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子身份之许一世盛世江山(穿越 包子 2)——南枝
南枝  发于:2014年09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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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季衡同赵致礼也算相交有两三年了,这两三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要说感情,也定然是有几分的,而且季衡觉得自己对赵致礼也算有些了解了。 赵致礼说出的这句话的潜台词,季衡又哪里会不明白呢。 赵致礼家里的决定是一回事,赵致礼还是一个孩子,从小同小皇帝一起长大,对小皇帝的感情,一定会让他同他家里的人在意见上出现分歧的。 季衡的神色已经保持了平和安静,眼神也温柔下来,静静看着赵致礼,夏风带着荷香轻拂他的头发,他幽幽黑眸柔和的注视让赵致礼本来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一些。 他给季衡倒了一杯茶,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着茶,他又说道,“君卿,你一定明白的,你知道我的处境有多么艰难,是不是?” 季衡没有端那杯茶,他身姿坐得并不直,微微靠在桌子上,多了一股平常没有了风情,“我明白的。” 赵致礼似乎此时找到了知音,那些将他要憋坏的心绪,让一向骄傲到无可匹敌的他,此时竟然觉得心酸。 他放下茶杯,突然抓住了季衡的手,季衡的手同他的年龄并不相匹,他的面孔还带着孩子的稚嫩,但是手却因为练习骑射和学习剑术而带上了成人的力道,指腹上全是茧子。 这并不能说成是柔荑的手,让赵致礼突然有了安全感。 他低下头,就那么将脸埋进了季衡的手心里。 季衡有些吃惊,上一个这么做的,是处在惊恐中的小皇帝。 赵致礼的脆弱只是一瞬间,他深吸了口气,又将季衡的手放开了,盯着季衡的眼睛,说,“我总是觉得你很奇怪,你真的只有十岁吗?” 季衡叹了一声,“那你觉得呢。” 赵致礼说,“一点也不像,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大。” 季衡笑了笑,说,“那你就这么认为吧。” 赵致礼看他笑,神色就更柔和了一些,心情似乎好了很多,道,“我听说你出生后,你父亲季侍郎并不喜欢你,你母亲带着你下了江南,到你七岁才回京城来。季大人是不是并不是很看重你?” 季衡知道赵致礼一定知道这些,但是听他说出来,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季衡说道,“我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即使他看重我,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在江南长大没什么不好,那里很漂亮。” 赵致礼看他这样避重就轻,也就不再说这方面的话题了,“你真不像个孩子。” 季衡反而和他开起了玩笑,“当然不像了,我本来就还是孩子。” 赵致礼被他这句话逗笑了,笑了之后又沉默了下来,他看了一阵外面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的荷花,又看向面庞细嫩似乎比荷花还要娇嫩的季衡,突然叹道,“君卿,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季衡大约知道赵致礼所愁何事,正是这些愁绪,让他想要自暴自弃。 赵家现在无论权势有多大,说到底,也只是外戚,只是一个侯府。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兴替,说大是一个国家,说小,也可以是一个人,一个家族。 历史上那么多盛极一时的后戚母族,能够得到善终的能有多少。 要说赵家自己不知道自己走到极盛就会转衰,那是不可能的。 赵太后想要依靠控制皇帝,想要依靠吴王来牵制李阁老,这些都不过是想要将赵家的荣耀延长罢了,想要一直保住赵家,这是很难的事,即使汉朝有王莽篡位,但王莽的结局也并不好。 皇帝并不是一个傻子,不是昏君,他总有一天能够上位,赵家恐怕现在因此已经慌了,钻入权势里的人,即使能够清楚情势,也会身在其中身不由己。 赵致礼从小生活在赵家这权势鼎盛之家,恐怕也是看得清楚的,所以在赵家要和吴王联姻之时,他才这么不知所措和烦躁。 季衡道,“很多人处在权势之中,都会被权势迷花了眼,即使清醒的,也为情势所迫,觉得没有办法走回头路,不过,你现在还是崭新的,路在你跟前,你还能够选择,如果你彻底走进去了,想要转圜,我觉得那时候,才更加艰难。” 赵致礼看着季衡,道,“你果真是知道的。” 季衡对他笑了笑,“和你相交时间也不算短,我怎么会一点不了解你。” 赵致礼点点头,说,“虽然的确如你所言,但是现在情势如此,我也没办法了,我根本劝不动家里,只能去娶那香安郡主了。” 季衡说,“其实,我觉得你将你的烦恼同皇上说一说,还要更好一些。” 赵致礼却摇头,“我最近都不想进宫去。要说,你替我对皇上讲吧。” 季衡拒绝道,“不行。你让我去讲,皇上根本不会相信你的诚意。再说,我想,其实你还有很多话想对皇上说呢。皇上是个心思剔透的人,你去对他说,他定然会理解你的。” 赵致礼沉吟了一阵,看着荷花发呆,又过了一阵,突然道,“你听到唱牡丹亭的声音了吗?” 季衡怔了怔,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点点头,“听到了。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季衡低低哼唱,倒有些韵味,赵致礼笑起来,说,“今日谢谢你,咱们去看戏去吧。” 季衡站起身来,说,“你后日可会进宫上学。” 赵致礼说,“当然要去的,这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再不去,以后也就不会去了。” 季衡笑道,“希望你能早点到,每日早晨去了你没在,我还挺不习惯的。” 赵致礼说,“我记住你这分情意了,你原来也是会想念我的。” 季衡说,“你别把对风月所里的姑娘们的话拿来对我说。” 赵致礼愣了一愣,“我可不会对这里的人说这种话。” 季衡瞥了他一眼,不再出声。 两人回了水榭里去,水榭里正是热闹时候,看戏的,玩乐的,倒很热闹。 赵致礼说,“今日大家好好玩,还想要什么,让这里的锦娘弄来就是了。” 邵归看回来的赵致礼总算是退去了阴沉神色恢复了往常,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对季衡,就更是刮目相看了。 