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安静燃烧。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肯回头呢？”

一千年前不肯回头，一千年后不能回头。

巨大的威压忽然从穹顶传来，巨龙咆哮一声抬起头，他在这片永恒黑暗中同样看不到东西，但他清晰地感觉到，死亡之力穿破他的火焰帷幕，一反之前的沉寂，带着不容忽视、不容反抗的威能，顷刻袭来。

黑暗元素狂躁起来，它们像是变成了沉重的胶状，几乎让巨龙庞大的身躯动弹不得。

极快的攻击准确地扑向龙的双翼，翼骨被折断时飞溅出炽烈的血液，巨龙痛的嘶吼起来，凄厉的吼声回荡在整个殿堂。

“很好……不过我早就不能飞了，没用！”

龙族一口龙火喷出，黑暗中的影子迅速躲开，但下一个黑影迅速袭来，直接指向龙的尾骨。

巨龙猛地一甩尾巴，忽然又觉得后颈也有冰冷尖利的触感。

“你——”

最后一击来自司影神官本人，旋转的黑暗元素凝结成不知名的形状，巨龙看不到，但能感觉到那可怕的速度和压力，如果他不飞起来，一定会被拦腰砍成两段。

“你是太久没看见人，所以人来疯么？”海连纳冷笑着，“连我的路都敢挡！”

黑夜将要笼罩大地，那么夕阳是抵挡不住的。

庞大的身体向后挣扎了一下，忽然就消失了。

暗刃全部飞空，消散在黑暗中。

一柄长枪燃烧着火焰，架住了接连三次攻击——三只巫妖愤怒地扑上来，陷入狂暴中的巫妖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海连纳在黑暗中，召唤了他的巫妖。

“他们居然不是来杀你？”黑暗中化成人身的巨龙带着一丝惊诧。

而海连纳也惊讶了一下：“女人？”

不过也仅仅一秒而已，从主人那里传来的精神力量太过狂暴，三只巫妖都不由自主地被那股精神力量裹挟着，疯狂地撕碎所有挡在主人面前的障碍，即使他们的主人现在早已虚弱得一根爪尖轻轻一划就可以带走他的生命，但是恐惧却油然而生，可怖的精神压力层层袭来，他们不敢动，只能服从灵魂烙印中传来的命令。

“为什么千里迢迢来这里拼命呢？”女人手中的长枪准确地刺中了伊斯艾尔的肩膀，但没有理智的巫妖顺势用自己的骨头卡住了枪尖，另外两个巫妖在女人形貌的巨龙背后高高跃起。

她微微侧头，握住枪，身体像大鸟一样翩然腾空，巫妖扑空，被她一脚踏中。

但她没能躲开正前方的袭击。

一道又一道黑暗之刃接连而来，打在她胸前，虽然龙类的骨骼与皮肤即使化作人形也更加强韧，但也挡不住黑暗领袖的怒火。

鲜血飞溅，剧痛中女人掀翻三只巫妖，长枪被她扔掉，双手化作龙爪，直接抓烂身边巫妖的肩膀。

“那么你又为什么在这里？”海连纳的反问伴随着锁链一样缠绕而来的攻击，“你并不想杀我，不然以你的能力，我也不能这么轻易就占了上风。”

“你不用我杀，也活不过今年。”

海连纳在黑暗中微笑了起来：“那为什么挡住我呢？让开。”

“……”龙族沉默了一下，“如果我让你活下去，你肯不肯离开？”

“不需要，让开。”海连纳没有一秒钟的犹豫，“让开，不然我真的杀了你。”

“你一时半会杀不死我。”龙族笑了笑，丝毫不在意，“我还有几个问题，问完了我就让开，你的毒需要夏焰巨龙的胆汁，但普通火龙的胆汁也能缓解你的痛苦，你为什么宁可死也不回圣龙？”

巫妖们停止了攻击，黑暗中的龙火也渐渐熄灭。

“我不需要靠剥夺别人的生命而活着。”海连纳回答。

“那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为什么选择成为黑暗神官？别跟我说光明与黑暗的守恒定律，大道理我懂，但你怎么就能甘心，别人都生活在阳光下，你却要永生永世陪伴黑夜？”

海连纳哼了一声：“生来如此。”

“背对阳光，永远沉沦在黑夜里，那么你后悔么？”

“你是被圣殿收买了么？我后悔跟你在这废话，滚！”不耐烦的海连纳直接扬起了法杖，黑暗神官永远没有后悔这种情绪，黑夜是他们的选择，是他们的坚持。

暴怒的黑暗元素成利剑射向四面八方，然而忽然，那些飞射而出的黑暗元素落在殿堂的墙壁上，开始泛出银色的光芒。

随着海连纳身上黑暗之力的涌出，那些墙壁上的符文依次亮起，银色的光芒缠绕着爬满墙壁，最终汇聚到穹顶，那里骤然亮起了影月的纹章，巨大的光芒从穹顶猛然落下，银光让海连纳的眼前一片空白。

