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明知这里没人，阳绍恒还是试着喊了几声求救，回应他的只有安静。眼看日头一点点的偏西，想到即将到来的夜晚和那些吃人的精怪，阳绍恒又急又慌：红玉啊，连你一面都还没见到，我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死？

想到死，阳绍恒却渐渐平静下来了。

他早就想好了，这次若是找不到红玉，活着，或是死，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了。他不怕死，他怕的是自己都快死了，却还没能告诉红玉，他也喜欢他。

灵龙谷虽大，可自己找了这么久，几乎每个地方他都去过了，怎么说都应该找到了啊！莫非……真的是他有意躲着自己？

手掌贴上胸口的玉佩，阳绍恒闭上眼叹了口气，呐呐道：“红玉……你到底在哪儿啊……”

他不知道，哪怕自己在这里找上一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因为红玉根本不在这里。

敖简用坎水璧离珠边化出一个离世幻境，幻境内的草木山湖皆与灵龙谷毫无二致，只有一点不同：这里没有任何生灵活物，哪怕是一只虫子一阵轻风。阳绍恒从踏入灵龙谷开始，他进入的便是这个离世幻境。他的眉目表情，一举一动，透过坎水璧离珠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切，阳绍恒都不知道。

天色越来越暗，脚踝越来越痛，不知怎么，脑袋也开始晕乎起来。不想就这么睡着，可他终究抵挡不住浓重困意，还是渐渐合上了眼。

陷入沉睡前，好像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难怪找不到他！”穹述气鼓鼓的看着昏迷在坑底的阳绍恒，愤愤道：“原来在这儿睡着呢！”

敖简抬了抬手指，靠在坑底石壁上的人就像被一双手托了起来，轻飘飘的落在俩人面前。敖简看看他的样子，道：“恐怕他不是睡着。”

阳绍恒挽起的裤腿还没放下，高高肿起的脚腕格外明显。

穹述瞟了一眼，冷哼道：“在幻境里也能崴着脚，简直蠢透了！”

“蠢不蠢的另说，先把人弄回去吧。”

“哼！也不知道他哪里好，绛儿居然会喜欢这种白痴！”穹述越想越来气，忍不住狠狠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力气不小，阳绍恒即使昏迷着，也忍不住哼了一声。

倒是把穹述吓了一跳，虽然还有些不甘愿，但还是老老实实过来帮忙。

不知过了多久，阳绍恒渐渐清醒过来。准确的说，是冷醒的。身下的床铺硬得硌人，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山下的客栈，可坐起来时床板却没有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又让他有些疑惑。想要站起身，才想起自己受伤的脚腕。勉强扶着床沿单脚站起来，试着动了动，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周围黑漆漆的，感觉还有些潮湿，只靠桌上一盏油灯摇曳着发出微弱的光，忽明忽暗映衬出这里的轮廓。

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有人吗？”

无人回应。

只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呼啸风声，尖叫嘶吼声，沉重的铁链拖拽声，配合着闪烁不定的烛火，更显得这里的气氛诡异可怖。

莫、莫非……这里，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乍听得不远处一声凄厉尖叫，阳绍恒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自己……这就……死了？

那红玉他……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

这个念头一起，双腿顿时失了力，跌坐在地。

“我、我……死了？！”

“你还以为自己活着不成！”

冰冷的声音由远及近，阳绍恒抬起头，却看到一个惨白的影子轻飘飘的向他飞来。更让人害怕的是，原本昏黄的烛光霎时变成幽暗诡异的莹莹蓝光，映着那个影子愈发鬼气森森。

阳绍恒完全被吓傻了，连尖叫都做不到，只能瞪大了眼看着这个鬼越靠越近，却做不出一点反应。

鬼影终于停在他的面前，还颇有耐心的等了一阵子，始终等不到这人的尖叫或求饶，忍不住开口道：“我是鬼。”

阳绍恒直呆呆的点头：“哦。”

居然吓不到他？鬼影道：“你已经死了。”

阳绍恒依旧点点头：“哦。”

蠢货！鬼影暗骂一声：“我是说，你已经死了！”

对哦，我已经死了！我也是鬼，还怕鬼做什么！这么一想，先前的恐惧害怕便一股脑儿的不见了，甚至对这个好心来告知他的鬼还多了几分感激。要不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阳绍恒爬起来，对鬼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台告知。”

那鬼影瞪目立眉：“你不怕我？”

“不怕啊。”阳绍恒摇摇头。

那鬼影不甘心的凑近：“我长成这个样子哎！你还不怕！”这可是他能接受的最丑最恐怖的样子了，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要多丑有多丑！这家伙居然不怕？！

“不怕。”

也不能怪阳绍恒，这里光线实在太暗，能看到这个鬼的轮廓已经很勉强了，实在看不清他的长相五官，又怎么会害怕。

忽然间，对方尖利的长指甲搭在自己脸上，缓缓向下滑，停在了胸口的位置。那鬼影语气森森：“你不怕我把你的心挖出来吗？”

