抬脚就迈进去。
他们俩这一回乔装打扮并非是普通百姓,毕竟伺候的人不能不带。既然要带人,按照贵族人家出行的规矩,这车夫、婢女、下人,更甚者甲士豪奴缺一不可。这阵仗一摆出来,里头店主人颠颠儿就跑过来了。
大厅拼席绝无可能,店主人清了楼上一间大厢房,上茶上点心,又陪宝琢聊了几句,满足她的好奇心后,这才下去照顾生意了。
据说那位小黄莺受了惊吓,嗓子闭锁暂时不能唱了。宝琢可惜了一阵,就聚精会神听起戏来。
台上正唱是另一位台柱子,身段柔软,嗓音亮堂,对于宝琢这种不听戏只听故事的人来说,实在差不了多少。她想听小黄莺唱,也是因为他是那个点火的火源才感兴趣。
对方唱的是一出后世有名的《会真记》,赶考书生救助兵变下遇难的崔氏母女,崔母设宴答谢,却使书生看中了崔莺莺的美貌,托红娘寄情寄书,诱惑崔莺莺与他相见相知,最终赴京赶考辜负了她。
这戏,常常是女子听之落泪,男子闻之咂嘴,又是骄傲又是意气风发,想着怎么他们就没摊上这样的好事。
即便是德碌这样没了根的,也难免多愁善感,一会儿痛斥张生无礼,一会儿同情莺莺可怜,让宝琢笑到拍桌:“这热闹不是你的,你凑也凑不了!”他这样,竟然让她想起现代的gay蜜,设身处地为妹子着想,甭提多贴心。宝琢忍着笑,一时间看着这张笑里藏奸的脸竟然顺眼起来。
德碌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不妨碍他的好心情。他一见陛下嘴角似翘非翘,似乎察觉出点笑模样,他自个儿乐呵呵地笑得更不得了了:“我不凑这热闹,在外头看热闹还不行?不然,娘子您说呢,是不是咱家刚刚讲的那些理儿?那张生就是个负心汉,莺莺被骗去了心,以后可怎么活哦。”
“这可怎么说呢。”宝琢托着腮帮子,慢慢地说,“这不是挺有趣的吗,男欢女爱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张生的情书情词打动了崔莺莺,她还以真情,两人情不自禁,听起来都不算什么错呀。要说后来,也并非是张生虚情假意哄骗莺莺,赶赴京都时才露出真面目,只是时移世易,这份情由浓转淡,云消雨散罢了……”
再说了,于男人而言,权欲大过爱欲也是平常。不过这话说起来像在挑衅皇帝,她还是聊这些情情爱爱的八卦话题就够了。
德碌张了张嘴,一时半会接不上什么话。猛听得隔壁传来大笑声,有人拉起了卷帘儿探出头来,拿着一把折扇挥得风流自如,自命不凡。
“听小娘子这话很是自信。可是这世间的规则并不平等,男人能玩完潇洒走人,女人却做不到,犹如转手货品,价格降了一倍不止。说到底,还是于张生更有利。”他说完又把折扇“啪”地一手,像是一锤定音。
“是吗?”宝琢一听见他把女人比作货品就生气了,可越是气,语气越冷淡,“你们说这是张生的一时风流,我还道那是莺莺招了个面首呢,会说情话写诗词,又有才又动听,平生难得一遇。最要紧的是不要钱,免费嫖。”
“咳咳……”男人被吓得连扇子都掉了,尴尬不已,忙蹲下去捡。
不止是他,站在一旁的德碌也开始冒冷汗,悄悄把眼瞥向陛下,果然,下颔紧绷,看起来情绪不妙。
宝琢话还没完:“这出戏也就是你们男人写,才写成这个样子。换了女人来写试试?张生在相国寺救助了崔氏母女,崔乃大姓,他妄图攀附,且被莺莺美色所迷,欲让婢女鸿雁传书。婢女冷笑,当即一巴掌刮过去‘叫你癞□□想吃天鹅肉,叫你不规矩想勾引我们娘子,呸!’张生被打懵了,既没有这艳\\遇,考试还是要考。可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却被同伴揭露他对女子图谋不轨,并被家主人打出宅邸的事。考官查证后剥夺了他的资格,他风流多情可惜没有别的本事,最终沦落为乞儿,一路乞讨回家,沿途又路经相国寺,红娘丢了一锭银子给他,崔莺莺在一旁感叹好可怜,而后抬脚走了。全剧终。”
她说完,喝了一口茶润嗓,抬眼对上那人:“这么说可满意了?女子惧于折价,断不会与这些所谓的风流才子有所往来,对方若有杂念,底下婢女下人尽可收拾了他,他也断没有好下场!”话毕,她不忘拍手鼓掌,“多谢这位郎君的醒事道理,我受教了。”
男子目瞪口呆。枉费他平日牙尖嘴利,可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全然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时,他身后走来一人,抚掌大笑:“没想到李家三郎也能有今日!长见识,真是长见识了。”
被称作李三郎的男人听到仇敌的声音,当即转身,满不在乎的哼声:“郑六休要胡言!我这是让着她,我堂堂郡王之子,和一个小娘子计较什么?”
