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文痛苦地闭着眼睛，妄图阻止炽热滚烫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来，但是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滴落在办公桌上，这些水花被月光照耀，正在慢慢凝结，很快就变成了墨蓝玉色旋转着乳白冰花的晶体。

龙的眼泪在月光中会变成宝石，宝石的种类因龙的种类也有所不同。传说中满月的时候宝石会最大最纯净，但那是民间美好的猜想和附会，龙的眼泪能不能变成宝石其实和月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月光只能加速凝结和便于宝石成型保存而已。沧海皓津玄持亲王很快就耗干了眼泪，望着面前的十几颗“碧海青霜”蓝钻石露出非常有成就感的笑容，七毛钱的成本，几十亿的产出，我不富谁富呢？

房间里除了这可耻的桌椅摇动和皮肉摔打声之外，就只有耿鸣的虎呼狼喘，不过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喘气声一点儿变快加剧的迹象都没有，他好像也在咬着牙，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张仲文心想事态不妙了，原来这是个慢性子持久战略者，这样被他折腾下去自己真的会住院的，于是忍住疼强打精神问：“你能不能换个姿势，你都不累么？”

“你的那条金链子哪里去了？”耿鸣突然问。

“忘了……我金银首饰那么多，哪里记得住。”张仲文心中警惕，但是嘴上依然淡然无谓地回答。

“你不是要赔我东西么，我要那个金链子。找出来，给我！”耿鸣狠狠地挺了几下腰，非常不容置疑地说。

“你休想。”张仲文笃定地回答。

耿鸣终于停了下来，在张仲文的一声嚎叫中抽身，接着好像也很疲累地坐到了沙发上，喘了几口气之后，“嘘”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把金链子给我拿来！”

张仲文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身心俱裂地爬到保险柜前，带着哭腔说：“不行，这个绝对不能给你！这是小五哥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点儿念想了！别的都行，你什么都可以拿去，这个不行……不行！”

但是随着他的话音，他其实已经打开了保险柜，把金链子拿了出来。耿鸣两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一把扯过他手上的金链子，捏着他的脸愤愤地说：“行不行我说了算！”

“……”

张仲文已经没有眼泪了，他五雷轰顶地看着月光下耿鸣那张残酷无情的脸，无力地垂下了头。

耿鸣看了一下金链子，很快确定这就是原货。把张仲文推倒在地，当着他的面把金链子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继续两只手攥着他的腿把他卷着撅了起来，现在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很快他就正面对着张仲文，爬在他的身上，做起了俯卧撑。几下之后他发现张仲文侧过脸闭着眼睛，恼火地攥着他的头发，把脸调正，阴险地说：“你根本不配戴这个链子，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个链子今天开始就是我的了，你也是我的！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要是再对我说一句假话，干一件让我不高兴的事，你除了挨打之外，还要挨我的操！你不怕死是吧，你就被我慢慢玩，看谁能挺过谁！”

说罢他张开嘴又咬住了张仲文的嘴唇，疯狂地啃食了起来，当然身下也毫不留情更加使力。张仲文闻到他嘴巴混合着的酒气和深夜喉咙中各种分泌物气息混合的味道，感觉到一把刺刀正在身体里打算一点点地把自己的身体割裂，而那条能守护住自己最后一点儿生而在世的存在感的金链子已经变成了一条恶毒的钢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他的灵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闭住眼睛，体力不支精神溃散，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意志了，只当自己是狂风恶浪中一只残破的船板，只求早点儿粉身碎骨葬身海底。

不过，在这似乎无休无尽的残酷折磨中，他又好像听见了那位Anna阿姨充满怜悯的歌声，他内心深处不停地苦笑，为什么这么温暖的声音，要在如此痛苦的时刻才能体会呢。

望乡长路晨雪晴

新草依稀旧容颜

衣如故

风如故

春去春来

为报天地雨露恩

为还四时更迭愿

何物已然来

它得无幸

失无悔

不道良言善语说荣耻

不施闲粮余米作慈悲

来路迢迢足下履

前途漫漫身上衣

它述无声

行无影

不赴张灯结彩欢喜宴

不留朱门大厦锦缎房

比肩接踵穿手隙

徘徊游走人世间

它形无状

色无泽

不畏朝生暮死青春短

不惧寒来暑往岁月长

嶙嶙华顶云中楼

历历城倾石与沙

它发无芽

开无花

不结充饥解渴丰盈果

不散金枝玉叶任赏玩

微然残芥尘泥里

托起光荫三千丈

此物已然来

为见无惧无畏我

为知无因无缘你

春去春来

今如故

终如故

攒指对饮眉心泪

醉而易过一百年

迷迷糊糊中月色已经消失，天幕隐遁如墨，耿鸣在咬着张仲文的衣领，差一点儿用他的手指把张仲文肩膀掰开，随着隐隐好像声带在空气中摩擦的低沉闷吼之后，他终于把沉重身体砸在张仲文的怀里。

不过他也就只躺了十秒钟，立刻爬了起来，冲进了卫生间。简单的几声水响之后，他迅速无比地跑回来穿裤子。但是要耿鸣惊悚的是，张仲文缓缓地坐了起来，彬彬有礼声色饱满地开腔：“您还满意么？”

