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为了曾经那一件事,我的命也是属于你的。”声音越来越小,倾夜还依然努力维持着每一个字眼的清晰。“不过很可惜,欠你的地方我也只能就这么欠下去了。”
人死了,生前的一切都随之烟消云散。无论是欠了谁,还是负了谁,都只能成为遗留在世间的遗憾。
“喂!”九歌吼了一声,最后一刻,这个字被卡在喉咙里。仿佛又什么重物一下压上心头,喘不上气一般的难受。
顿了很久,依然没有免掉犹疑。最后豁出去般咬了咬牙,才终于探出手指放在对方的鼻翼之间,用尽全副注意力去感觉,竟然也什么也没有感到。没有呼出的温热气息,倾夜冰冷的身体似乎将九歌浑身上下也浇了个透凉。
脑中滚过空白,伤恸都不曾有,什么都没有剩下,仿佛连自己都不再存在于世。
最先恢复的情绪是悔意,九歌明白,一定是之前的几句谈话错过了救治的机会。他明明决心已下,却还要纠结于并不愉悦的回答,如今的这个结果,便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一切,只因放不下。
悔恨绞的胸中发痛,苦涩的味道却在逐渐令人清醒。九歌盯着倾夜的脸,那表情极度怪异,甚至带有几分咬牙切齿,“遇上你,定然是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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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这个感觉。无论是周遭的物品,还是陈设,包括此刻所处的建筑,都处在这种感觉之间,虚幻的时隐时现,令人忍不住去怀疑,眼睛所见的一切未必真实,或许这些根本就不存在与此地。
这就是死了的感觉?倾夜暗想。
疑问才起,倾夜就开始觉得麻烦。神兽一族,血脉得天独厚尊贵无匹,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就免了死后的痛苦。说不定眼前看到的,就是传说中太虚幻境。但是对于倾夜来说,却是什么也不想要
因为自己的缘故,免除烈熠一场死劫,对于他此生来说已是足够。赴死的一刻,是真正不觉得遗憾,所以也就更加希望死后的宁静,哪怕什么也不剩下,也是最好的结果。
除了那一张素白的脸,依然在眼前晃着,说不出是眩晕还是缭乱,总之令心头烦闷加重变得难受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也找不到别的词形容,只觉得那张脸真是好看。细致的眉目,如工笔画的一般。无论是放到人间,还是在本族幻化的皮相之中,都算是上佳。只是那个人,总是一副冷嘲热讽刻薄尖酸的表情,说不上破坏了容颜,但总是在无形中为自己招惹了不少麻烦。
倾夜拧起眉头,刚才还觉得了无遗憾,怎么就因为想起了这个,便有愈渐增多的不舍涌上心头,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每一个微末的角落?
刚刚坠入这个虚无的空间时,倾夜觉得自己也如周围的环境一般变的不甚清晰。如今身体竟开始重了起来,被这些密实的不舍压在身上,有了再入尘寰之感。
“你可还记得神兽律条?”比起环境的虚幻,在云雾缭绕之中的那几道人影更加人影幢幢,至少有大半的身子都隐没在云雾背后,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
问出这个问题的,乍听上去像是中间那人发出,然而再凝神细辨,话音之间又有着浓浓的重音,似乎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再也弄不清是谁说的。
原本已经足够混乱,这么一句话反反复复响在耳边,更加难受。听了无数遍的感觉,却依然弄清到底问的是什么。
以此刻的倾夜来说,即便弄清楚了,也不见得会开口回答。他已经是死人了,哪里还去在乎这些东西。都说世上没有什么重于生死,他都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可还记得神兽律条?!”一字不差的问题,这一次明显多了几层怒气在内,大概是被明目张胆的无视,远处的那几道人影着实难以忍受这份嚣张的态度。
这一次是真正听清了,然而倾夜更加疑惑。怎么又是这个问题,违背律条的人是他不假,不过那些都是身前事了,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还要死抓不放?而且,包括那语气在内,都有几丝……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不错,就是这个感觉。
哪怕看不清楚,围绕在身边的一切还是令倾夜觉得无比熟悉。熟悉的压抑感,以及,熟悉的陈旧腐朽。
如同迷雾被揭穿一般,遮挡视线的迷雾陡然散去,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只是一个眨眼,什么都已经看的清清楚楚。
威严的殿宇,尤其是头顶挑高的屋顶,不仅没有带来任何空阔之感,反而令空气变得更加沉闷压抑。甚至要极目望去,才能够到正前方坐着一排人影,在高高的坐席之上,赫然是神兽一族的长老。
难怪会似曾相识。
这一幕,本就是倾夜的亲身经历。
“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看看,措辞都是如出一辙。倾夜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超出意志的重复着曾经的一幕。他的意识分明存在于这里,但只能维持着旁观者的角度,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又再次发生,与重复。