阳绍恒看了看对方的指甲，有些不解：“我不是已经死了么……就算你把我的心挖出来，我还会再死一次吗？”

怎么忘了这个茬儿！

鬼影咬牙切齿道：“要是惹急了我，真的让你再死一次信不信！”大怒之下，搭在对方胸口的指尖不免便用了几分力气。

阳绍恒吃痛的往后缩了缩：“疼疼疼——我信我信，信还不行么……”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再死一次……莫非、莫非你是阎王？！”

“啊？”鬼影愣了一愣，“呃、我不……”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人影一晃，扑通给跪下了。

第三十五章

“你干嘛！”鬼影被吓得向后一跳，含怒瞪向阳绍恒。

“阎王大人，求您了！能不能放我回去一天！就一天！我还有个人没找到，我还没找到红玉，我还没跟他说……我……”

“红玉？红玉是谁？”鬼影喝问道。

“他是一个小妖怪，是我很、很喜欢的……”喜欢两字脱口而出，竟是没有半分犹豫。想到自己的心思，阳绍恒霎时间满脸通红，话也说不出来。

看他的样子，这红玉应该是绛儿用的假名了。鬼影上下打量着阳绍恒，他表情恳切，似乎不是在说谎。都已经死了，还这样惦记绛儿，看起来倒是一往情深；可若是就这么饶过他，自己又不太甘心……

“小穹，不要玩过头了。”

一个声音乍然响起，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嘶吼似乎都随着这个声音凭空消失了一般，原本阴森森的“地狱”也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忽如其来的光亮让阳绍恒几乎睁不开眼，下意识的以手遮眼。只听得那阎王愤愤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了！还敢破了我法术！”

“差不多就行了，这小子对绛儿来说当真宝贝一般，如果绛儿知道你这么捉弄他的话……”

“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还能生我的气不成！”话虽这么说，可底气却弱了下来，哼了几声又道：“你要是敢告诉绛儿的话……”

“不敢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

阳绍恒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眯着眼从指缝看出去，顿时大吃一惊。

这里原本十分幽暗，凭着那丁点诡异的光亮只能看个大概轮廓。阳绍恒幼时也听过许多故事，什么牛头马面，什么刀山油锅，想来这阴曹地府也是阴森可怖得很，看不清楚更好。

可此时灯火通明，阳绍恒才发现全非自己所想的那般。

此处确实像个山洞，四周皆是粗糙岩壁，但布置却如普通人家一般，桌椅床柜一应俱全，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丫鬟。山洞顶上有个圆桌大小的裂口，洒进来的阳光足够照亮……等等？阳光？

阳绍恒愣愣的看了看那个裂口，再看看周围，一脸的茫然。

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敖简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妥吗？”

“没有没有，都挺妥的。”阳绍恒惊慌的摇头：“只是感觉……这阴曹地府和故事里说的不太一样啊……”

“咳咳，”敖简虚咳一声，道：“这里不是地府。”

“不是吗？可我刚刚都见过阎王大人了啊！”阳绍恒四下张望，却遍寻不着刚才那位好心的鬼了。

穹述早已变回原形，此时正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站在一旁。

“那个不是阎王，”敖简突然揽过穹述的肩膀，狡黠道：“刚刚只是在下堂客与兄台开了个小玩笑，兄台莫要生气才是。”

堂客？什么堂客？穹述满腹狐疑，但碍于面子，只是哼了一声，没有问出口。

“玩笑？这么说，我没死？”阳绍恒怔怔的看着来人。

“当然。”

“我没死……我没死……太好了，原来我没死！”阳绍恒喜不自胜，从地上一跃而起，撒腿就往外奔，刚踏了一步就扑倒在地，狠狠摔了个狗吃屎。一喜之下，他竟然忘记自己的脚也受伤了。

敖简点了点下巴，那两个丫鬟便走上前，扶起龇牙咧嘴的阳绍恒在一边坐下。

“你受伤了？”穹述装作十分关心的样子问。敖简暗自觉得好笑，小穹哪会这么好心，他定是想到什么点子捉弄这人，自己还是不要开口干预的好。

“也不是什么伤，”阳绍恒不知连连摆手，对于自己在人前摔了一跤很是不好意思，“就是崴到脚了。”

“我刚好会点法术，不如就让我帮你治一下啊！”

“这……”

“什么这啊那的！来来来，我帮你！”不等阳绍恒拒绝，穹述便将他按在椅子上，对他的脚腕又抓又掐，一边还问：“哪儿崴到了？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穹述下手又快又狠，问话一串接着一串，阳绍恒愣是疼得一句话都接不上。不知道他到底要如何给自己治伤，只觉着人家定是好意，自己若是怕痛喊疼，岂不是辜负他人一番好意？这么一想，阳绍恒自然不敢呼痛出声，再疼也只能紧咬着牙忍着。

