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竟喝了一大口橙汁,讷讷地点了点头。
话虽这么说,韩竟心里仍是不放心的,后来几天就变成了“富二代农村生存攻略”的实践版。他几乎天天往超市商场药店来回跑,剩下的时间都泡在淘宝上,给夏炎买了十几副棉线手套十几副口罩,两顶大草帽,几大瓶防蚊露,几大瓶乳液防晒霜晒后修护睡眠面膜,几沓湿纸巾,还有感冒药拉肚子药消炎软膏红花油跌打酒云南白药创可贴,一应俱全。
“干农活一定要戴手套,不然一天下来你手上就全是血泡了。他们要是让你下地,一定要戴帽子戴口罩擦防晒霜,这个绝对不是矫情,西北是高原日照强,不武装严谨会很容易晒伤。乳液和面膜都是我咨询了一位资深美容师给推荐的,补水和修护的效果很好。晒伤的药跟其他药品放在一起。农村的水可能有虫,一定要确认煮开了再喝。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跟别人说,如果活太重自己干不了也一定要跟别人说,这一点要牢牢记住,千万不能逞强。还有你的胃,一定要注意!”
夏炎拿起一瓶花粉过敏药,仔细读着包装上的说明,“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感觉好像要一去不回了一样……”
“当然有——呸,什么一去不回?你最好全须全尾地回来,要少了半个零件,我非冲过去砍死那村长不可!”韩竟猛地一下凑到夏炎跟前,指着夏炎鼻尖,恶狠狠地说道。直到夏炎怔怔地点了点头,才收了手扭头继续往夏炎箱子里装东西。
“就三个月,像你说的,是农村又不是原始丛林,就是累点你咬咬牙一晃也就挺过来了……”韩竟手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为一件衣服安排更合适的位置,半晌又用那种絮絮叨叨的平淡语气继续说道:“我跟小斯商量好了,他跟你一起去,如果真遇到什么事情,他会帮忙盯着,我也比较放心。”
“嗯……”夏炎蹲在旁边看着自己不断丰富起来的箱子,若无其事地问:“我会遇到什么事情么?”
“不会。”韩竟想都没想就随口答道,甚至连收拾箱子的动作都没有停下,等放好了手边的东西,才抬起头来认真看着夏炎,“小斯是信得过的。你去农村的事情,别跟任何人说,对学校就只说你旷课出去玩了没回来。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向我问起,我也会这么说。”
夏炎这次没有继续问为什么去取材还要这么鬼鬼祟祟的,也没问两人关系都没公开,有谁会向韩竟打听他的下落。他沉默半晌,索性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出去玩啊,就说去澳洲怎么样?那边有不少好玩的,正好冬天去南半球也暖和。”
“好啊,”韩竟点点头,抬起手揉了揉夏炎的头发,“想去的话以后有时间我们一起去。”
韩竟买了太多的东西,掂对下来,竟然塞了满满两个32寸特大号旅行箱,还是靠人跪在上面狠命往下压着才勉强拉上的拉链。夏炎看了极其无奈,“这是要搬家过去吗……我是去体验生活的,又不是度假,人家那有什么我就跟着一起用什么更好一点吧?”
两人于是关于什么东西能带什么东西不能带开始了漫长的讨价还价,到最后总算把行李减到只剩一个大箱子将将巴巴盖上盖,韩竟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再减,犟到最后还是夏炎妥协了。
等初九一大早把人送到机场,小斯看了那箱子都猛地一愣,“乖乖……夏少您这箱子要托运得加钱吧?”
夏炎意味深长地白了韩竟一眼,韩竟撇撇嘴,“要多少我给你出!”韩竟说着就往外掏钱包。按说这就是开个玩笑而已,结果夏炎不仅没推辞,还拿过钱包把里面的现金掠夺一空。
“啊对,得还你点,不然你回去没过桥费。”夏炎大模大样地拿出一张10块放回韩竟钱包里,弄得韩竟哭笑不得。
一伙人来得不算早,办完行李托运就开始登机了。韩竟一直送到安检口,跟小斯嘱咐了几句,又转过来对着夏炎,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上飞机就把戒指摘下来收好,在那边注意不要露富。”
夏炎微笑着点点头,“该说的早都说过好多遍了,什么‘吃饭使劲吃别端着不然干活扛不住’,‘晚上灌热水袋放被窝里别开电热毯容易上火’,‘干活别太实诚适当偷偷懒’,我都会背了。”
“就怕你左耳听右耳就冒出去了,记住了要记得按这个去做。还有,记得隔三差五给我发个彩信什么的。”
夏炎又点了点头,“知道了,放心。”
韩竟想了想,大约觉得该嘱咐的都嘱咐到了,便拍拍夏炎的肩膀,“行,那去吧。”
毕竟是机场,也不好做出太亲密的动作,他本想就这么分别,没想到夏炎四周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还是用那种比较爷们的姿势,飞快地拥抱了他一下。
“才三个月而已,很快就回来。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你说的那些都难不倒我,不用惦记。不过我估计……唯一会有困难的大概就是,我在那边应该会很想你的。”
韩竟还没反应过来,夏炎已经松开怀抱,叫上小斯往里面走了,一直到过了安检区拐了弯看不见了,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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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夏炎,韩竟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打听过夏炎说的地方,国家级特困村,相当闭塞落后,支教项目搞了好多年,每年都有大学生过去,村民都当客人礼遇。估计村民这次听说夏炎要过来,也只会当是村里的荣幸大加欢迎,不会动什么歪脑筋。虽说农村生活是一大挑战,可苦归苦累归累,人总是安全的。
相比之下,夏炎如果留在帝都,反而会让夏奕觉得威胁更大吧。现在旷着课瞒着家里去了那种穷得叮当乱响的地方自己找罪受,跟巨额家产离了十万八千里,在这虎视眈眈的兄长眼里,估计也足够不着调了。
夏炎越是不着调,就越容易让夏奕放松警惕。而韩竟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是小孩不在,才比较容易施展得开。
所以,现在这样,一切都正好。
第101章 照片
韩竟手机没电了,回到车上充上电,才收到夏炎发来的在机舱内的自拍:“马上就起飞啦,大侠三个月后见!想我的话就看看照片吧!”
