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辰阳，武陵郡的西边。”

“好，此次我们一同前往。本王要去武陵探查民情，就算……寻不回长生，也不算徒劳而归。”

慕容朝晖乘了马车，向西行去。一路上快马加鞭，于第三日的傍到了辰阳。山路难行，马车一直晃个不停，一路上车马劳顿，慕容朝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想及长生有可能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心中又迫不及待。

马车在武陵郡府门前停下，龙君岳见来人阵仗不凡，亲自迎出门来。只见马车前的湘帘被一旁婢女轻轻掀开，走下一个模样极其俊美的少年郞。君岳自认家中美人无数，母亲、二弟、三弟还有娇妻都生了张极其好看的脸蛋，而这少年却是人间少有，比灵秀出尘的二弟多了几分精致，又比娇媚女子多了几分英气。

君岳恭敬道：“君岳代替家父武陵太守在此守候，不知来者是何方贵客？”

少年身旁一位年约而立的劲装男子朗声道：“楚王到访，想在贵地歇息几日，查访民情。”

“原来是大王来访，有失远迎！”君岳连忙行礼问安，将一行人迎进武陵郡府，又派了两人去龙府去请父亲。君岳听说新楚王是去年到的荆州，不过从未料到他会亲自来这种穷乡僻壤之地，更没想到楚王竟是这样一个俊朗少年。

楚王的话不多，更多的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他似乎对自己的家人挺感兴趣，他如实答了，只是略了新来的“三弟”。这孩子是池绿带回来的，或许在此待不长久，还是不说为妙。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不小心听到了慕容郅的事情，还好被二弟给救下了。说来也巧，那孩子与夭折的三弟倒真有三分相像，有他在，母亲最近开心了许多。

“臣武陵郡太守龙渊，叩见楚王殿下。”龙渊向慕容朝晖行了礼，慕容朝晖连忙将他扶起。“不知殿下来访，微臣有失远迎。”

“是本王并未事先告知，龙太守并无罪过。”

几人相谈了一阵，龙渊看了天色，夕阳快落下山去。他想楚王一路定是车马劳顿，而武陵郡府中的驿站较为简陋，便道：“殿下，天色不早驿馆简陋，还请陛下去小臣府上小住。不知……殿下此次前来查访民情，暂留几日？”

慕容朝晖略略想了想，道：“少则五六日，多则十几日。这些日子，需麻烦太守照应了。”

“接待殿下是小臣的荣幸，何谈麻烦？”

慕容朝晖随着龙渊龙君岳一行到了龙府，身边只留一些亲信，带来的随行侍卫留了一多半在驿馆居住。慕容朝晖看了龙府的格局，宅子虽修得大，装饰倒是古朴无华，家中仆人似乎也并不多，看来倒是个清廉的官员。他在桌边坐下，丰盛的饭菜也上了桌。家里人都见过了，龙夫人是个祥和的妇人，按理说年龄应该四十上下了，却还称得上年轻漂亮。接待他的长子龙君岳已成家，妻子娇美，还有个漂亮可爱的儿子，一家人和和睦睦，令人艳羡。只是此次出行的目标人物倒是不见踪影。

“君岳，你家二弟现在何处，为何独不见他？”慕容朝晖仿佛不经意般问道。

龙君岳淡淡笑道：“二弟性喜出游，现下在外面，并未回家。”

“他离家已经很久了吗？”

“不……也不算太久，上月回过一趟。”

“家里人就不担心么？”

“二弟会照顾好自己的，若是日子久了不打算回家，自会让人带书信回来。”

“他一个人出游？”

“是啊，二弟是个闲散的性子，又习惯了独来独往，经常一个人出游，很少同他人结伴而行……”

慕容朝晖沉吟半响，心道这池绿的行踪倒也正常，若是他带了长生回家，家中人定会知道。况且，这武陵郡守并没有什么理由将长生藏起来。难不成这条线索也断了么？这番一想，慕容朝晖心中不禁失落起来。

第三十四章：踩花山（一）

长生在苗人谷待了一个多月，每日练功习武，玩耍听故事，过得倒逍遥自在。五月跟着池绿回过家一趟，小住了几日，池绿说要再去苗人谷，长生便立马跟了过来。家中虽好，可没了池绿长生就坐不住，每日看书也腻了，不如苗人谷好玩。