他这般坚忍，倒是穹述万万没想到的。他原本也没那么好心给他治伤，只是刚才装神弄鬼没有吓到他，让自己颇没面子，本想要趁机使个坏，让阳绍恒痛苦哀嚎，最好能痛哭流涕着向自己求饶，多少挽回些面子来。可谁知这小子硬气的很，疼的脸都白了，却哼都不哼一声。

绛儿看上的家伙，也不是那么脓包嘛……这么一想，穹述手下的劲儿渐渐松了，默念了个疗疾去痛的咒语，灵力从掌心缓缓流出，浅浅的光芒笼罩着伤处。

阳绍恒只觉得脚腕处热一阵冷一阵，热时如同火焰烧灼，冷时好似冰针刺骨，却也比那单纯的疼痛要好了许多。不多时，感觉到一股轻软暖风透骨而过，仿佛将所有的不适一股脑儿都带走了，肿胀疼痛全都消失不见。转了转脚腕，轻松得好像从没受伤过一样。

想来也遇到像那道士一般的异人了，阳绍恒站起身行了个大礼：“在下阳绍恒，多谢两位大仙相救！”

穹述瞪了他一眼：“什么大仙！我是妖怪！”

“你们是妖怪？！”阳绍恒又惊又喜。

“我是，”瞟了一眼敖简：“他才不是呢！”

“那，那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红玉的小妖怪？”阳绍恒急切的问。

第三十六章

敖简装作皱眉苦思一番，才道：“这谷中……似乎没有叫做红玉的。”

“啊！对了，他真名不叫红玉！”阳绍恒急急道：“他的真名是洪绛！”

敖简和穹述对视了一眼，不等敖简出声，穹述抢先说道：“不认识！”

阳绍恒失落道：“还是不认识吗……”

“当然不认识！”穹述猛摇头：“这灵龙谷中成千上万的妖怪，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认识！你住都城，也不见得每个都城百姓都认识吧？”

这话合情合理，阳绍恒细想来也确实如此，就是自己府中的人，他也认不全呢。何况灵龙谷这么大……

阳绍恒叹了口气，垂着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却突然收脚，慌慌张张的在自己身上又摸又找，转过身来急切问道：“两位有看到我随身的那个包裹么？”

包裹？穹述瞄了一眼床边那个鼓鼓囊囊的灰色布袋，悄悄念了隐字诀，将它隐去了。

穹述的小动作阳绍恒自然没发现，敖简却全都看在眼里，但他假装不知，道：“怎么，兄台丢了包裹？”

阳绍恒急急点头道：“是啊。”

“那不知这包裹长得什么样，在下也好帮兄台留心找找。”

阳绍恒双手比划了一下：“就是一个灰色的布袋，有这么大。”

“那敢问里面装了何物呢？”

“里面也没什么好东西……”阳绍恒有些不好意思道：“就只有一些干粮和水囊，还有几包瓜子花生之类的干果而已。”

“瓜子花生？”敖简一愣，哈哈大笑道：“出门在外，行李包裹自然是以方便携带为佳，这些零嘴随处都有，兄台你何必沈甸甸的带着呢！”

阳绍恒脸通红，却摇摇头道：“不是我要吃，是给红玉带着的。玫瑰杏脯翡翠青梅桂花金桔茉香瓜子酥皮花生，这些干果他都爱吃，但只有我府里的厨子才会做，外面……外面买不到的。”

“那既然如此麻烦，为何不让这位红玉随你去府中享用便是，反而还要劳你送来呢？”

阳绍恒神色低落：“这……都是我不好，红玉他肯定恼着我呢，还怎么肯随我回去。”

敖简眉毛一挑，追问道：“哦？此话怎讲？”

若是平时，阳绍恒也不想将这些事讲给他人听，但他自从来到这里，早出晚归都只他自己一人，客栈小二生怕他询问灵龙谷的事，更是唯恐避他不及。这么多天，竟没能和谁说上几句话。而面前这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让阳绍恒满肚子的话终于有了个倾泻。

他从俩人相识开始说起，前前后后缓缓道来，阳绍恒不善撒谎，有关白年湘之处也不加隐瞒。

一开始，穹述还有些气鼓鼓的在听，可到了后来，却像是听故事一般，津津有味的不住催问：“然后呢？所以呢？他什么反应？”

穹述问，阳绍恒便答，竟将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说了将近两个多时辰，一直说到昨天黄昏——“我摔下去之后，开始还觉得疼痛难忍，可忽然间就觉得困倦之意甚浓，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等我再醒来，已经在这里了。”阳绍恒说罢，疑惑的挠了挠头，又道：“也真是奇怪啊，那么疼还能睡得着……不知道我的包裹是不是也落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