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兄 上——公子书夜
公子书夜  发于:2015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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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小混混也看到了坑中情状,三人再也镇定不起来,杀人可不比抢劫,他们就等着挨当头一刀吧!

三个人胡思乱想片刻,在陈府管事多年的崔有德好歹比另外两个伶俐些,念头一转,赶紧连滚带爬地扑到七弦的脚边,一把扯住他的衣摆,“大侠明鉴,我们真的没有杀人啊。大侠、大侠千万要明鉴!”

他嚎得那般凄厉,大概死了亲儿子也就只有这样悲痛了,可惜此刻并没有人会为这样动人的演技而动容。

七弦把自己的衣摆轻而坚决地从崔有德的手中抽出来,低头看着地上风光不再的人,目光中怜悯之色一闪而过。

这怜悯并非为了痛哭流涕的老人,而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到了此刻,他对于死者竟依然没有半分愧疚和歉意,有的,只是对自己未来人生的担忧与惊惧。

想必那小混混赵平也是不在意那个可怜的死去的只有十几岁的男孩子的,他甚至可能会恨对方一死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家财万贯一掷千金的好生活。

可能此时此刻,只有那位车夫真心为死者后悔过,然而那又怎么样呢?一死万事空呵。

所谓的怜悯、同情、愤怒、悲伤,那个已然过世的男孩统统不需要——如果他还需要什么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公道。

从四木山回到锦官城,崔有德、赵平和耿正祥被直接送交官府,连同陈英祥的尸体一起。

两下里一对,才发现之前陈洪威吩咐崔大管家去官府打点寻人的时候,崔有德其实从来都没有去过。

他不过在衙门口转一圈儿做做样子,这也是为什么那一次陈洪威打算亲自去的时候,绑匪的信就那么“恰好”地来了。

看着三人一一被带走,七弦静静地在大街上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开始有人侧目的时候,他才回头看着温念远,“客栈呢?”

发觉了他眼中的一抹倦意,温念远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抚平他的眉头。他知道他此刻眉心一定蹙着,却最终只是说:“陈家,你不打算去了?”

“嗯,我不敢。”

温念远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刚才听见了什么?这个男人,说他不敢……

有时候他甚至以为,七弦公子已经快要失去作为一个人应有那些与脆弱有关的情绪了,以至于看上去那么地淡然与无谓。

原来不是的。

只是藏得太深,有时候连自己都忘记那些时刻罢了。

两人各怀心思,都不知是怎么才回到了温念远那座客栈,而到了客栈之后,七弦自己一人待在属于他的那间房间,一连三天没有迈出一步。

这期间,锦官城中的消息一一传来。

衙门的仵作验过了陈家大少爷的尸首。

他身上有殴打虐待的痕迹,多处关节折断,但因为尸体被火烧过,又直接埋了,比较难验,基本上应该是有人将他殴打至死后才焚的尸,却又不知是何原因焚到一半又埋了。

然后就是戴着枷锁的崔有德、赵平、耿正祥三人过堂。

这宗案子已然街知巷闻,全城之人都义愤填膺,过堂那日纷纷涌到衙门口,群情激奋大喊着要求严惩凶手。

三个人几乎是被拉上堂的,短短几天时间三人都快没了人形,应是受了不少折磨,均有气无力地跪着,很快就异口同声招认,是他们贪图钱财、绑架勒索又撕票,本想毁尸灭迹,后来又怕了才埋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那一匣子的银票地契,赵平交代了地方,官府派人去寻,却什么都没找到,回来更就卖力地拷问赵平,反复了好几次,然而赵平却怎么都说只知道那一个地方,于是到最后都没找到那么多财物的下落。

有人怀疑赵平已经把这些银钱都赌掉了,按他的性子这很有可能,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三人最后判了秋后问斩,先收监待斩。

据说耿正祥被拖下去的时候苦求别人照料他家中独自一人留着的病重的女儿,引来无数或骂或啐之声,只有少数人略显怜悯,却也没谁会去接手。

尤其与耿正祥熟一点的人,都知道他早年丧妻,家中那唯一的闺女却是个病秧子,这些年求医问药用掉不知多少银钱,简直是个无底洞。

有人猜测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车夫这回铤而走险,是因为他女儿病情又恶化了,任谁都知道,要请好大夫,要吃好药,那是要花费无数钱财的。

可惜这回他下了大狱,只怕他女儿还没病死,就得先被饿死。

而剩下的崔有德只喊了一个冤字,就被人毫不留情面地打晕,尸体一样放在地上拖走。

陈府挂出了白色灯笼,一应装饰衣物都换成白色,震天的哭声传出来,陈夫人日夜饮泣,哭声远近可闻,一到夜里格外渗人。

温念远将这些事告诉七弦的时候,他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郁郁葱葱的林子,目光空无一物,仿佛什么都不曾放入胸中,只是漠然地旁观着一切。

听到崔有德的那个“冤”字时,他嘴角忽然挑起一抹讥诮的笑容,“他说他冤么?”