苗人谷里的确有不少好玩的东西，平日里可以跟黑黑白白还有其他的孩子们上山采野果，摘野菜，捉小鸟，掏鸟蛋……好玩得不得了，更别提灵姑姑养的那些小虫子了。听二哥说，那些小虫子是天蚕教里最珍贵的宝贝，要仔细养着。

长生问了灵姑姑这些小虫子是干什么的，姑姑说这些小虫子是蛊虫。有的虫子能让人肚子疼，有的能让人头疼，有的还能控制人的意志。令长生感到最奇特的是一种叫做桃花蛊的蛊虫，听灵姑姑说，中了桃花蛊的人会爱上下蛊之人，至死方休。

长生看了那白色的蠕动着的小虫，疑惑道：“桃花蛊真能这么有用？姑姑你试过？”

灵姑动了动嘴唇，神色有些暗淡，过了一刻方道：“也不是个个都顶用的，要看中蛊之人意志如何……”

午后殿里燃着沉香，氤氲着淡淡的烟气。长生闻着沉香的味道，昏昏欲睡。

“灵姑姑，小晔将前尘往事都忘却了，有没有一种小虫能让我将从前的事情想起来呢？”

灵姑摇摇头，道：“只有能让人忘却记忆的小虫子，倒没有让人想起前尘的小虫子。若是因中了蛊而忘却记忆，只要将蛊虫引出体外即可。”

“小晔是发烧才忘掉往事的，姑姑有办法将记忆找回来么？”

一阵山风吹来，殿里的丝绢微微摆着，氤氲的沉香烟气也吹散了。房檐四周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响着，一只鸟儿扑闪着翅膀，从房檐上起飞。

灵姑缓缓说道：“过去的记忆对小晔很重要么？记忆是痛苦的源泉，有时候忘却才是幸福。”

长生也觉得灵姑说的对，但天气开始热了，有一个场景一个人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最近我总是梦见一个池塘，池中开满了红莲，妖冶得刺眼。旁边还有位少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觉得熟悉得很。这个场面像是卡在我记忆里，进退不得。我想要想起来，可什么也想不起。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灵姑姑摸了摸长生的前额，头上银饰的流苏细细作响：“万事莫要强求，多想些别的事情，你会慢慢忘了的。从这里下山，往西边走半个时辰，那里有个小山谷，还有个小池塘，里面开满了红莲花。想看莲花下回让池绿带你去吧。对了，踩花山的日子就要到了，你和池绿可以一同去凑个热闹。我想你会喜欢的。”

“踩花山是什么？”

“是一个节日，六月十六那天武陵的男女老少汇聚在集市上，唱歌赏花，分享美食。还有小贩挑着鲜艳的花朵兜售，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晚上还有篝火晚会，大家唱歌跳舞，很热闹很好玩。”

“对哦，最近山上有很多花开了，很漂亮。”长生看向桌案上天青色花瓶里插的几朵白色栀子，这花香味清新，他很喜欢。此时山间还有许多漂亮的花朵，紫薇、三色堇、蔷薇、月季、牵牛、凤仙……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长生趴在垫子上，听灵姑讲故事。他来苗人谷后就黏上了灵姑。灵姑长得很美，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十八九的模样，不过听池绿说灵姑也有二十五六了，比大哥小两岁。二十五六的年龄，在这里算是老姑娘了，也不知道灵姑为何不肯出嫁。

灵姑很会讲故事，刚来时长生见她冷冷的，以为不好接近，过了些日子便发现灵姑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人，待人很宽容，也不摆架子。她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武陵这一带流传的故事她全都知道，更远些的地方她也能说出许多来。有些鬼怪故事长生不敢听，灵姑便常常跟他说些有关爱情的故事，有时还会将池绿和大哥的趣事说给长生听。

听灵姑说，他二哥池绿其实是个坏小子。小时候调皮捣蛋，无恶不作。看上去长得乖巧，肚子里全是坏水。几岁时常常趁大哥睡着的时候在他脸上画胡子，或是把大哥的头发梳成了女髻，大哥醒了却又哪里都找不到他，只能哀叹一声。找着了人，又因池绿确实小他太多，不忍教训，只能由着他去了。家中长辈又偏爱着他，所以也由得他捣蛋。

