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分明是在对自家兄长说话,但是却十分坏心地拿肩膀挤了挤身旁的嫂子阮眉。
阮眉眉头轻蹙,眼神闪躲,看起来也很有几分不自在,微垂着脸,雪白的耳根浮现出淡淡红晕,细看之下,竟宛若一位懵懂怀春的少女。岁月无痕,年华不曾老去。
那边沈如风正捏着一颗黑子来回摩挲思索下手,闻言神情一动,不禁转头侧目,若有若无,朝这边的妻子瞟了一眼。一瞬间杏花微雨,十里春风。
沈如风本是剑眉星目深邃刀削的英气长相,五官轮廓与沈慕情不大相似(在长相上,沈慕情明显遗传了母亲阮眉),但那种浑然天成不可一世的强大气场,沈慕情却是与父亲如出一辙,尽得真传。
只是沈如风的气质相对内敛,比起年轻气盛,霸气外露的沈慕情,更沈淀出了一种岁月打磨的静水流深,不动声色。
良久,沈如风从一生挚爱的结发妻子那儿移开视线望向他们唯一的儿子,话不多,口气冷淡,直接吩咐:“既然是你看上的女人,那么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成为我们沈家的媳妇儿。”
不用门当户对,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她是你真心看上的女人。
这就是他们沈家的规矩,这就是他们沈家的家训。
沈慕情薄唇轻启微微一笑,同样干脆掷地有声落下三个字:“您放心。”
霏霏,既然你是我沈慕情看上的女人,那么你这辈子,就只能,成为我沈慕情的女人。
这是你的命。
沈如风黑眸沉沉目光如炬。他的儿子……他和阮眉的骨肉,一转眼,已经长这么大,有了得意的事业,有了喜欢的女人,甚至马上,就要组成他自己的家庭了。想到这里,沈如风难得神情一软,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而他和阮眉,多么有幸,执手相伴一生,得见人间白首。
听到丈夫如此教导……不,是教唆儿子,阮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年轻时那一段被沈如风死缠烂打,强取豪夺的荒唐情事,一时间又是羞又是恼,不由嗔道:“诶,你都教些儿子什么呢,人家小姑娘若是真不愿意,你难道要儿子跟你当年一样,又乱来一次吗?”
阮眉的老家是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因而她的样貌也有着江南女子所特有的清丽秀美,温婉灵动。
即便如今年近五旬,但因平时保养尚好运动得当,此刻这一颦一蹙,一嗔一笑,精致的眉目间,显出的仍是一派少女情怀的婉约动人,娇美犹似当年,仿佛不曾变更。
那容颜看得沈如风心中一荡,时空斗转,恍惚依稀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不管兄弟情义无视先来后到,不顾一切也不惜一切甚至不择手段,都要将这个女子追求到手的疯狂时光。
茫茫人海,如果真的幸运地遇上了非爱不可的那一个——拼死,也要放手一搏。
一生一次,一次一生。
秦深对自己舅舅舅妈这两口子几十年如一日的眉来眼去恩爱甜蜜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习惯成自然了。
轻车熟路地绕到沙发背后,秦深一边孝顺地给阮眉捶肩揉背,一边没大没小地打趣两位长辈:“舅妈,您这还不明白吗,舅舅这分明就是在传授表哥追女孩子的经验嘛。您看您现在坐在这儿,不就是舅舅当年那个活生生的成功案例?而且这一成功,就成功了一辈子啊。”
一辈子。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阮眉听得一时失神,不禁恍惚。
是啊,想当初她是那么那么地怨恨沈如风,恨他半路插足,恨他权大欺人,恨他威胁压迫,恨他不守信用,恨他强取豪夺坑蒙拐骗威逼利诱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恨不得盼他去死——可如今,光阴辗转,她却已然和这个欺她害她的坏男人,走过了漫漫半生。
当一个女人的恨里有了爱,其实恨,已经不在。那一年信誓旦旦咒他入骨,只换得余生日日夜夜为他祈福。人们总是自己的背叛者。世事难料,别把话说得太绝太早。
沈如风收回视线转向棋盘,右手往前伸出,终于落下了指尖那一颗,好像思索了有一辈子那么久的黑色棋子,薄唇微动,云淡风轻:“这样的成功,一辈子一次,此生足矣。”
得妻如她,此生足矣。
沈如水扑哧一笑,仰头望着自己儿子,与秦绵九分酷似的艳丽眉眼往上不满一挑,带着几分吃醋地数落:“哎呀你个臭小子,就只知道孝敬你舅妈,怎么就从不见你给你亲妈揉揉肩捶捶背啊?”