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温念远忽然胸中涌起一股郁气。

他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伸手捏住七弦的脸,用力将他的视线掰到自己这边,掷地有声地说:“够了!你在耿耿于怀什么?!这世上没有人会正确一辈子!”

七弦讶然地看了温念远一眼,这个人虽然一贯冷硬,却是在对他人他事之上,对着他的时候,总是能缓则缓。

这个样子,很少见……却也很有存在感。

他说他什么?耿耿于怀?七弦问问垂下眼睫,看着依然捏着自己脸的那只手,自己有耿耿于怀么?对于陈家的那个孩子?

原来不只是不甘。

“你知道么。”他忽然缓缓地启口,“我还以为……能救下一个的。”

“你以为你是谁?”温念远简直有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说:“你是神?是圣?这天底下那些人,莫非都得你才能救?”

七弦一愣。

温念远进一步逼近他,几乎将人揽进怀中,语气却更加恶劣,“陈家富贵滔天,危机意识却半点皆无,就算你不来这,就不会有人算计他家么?”

“这江湖这市井这许许多多的人,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阴谋阳谋在发生,你没到的那些地方,难道就全都风雨太平了么?”

面对咄咄逼人的温念远,七弦微微往后一仰,刚想说什么,温念远却不容他多话,又逼问他。

“你洞悉人心一步三算,可十丈红尘有多少是非人,你保证个个都能看透他们的心意么?个个都能按你的心意行事么?别给自己揽错——但也别太自以为是,哥哥。”

被疾风骤雨般数落了一顿,七弦却渐渐松快了起来,温念远不带半声好气,反而让他开始清醒,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声说:“是,我们都不过是人罢了。”

传奇只在人口耳相传之间,这世上唯有凡人。

思绪渐渐清明,他低头看清了温念远与他现在的情形,这是一个暧昧的姿势,太近了,近到那将触未触的肌肤仿佛有感应一般有种异样的感觉。

气氛太玄妙,七弦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变得仿佛有了无限撩人的意味,温念远脑袋一空,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前靠去,鼻尖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

那是他的哥哥发梢的味道。

那一瞬间,如逢魔惑,让人理智全无。

就在他想要完全沉沦下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忽然伸出来,抵在他的额前,生生阻止了他前进的道路。

七弦以掌抵着他的额头,歪着头打量了片刻,将人略略推开,“发什么神经。这么大了,难不成还撒娇。”

温念远却为自己刚才心中升腾而起的强烈欲望而无比震惊,他知道的,他早知道他对这位兄长的心情远远超过了该有的兄弟之情。

然而当这种欲望太过汹涌澎湃而来的时候,他还是被震撼了。

这一刻,他觉得七弦也许真的不是人,是魔。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这魔,是早就明白他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旖旎心思,还是根本就不明白他那样悖德的心思。

第28章:暗访

于是温念远深深地、深深地望进七弦的眼睛里去,企图从那深潭微澜的眼眸中,找出一点与自己有关的蛛丝马迹。

七弦黑如点漆的瞳仁中映出他的身影,仿佛在回望他自己,再往后,是如天幕般深远无际的虚无。

“别这么看着我,会让我以为,你想把我吃了。”七弦轻蹙眉头,抵在温念远额头上的手掌一用力,把他的脸扭向一侧。

温念远心中一动,忍不住默念了一句,我确实是想把你吃了,却悲哀而清醒地发现,七弦所谓的吃,是真正意义上的吃,而不是他想象中那风情无限的“吃”。

伸出手认真整了整七弦的衣领,温念远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回到对他们来说更加安全的距离,“既然此间事了,那便不留了吧。”

他没有再直说要这人跟他回家,很显然,这只会加速眼前人更快地逃离,也许他应该用水滴石穿的方法,一点一点地哄人回心转意。

等等,哄这个字好像不太对……

七弦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在这之前,我想去先去见一个人。”

“陈家那个小胖子?”

“不是他。”

温念远顿时心中警铃大作,怎么,七弦在这锦官城中竟还有别的熟识的人?这走之前还恋恋不忘的样子,该不会是什么有感情纠葛的人吧?难不成是红颜知己?