他这一撩,宝琢又有话说了:“哼,你要说自己是堂堂一个大男人,我倒没话说了。说自己是郡王之子……”
李三郎扬扬下巴,“怎么,不信?”
她翻了个白眼儿,“郡王又不是你挣下的名号,哪里来的堂堂。该骄傲的是你父亲,你受庇于他,就没问问他,乐不乐意你抹黑长平郡王这个封号?”
“我我你……”对方的舌头像打了结,立时三刻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郑六郎笑得愈发厉害,折扇拍在手心一握,终于肯抬眼认真去看隔壁说话的人。
庆芳楼的厢房设计很是特别,每一间都设有悬空的空间,像后世的阳台。外面围着栏杆,上头卷了竹帘,若要私人空间就放下来,若想和隔壁间的人交际便收起来。很得一些豪商贵族的喜欢。
所以他视线投向那边时,并没有墙壁的阻隔。虽不能尽收眼底,也能看见那间房中站立伺候的家仆,食案前比肩坐着的一双人,男子面容英俊端正,气质沉冷,与人对视时隐隐透着一股慑人的压力,女子娇丽,托着腮好似慵懒模样,那一双桃花眼似翘非翘,望之似喜还嗔,使人心跳怦然。
他在心里可惜,这么一个口舌伶俐的辣美人实在罕见。只可惜名花有主,看那男人的样子不是个善茬,即便是他想抢,也未必能抢得到。
宝琢不是没有察觉那道火辣的视线,但等她发现皇帝往她身前一档,阻隔了那男人看她的目光。他与对方对视,两人之间噼里啪啦火花闪电,让她心里倏尔划过一句广告语。
——再看?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她忍不住埋头小幅度的拍桌笑。
宗政转过头,见她如此眉尖蹙了一下,“怎么?”
“您看他不看我,难不成是看上他了……”她一副吃了醋的模样娇瞥他。
他无语。
他们俩人喁喁私语,那边两位公子哥先吵了一架,而后特地从隔壁跑过来,表现出冰释前嫌的姿态,说是要交个朋友。
宝琢经过刚刚那番对话,心里有了底,知道他们估计就是那对门口打架的霸王。他们的祖父、父亲虽然有名,但本人都是吃喝玩乐的主,没干过正事,也没见过帝王的面目,因此没认出来。
她拉住皇帝的手,不让他赶人,歪着脑袋笑问:“凭什么你们说交朋友就交朋友?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吧。”
两人对看一眼,都以为要用金银珠宝敲门开路,挑了挑眉:“比如?”
“比如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打起来?”宝琢仰着脸,单纯好奇的样儿,“那个小黄莺,他一脚踩了你们两条船?”
☆、45|遇袭
两个人被噎了一句,脸色转青。宗政却勾起了嘴角,替她拂开额角碎发,低斥一句:“宝儿莫促狭。”话如此,却让人感觉不到严厉,只显得亲昵。
虽这世道,男人为戏子粉头争破了脑袋的事十有发生,但这两人自诩风流而不下流,怎么肯承认自己和小黄莺有一腿,还和仇敌成了间接情敌!想想都恶心!
宝琢不过是讨厌他们那一副“跟你交朋友是给你面子”的神情,非得再给他们一巴掌,打醒才罢。但她也知道点到为止,笑眯眯地圆场:“顽笑而已,两位郎君风度翩翩,不会与我一个小女子计较吧……”
李三郎刚欲接话,郑六抢在他前面一口咬定:“当然不会!”
他没管李三在那儿不满哼哼,眼睛微眯,笑容满面的说:“庆芳楼的小黄莺算什么,男子涂脂抹粉怎么也比不得女子温香软玉呀。晚间升平坊柳五家的南玉姑娘匀面儿待客……”他把脸转向宗政,“不知这位郎君可有兴致与我二人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