“当年蜀王将独子送来武陵，请天蚕教左使葫芦仙人教授武功，池绿那小子倒是照样欺负不误。池绿有个坏毛病，专喜欢欺负看上去强悍的人，比他弱的倒是从来不欺负。可怜慕容郅要强得很，被欺负了也是忍气吞声的。山上有许多可怕的鬼故事流传着，池绿也不知从哪里看出慕容郅怕鬼，好几次晚上穿着飘飘白衣站在慕容郅床前，他把吓得半死，差点不顾面子要逃下山去……”

长生想起慕容郅那张严肃的脸，再想想他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场景，不禁扑哧一笑。

“慕容郅好面子，不想叫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人师兄，为了能和池绿齐头并进，没日没夜地练功。不过每次比武池绿总是几招将他打败，弄得他十分沮丧。池绿还老把他该做的事情丢给慕容郅，也难得他忍气吞声那么多年……后来我倒觉得慕容郅似乎挺喜欢池绿的，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

长生疑惑道：“可我平时不觉得二哥有这么……”

灵姑微微笑了：“那是因为小晔是池绿的克星啊。嫂子有了小晔，池绿就不再是家中最受宠的小儿子了。小晔从小体弱多病，嫂子将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小晔身上，自然就冷淡了池绿。其实小晔小时候经常被池绿捉弄，不过小晔从来都对池绿这小子深信不疑。……池绿现在已经改变了许多，不像小时候那么讨人嫌了。自从……小晔重病后池绿就慢慢变了，变得成熟了许多，像个大哥哥了……”

长生听着灵姑的话，想着自己从前真的体质那么差吗？甚至几欲病死。他觉着自己现在身体好得不得了，身强体壮的。听灵姑说小晔，倒像是在说与他不相干的人。长生遥想着完全想不起来的童年岁月，有种想找回记忆的冲动。

“对了，不是说天蚕教的左使之位空着吗？葫芦仙人呢？”

“他老人家游仙去了，现在大概在天上作着神仙吧。葫芦仙人也是个老不正经的，一把年纪了还常常喝得烂醉，有次感了风寒还乘小船喝酒赏月，掉到莲花池里淹死了。”

灵姑断断续续说着些前尘往事，长生听着那些一点也不熟悉的往事，努力记着。他的前十几年全化作了尘烟，这些听来的故事，就当是从前的记忆，填补那些记忆消失的空缺。只有一件事让他疑惑，那个梦里红莲池旁的少年究竟是谁？那少年绝不是池绿，也不是他醒来后见过的其他人。他想他们定是认识的，梦里的那人带给他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强烈到无法忽视。

山风吹着，长生闭上眼睛打起盹来。山中的日子闲适安逸，池绿在此研究他的武林绝学或是各种秘术，他对增强武功这种事情乐此不疲，甚至如痴如狂。长生则由灵姑和教内几个长老教授武功。闲暇时灵姑常常给他说故事，长生怎么也听不厌烦，教中的孩子们也有好玩的各种小把戏，光是用小草编成小动物就能让长生学上好几日。

苗人谷里的日子长生除了多学得几套诡异的剑法，轻功也大有长进。苗人谷是个练轻功的好地方，到此后他方知晓池绿的轻功为何如此出众。池绿之前在龙府时展示的轻功不过是小小把戏，到了苗人谷他才知道，池绿真的可以如同鸟儿般自由。清晨自正殿鎏金的屋顶上跳下，下面是云雾缭绕的悬崖深渊。池绿就如同一只白色的鸟儿，从大殿上俯冲下来，跳入云雾之中。起初长生会惊叫一声，拉着灵姑指着已经消失在云雾之下的池绿说不出话来。不过两刻钟后，池绿又从悬崖边上的小树枝一级级跃上，微笑着走到他面前。如今他已对池绿的这种行为见怪不怪。

灵姑还教会了他怎么用毒辨毒解毒，不过长生想玩的小虫子灵姑始终没让他碰。内功心法也开始学了，这项是池绿亲自教的。他学会了怎么运气，只是气息比较弱，但他能感觉到运气之后丹田暖暖的，浑身充满了力量。