雪域中的神官们忽然听到了亘古的吟唱，纷纷跪倒在地，米诺远远望去，看见低垂的夜幕中，天空亮起了银光。

第84章：终章

海连纳觉得自己正站在星空里，周围没有其他的东西，遥远的天幕上有渺茫的群星，脚下也是深沉的夜幕，没有任何倚靠。

很安静。

他忽然回头，发现背后有一个人影，同他一样浮于空中，但他可以肯定这个人刚才是不在这里的。

对方有米色的长发，和一张极其温和的笑脸。海连纳百分之百肯定，这人要是去圣殿，绝对能当一个合格的神棍，不过他身上穿的却是和自己一样的黑袍。

那人对他笑了笑，莫名地就觉得很亲切。

一道银色的光从对方身上亮起，然后慢慢脱离了他的身体，转瞬之间，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海连纳的额前。

“啊——”海连纳惊叫了一声。

对面的人立刻担忧地问道：“很疼？”

“不，我只是吓了一跳。”海连纳非常淡然，一股奇异的力量从额心蔓延开来，“这是什么？”

“那是烙印。”那个人笑着说，“一千三百年了，我终于完成了我最后要做的事。”

这个人的声音温和，隐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是……”海连纳皱着眉想了想，“你是那个总出现在我梦里的人？！”

是的，这个声音！出现在每次海连纳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恍惚之间听到有人喊他，告诉他他必须回去，居然是这个人？

“我是先代司月神官，格兰斯美拉·影月。”对方微微扬起了头，露出傲然的神色，忽然就从那个可以凭借笑容去圣殿混饭吃的邻家哥哥，变成了执掌生死的黑暗领袖。

然后在海连纳惊愕的目光里，那个先代司月抬起手，银色的光慢慢顺着他的手臂飞出，流光溢彩，全部飞进海连纳的身体。

“以君父之名，以我灵魂为引，将黑暗赐予我的姓氏传承！”

银色的光像飘带，丝丝缕缕缠绕着飘舞，更多的黑暗之力开始聚集，传递。

海连纳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容器，越来越多的黑暗元素开始汇聚，黑暗元素凝聚成了实体，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身体。

“你将成为一切黑暗的引路者，用你的灵魂与身体，连接黑暗边界与迪亚纳大地；你将成为亡者的主人，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隔；你将永生永世背对阳光，面朝黑夜……”

黑暗之力汇聚成巨大的海潮，但潮水像是涌入了无底洞，更像是流入了黑夜的海洋。

“将你背后的阳光，留给世人。”

他们是黑夜的守护者，永远沉寂在黑暗中，因为没有黑夜，黎明也会消失。

“这一刻你将死去，你也将重生，不论你有怎样的过去，这一刻开始，你只是海连纳·影月，黑暗之子！”

银光隐没，黑暗之力停止了聚集，但海连纳感觉到，他与整片黑暗拥有同一个心跳声，他能感受到每一片黑暗大地的细小波动。

“我……完成了月判？”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你早就完成了。你的月判……其实是从你十七岁那年开始的。”对面的先代司月露出了微笑，“生命与信仰，故国与影月，爱情与夙愿，你的月判是选择，你完成了你的选择，从现在开始，你是影月的当代司月神官。”

这一刻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却也觉得无比轻松。

“我终于可以走了。”格兰斯美拉露出最后一个微笑，他的身影开始慢慢变淡，“每一代司月身上，都带有君主的烙印，那个烙印深藏在灵魂里，传承之日，先代司月将自己的一片灵魂带着烙印传递给继任者，不属于自己的灵魂侵入神智，一定会有非常大的痛苦，但你却没有感觉到……我可以想象你之前经历过百倍于此的苦难。”

他的身影越来越淡。

“一千三百年，终于结束了，以后再也没有月判了，影月又重新有了传承。”他微笑着说，“但是请不要告诉外面的那个人，我一直都没有走……不要告诉她，她以为我早就安息了。”

如果她知道她的挚爱其实在此停留了一千三百年，她一定会悔恨，悔恨自己没有意识到，相守千年，却不得而知。

海连纳忽然知道了那条龙的身份。

“最后一句，你做的真好。”

徘徊了一千多年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息。

海连纳忽然睁开了眼睛，荒雪神殿亮起了银蓝色的火光，殿堂里还燃烧着龙炎，但穹顶上亮起的影月纹章比龙火更加明亮。

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骑士服，并没有穿盔甲，短发，身材高挑，英气逼人，但眉眼间依稀可以看出，她已经很老了。

那个因为爱上司月神官而不知所踪的龙族女王。

“恭喜。”乔治亚先是笑了笑，然后向他行礼——是影月的礼节。

“您是……夏焰陛下？”海连纳问道。

对面的女人摆了摆手：“我更喜欢别人叫我乔治亚，我从小被封印了血脉在人类世界长大的，一直以为自己是龙骑士，后来发现自己是被骑士骑的龙，这落差挺大的不是么？”