他赶紧活跃气氛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小灵仙几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化着厚厚的妆,季庸,你能让小灵仙把脸洗干净了,再来给咱们敬一盏酒吗。” 赵致礼瞥了邵归一眼,说,“你还想要提要求,今日你做的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邵归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嘴里的话却很不含糊,插科打诨道,“我今日的确是做了好事,你看我前几天来找你,你不是骂人就是摔东西,今日却心情大好了,你要怎么同我算账,上次我看上了你的收的一本精细册子,你要送我?” 赵致礼走过去就给了他一脚,“你真会得寸进尺。” 邵归嘻嘻哈哈地避开,赵致礼又说,“行,今日你陪我回去,我送你又何妨。” 薛乾起哄道,“既然是子南都能看上的册子,想必是好东西,咱们得不到,咱们可要看小灵仙的真面目。” 赵致礼瞥了季衡一眼,季衡默默无语,但是眼神里似乎也有期待之意,他就说,“让他唱完了卸妆后过来就是。只是,其实他并不特别出色,只是戏唱得好罢了。” 邵归笑话他道,“你这是替他说话呢。大家都说他对你百依百顺,这可是真的?” 赵致礼无奈地说,“不要乱说。” 于是更是被一群人哄笑着开玩笑。 季衡没有掺和,走到许七郎跟前去,许七郎拉了拉他的手,殷切地看着他,问,“怎么样?” 季衡就挨着他坐了,脸上带着微笑,“没什么。你以前在家也听南戏,现在觉得这里的怎么样?” 许七郎道,“你知道我在家时,也只是陪母亲听,自己并不好这个。” 季衡盯着台上,小灵仙扮演的杜丽娘身姿优雅,唱腔婉转柔美,的确是真的很出色,想来能够被称为第一的,总归是不俗的。 赵致礼对玩之一道十分在行,戏台上唱着戏,他又和大家玩起双陆来,旁边几个娇美的女孩子伺候着,谁输了就被喂酒。 不知道赵致礼是不是故意,几乎总是他在输。 季衡坐在窗户边和许七郎听戏,并不和他们玩。 薛乾要拉他过去,季衡客气地拒绝了,说自己不会。薛乾说要教他,赵致礼看到,就赶紧打断他,说,“君卿既然不愿,你就不要强求。”很显然是很向着季衡的意思,薛乾看赵致礼对季衡十分看重,便不敢再强求。 许七郎是会玩的,不过他今天突然话少了,跟在季衡身边,只是听着戏,又不时看一眼季衡,似乎很有心事。 等几则牡丹亭唱完了,赵致礼就让人去给了打赏,又说让小灵仙卸妆后过来。 因为近了午时,水榭里已经摆上了一桌席面,娇美的女子捧着食盒送了午膳过来,赵致礼刚才喝酒就喝得有点多了,只是不见醉态。 他被伎子扶着入席时,就看向坐在水榭窗边依然盯着对面戏台发呆的季衡,说,“君卿,你到我身边来。” 季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到他身边,赵致礼将扶着自己的伎子推开,手就搂上了季衡的肩膀,说,“你是我的好兄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的。” 季衡愣了一下,笑道,“世子你这话的意思,难道之前不是吗?” 一向比较板正的季衡也是能够说笑的,赵致礼哈哈大笑起来,说,“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季衡笑笑,没有再应。 这时候,从水榭外面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灵凤班的班主,是个三十多岁清瘦的男人,是来谢赵致礼的打赏的,想来赵致礼出手十分大方,班主才那么热情。 他后面是一个一身月白儒衫的少年,少年身姿婀娜,面庞娇美,盈盈上前来,对着赵致礼行了一礼,“灵仙给世子殿下请安。”又转而向另外几个公子问好。 赵致礼还搂着季衡的肩膀,说,“先坐吧,我也饿了,大家也饿了,边喝酒边谈。” 小灵仙多看了季衡几眼,心里不由沉了沉。 第三十六章 小灵仙作为一个总对着镜子化妆的戏子,对自己脸上的各个部分都十分了解,第一眼看到季衡,就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他很相像,但他也看得出来,季衡不是一般人,他从小在戏班长大,现在被称为京城第一的青衣,走到这一步,哪里会没有眼色,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照赵致礼的安排,在赵致礼的另一边坐下了。 看来赵致礼对小灵仙还多有尊敬,虽然邵归之前说了要让小灵仙给大家敬酒,但是赵致礼并没有这么要求小灵仙,只是让他陪席用了一顿饭。 赵致礼之前自暴自弃的时候,将伎坊当家,现在有了想法,就振作起来,有事要做了,饭后他只逗留了一阵子,就让邵归陪自己回家去。 小灵仙看赵致礼要走,自然不愿意多留下来和一群他并不必应酬的公子哥待在一起,就说戏班里还有事,也就走了。 季衡也不愿意多留,同张诩说了一声,就带着许七郎也走了。 本来还算热闹的牡丹园,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于是薛乾他们也不愿意再待,决定去城东东湖边游玩。 骑马离开时,薛乾才轻声同袁廷砚说了一句,“不知明甫你发现没有,那小灵仙同季衡很有几分相像,特别是眼睛。” 袁廷砚道,“这种话,你还是不要说得好。我看季衡虽然年岁还小,倒不是凡品,他现在又是皇上的伴读,将来他如何,这可是可以预见的。现在咱们见到他,他年岁小,咱们还能叫他名字,以后要怎么,真说不准。” 薛乾叹了一声,道,“这出身不同,就果真不一样。一个唱戏,一个是皇上伴读。” 袁廷砚说,“你是不是还想讲,赵世子是世子,太后亲侄子,咱们只是六品翰林之子。” 薛干笑了一声,道,“可不就是这样。” 袁廷砚道,“赵世子现在又要娶吴王家郡主了,可也没见他开心,可见这权势同活得顺遂并不是一码事。” 薛乾道,“你倒是看得清楚。”他这语气里带着笑意,也不知是讥嘲,或者是赞扬。 许七郎也看出小灵仙同季衡有几分相像了,回程马车上,他就说,“那小灵仙,被说得美如天仙,冠绝天下,我也没觉得有多么出色。他还没你好看呢。” 季衡不由给了他一个白眼,“我看倒是很好看的,再说,说一个人漂亮,往往并不只是指相貌,还指他的地位,所从事的行业,对周围人的影响等等。他是唱戏的,很多人能够看到他,追捧他,并且欣赏他的美,说他美如天仙,冠绝天下,又有什么不妥呢。即使有些养在深闺里的闺秀,比起小灵仙来,美多了,但是能够见到她们的,除了家人,也只有未来夫家的人,这些人再漂亮,又不能被很多人欣赏,甚至一般人不能过于赞扬,不然就是有毁她们的名声。像家中三姐,五妹,我觉得就够漂亮,但是养在深闺,也只是家人能看到了,她们是庶女,平常连出门做客的机会都没有呢。” 许七郎觉得季衡这话的确是有理,之前不愉的心情,听了季衡柔和的言语之后,也就好了很多,笑着说,“果真如此。