他越想越觉得危险,不由得斩钉截铁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大概对他突然莫名其妙的语气感到意外,七弦抬眼瞥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说:“随你。”

等到见到七弦想要见的那个人的时候,温念远才觉得实在是想得太多了,对方虽然是个姑娘,却跟什么红颜知己心上人远远扯不上关系。

这是一间勉强能够遮风避雨的屋子,斑驳的墙面和简陋到几乎没有的家具完全能够让人明白屋子主人的处境,是社会底层的底层。

一走进去,温念远就闻到了满屋子的药香味,说香可能有点言不由衷,那种经年累月的中药味道,夹杂了陈腐的气息,可以说令人作呕。

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温念远小时候身子骨实在算不上结实,也不是习武的料,三天两头也要喝上苦苦的药汁。

但是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不仅不会死,而且只会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因为他的父母亲人是那么地紧着他、宠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然而眼前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子,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了,让人简直不忍直视。

她骨瘦如柴,面色泛着病态的黄,两只眼睛大而无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嘴唇微张,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一口气没吸上来就会死掉。

大概已经好些天没有人来打扫了,她躺着的床上有不少污迹,七弦却恍若未见一般,侧身在床榻边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抽出小女孩的手腕,搭在她的脉上。

小女孩的眼珠子艰难地转了转,呆滞地落在进来的两个陌生人身上,好半天,才快要断气般挤出一句,“爹……爹……”

没有人告诉她,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爹爹耿正祥,现下正在大狱里蹲着,等死,因为他为了救她,害了另一个孩子。

温念远目视七弦,七弦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又默默地把小女孩的手臂塞回那条并不怎么能保暖的被子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屋子。

“青桐。”白衣的公子立在满是脏污的泥地上,却依然好像未染一物一样,他吩咐跟着自己的人,“你拿了银子,去请个老实心善的仆妇来,照顾这姑娘的饮食起居。”

青衣翩然一闪,领命而去。

“她的病,治不了?”温念远跟出来,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却问身边人。

七弦面色如常,“有人看着,就死不了——也好不了。”这样的病,只有富贵人家才养得起,只能用银子吊着命。

“所以你觉得那个车夫可怜么?为了女儿?”

“不。”回头凝视着破败的屋子,七弦眼中一片冰冷,“他可恨。”

接下来,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七弦又去了小混混赵平的家里,他家人口也很简单,只剩下一个瞎了眼的老娘。

据左邻右舍介绍,是因为儿子不学好,整日嗜赌如命恃强凌弱才哭瞎的。老大娘一把年纪两鬓斑白,整日攀着门框哀哀地等儿子回来。

她已经知道儿子要被问斩了,若非眼睛已经哭瞎,说不定还会再哭瞎一次——尽管赵平从来都没在意过自家这个瞎眼老娘,除了要她的棺材本的时候。

“奉养?那无赖不把老娘的二两骨头炸出油来都不错喽!除了缺钱的时候,平常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娘!”

邻居王大婶忿忿地对七弦和温念远说着,并时不时地偷看七弦一眼,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太明显了,亏得七弦还是一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

“这回终于下了大狱了,说句难听的,真该念声佛。要我说呀,没儿子三不五时来讨钱,大娘还能多活几年呢。”

比起耿正祥,赵平则是更加无心无肺无德无良的恶人,更令人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因而温念远也用不着再问七弦是否同情那些绑匪。

他知道这个男人但有所作为,必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温念远主动掏了些钱,拜托左邻右舍多照顾大娘一些。

他明白,也许七弦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开锦官城了,当他询问对方的时候,那人淡淡地说:“我在想,崔有德说,他冤。”

以崔大管家的演技,登台唱戏都绝对来得,他是无论冤不冤都要喊冤的。

然而七弦讽刺般笑了一声,忽然说:“绑架,是他们三个做的无疑;然而杀人,我现在想,他们有可能真是冤枉的。”

那个来历不明的宁修茂,曾遣青桐来说,远离陈家的事,水深。

可这三个人,显然没有谁跟水深有关系,他们还够不上。

更何况,挖出尸体之前,他们几个都口口声声说陈英祥是摔死的——当然,罪犯都会如此托辞,但直到悬崖下开始挖掘的时候,他们都不曾心虚惊慌。

很显然,他们也没意料到尸体会变成那样,所以后来他们也都惊住了。

温念远一时有点不明,“那你……”

“他们若不绑架,陈英祥未必会死。我曾想,他们既然有胆作恶,多加一条罪名又何妨。”他缓缓说来,一字一句却暗含杀机,“恶人伏诛,世人也只会拍手称快,谁会计较一点点出入细节。”

“但是——但这不是死者所想要的公道!”

第29章:杀机

七弦和温念远最后去的地方是陈府。

陈府大门口的白灯笼簌簌摇晃着,底下进进出出的人们都是一脸哀戚神色,整个院落死气沉沉,连活人的气息都被压了下去。

陈家大少爷的尸身衙门还没送回来,灵堂上只放着棺木和一套他生前的衣物,供人祭奠。

新提拔上来的小郑管家看到联袂而来的七弦和温念远,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苍白,指着两人“你你你”地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内容的话来,最后一跺脚,拔腿就往里面跑了。

不得不说,这位新管家比起崔有德来实是差得远了——但同样的,也就好掌控得多。

虽然陈府里的人见了他们都是一副见了煞星的模样,七弦还是没有停下进门的脚步,这许多年来,这样的眼神他已经见得太多,多到早已波澜不惊。

只有温念远,看见了那一瞬间他脚下微微的迟疑,眼前就不期然浮现出某个小娃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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