倘若,那一天的他能够想到后面发生的事,一定会给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罢。伤及尊严又如何,神兽一族古老的律法哪怕陈腐的令人作呕,他也不该以身试法,自己如何并不重要,只是白白搭上了一个无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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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还不快醒醒?”全然与温柔无关,说有多凶恶就有多凶恶的声音响在耳边。
比起坐在前方那些凶神恶煞的长老,这一个声音自然要单薄许多,但是却更加吸引倾夜的注意。才刚刚凝神一听,思绪就被拽了过去。随之而来的就是向着一个深渊坠落,无底洞一般,失速流离的势头。
再次能够看清的时候,环境已经全然变化,不再是云雾缥缈,一片昏黑之下,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有远方一灯如豆,看上去颤颤巍巍随时会被扑灭的危险。
因为留神周围的一切,那个凶恶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在这样的地方,更加觉得空寂难耐,也就怀疑起那副嗓音来。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这么随意一想,倾夜的心里已然好过不少,至少温暖的足以驱散贴在肌肤上黏腻的寒冷。
有脚步接近,一步一步自远方走来,说不清那个远方究竟有多远,只是能听到那声音响了很久,很久。
“你可以走了。”在门上的锁链被打开的同时,那人就这么告诉他。
走?倾夜没有出声,更加没有行动。
任凭谁遇到这么突如其来的变故,都会免不了心生疑窦。族内的律条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是根深蒂固的存在,姑且不论是否真心记得那些,倾夜还是清楚自己所犯的是必死无疑的大罪。
在上一刻的审判中,长老们还是气势汹汹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而他本人的态度也可以说没有任何低头的意思。怎么可能一转眼,就令他这么白白走掉?除非长老们……都完全疯了。
而且倾夜认出,前来开门的这一位并非是同族,因为他身上并无族人的气息。由这么一个外人前来宣布对他的判决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对他的恩赦,怎么可能有这么反常的事?
那人看了他一眼,麻木而空洞的眼神。将打开的锁链挂在门上,往旁边侧了一步,一副随便你走还是不走的模样。
又僵持了一会儿,倾夜已然弄明白一个问题,以来人的这幅态度,他可以一直这么站在门边等下去,完全不会有任何改变。
“为何放我走?”他必须弄明白这个问题,除了主动开口以外,别无他法。
“处罚已然决定,没有必要将你继续关在这里。”配合麻木不仁态度的,是不咸不淡的口吻。料想,就算让他押解人犯去死刑刑场,他的态度也不会改变上半分。
将他无罪释放,难道这就能称之为惩罚?倾夜冷冷提醒,“我似乎并无看见任何惩罚。”
对方似乎这才想起了什么,平直的声线补充了一句,“贵族的长老让我转告,你已被逐出神兽一族。”
怪不得,这么重要的任务会交给一个外人来做。被驱逐的意思,也包含了他再与族人接触。无论那些律条是何等的古旧、陈腐与可笑,族人从来都是严格遵守,未敢有一丝一毫的违背。像他视律条为无物的族人,只能是族中的耻辱与污点。
只怕,如今没有一个族人再想看见他的脸罢。
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告知惩罚,倾夜没有心情嘲笑对方的“不务正业”,太深切的违和感令他根本无心这么做。“只是驱逐,并无其他?”
“我受到的委托就是这样。”在麻木之余,来人的态度还算不上极差,至少还是有问必答。
想来也问不出别的什么,倾夜提出新的要求,“带我去见长老。”既然他不能给出解释,总有其他人具有这份权力。
“我不能。”那人想也不想,没有任何通融,径自这般回答。
再如何冷静的人,也受不了这么一再被挑动情绪,已然有怒气浮现在倾夜的脸上。最终没人发泄出来的理由只有一个,对着这样的人说的再多,应该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倾夜抬眼,视线越过那人的肩膀,望着背后长长的过道,似乎能够一眼看到尽头。
对方神色照样没有任何波动,不过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已经看穿了倾夜的意图他的打算是那么明显,来人也不是白痴,又如何看不穿?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就算你能冲破重重阻碍见到贵族长老,但是也只是送给他们一个杀你的理由罢了,不过是白白送命。”
这是他今日说的最长的一番话,表情和声线都没有变化,但是字里行间中还是体现出了劝说之意。一直都是事不关己的样子,陡然关心起他的生死来,倾夜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同样,他也不打算领情。
“在经历审判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了,这条命捡不回来。如今哪怕丢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来人的脸上有了扭曲,弯起的嘴角勾出的冷笑,由于其他五官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这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显得格外怪诞不经。甚至,还有一点可怕。“你不可惜,却有人会感到可惜。”
“什么意思?”倾夜已经能够肯定,果然如自己所料,这件事和这个结果的背后,还有不小的隐情存在。
而他,必须问出这个隐情到底是什么。
那人的唇角似乎又扭曲了一分,倾夜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引起他极度不满。
“能够干涉贵族决定的,自然只有你的族人。但是,神兽一族血脉稀薄,族人之间感情淡漠无比。难道你想不出,和谁有所交情?”