虽然小灵仙长得并不如传言中美,好在戏还是唱得好的。” 季衡道,“总归是得不到的,梦中的,反而是最美的。要是小灵仙今日不卸妆后来陪席,咱们反而对他更好奇。” 许七郎说,“什么是得不到的,梦中的是最美的,衡弟,你在我心里就最好看。” 季衡无语地看着他,“你留着这话对你媳妇说吧。你这么说,你不起鸡皮疙瘩,我还要寒了一背呢。” 许七郎被他说得嘿嘿笑起来,又问道,“你今日同赵世子说了些什么?” 季衡愣了一下,才推开他一些,说,“没什么,就是劝他进宫去伴读,不要每日流连声色之所。” 许七郎听闻是此事,也就没有什么兴趣了,反而更欢喜从车窗口看外面繁华的街景。 季衡和许七郎出门去给张诩践行,是请示了季大人和许氏两人的,所以两人回去,就又要去告诉季大人一声。 不过得知季大人出门去游园去了,没有在,季衡便又和许七郎回了后院去。 许七郎说,“姑父管得也实在太严了,你我出个门,总要向他请示,别的家的孩子都没这么受拘束的。” 照说季大人是个十分严格的人,一般孩子都该怕他,至少季家的孩子们,除了季衡,别人都怕他。没想到许七郎偏偏不怕,还时常在背后嘀咕他的各种坏话。 季衡笑着说,“你这话让我父亲知道,他定然要说,你是你父亲交过来的,不严加管教,对不住你父亲的托付。” 许七郎叹了一声,说,“也是。” 之后两人又去向许氏请安,没想到许氏也不在,出门去不远处的静安寺上香去了。 季衡便也落得轻松,让丫鬟荔枝去准备了洗澡水,洗了个澡,就爬上床睡午觉去了,许七郎回了自己房里洗个澡换身衣裳来找季衡,发现季衡已经睡下了,他想了想,也爬上了季衡的床,睡在他的旁边。 马上就入六月,天气已经挺热,季衡身上只搭了一床很薄的绸被,许七郎也拉了一角绸被搭在自己胸口上,就撑着胳膊盯着熟睡的季衡看。 他也算同季衡从小一起长大,这么日复一日地看着季衡,但是也并没有因为太熟悉而忽视他的长相,此时这么看着,他觉得季衡是真好看。 但是抛开季衡的长相,他也喜欢他,看着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流在循环流动。 十三岁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许七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却开始被辗转反侧的思念和不知如何表述的心思所折磨了。 他盯着季衡看,看得累了,才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六月的第一日,赵致礼并没有让季衡失望,他一大早就进了宫。 季衡到的时候,他已经打完了拳,一个人站在东偏殿檐下看着依然带着一层灰色的天空发呆,季衡在浅薄的晨色里看到他孤零零站立在那里的身影,不由有些同情。 季衡走上前去,对他微笑道,“世子殿下,早。” 赵致礼不满地说,“早是早。不过你什么时候能不叫我世子,而是叫我的名,或者字,都行的。当然,你叫我赵哥哥,我也能欣慰接受。” 季衡从他身边走过,淡淡说,“你在小和巷里待了些日子,说话都带着花腔了吗。” 赵致礼说,“咱就不要说这个话了,我以后不会再去的。” 季衡停下步子,回头看他,说,“你这话我可不信,要不咱们打个赌,你以后去了要如何?” 赵致礼赶紧道,“既然你知道不可信,那咱们就不赌。” 跟在季衡身后的抱琴没忍住被他这话逗笑了,但是他又马上意识到在之前赵致礼说要换了他去做娈童的事,他就赶紧让自己肃穆了神色,对赵致礼行了礼,“世子殿下好。” 赵致礼看来心情还行,一向不理睬奴才的他,对着抱琴点了一下头,才跟着季衡一起进了殿里。 对于赵致礼又入宫来伴读,皇帝很是诧异了一下,又很快笑了起来,说,“表哥,你总算进宫来了。病好了吗?” 赵致礼略有些尴尬地笑笑,说,“这么些日子了,不好也得好了。” 这日上午的课是汤广延汤师傅上的,汤师傅要讲得严肃正统得多,没有宋太傅讲得深入浅出,赵致礼甚至在课上打了瞌睡,汤师傅也不好说他,只是不断走到赵致礼的桌子边上去,用手指敲他的桌子。 上午课完了之后,三人就在勤政殿东偏殿侧间用了午膳,饭后,赵致礼让殿里伺候的奴才都出去了,然后才对皇帝说,“皇上,微臣有事要同您说。” 要说之前,赵致礼在皇帝跟前,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地说过话,皇帝愣了一下之后,就笑了,说,“表哥要说,朕都会好好听的。” 季衡在旁边道,“那微臣先告退,在外面候着,皇上和世子有事可以叫我。” 皇帝这时候却叫住了他,道,“君卿,你就留下吧。” 季衡却道,“那外面……” 皇帝说,“勤政殿殿大,外面就是回廊,谁在外面,一眼就能看清,再说这是中午,谁敢在外面偷听。” 季衡听他这么说,便知道皇帝清楚赵致礼要说的是机密话题。 季衡点头应了,但是还是出门检查了一番,又叫了守在不远处的柳升儿,和他说悄悄话道,“不要让人靠近大殿。” 柳升儿明白要怎么做,赶紧应了。 季衡这样郑重其事的行为,无形中给赵致礼增加了压力,完全是逼迫他不得不对皇帝说出心里话,而他,晚说不如早说,其实越早下定决心,对他只有好处。 皇帝坐在椅子里,赵致礼本来也坐着,他突然起身,走到皇帝跟前,一下子跪下了。 皇帝接受臣子跪拜,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但是此时赵致礼这一跪,依然让他愣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表哥,你有什么要说,就同朕讲吧。咱们之间的关系,你还需要如此多礼吗。” 赵致礼依然跪着没有起来,道,“皇上,这不是礼仪的问题。是微臣……想向皇上您献上咱们赵氏一族。” 皇帝眼神突然更深了,但他并没有因赵致礼这话有所动容。 季衡站在门边,身姿笔直,微低着头,在心里深呼吸了一口气。 皇帝抬头看了季衡一眼,然后才说道,“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七章 赵致礼从小生活在环境复杂的大家族里,他父亲当年在外带兵,身边带了好几个通房女子,以至于他上面有了三个庶兄,然后他母亲才有了他。 赵家,外人看着的确是十分气派而富贵的,只有生活在这大家族里的人,才知道里面关系到底有多乱多复杂,赵致礼虽然是家中唯一嫡子,但因父母关系不合,他父亲并不是很喜欢他,甚至有一次他听到父母吵架,父亲说他可能是外面的人的野种。 由他父亲嘴里说出这种话,这深深打击了当时小小年纪的赵致礼。因为这话侮辱了他的母亲,还侮辱了他。 其实赵致礼长得很具赵家人的特色,就连季衡看了赵致礼,又看太后娘娘,就觉得赵致礼同太后娘娘很像。 由此可知,赵致礼的父亲定国侯的那种辱骂之词,毫无根据。 就是这句话,拉开了赵致礼和他父亲之间的亲密关系。 不过同为赵家人,在利益上是需要统一的。 定国侯虽然不喜欢赵致礼,赵致礼对他的父亲也缺乏敬爱,但是平常在外面两人也会做出父慈子孝来。 