耿鸣的眼睛已经红得好像在流血，眼袋肿胀，刚提上裤子就听见张仲文问话，吓得向后一跳。因为张仲文虽然脖子已经全紫，眼眶淤黑，嘴唇已经抽搐变形，且大腿上流下的血已经在大理石地面形成缤纷缭乱的抽象画，但是耿鸣隐约可以看出，他还是在非常自信诡谲地微笑，似乎半个夜晚里耿鸣对他施加的非难与折磨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

“……”耿鸣现在完全没有话对他说，他急迫地系好裤带扭头走到门前。

“啊，你稍等。”张仲文轻松愉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按了一下开门的按钮。然后挺直腰背，迈着逍遥自在的步伐走到办公室正中，很好声好气地问：“你不要喝点儿东西再走么？”

耿鸣像看着陌生人那样盯了他一会儿，嘴唇颤动想说点儿什么，但是终究没能开口。

“呵呵，耿队长，这一点点小事你完全不需要放在心上。我做事，你放心，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这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常规工作。我的表现只是在充分调动你的情绪，让你满意和有成就感，如果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下次会更努力的表现的。至于那个链子，你喜欢就拿去，我坦白告诉你，那个是镀金，基本上是黄铜，所以并不值什么钱。您想泻火的话，随时可以找我，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需求。您还有什么问题么？”他说完索然无味地耸了耸肩膀，做了个要走要留随便你的姿势。

耿鸣脸上的一点儿慌乱和窘迫完全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又看了张仲文几秒钟，拉开了门，急不可待地离去了。张仲文站在门缝里，等到他的身影远远消失在永漓阁大厅的出口，随即关死了门。

然后他就腿一软，扶着门摔倒在地，一串长长的血水从身下涌泉而出，他痛苦地呜咽着，挠着门板，呛声咳嗽。好半天之后他确定自己的腿动不了了，就慢慢推着门把自己蹭在地上，仰面平躺，无光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耿鸣刚刚迈进电梯，就觉得满脸发痒，他六神无主地挠着脸，很快就惊慌失措地在电梯间的玻璃中发现：那遮盖半张脸的胡子重新茂盛地生长出来了，而且生长的速度之快是肉眼可见的，好像一团凭空在他脸上聚集的乌云，迅速把他回复成了几个月前那种长毛马猴样。

不过他内心里的失望要大于惊恐，他死死地捶了几下墙，抱着头蹲了下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绝望和悲哀的声音。

这个世界有人计划成功，就意味着有人计划失败。

第五十五话：一个是美玉无瑕，知道事后修补菊花；一个是阆苑仙葩，提上裤子后向女人求婚

张仲文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有三件事要他觉得发自内心的尴尬与羞愧，飘飘欲仙地想驾云飞到月亮上绕一圈回来再冲到地球上最坚硬的部分上撞死。

第一件事是他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开学升旗日那天，他突然被叫到主席台前领了一张“优秀少先队员”奖状，且还要作为代表发言。

第二件事是他两年前带着蔡丽艳回家，当着瞠目结舌的全家人，指着身边那个贤惠的反义词说“这是我老婆”。

第三件事应该就发生在现在：他下半身光溜溜双腿大开搁在支架上，仰在一张妇检床上，面对他的干姐姐化蛟不知道是崇拜还是惊恐的表情。

“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

脸上的粉正在雪崩的化蛟用手捂着脸，怒极生哀地悲叹道。

“I know. I love you too！”张仲文美滋滋地说，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升华到一个新境界。

化蛟是一条有九个头的火龙，目前也是一家演艺经纪公司长袖善舞机敏犀利的女老板，她手下有很多当红艺人和模特——这也就意味着，她与很多高精尖的整容医院和妇科诊所的业务往来频繁关系良好。清晨时分张仲文痛苦难忍，但是身上的伤患又不便告人，于是只能向他的生死之交邪恶盟友化蛟求救，因为化蛟有行医经验，也见过他最丑恶最黑暗最不是人的面貌，所以他觉得目前的局面只有这位皇妃级的女侠能收拾了。化蛟在电话里听出他声音有异奄奄一息，迅速就联系同在芍露崖工作的远房亲戚以利龙女，让她驮着已经完全无法行动的张仲文从五龙池起飞，奔赴到临时借用的一家私人妇科诊所，解决他的“急性阑尾炎”。

“我不是在为你难过，我是在为我自己难过！我他妈的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要看见这种场面？凭什么我要管这种事？”化蛟红色的瞳孔中闪着不知道是怒还是笑的鄙夷，看着面前真实的噩梦努力让自己淡定再淡定，不过她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她真的是无辜的。

“Sorry.”张仲文漠然低头。

“你闲着没事去惹大象干嘛？”化蛟掐着腰，双眼冒火，全身红艳艳的貂裘都在炸毛。

“……”张仲文闭着眼睛不敢看她了，现在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和这个不幸的女人顶嘴呢？

“如果被你生你养你的父母，教育指导你的老师，还有关怀支持你的领导们看见你的菊花被人爆成这样，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说，你能想象他们脸上失望的表情嘛？”