小视频里面小孩欢快地说道,故意做了一个鬼脸,又朝他吐了吐舌头,最后微努努嘴,又咧嘴笑了起来。韩竟知道那象征的是一个亲吻,他反复看了两遍,只回复了一个“一路平安”。
看完之后他习惯性地打开微博,果然那个已经被他添加了悄悄关注的账号又发来了新的私信。从初一到初九,这个账号一直以每天一条的频率给他发送着私信,每次都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张照片,到今天已经是第九张。
这一次的照片,与前八次都不相同。
之前八次的照片内容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洗出的纸质照片重新扫描的,因此画面非常模糊。从内容来看,有第一张照片做铺垫,很容易想到后面一个系列拍摄的都是十年前夏宫那场大火当天的事情。虽然拍摄的内容大多是酒店内部装潢和普通的宴会场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底牌总要留到最后也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现在这些照片,就只是钓韩竟继续看下去的一个饵。
特别是那些照片的第八张,画面的四分之三都是黑的,似乎镜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而剩下的四分之一也极不清晰,韩竟仔细辨认,只能从一片亮光里面隐约看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种显然是偷拍的照片,通常都意味着巨大的秘密。
发给他这些照片的人是谁,简直再明显不过。一切都如韩竟预料的一般。出现在夏宫大火死亡名单上的那个“陈莉”,就是顾宵的生身母亲,大火当天,顾宵就在现场。
而看顾宵现在与夏奕的关系,他很可能是知道那场大火真相的人。
这一点韩竟也早料到了。他没想到的是,顾宵不仅知道真相,从这些照片看来,很可能还瞒着夏奕留下了证据。
……果然是毒蛇,想咬死谁,都只是一个念头的事。
顾宵一向聪明,又一向懂他,就算已经分手,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看重的是什么。事到如今,就算韩竟不想,两人也不得不见上一面了。
而在那故弄玄虚吊足了胃口的第八张照片之后,这第九张照片,却与夏宫大火完全没有关系。
那是一张风景照。
湘西风情的吊脚楼,远处青翠的山峰,蔚蓝如洗的天空,都完整地倒映在清澈秀美的河面上,宁谧之中一叶小舟顺流而下,在那镜面一般的水面划起一丝涟漪。
照片拍摄得很业余,但这景色太富标志性了。凡是知道这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条河就是沱江,而照片的拍摄地,就是湘西钟灵毓秀的古城——凤凰。
对这个自己曾经一度那么向往的地方,现在再收到照片,韩竟只感到一阵漫无边际的疲惫,仿佛要将他淹没。
细细想来,顾宵这个人,似乎从小就是这样。韩竟10岁被教授收养,那时顾宵才9岁。他读的是H大子弟小学,学校里所有人的父母都是H大的教职工。大学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守则。对于学校老师来说,哪个学生家长是大学领导教研室主任经手大笔科研资金,哪个学生家长无权无势榨不出什么油水,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相应地,学生也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而父亲当时还只是普通讲师、研究的是边缘学科手中没钱又不懂钻营,顾宵也就自然被划到了最底层那一等。
资源都是有限的,老师就只有有限的耐心和笑脸,当然要拿来关照那些家境更好的同学。到了顾宵这里,常常是冷冷的批评和指责。而从某种角度来说,小孩子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群生物,对于尚没有成熟的世界观的他们,大人的态度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老师只是一个冷淡的眼神,到了学生那里,就会变成赤裸裸的暴力和欺凌。这种欺凌又因为老师的放纵而变本加厉,使顾宵成为了被全体学生欺侮和孤立的存在。
孤独几乎是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人在社会上生存,都会有最基本的与他人交往的需求。在发现绝对不可能改变现状之后,顾宵渐渐学会了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别人打他欺负他,他不会哭闹,不会还手,更不会打小报告或者告诉爸爸,他会帮班里的“老大”做值日来争取一点带着轻蔑和嘲笑的庇护,会把作业借给别人抄换得一天短暂的安逸。虽然有太多次,他的作业本被划得面目全非,太多次他的书包被扔进水池,他自己被打被掐被在脸上画上奇怪的符号,甚至被锁在教室放卫生用品的柜子里,可他以自己的隐忍和睿智,竟也渐渐从那疯狂之中谋求了微妙的平衡,找到了自己的立锥之地。
如果没有韩竟,那个微缩的社会残酷而冷血的法则也许会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对于那个阶级森严的世界,韩竟是唯一的外来者,也是唯一不适用、也不屈从这套规则的人。那么多次他用直白得甚至称得上莽撞的倔强死命维护着这个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弟弟,竭力为他挡下来自这个世界的残忍和不公,即便不能保护他免于一切伤害,也希望能让自己所在乎的人,过得至少更轻松一点点。
现在再回想,他以为自己与顾宵的那些类似在童年的共患难之中培养出的深厚情谊,大概不过是他的错觉吧。顾宵会愿意跟韩竟在一起,只是因为在那种情形下,就只有韩竟一个人能够保护他,能够给他生存下来所必须的庇护和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