踩花山的日子快到了，灵姑让教里的几个姑娘给长生做了一套苗族少年的穿着，说是让他踩花山那天穿的。长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蛋，听说踩花山也是年轻男女相识的好机会，有很多段因缘就起于这里，因此大家颇为看重。池绿也说他失忆后还从未参加过踩花山，定要带他去看看热闹的场面。

第三十五章：踩花山（二）

慕容朝晖在龙府住了几日，江陵派去的人仍是全无消息。难道长生真的不在武陵？慕容朝晖的耐心在等待中慢慢背消磨，他也明白，这事急也没有用。

武陵此地真的与龙城或是荆州大不一样，民风民俗上有很大不同，光从穿着打扮上就能看得出来。龙太守一家因龙渊是朝廷命官便一直是汉人穿着，也使得他有了一些熟悉之感。此地的苗人和巴人穿着与汉人全然不同，即使偶有汉人穿着出现，也多半是衙门中人或是外来的生意客。此地人虽说大多数人都会官话，却常常使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令他迷惑不已。他若出现在集市，往往能最大限度地吸引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的穿着与他们相差太多的缘故。

接连几日的雨水令慕容朝晖内心焦虑不安，武陵多雨，初夏时常常阴雨连绵，而长生的消息他始终是没能得到。他时常旁敲侧击着问池绿的消息，不过君岳的回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线索。他犹豫着是不是干脆将长生走丢的事情告诉龙家父子，让他们帮着自己将长生找到。可自己这边如此精良的侍卫和暗卫都未能得到长生的消息，龙渊不过区区一个武陵郡太守，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况且长生不一定是池绿带走的，自己若是向池绿逼问，实在有兴师问罪的味道。

他记得那晚桃花船撞上了两根巨大的浮木，船身剧烈地晃了两晃。难不成长生当时在甲板上看月亮，真被掀下船去，进了洞庭湖的鱼肚？长生是北方长大的孩子，自然是不会游泳的，若是掉到水里……

慕容朝晖想到这里，心里压抑地几欲透不过气来。

雨夜里没有月光，龙府里几只红色灯笼暧昧不明地亮着。将阁楼的木窗推开，一股潮湿的空气透了进来。潮湿的空气粘上他的皮肤，立刻变得黏腻。复将窗子关上，桌案上一盏油灯的灯芯微微跳动，他翻动着从荆州带来的几本书籍，想着明日是不是干脆回荆州城去。此次急匆匆来此，原本就想中了邪一般，荆州城那边还有不少政务需要打理，他不能儿戏。

第二日天空竟然放晴，碧蓝的天空只有几丝如薄雾般的云，太阳几欲将几日以来积攒的雨水全数烤干。听说六月十六是武陵郡踩花山的日子，这是武陵一年之中的盛会之一，属于年轻男女的盛会。为此，慕容朝晖决定在此等候两日，他原本到武陵来除了找长生也有查访民情的目的，而节日是查访民情最好的捷径。

节日当天辰阳街头被山上采集的鲜花装饰一新，仿若桃源圣地。各种当季花朵夹杂其间，色彩纷呈，姑娘小伙穿梭美丽花卉中，两两对歌猜谜，十分有趣。街市上的小贩们贩卖着鲜花和各种小饰品，都是龙城或是荆州不常见过的。小双燕子二人对这些东西颇感兴趣，买了好些苗族饰品收着。虽说可能不太用得上，留个纪念也是不错的。武陵地区人民如此愉快，慕容朝晖神色稍霁，看着那些年轻男女觉得热闹。

时值傍晚，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众人点燃篝火，点起花灯，围着火堆唱歌跳舞。街市上有人放起了孔明灯，一盏盏亮闪闪的灯向天上飞去，飞远了后成了星星一般，在遥远的天上闪着微微亮光。今夜月明星稀，这些孔明灯恰好装点了缺少星星的夜空。慕容朝晖也点了几盏孔明灯，热气充满灯罩后便慢慢放飞。他想起他与长生在龙城那日在河边放花灯的情景，如今放灯却没有那人陪在身边，微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衣襟，慕容朝晖觉得有些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