“……”

“古有昭君出塞玉环上吊，今有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炸碉堡。人家是为了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人民的安宁幸福，你呢？你这是为了啥？对了，你不是说你是攻么？你现在攻啊！你给我攻啊！我要你攻，要你攻——”

化蛟扯下脖子上鲜艳奢华的围巾，对着张仲文的脑袋一顿乱砸。

张仲文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万恶银为首，前面混后面还！你以为你现在当个龙王就很吊么？定海神针砸烂水晶宫，以后你嚣张连个屁都没有了！”化蛟怒鼓猴腮，做了一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海姐……求你了，别说了，你快叫医生来啊，我真的很疼……我快要受不了了！”张仲文呲牙咧嘴地叫唤起来。

“唉——”化蛟站起来把飞焰流火的大衣一脱，露出一身雪白肃静的护士装——张仲文明显认识这是前年万圣节party她穿过的诱惑制服。于是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别开玩笑了，这个你懂么？”

化蛟戴上了无菌手套和一个口罩，蹲到张仲文腿下，皱着眉头审视，喃喃地说：“这个人情你真欠大发了……天啊，男人无下限，新的灭绝人性禽兽奖我要颁给你们俩谁呢？”

张仲文对化蛟的杀人医术没有怀疑，但是现在他不是要求死而是要求活，自己吃饭的本钱摆在这个蒙古大夫前，立时心慌意乱吓得面如灰土。但是他现在真的不敢动，想跑腿也不听使唤，只能泪眼汪汪胆颤心惊地望着这位一脸怨毒的老大姐，暗自祈祷她不要使用什么过激手段。

化蛟看了半天，突然拿起手机，对着张仲文的伤患处一顿狂拍。

“你干什么？”张仲文彷徨地问。

“我在收集一些可以教育青少年们不要搞gay的教材。”

“好吧……需要的时候我可以现身说法，声泪俱下的。”

于是整个上午，张仲文的死叫活叫响遍了整个诊所——普通的麻醉药剂对龙类是没有效果的，龙类专用麻醉药品非常珍贵属于严控物资，匆忙之间即便是沧海皓津玄持亲王也搞不到，虽然化蛟略懂外科常识，不过她也只是凭想象在处理张仲文的伤口——化蛟有一种知难而上我知故我在的探索心，在她眼里这也不过是一次人生阅历和科学操作经验。

手术结束之后化蛟吐着火喷着自己的双手，冷冷地看着大汗淋漓满头青筋双角已经从头发中直立起来的张仲文，凭着猜想说：“即便是按照龙族的体质，我觉得你至少也要老实两个月。”

“不行！他要是这几天还要怎么办？”张仲文瞪着眼珠子大吼。

“……”化蛟慢慢走到墙前，用脑袋撞了一下。

“要不，海姐，你替我去！你变成我，他认不出来的！……不行，万一他再吹口哨叫我，出现的还是我，你也不可能那么快赶上的！”张仲文用手挠着湿漉漉的脸恼火地喊叫着。

化蛟白了他一眼，又用脑袋撞了一下墙。

“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啊，抹上就好的？”张仲文迫切地追问。

“不知道，别问我……我觉得还是一枪崩掉你的脑袋算了，你已经完全疯了！”化蛟害怕地远远地站在墙角里，怀疑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小动物。

“不行，我要回到海里去……海里我的身体恢复的快！”张仲文努力地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是化蛟红影一闪已经来到他身前，伸出爪子抠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床上，极其愤怒地说：“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英持那个Bitch逼你的，你就算是条狗，她也不至于这样往死里使唤吧？你不用怕，我去找她评理去，姐不怕她，姐罩得住你！”

“不是，真不是，这是我自己的事，和总监没关系。海姐，我之所以找你求救，就是不想让这件事惊动她，也不能让我们公司里任何人发现半点儿蛛丝马迹。”张仲文苦苦地哀求道。

“好吧，这次你又有什么计划，我能分到钱么？”化蛟好奇地问。

“Sorry，这次没有钱。不过你懂的，我不是有来无往的人，海姐，我会报答你的。我现在要想办法快点儿能走动，万一他晚上下班要回家的话，这个样子我是飞不了的！”张仲文愁眉深锁，颓唐地望着化蛟。

“Fuck！小贱货，我没看错，你真的是疯了。我早告诉你了，你根本不适应那个公司的环境，庙大和尚多，打个哈欠都能吹死你这种小鬼。我觉得，这个耿什么的，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唉……姐好人做到底，把我们公司雪藏的几个歌星模特送给你玩好了，你也朝死里玩，能活着从你床上爬下来的，说明真是可造之材，我就捧红他。死了的，你吃也好埋也好随便你处理。我还就纳了闷了，不就是个男人么，怎么就破了你的罩门把你搞成这个屎样？想当年，我们火箭队姐弟二人在江湖上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阴死了多少英雄好汉啊，现如今，唉——Fuck！你不要告诉我你又恋爱了！”化蛟洋洋自得地絮叨到一半突然变脸，惊恐地看着半死不活瘫头耷脑的张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