赵致礼从小长大的环境,并不如外界看到的那么优越而一帆风顺,除了大家族里的各种争斗,他又时常入宫,之后又做皇帝伴读,要说他的眼力和心智,一般人都是不能同他相比的。 和小皇帝相处了这么久,他又哪里看不出小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江山,他们赵家名不正言不顺,那是不可能图谋走的,吴王想要,恐怕也难以拿到手。 赵致礼同小皇帝一起长大,情分其实比家中兄弟还要亲密深厚很多,做下这种决定,是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想的,家中让他娶吴王嫡次女香安郡主,则是一个催化剂,让他不得不做出决定了。 他娶了香安郡主,是他家里同吴王达成盟约的意思,他们赵家已经被权势蒙蔽了眼睛,根本没有看到一天天长大的小皇帝根本不是任由他们家拿捏的人了。 如果同吴王达成盟约,赵家其实是进入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里,第一是彻底得罪了皇帝,第二是吴王绝对不是好相与之人,那只是引狼入室,第三,赵家是自己给自己断了任何一条后路,只能在谋求权力的这条路上不断向前了,要一直压制着皇帝权利,不然就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将这些同他父亲,同叔父说了,却得不到两人的认可。 现在李阁老和文官集团在不断削弱他们赵家的权势,不引入吴王,他们家也完全保不住现在的权势了。 再说,太后娘娘还年轻,只要她在一天,吴王也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的。 赵家现在的几个掌权者都这么认为。 看家中情势如此,赵致礼只能用各种方法来表示自己不愿意娶香安郡主,不过他的争斗并没有显出任何用处。 即使他流连伎坊十几天,每天在那里过日子,他父亲让人去抓了他回去,他和他父亲对着干,被罚跪祠堂,他也能够偷跑离开,他父亲也拿他没办法了,但要娶香安郡主的事情,也并不会因为他的这些行为不进行。 他不得不想能彻底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季衡对他说的话,彻底让他拿定了主意。 赵致礼此时跪在地上,额头贴在带着沁冷之意的地砖上,说道,“皇上。微臣八月就要下江南迎亲了,吴王想借着送香安郡主上京的机会,让他的两个儿子跟着进京来,吴王也在松江县海口囤积了大批水军。吴王是想明着夺取皇位了。” 皇帝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不过,他正是在等着赵致礼投向他。 他起了身,将赵致礼扶了起来,赵致礼不愿起身,皇帝硬是将他拉了起来,将他按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站在他的跟前说道,“表哥你能来对朕说这些话,朕就深深领你的情。朕在这宫中,无所依靠,能够有你们这些伙伴,朕就知足了。吴王觊觎皇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过,朕并不想就这样将江山拱手让给他。表哥,你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皇帝的语气真诚而激昂,赵致礼正是热血澎湃的年纪,这些日子又压抑得厉害,此时就被皇帝这句话说得感动不已,心血澎湃,道,“微臣万死不辞。”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几下,也很激动,“朕若能坐稳这个江山,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赵致礼这时候目光闪了一下,说,“皇上,如若微臣能够以忠心敬献皇上,不知皇上可否在亲政握有大权之后,减轻对赵氏一族的惩罚。赵氏一族,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微臣知道都是欺君罔上之罪。” 皇帝叹了一声,说出了让赵致礼放心的话,“表哥,朕之前一直很小,又没有亲政,根本没有能力掌控这个朝廷,朕怎么会责怪在这时候替朕好好治理国家的人呢。你放心吧,朕不是那种人。有你在,朕就会记得你和朕之间的情意。” 季衡站在不远处听着,皇帝这话虽然很能让赵致礼安心,但是其实也有很多漏洞,不过他没有提醒赵致礼应该此时向皇帝要更多保证。 赵致礼既然表了忠心,皇帝也接受了,那么,之后就有很多以前不能说的话可以说了。 皇帝叫季衡也来自己身边坐下,赵致礼八月要下江南去迎亲,皇帝还是希望他能够亲自看看松江县的情况,探查一下吴王想要谋反,到底准备成什么样子了,有什么事情都希望他能够回报给皇帝知道。 皇帝多了赵致礼效忠,别的不说,至少是多了一双能够看得更清楚更明白的眼睛。 赵致礼既然已经决定了效忠皇帝,就很郑重地接下了这份差事,然后皇帝又说,“朕知道你的忠心,好好娶了朕的堂姊回来,你从此就是有家室的人了,朕到时定然亲自去祝贺你。” 赵致礼之前一直很正经,此时却撇了一下嘴,显示出稚嫩少年的稚气来,在看了季衡一眼后,说,“那个香安郡主,我没见过,还不知道是长成什么样呢,也不知道脾气如何。我倒不希望她长得多好看,但是脾气好点就行了,不然想到要同她圆房,我就难以忍受。” 皇帝才十三四岁,说到圆房这个事,他愣了一下,大约他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教习嬷嬷,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有了了解,所以他也看了季衡一眼,笑了笑,说,“这个,只能你自己解决了。” 季衡看两人都用眼神瞅自己,就很无奈地说,“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赵致礼这时候笑起来,故意促狭他道,“你知道圆房是什么吗?” 季衡,“……” 皇帝看季衡一脸无奈,就赶紧转移话题,道,“君卿还小呢,咱们不要说这个了。休息休息,就该上下午的骑射课了。” 六七月,是京里最闷热的时候,东偏殿里的书房角落里放了两三盆冰山,房里才能凉快一些。 下午也不再在校场里太阳下习武,而是早早就换在了校场边上的大殿里学习拳脚剑术。 季衡跟着学了这么两年,身手并不算差了,不过,相较于赵致礼和皇帝来说,他还是最差的一个。 这一天练完剑,皇帝和林师傅在一边说话,季衡就叫了赵致礼到大殿另一边去吹风,让皇帝和林师傅能够有说私密话的机会,季衡对赵致礼说,“不知道徐世子怎么样了,你有他的消息吗?” 赵致礼愣了一下才回答,“听说一直在南边水师处,还建了不少功,升了好几级,现在已经是从五品参将了。说起来,像他在军队里反而比我在京中做的事多很多。有时候挺羡慕他的。” 季衡沉默了一阵才说,“他离了京,没有受之前的事情的影响,倒是好的。” 