海连纳也笑了出来，这个龙族女王和传闻里领导圣龙帝国反抗大祭司独裁的那个女英雄形象差距挺远。

“来吧，庆祝一下！”乔治亚从墙边的架子上摸出两个杯子，半天端来两杯色泽鲜红的饮料，“我珍藏了一千年呐，准备给继任者庆功用的，结果这一等就是一千年，也不知道变质没有！”

海连纳一脸无语地接过硬塞过来的杯子，这种诡异的鲜红色，还冒着泡泡……

“干杯！”乔治亚开心地一饮而尽，然后不满地说，“快喝呀，你嫌弃我的藏品？”

海连纳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凑到嘴边，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这坏了！”

“坏了也喝！”乔治亚态度非常强硬，“一杯饮料喝不死你，这是心意你懂么！”

海连纳皱了皱眉，念及对方毕竟是守卫了这里一千年的先辈，所以他决定还是最后再委屈一下自己的胃。

那饮料的味道非常苦，而且还有一股浓厚的腥气。

海连纳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才没有直接吐出去。

诡异的饮料顺着咽喉流下，海连纳忍住想吐的欲望，说：“那我就先走了，我还得回去，传承给我的继承人——”

一股可怕的热从胃里蔓延开来。

海连纳转过头，那股炽烈的热量从身体里弥漫，好像谁在他体内点了一把火，冻结了这么多年，海连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炽热。

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在烈火上灼烧，剧烈的痛苦伴随着炽热一起弥漫。

血迹慢慢浸透了乔治亚的衣服，鲜红色的血氤氲开来，好像雪域绽放了红花。

“你——”

“你真的和他很像，还是说你们影月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乔治亚依旧站得笔直，“虽然你们的性格差的太远，但某些地方却惊人相似，你们都把影月看得比自己命还重。”

火焰燃烧到了灵魂深处，那不是什么饮料，那是火龙的胆汁。

“但是这世界上会有另一个人，把你看得比他还重。我只是不想再多一个像我这样的怨妇。”乔治亚居然很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怨妇？米诺再怎么也不可能变成怨妇的。

“现在你欠我一条命啦！”乔治亚居然开心地笑起来，好像一下子从老妇变成了怀春少女，“所以，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吧。”

乔治亚笑得开心极了，好像是夙愿得偿：“我死了，你把我的葬在影月的影神殿可以么？”

影神殿，那是影月历代司月神官的墓地，他们长眠在冰雪之中的晶棺里，尸体被秘制的毒药浸泡，加持了秘术以保持尸体的新鲜，一旦影月面临危机，他们会成为神殿的守卫，生前曾是黑暗力量的巅峰，死后他们的尸身会是影月最后的秘密武器。

“我知道这不符合规矩，但是……能不能看在我守了荒雪神殿一千年的份上……看在我救了当代司月神官的份上……”乔治亚轻声说着，“我想和他去同一个地方。”

龙族是最看重自己的身体的，他们会在将死前飞回龙域，在墓场安静地化成晶石，他们相信身体的完整会保证他们灵魂能够留存，守护子孙后代。

可是乔治亚的请求……

“你不再回龙域了么？”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龙族女王。”乔治亚慢慢将手里的长枪递给了海连纳，“如果可以，把这个送回圣龙吧，一千三百年前我带着这柄枪上过战场，让它替我回去。”

……不是这样的，龙族与帝国能有今天的强大，都是因为当年你和龙皇一起带领龙骑士，赢得了那场战争……

但是海连纳只是接过枪，没有说出那句话。

“好，我以影月司月神官的名义，准许你，葬入影神殿。”

火焰开始燃烧，将守候了千年的身影慢慢吞噬，最炽热的龙火可以把巨龙的骸骨都完全烧化，最终，那火光里只剩下一颗红色的晶石。

她与她所爱的人，终于要去同一个地方。

海连纳捡起了还烫手的晶石，将它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身上开始变得温暖，从未有过的温暖，忽然间，他又有了未来。

也许应该冲去吓一下米诺？

夙愿得偿，生命继续，没有比这更美的梦。

大门敞开，黎明的朝阳开始升起。

风雪复又飞扬。

——正文完——

番外篇之后来的事

番外：神之一日

生活在尘世中的凡人们忙碌于柴米油盐，即便是一座神殿的领袖也不能免俗，毕竟大祭司或者圣主也要吃喝拉撒洗澡穿衣。

所以真正让人浮想联翩的，是神到底该怎么度过这一天，大多数人相信神最起码是没有便秘与早起工作的烦恼的。于是人们在一日奔波之后，闲暇之余除了倒头大睡，难免对传说里无所不能的神只充满遐想。

……

但你以为只有人对神有遐想么？

……

雅蓝结束了今日的晚祷，慢慢沿着走廊向内殿走去。雪白的袍子映衬着散发出柔光的肌肤和头发，在夕阳余晖中美得简直让人不能移开眼睛。

精灵真是美啊，即使血统并不非常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