秦深眨眼:“哎,您不是还有姐姐吗。可舅妈就表哥一个儿子,而且这儿子现在还典型的追着媳妇儿忘了娘了,那我当然就辛苦一点,两边都好好孝敬罗。”
“……”沈慕情望天无语,直接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她”,便扬长而出。
他自以为自己走得很潇洒,不疾不徐,隐藏极好,但其实屋子里个个都是人精,谁都看得出来,他根本早就已经呆不住了,只恨不得能立刻插翅往薛霏霏那儿飞去。
目送儿子背影,阮眉幽幽一叹:“真是儿大不中留啊。”——话是这么说,可她的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却全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祝福的欣慰。
秦绵搂着怀中早已沉沉熟睡的宝贝女儿,全程目睹了表弟沈慕情对那个名叫薛霏霏的女孩子不加掩饰,高调到近乎炫耀的关心爱护,温柔宠溺,神情复杂,一双黑曜石般深邃平静的眼睛,细碎的薄光明灭闪烁,逐渐浮起一丝不为人察的隐痛落寞。
沈慕情走后,秦深十分自觉地留在客厅和三位女性长辈聊天说话。不过,尽管秦深演技一流功力深厚,但毕竟还是一个成年大男人,在面对自己的姐姐舅妈以及亲妈那毫不避讳的诸多女性问题的时候……也仍然应付得颇为吃力,有点坐不住。
终于,约莫一刻钟过去,秦长和沈如风总算结束了他们耗时漫长厮杀惨烈的对弈。两个人棋力相当,在一起下了大半辈子的围棋。距今半月的上一次博弈,是沈如风赢了秦长半子,而今天风水轮流转,则是秦长险胜了沈如风一筹。
收好棋子啜饮杯茶,秦长慢吞吞站起身,目光淡淡一斜,示意儿子跟自己到阳台上去。
呼……秦深长舒口气,如释重负。
来到阳台,秦深几乎是立刻就收起了他刚刚在客厅里的舌灿莲花嬉皮笑脸,略显恭敬地站在秦长身后,薄唇微抿一言不发,神情严肃,近乎冷漠。
秦长站在前面,左手拢进宽大的袖中,右手极富节奏感地轻敲击着阳台前的栏杆,眼眸幽寒,面沈如水。
秦绵秦深秦真这三姐弟,秦绵和秦真的长相都是随母,浓墨重彩艳丽明媚,张扬到近乎猖狂。唯有秦深的样貌遗传父亲,温润清雅,仿佛老天只用了浅浅几笔,便已然描出了一代倾国风采,一派绝世风华。
夜色浓重,寒风肃杀。二人静立良久,才听秦长沉着嗓音缓缓开口:“真真怎么样了?”
秦深不着痕迹地皱皱眉头,漆黑如墨的眸底瞬间涌出一丝疼痛难忍的怜惜,说得有些沉重:“……老样子。”
秦长闻言默了几秒,仰天一叹:“哎,真真这孩子,都是被你妈和你姐弟俩给宠坏了。”
秦真是小儿子,打小聪明伶乖巧可爱,的确一直都被既护短又溺爱的沈妈妈以及长姐秦绵和二哥秦深给当做心肝宝贝儿来对待,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一路上如果不是有秦长这个勉强还算有点教育常识的严父给把控着,如今遇上了那番打击,还指不定要疯魔任性成什么样子呢。
因此对于秦长方才的责怪,秦深无言以对,无话可说。但毕竟私心作祟,他到底忍不住出言护短:“……可是爸,真真固然不该,但是最可恨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两个罪魁祸首么……”
“行了行了!”