赵致礼看着他,说,“你还记着这件事?他说不得是故意想要离京去军队里的呢。” 语气里带着不以为然,又突然弯腰凑近了季衡的脸,盯着他的左脸看,说,“不仔细看,你脸上被他刺出的痕迹倒是看不出了。当时,他也是够狠的。”语气里带上了对季衡的些许心疼。 季衡没想到赵致礼将当时那件事也想得很明白,就说,“即使留了痕迹,也没什么,难道能够比在军队里杀敌,身上留下的疤痕多?你们总是看我的脸,才会将我脸上受点伤看得那么重。” 赵致礼笑了笑,说,“虽是这样,不过,你脸上划道口子,的确是让人觉得可惜。如若是我,大家肯定就不会觉得可惜了。” 季衡没好气地说他,“怎么会不觉得可惜,至少香安郡主是会觉得可惜了。” 赵致礼被季衡打趣,就故意板了脸道,“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季衡说,“香安郡主是皇上的堂姊,皇上长得仪表堂堂,香安郡主想来也会很好看的,你就不要嫌弃了,人家好歹是堂堂郡主呢。” 赵致礼哼了一声,说,“你还小,懂什么。要是是自己喜欢的人,无论她怎么着,喜欢就是喜欢,抱起来都是欢喜的,要是不是喜欢的人,由着她身份多高贵,长得多好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也懒得碰她一下。说这美人的罗帷锦帐之中的风情,一个身份贵重的闺阁姑娘,难道会比风月场中的女子更擅长?” 季衡看到皇帝走了过来,就好笑地将脸转开,皇帝只听到了赵致礼话的后半截,于是就疑惑地问道,“你们谈论这个做什么?” 说着,又交代赵致礼,“你别把君卿带坏了。” 赵致礼笑了一声,说,“皇上,其实我看他是明白的,装不明白。” 季衡不再理睬他,赶紧转身就走了,又去请教林师傅剑法。 皇帝看着季衡的背影,季衡现在还小,他想象不出,季衡再长大一些,会和一个女子亲热的场景,或者说是他自己无法忍受有一个女子要和季衡亲热。 想到此,皇帝的神色就有点怪怪的,赵致礼问他,“皇上,怎么了?” 皇帝赶紧说,“没什么。” 第三十八章 进入七月,天气已经十分闷热,太后娘娘受不住这个热,去了京城西边的西山皇家别苑里避暑。 皇帝因为要上课,早上还要做样子上早朝,所以就没有跟着太后娘娘一起去。 太后虽然明白皇帝渐渐长大,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完全将他控制在手心里了,但是她还是觉得在宫里皇帝做不出什么事来,而且有赵致礼一直在他跟前,皇帝想要和外臣们有过多联系,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太后娘娘也就放任了皇帝留在宫里。 季衡家里,许氏是希望带着儿子去西山避暑的,奈何季衡要做伴读,她就只好也留在了京里,只是让四姨娘带着五姨娘六姨娘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去了别庄里避暑,三姨娘想要在京里守着她的女儿,也没有去。 许七郎想要陪着季衡,也没答应去避暑。 季家自己就有一个大的冰窖,所以每日里在房里放着冰山,也并不是热得难以忍受。 七月初九是赵致礼虚岁十七岁的生日。 在前两天,皇帝就同李阁老和宋太傅打了招呼,说这一天想要给赵致礼贺生,不想上课,李阁老自然觉得皇帝是胡闹,哪里有皇帝给臣子这么大张旗鼓贺生的。 但是皇帝就是到了执拗的年龄,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了,无论如何不要上课,李阁老拿他没法,只得答应了。 而下午的功夫课,因前几日季衡中暑晕倒,林师傅看天气实在太热,也就让停课十几天,等天气凉下来一些,再上。 七月初九这一天,皇帝从宫里偷偷出来,季衡就在宫门外面不远处的马车里等他,皇帝穿着便服出来,抱琴就上前接住了他,说,“皇上,我家少爷在马车里。” 皇帝带着柳升儿和李安濂在身边,对他点了一下头,就沿着广场旁边的便道,在抱琴的引导下,到了广场旁边的柳树下的马车旁。 皇帝在李安濂的搀扶下,踩上车凳上了马车。 马车里空间不小,季衡正靠在车厢壁上打瞌睡,昨晚有个蚊子一直绕在他床的帷帐里,怎么也没赶走,他没睡好。 皇帝进了马车,他才些微醒了,眼睛微微睁开,看到皇帝就彻底醒了,要行礼,告罪道,“皇上,您已经来了?微臣都没去接您。” 皇帝笑着说,“倒是难得见你打瞌睡。在外面,不须多礼。” 季衡说,“昨夜房里有蚊子,闹得我没睡好。京里最近都没下雨,母亲说蚊子突然变多,是因为要下雨了。” 皇帝看到季衡白嫩嫩的脸颊上果真有被蚊子咬出来的一个红疙瘩,就伸手要去触碰,季衡赶紧让了让,说,“皇上,这个越碰越痒。” 皇帝笑起来,一向稳重的他,现在却是看到季衡越躲他就越想碰他,这种想要触碰一个人的心思,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总在他心里蠢蠢欲动。 他表现出了对付李阁老的稚气和胡搅蛮缠,硬是将季衡堵在角落里,伸手摸上了他面颊上的那个红疙瘩,季衡十分无奈,说,“皇上,这样真的又痒又痛。” 季衡的面颊又嫩又滑又软,皇帝看着他,对上季衡幽黑的,却又像是云山雾罩一般蒙蒙的眼,他不知所措地心跳加速了,赶紧收回了手,轻咳一声,正经地说道,“难道没有搽点药吗?” 季衡说,“母亲给搽了药,但是没什么用。”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怀里和袖子,没有带可用的东西,最后将脖子上挂的一个装着驱虫辟邪的荷包取了出来,在季衡面前晃了晃,说,“这还是你送给朕的呢,朕觉得很好用,戴着这个,果真很少有蚊虫在朕身边,来,现在给你挂着吧。” 季衡赶紧说,“不必了,其实微臣也有。” 便将自己的也拿了出来。 皇帝比了比两只荷包,发现果真是一样的,上面都是绣着荷叶童子图,十分可爱。 皇帝又闻了闻两只的味道,发现也是一样的,里面都是装着驱蚊驱虫的药草香料。 发现季衡和自己用着同样的东西,皇帝居然无比开心起来,这莫名而来的欢喜让他面带笑容,将季衡的荷包还给他后,又将自己的戴上,问,“为什么咱们的是一样的,朕就不被蚊子咬,你被蚊子咬呢。” 季衡将自己的荷包也戴回去,“这是每个人不一样造成的,每个人的血液不一样,蚊子能够闻到血液的味道,它们便也更喜欢吸自己喜欢的血。而且都是母蚊子才吸血,公蚊子不吸血。” 皇帝对这个观点自然闻所未闻,些微讶异之后就说,“真是这样?朕以前不知。” 季衡点点头,“母蚊子是为了孕育后代才吸血的。” 皇帝笑了笑,说,“朕发现你总知道些朕不知的。” 季衡愣了一愣才赶紧说,“皇上您在深宫,知道的自然是治国大道理,我就只是知道民间的一些小事罢了。” 皇帝因他这话有些不满,“君卿,你什么时候和朕交交心,要是连你也只知道奉承朕,而贬低自己,那朕就真正可悲了。” 季衡只好道了歉。 马车慢慢地往前走,季衡掀开车帘,给皇帝介绍外面的路,铺面,还向他介绍一些他不知道的常识。 马车在一座院子前面停下来,季衡先下马车,刚下马车,赵致礼就从里面大踏步走了出来,说,“怎么这么慢?” 