这真是他到来之后说的最长的一番话,情绪已经到了最为激烈的顶点。
但是倾夜已经无心去关注这些细节,一个名字蓦的蔓上心头
应该,更早一步想到的。
九歌,这个名字刚刚在心里辗转了一遍,耳旁又传来的声音。
不再是任何有实质意义的语言,而是,歌声。跌宕起伏的歌声,一直穿透耳膜,具有响彻四肢百骸的力量。超出倾夜所懂得的每一种语言,甚至不是神兽之间共用的密语,想来,这就是凤凰这一条分支独有的。
也是他们的,特殊能力。
真正听了之后,才明白原来九天凤歌不是通过声音传递,而是,真真正正的响在内心深处。
“呀,你终于醒了。”惊喜的字眼,促狭的语气,矛盾的两者和在一起之后,带来和谐悦耳的感受。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在倾夜的认知中,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不是烈熠,除了在滟昊泠的面前,烈熠只有清冷这个唯一的面貌。包括他对自己笑着时,也遮掩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冷凝。
“你刚才差点死了。”确切的说,是已经死了。九歌自认说法已经相当委婉,但他不知道这句话听在别人耳中,还是足够刺耳的一句。
倾夜苦笑,撑在床榻之上,就想要起身。
原本已经放弃了,原本已经做好了归于虚无的准备,这一刻他突然有了再次做起来的欲望。而真正经历之后才能明白,原来这份感觉竟是美好如此。
“你还是不要乱动的好。”九歌的双手按在对方肩头,将他压回了绵软的床铺中间。好不容易才成功的九天凤歌,他可不想自己的辛苦努力白白浪费九歌是这么解释自己行动的。
并没有拒绝他的动作,即使九歌的力气轻柔的可以完全忽略不计,倾夜还是暂时放弃坐起的打算,重新躺好。“伤口已经不痛了。”倾夜实话实说,一边抬起手去试探自己的上,结果是令他惊骇的,那一个穿透胸口的伤,居然已经不复存在。
多么可怕的治愈能力。
九歌撇撇嘴,“你别想得太过美好,表面上看起来是没事了,内里造成的伤害还需要好好调理,没有十天半个月,你别想从床上下来。”
对于这个结果,九歌是不满意的。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凤歌的能力,毕竟这种疗伤方法太特殊,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巨大。不过才一首歌的功夫,就要失去一半以上的修为,面对如此可怕的伤害,没有一个人能够毫不在乎。
但是根据九歌的了解,九天凤歌的力量绝不仅仅限于这个效果。一旦动用之后,莫说表面的伤势,倾夜应该能够马上恢复活蹦乱跳的样子才是。
“你不是说了,凤歌必要要有我的配合才能成功么?”既然不能起来,躺着说话总是可以的罢。一直以来都是冷言冷语,今日的倾夜不知为何,突然一下涌起了无数想说的话。
“你那会儿不是晕了么?”将死亡说成晕倒,九歌暗暗自喜,自己真是会说话啊。“尽管比不上主动配合,但是没有意志的抗拒,也是能够听到歌曲的。”
但是有一点,九歌隐瞒了没有说。
缺少被治愈者的配后之后,九天凤歌的效力会大打折扣。就拿倾夜的伤势来说,留下内里的后遗症,这就是力量不足的部分。
反正,都是这个白痴的错。真不知他那么顽固有什么好处?
九歌气苦。
“原来是这样。”倾夜毕竟不知凤歌背后的秘密,这些特殊能力对于神兽来说都是最重要的秘密,千百年来都受到最严密的保护,倾夜不知也是情有可原。
看他没有再起疑,九歌也松了一口气。他真怕这人会刨根问题,以他的性格,一定是不问出一个所以然,绝不会轻易罢休的那种。
想了一会儿,九歌才决定再对他解释几句。“因为没有你的配合,九天凤歌在进入你的内心之后,大概会勾起一些往事。”
他并不知,倾夜想起的竟是曾经受到审判的过程。继续按照自己所了解的部分来说明,“据族内的用过这一力量的前辈们讲述,这些往事,似乎是你最放不下的。但是大凡放不下的东西,带来的感受都不会太过愉快。”
表面上看似带着歉意,实际上九歌却在暗地抱怨那都是你自找的,活该!说起放不下,想到的一定是他那个主子烈熠罢?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放不下么?”无数种表情在倾夜脸上掠过,先是惊异,最后归于竟是了然与放松。只是可惜九歌此时落入了自己的臆想之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份一样。
“看来,我又欠了你。”
“什么?”没有听清,刚想好好问个清楚,浓烈的眩晕侵袭上来,九歌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一下栽倒下去。太过突如其来的不适,令九歌甚至来不及避开倾夜胸口的伤痕。
痛,而且是很痛。
明明已经抽了一口冷气,倾夜竟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般。看着俯在胸口,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以往当他离的近时,也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如今只是觉得好看,说不出的好看。
“欠了你两回,这条命真的只能给你了。”
昏迷至深的九歌并不知道,一双手臂,悄悄的环上他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