秦长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秦深的话,语气也逐渐重了起来:“我知道你疼真真,但你也别真以为你爸是铁石心肠六亲不认。真真不好过你们不好过,难道我就好过了?我这个亲爹就好过了!?”
“……”秦深一时错愕说不出话,少有的吃瘪。他何曾见过父亲这般大发雷霆,喜怒于形,周身煞气毫无掩饰地释放开来。
秦长心狠手辣铁血手腕,年轻时就是个不动声色难以捉摸的狠角色,后来驰骋黑道叱吒风云,更是修炼出王者风范,深不可测。
秦深忽然一笑。果然,无论表面如何,但他们始终都是一家人——护短的秦家人。
秦长眯着眼,猛然爆发出两道冷锐凛冽的精光,宛如两寸闪着寒芒的刀锋,在浓稠的黑夜里看起来仿佛一头伺机而动的蛰伏巨兽,很是渗人。
他磨着牙,带着阴狠暴烈的戾气,一字一句地说:“害真真失去一条腿,我秦长当然要萧岚和程诺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可是真真这孩子……真真这孩子,也着实是太不争气了些。”
秦深撇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为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弟弟辩解:“好了爸,你也要想想,真真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从来没失手过……”
顿了下,语气变得黯然:“也怪我们当时太相信他,太纵着他了。对方是萧岚,当时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阻止真真的,不然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真真不能接受,也在所难免。”
秦长不为所动,直接冷哼一声:“我秦长的儿子,就算断了腿,也应该一样的挺直背脊傲骨硬气!就他那么孩子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真真确实挺孩子气的。深谙这一点的秦深很识时务地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沉默半晌,秦长轻叹口气,转过身直视儿子,细细地叮咛嘱咐:“行了,待会儿你再上楼去看看真真,陪他多说说话,好好儿劝劝他。”
说着长叹一声,脸色微变,大为心疼,摇着头说:“今晚回去我还得哄你妈。别看她现在跟你舅妈姐姐聊得那么欢,等晚上躺在床上,可又不知道要抱着我哭多久呢。”
见老爸提起老妈,深知老爸性格的秦深明白警报终于解除,眼睛一弯立即恢复了本性,微笑答应:“放心,你负责妈妈,我负责真真。”
秦长斜他一眼:“你个死小子……”犹豫了下,欲言又止,“对了,你姐姐那边……”
才开了个头,秦深便立即了然秦长的下文,长眉一拢思索着道:“嗯,虽然我也很想替姐姐好好教训教训那个不负责任的臭男人,不过,一来,姐姐都心甘情愿为他生了晴晴了,想必已经是对他用情至深,拉不回头的了。二来,姐姐也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插手她的感情。”
秦长点点头,俊雅的面容中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埋怨意味:“哎,你们姐弟三个,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看看慕情,到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一点儿都不让他爸妈多操心。你们三姐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和你妈像你舅舅舅妈那样,安享晚年,过二人世界去?”
秦深手上孝顺地替秦长拉开房门,嘴上却没大没小地调侃揶揄:“哎哟爸,您和妈都已经过了一辈子的二人世界了,居然还没过够啊?”