皇帝这才从马车里出来,道,“是我让君卿给介绍一路风物,车走得慢。” 赵致礼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被拦住了,不让出来。” 皇帝笑着说,“总算是出来了。” 赵致礼道,“这里没人打搅,咱们好好玩。” 一行人进了后面院子,这不是一座很大的院子,只是前后两进,带着一个精致的小花园。 季衡进去后,就说赵致礼,“难得你喜欢这里。和侯府相比,这里算很逼仄吧。” 这个院子是季衡的。 赵致礼道,“我在家里,也只有一方小院而已,只有三间正房,加两间倒座南房。怎么会嫌弃你家这么精致漂亮的院子差。” 他说着,又看向皇帝,道,“皇上,你说君卿小小年纪就有这么个小院,是不是准备着将来金屋藏娇。” 季衡无奈地道,“要是真准备金屋藏娇的屋子,决计不带你们先来。” 皇帝惊讶地看着他,“难道君卿你已经有看上的人了?” 季衡被两人逼得很无语,说,“根本没有,你们别再打趣我了。”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而赵致礼则哈哈大笑。 赵致礼对玩之一道很精通,所以节目都是由他安排,再说,也是他的生日,他想要什么,季衡就出钱去弄来。 对于赵致礼请来的美貌伎子和戏子,皇帝一直持着矜持的态度,被一个漂亮男孩子碰了一下,他就冷冷瞥了对方一眼,一般人看不出他的窘迫来,季衡却很明显看出他的不自在,这让季衡觉得十分好奇,没想到皇帝还挺纯情的。 午膳是从不远处的一家大酒楼叫的,饭后,皇帝要午睡,季衡就为他安排了正房左边的屋子,季衡带他进去时,皇帝仔细打量了里面一阵,里面是浅色素雅的布置,有一张大的酸枝木架子床,他问季衡,“君卿,你之前有住在这里吗?” 季衡打消了他的遐想,“没有,这个院子是这次才派上用场。” 皇帝不由有点失落。 在屏风后面,是隔出来的一间小净房,里面摆着一个十分大的玻璃画,画里是一个立体的秋风纨扇的美人,皇帝不至于是土包子,在宫里见过这种立体的玻璃画,但是依然被这张画里的人的逼真惊了一下。 季衡按了一个机关,美人画就转开了,露出一个通道来。 季衡说,“皇上,请跟微臣来吧。” 皇帝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这是根据屋子进深造成的视线差而设计出来的一个空间,里面有向下的通道,走过一个地下室后,从另外一边出来,已经是另外一间房里,转过屏风,老平国公和季大人正坐在椅子上等候,看到皇帝随着季衡从屏风后出来,两人就赶紧上前行礼。 皇帝站在那里受了两位老大人的全礼,才上前将两人扶了起来,说,“朕有赖两位大人的扶持,才有今日,往后还要两位大人更多支持。” 平国公和季大人都几乎热泪盈眶地表示自己愿意为皇帝效犬马之劳,即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季衡和季大人对了一眼,然后就对皇帝说,“皇上,微臣先回去了。”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很希望他留下来,但季衡却说,“不然那边会怀疑。” 皇帝只好点了头,季衡就对三人行了告退礼,从原路返回了。 从卧室里出来,外面守着抱琴和柳升儿,季衡说,“皇上睡下了,你们在外面伺候着,皇上叫你们,你们再进去,皇上没叫,你们就不要进去打搅了皇上。” 两人赶紧应了。 季衡走出正房,赵致礼过来小声同季衡说道,“皇上真的睡下了?” 赵致礼看出了破绽来,季衡并不觉得奇怪,其实他是建议了皇帝让赵致礼知道这次事情的,但是皇帝似乎并不是完全信任赵致礼。 按照季衡的意思,赵致礼是个十分骄傲的人,他既然已经表达出了对皇帝的效忠,而且赌上了整个赵家,皇帝越让他接触机密,赵致礼应该就会越忠心于他。 但是皇帝却有自己的考虑。 季衡只好不再劝他。毕竟皇帝从小在皇宫那个尔虞我诈的地方长大,无论外表表现得多么老成而镇定,但他骨子里没有安全感也是一定的。 只是季衡其实很好奇为什么皇帝愿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难道是因为上一次的天花事件对他产生的信任感? 季衡对赵致礼说,“嗯,皇上怎么会不睡着。你敬了他那么多酒。” 小剧场: 衡哥儿,“今日是七夕,家中姐姐用荷包装了干花,挂在身上比我娘用熏衣香熏的衣裳的味道要淡,但是怡人得多。皇上,这个荷包给你,你要吗。” 小皇帝,“当然要,你也有一个一样的吗。” 衡哥儿,“嗯。” 第三十九章 季衡发现赵致礼的神色僵了一瞬间,但是那是十分短暂的一瞬间,赵致礼又恢复了常态,季衡在沉思了几秒之后,对赵致礼说道,“皇上心里很不安,要让他安心,咱们总要多为他做些事情。” 他的这句话让赵致礼的眼神沉静了下来,赵致礼对皇帝并不是完全相信他,一定是很失落难过的,但是,也正是皇帝的不完全信任,加上季衡那句话,能够激起他心里的斗志吧。 他想要增加自己在皇帝心里的重量,总要真正做些什么事情出来的。 他对季衡笑了笑,说,“为君者不易,为臣者不易。” 季衡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后悔了吗?” 赵致礼怔了一下才嗤笑一声,说,“我做事,不会后悔。” 季衡想,只有他这样的少年,才能说出这种狂妄的话来。因为在他的前面,怎么看,都是无限高远的天空,而不是一堵死墙。经历过很多磨难的人,哪里说得出这种话呢。 季衡又提醒赵致礼道,“李总管呢?” 李安濂虽然对皇帝不错,但到底是太后娘娘的人,比起赵致礼,他更让人芥蒂。 赵致礼说,“喝醉了,不省人事。”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来,并对平国公徐世载和季侍郎赐了座。 因为时间紧迫,几人也没有说太多的废话。 皇帝直言道,“两位大人对朕的支持,朕铭刻于心。……吴王在东南私蓄兵力,又要送朕堂姐进京同赵家联姻,李阁老同吴王,暗地里也有联系,朕此时能够完全相信并且依靠的肱骨大臣,也只有两位大人了。” 他这话太推心置腹,以至于让平国公几乎哽咽地道,“无论如何,老臣即使万死也会保住皇上您的。” 季大人在旁边沉吟了一阵,没有再唱过多的感情戏,直截了当地说道,“微臣看,当务之急,是要控制吴王当即发难。我们也好有时间做准备。” 皇帝点点头,一脸肃穆,道,“朕正是因为此事来急着见两位大人。朝中不少大臣都被吴王所收买,据朕所知,之前有人上书说吴王私蓄兵力要谋反的事,但是此事却被压了下去,很快石沉大海,那位大人还被发配了云南。所以朕想,现在要控制住吴王,其一,是现在就要排布兵力,占据沿海,和吴王上京之路,对他有阻挠之势,然后对他进行合围,在他不能扩大战事作乱的情况下将他剿灭,或者是他能够所有反省,不再起谋反之心,这是最好。 现在广东水师在国公大人您家手里,朕倒是放心的,但是山东和两淮的军队,却被赵家把持,我看吴王同赵家联姻,也是因为赵家把持着山东和两淮的军队。” 平国公虽然年事已高,精神却不错,目光幽深而锐利,道,“这其一要再仔细谋划,那皇上,其二呢?” 皇帝道,“就是用李阁老牵制吴王和赵家,李阁老和吴王有暗地里的联系,不过是因为他提早做着准备罢了,他心里不一定就是希望吴王登位。所以,朕准备许李阁老的孙女皇后之位,让李阁老先牵制住吴王。” 平国公和季大人之前就知道皇帝年岁虽小,但是却是个心性坚定又有心机的人。此时听皇帝说了这一番分析,不由心里就有了更深的认识。 皇帝聪明,这自然是支持他的臣子的福分,但是,过于聪明的皇帝,也会让下面做臣子的有些心惊胆颤。 好在皇帝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就又说,“两位大人,你们怎么看。朕毕竟终日在皇宫里,所见有限,看法也许和实际状况偏颇很大。” 平国公道,“皇上的考虑,十分妥当。赵家和吴王联合,想要打进京来,也并不容易,但是却免不了天下大乱,现下吴王到底有联络多少人,并不清楚,所以,皇上说将吴王围在他的封地,瓮中捉鳖,是最好的法子了。就是李阁老这里,他是个老狐狸,对皇上,对吴王,对赵家,他都持着观望态度,又正好在这局中保证自己地位,倒是难办。” 季大人说道,“微臣看,其实他也在局中,想不入局何其之难,一切就看皇上,能够怎么让李阁老动心了。” 皇帝看向季大人,说,“还请季大人讲明白些。” 季大人也看出来了,皇帝定然是已经想好了如何对付李阁老,此时问他,只是做个样子,家里有了一个心思深沉的儿子,季大人是丝毫不敢小看这些年岁还小的少年的,再说,皇帝心思的深沉,恐怕是一般经历半生的人也不一定有的。 但平国公似乎还在以为皇帝年岁小,年岁小的孩子即使聪明,也只是小聪明。平国公这样,等小皇帝将来亲政后,恐怕会吃亏。 季大人不敢怠慢,赶紧讲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也只是稍稍讲了一些,既触及了皇帝的心思,又并不深入,既让皇帝明白自己的意思,又不招惹平国公的忌惮。 三人一番谈论了之后,就定下了之后一段时间的具体计划。 看看房间角落里放着的自鸣钟,时辰已经不早,皇帝赶紧起身来,说,“今日就到这里,朕得先离开了。下次若是还有事,书信传递不便,又约个时间到这里就行。” 平国公和季大人应了之后又送皇帝离开,皇帝转过屏风进了通道,发现季衡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他本来紧绷的神经马上就松懈了下来,笑着走过去,不知为何有点脱力,踉跄一下差点摔了,季衡赶紧扶住他,又担心地问,“皇上,您怎么了?” 皇帝对他笑了笑,说,“没事。” 他将身子朝季衡靠了靠,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来。 两人回到了原来的卧室,季衡对皇帝小声说,“皇上,您要不要脱掉衣裳,真上床去休息一阵。” 皇帝点了点头,在季衡的伺候下真脱了外裳,只留了里面单薄的里衣上了床,躺在床上后,又朝季衡伸了手,柔声要求,“君卿,你别走。” 季衡只好在床边坐了下来,由着皇帝抓住自己的右手,轻声道,“皇上,您睡会儿吧。” 小皇帝不好要求季衡和自己同睡,也许的确是太困了,或者是在季衡身边时,总比平常要觉得安心,他慢慢闭上眼睛,很快就真熟睡过去了。 季衡看他睡了,才把手抽出来,去一边桌上拿了一把扇子,轻轻给皇帝打扇。 李安濂睡了一觉起来,过来找皇帝,在外间看到坐着打瞌睡的抱琴和柳升儿,就问,“皇上呢?” 柳升儿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才到他跟前去,小声道,“皇上在里间睡觉呢。” 李安濂不满地说,“你不在跟前伺候着,倒坐在这里打瞌睡。” 柳升儿看了抱琴一眼,才轻声道,“季公子在陪着皇上。” 李安濂哼了一声,绕开柳升儿,进里间去,琉璃珠帘被掀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李安濂进去后迎面是一展画着四美图的屏风,绕过屏风,就看到了床上的情景。 皇帝还在睡着,季衡坐在床边,一手撑着面颊,一手握着扇子在轻轻给自己和皇帝打扇。 李安濂愣了一下就小碎步上前去,轻声道,“季公子,还是让咱家来伺候皇上吧。” 季衡正要将扇子给他,皇帝这时候就睁开了眼,带着惺忪睡意又有点恼怒地看了李安濂一眼。 季衡轻声道,“皇上,您再睡会儿吧,现下外面热着呢。” 皇帝抬手撑在额头上,道,“睡得身子发软。君卿,你一直给朕打扇,你不累吗,要不,你也睡一阵吧。” 季衡笑了笑,说,“这比在林师傅的课上练剑要轻松多了。” 他说着,已经将扇子给了李安濂,自己也起了身。 皇帝看李安濂接替了季衡的位置,就不满地坐起了身来,说李安濂道,“正经让你来伺候的时候你不来,现在来了,又把朕给吵醒了。真是个狗奴才。” 李安濂陪笑道,“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不睡了,伺候朕洗漱,朕想喝点酸梅汤,可有?” 季衡说,“微臣去让柳升儿进来伺候,让厨房送酸梅汤来。” 季衡出门让人准备酸梅汤,和冰镇的水果,又去找赵致礼,赵致礼在花厅里的贵妃椅上斜躺着,一边吃娇美的伎子喂到嘴边的去皮去籽的葡萄,一边翻看一本书。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伎子用柔荑握着纨扇,隔着冰山将凉风扇到赵致礼身上,赵致礼这个样子,真是好不享受。 季衡过去说,“皇上醒了。” 赵致礼瞥了他一眼,说,“你家的这个葡萄是哪里来的,比我家里甜。” 季衡说,“这个我可不知,是我母亲准备的。” 赵致礼翻身坐起来,道,“咱们去看斗鸡,怎么样?” 季衡无语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还是算了吧,这么大热天,你不中暑,鸡会中暑。” 他的话将两个伎子都给逗笑了,她们颤着肩膀笑了好一阵,赵致礼伸手捏了旁边用牙签喂他葡萄的女子的面颊,说,“有什么好笑,要笑一边去。” 皇帝这时候已经从檐下走了过来,见赵致礼的轻浮行径,而季衡站在旁边看着不以为意,他不由就说赵致礼,“表哥,你总要将君卿带坏的。” 季衡回过头来看皇帝,说,“杨兄,快来坐吧,您看赵季庸有多享受。” 因为有外人在,季衡也不好叫皇帝皇上,就叫了杨兄,还第一次叫了赵致礼的字,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都各自开心着笑了起来,皇帝在一边的椅子上去坐下了,这时候,丫鬟端了用冰镇着的各种水果和饮品进来了。 季衡说,“我们来玩五子连珠吧,比围棋简单,不需那么费时费脑。” 赵致礼说,“玩围棋我就没有赢过你,五子连珠,我定然能比你好。” 皇帝也很有兴致,“来玩吧。只是输了要罚什么?” 季衡说,“杨兄你总是惦记着要怎么罚。” 赵致礼道,“的确要有惩罚才好。要不,咱们定下来,谁输了,谁就应赢家一件事。” 季衡道,“不行,这五子连珠输赢只在方寸之间,很快就是一局,那得应多少件事?” 