秦长无声嗤笑。抬腿迈出阳台,头也不回,淡淡一句:
“下辈子都不够。”
第十三章
上了楼,秦深站在秦真的房间门,默默站了一会儿,薄唇微抿,拉成一条紧绷有力犹如满弓的凛冽的直线,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其上光影散落斑驳凌乱,剑眉凤目,长睫流光,颇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冷峻与残酷。
抬手推门而入,脚步极缓极轻。
整间屋子亮着昏昏黄黄的橙色暖光,秦深抬眸望去,只见秦真正呆呆坐在床沿,双目无神,瞳孔失焦,直直望着门的方向。
随意撒着拖鞋的脚边趴着一只高贵漂亮的黄白色苏格兰牧羊犬,听见门声,小东西原本闭着的眼睛蹭一下睁开发亮,迅速站起身,兴冲冲摇着尾巴,撒开脚丫子,掉头便朝秦深狂奔而来。
小东西名叫NONO,性别母,今年刚满一岁。名义上她的主人是秦真,但秦真性子随心所欲,为人又任性傲慢得厉害,当初想养宠物的念头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哪儿真能耐下心来好好照顾,所以当NONO被抱回秦家以后,她真正的主人,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其实是秦深。
秦深一向是疼NONO的,这导致NONO和秦家小公主秦晴特别地不对付,彼此看彼此都很不顺眼。
理由?还能有啥理由,争风吃醋,同性相斥呗。
不过今天秦深不打算和NONO玩,低头冲她笑笑,抬脚轻轻踢了踢她的后腿,示意她出门去,自己则要和她名义上的小主人说点话。NONO读懂秦深的意思,本来欢脱甩着的毛茸茸大尾巴立刻沮丧地垂了下去,委委屈屈地呜呜叫唤了一声,磨着爪子郁闷地走了。
将门关上,秦深收起笑容慢慢走近床边。
那张和秦深有着五六分相似的俊美脸庞由始至终深深垂下,许久未曾修剪,对于男生来说略显拖沓的及肩长发随意凌乱地披在身上,光洁圆润的额头被细碎的刘海零星覆盖着,几缕发尖若有若无地落入他半开半闭的眼眸中,整个人显得几分憔悴,几分脆弱,而又几分阴郁,几分颓废,几分绝望,看起来,很有一种乱糟糟却令人心疼的病态美。
他们这三姐弟,大姐秦绵正如天边尽头那连绵不绝变换不断捉摸不透的白云,次子秦深则是夜色天幕中那一弯漂浮如冰雪,幽然泛清光的孤冷皓月。
而秦真……秦真,三姐弟中,这个最小的弟弟,却仿佛在远方的海平面和巍峨的山峦上,那一轮光芒万丈,冉冉升起的太阳。
他容颜艳丽,眉目如画,一笑之下,不知曾晃花了多少双溢满惊艳的眼睛;他天生聪颖,千般易学,一点即通,举一反三,不知曾羞煞了多少位寒窗苦读但却仍不如他的同龄人;他心高气傲,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偶尔有一点小刁钻小任性,但都无伤大雅,更无人责罚——他有任性的资格,也有任性的资本。
全家人一直为这个耀眼绝伦的小儿子感到骄傲,都当他心肝至宝。秦深更是对他极宠极疼,无论他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秦深都恨不能倾他所有,拱手相送。
他这般爱护宠溺,放在手心疼爱如斯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弟弟,却……
一想到这里,秦深不由地心脏一揪,狠狠大痛,浓稠如墨的眼眸中逐渐氲出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阴狠戾气。
他抬手覆上秦真的头顶,柔软细密的触感,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
动作和对程诺时如出一辙,可那神色,却比他对程诺时,何止千倍万倍的柔情。
秦真没有拒绝二哥从小到大对他的习惯性动作,反而十分乖巧地将头垂得更低,紧紧抱住秦深的腰,将额头缓缓抵上他坚实宽厚的胸口。
他感到那儿正微微地发着烫,火热的温度灼烫了他的眼睛,熏出不知名的酸涩。
秦真太骄傲,太要面子,也太被溺爱过度,呵护过头了。自从伤了腿成为半个废人,他几乎歇斯底里狂性大发,不想见,也没有脸见任何一位家人。唯独对这个一胎孪生感情深厚的二哥,粘腻愈重,依赖愈盛。
从小到大他就跟二哥的关系最为亲近,最为要好,尽管明明知道其实任何一个家人都不会因此而嘲笑他,可是他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唯有二哥秦深,能够让他没有任何负担地放心依靠,尽情撒娇。
“……哥,”良久,秦真的声音从秦深那隔着薄薄衣料的胸口闷闷地传出来,仿佛泥沙淤积,那般艰难滞涩,“我是不是很软弱……很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