皇帝道,“咱们定个时间,可以抵消输赢,最后的输赢次数想来还算好。” 赵致礼也说,“正是,君卿,难道你很怕输。” 季衡道,“我才不怕输,只是我很不信任你们,到时候你们要想出什么阴损招数来,谁抵挡得住。” 他这一席话又将周围的几个女孩子逗笑了,皇帝似乎对女孩子被季衡逗笑很在意,赵致礼也对几个伺候的女子说,“你们先下去。” 第四十章 季衡叫来抱琴拿了棋盘和棋罐来,在花厅里桌子上放好后,三人便也不要人伺候了,两个人厮杀,剩下的人就拿着扇子给两人扇风,谁输了谁就沦为扇风的人,正好公平。 季衡最开始还觉得这个规则很不好,说,“这对皇上多不敬。” 皇帝自己却不在意,道,“愿赌服输,这没什么。再说,君卿,你的意思是,一定是朕输吗。” 季衡自己也笑了,说,“那好吧,愿赌服输。” 于是季衡让皇帝和赵致礼先来,第一就是赵致礼输了,赵致礼一脸懊恼,皇帝还要笑他,“表哥,你不用故意让朕。” 赵致礼咬着牙不说话,红着脸接过季衡手里的扇子。 季衡在一边的纸上记下第一局,杨对赵,赵输。 季衡写完,撸了撸袖子,便坐到了赵致礼原来坐的位置上去。 季衡穿着浅蓝的衣衫,料子是素绡,薄如蝉翼,细滑柔软,又很凉爽,袖子滑上去,露出洁白的手臂,皇帝撑着脑袋,看到他露出来的胳膊就愣了一下,赶紧让自己转开了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总是走神,皇帝很快就输了。 于是在打扇的赵致礼赶紧将扇子给他,又去写下了皇帝输的记录,还笑话他道,“皇上您这是看君卿小,故意让着他是不是。” 皇帝明亮漆黑的眸子看了季衡一眼,才说,“朕看你能够在君卿手下走多久。” 皇帝握上折扇,站在季衡旁边,就给自己和季衡扇风,赵致礼不满地说,“皇上,你这分明是偏心吧。” 皇帝说,“没事,你马上就会自己来拿扇子扇风的。” 果真不错,赵致礼没下多久就输了,皇帝笑起来,“看吧,朕就知道。” 赵致礼不可置信地看着季衡,“你太过分了。” 季衡笑起来,“你们两个说输了的要听从赢了的做一件事,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我怎么能让自己输。” 几个人玩了一个多时辰,都有点精疲力竭,去看结果,自然是季衡赢得最多,在抵消了几次输赢后,他赢了皇帝两次,赢了赵致礼三次,皇帝赢了赵致礼一次。 赵致礼看到这个结果,就完全不承认,说,“我明明赢了那么多次,怎么会最后还是我输。肯定是谁在乱记。” 季衡说,“你就愿赌服输吧。” 赵致礼道,“那好,你要我做什么,我现在就去做,打赤膊去院子跑一圈?” 季衡说,“你别想着这么简单,我还没想好呢,以后再说。” 皇帝也说,“朕也没想好。” 赵致礼欲哭无泪,“咱们再来下半个时辰吧。” 另外两人都不愿意了。 季衡去找了磨得十分漂亮的竹简来,将输赢刻在了竹简上,他手里握着两片竹简,一片是赵致礼输给他的,一片是皇帝输给他的,将另外一片递给皇帝,然后笑着对赵致礼说,“你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谁让你最开始没安好心。这个就是证据了,以后你要替我办三件事,概不反悔。” 赵致礼哀嚎连连,确定要做被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后,三人之间的关系要比以前亲密而自然很多。 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季衡说,“外面凉快下来了,咱们带皇上出去走走,用了晚膳了,皇上也该回宫了。” 几人逛了最热闹的朱雀大街,前两天是七夕节,街上还有七夕的灯没有撤下的,便显得比平常更多了几分繁华。三人在有名的酒楼里用了晚膳,然后就用马车送了皇帝到宫门口,皇帝进宫时,又回头看两人,此时夜色已经降下来了,季衡和赵致礼都被夜色笼罩着,是黑色的影子,但是在皇帝的心里,他们却是那么清晰,而面前巨大的宫墙,高耸的城楼,却像是吞噬人的怪兽。 皇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天,这皇宫,这天下,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能让它将自己吃了。 于是他再也没有回头,决绝地走入了深邃的门洞。 赵致礼喜欢骑马,他骑着马回去,十分凉爽,季衡便也不乐意坐马车了,赵致礼对他建议道,“你上我的马来,如何?” 季衡看了看他的马,在犹豫了一瞬之后,对马车旁等候他上车的抱琴说,让他随着马车回去,自己同赵致礼一起,便将手伸给了赵致礼,赵致礼坐在马上,弯腰将季衡拉上了马背。 季衡坐在赵致礼身前,看着雍京城里繁华的夜色,颇有感慨,说,“今日是你生辰,还没祝你生辰快乐。” 赵致礼的手拉着马缰绳,季衡坐在他的身前,季衡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也许是体香,也许是衣裳上的熏香,这让他想将脸凑到他的颈子上去确认一番,好在是在心猿意马之前控制住了,说,“有你这句话就不错了。再说,你今日借院子咱们玩,又请着在酒楼里用晚膳,我前阵子花得多,母亲正限制我的开销,你今日大方出手,算是解救了我。” 季衡说,“你这话说出去,恐怕谁都不会信的。赵世子怎么可能会没银子。” 赵致礼说,“我发现你有时候嘴挺利索啊。” 季衡平常一定是谨言慎行,但和关系好的人,有时候还是管不住嘴,此时就笑了两声避过去,道,“回去吧,不然我母亲该担心了。” 赵致礼驱马跑了起来,因为不是走人多的道路,一路上倒没出现什么险情,马飞快地从街道上跑过,带起的夜风吹在脸上,季衡突然生出一种腋生双翅的感觉,真想要飞起来了。 赵致礼从来没有到过季府来,没想到却非常熟悉到季府的路,一路将季衡送到了季府门口。 季衡要下马背的时候,都还带着一点舍不得。 两人下马后,季衡就说,“总算明白了你以前说的,骑马的乐趣。” 赵致礼说,“你就是太文秀了。下次带你到城外去骑马,比城里畅快得多。” 季衡和他告别,赵致礼也就上马离开了,季衡的马车和抱琴都还在后面没有赶上他们,许七郎从府里出来,在门口接到季衡,就有些不满地说,“衡弟,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着,没有看到季衡的马车,就惊讶道,“马车呢。” 季衡说,“是赵世子骑马送我回来的,他的马坐着很不错。娇而不燥,疾却稳妥。说起来,和赵致礼倒是相像的,果真是物肖其主么。” 许七郎怔了一下,脸色就不好了,“是赵世子送你回来的?你和他同乘一骑?” 季衡点点头,他发现了许七郎的不对劲,疑惑地说,“是啊,怎么了?” 许七郎于是抿紧了唇,转身就跑了。 季衡在门口被他晾得莫名其妙,正要去追他,进了前院,又遇到了在季大人身边伺候笔墨的抚琴,抚琴说,“大少爷,老爷请您过去。” 季衡就只好跟着他过去了。 季大人找他就是问问今日季衡陪着皇帝的细节,季衡说了一番之后,他也就让他离开了。 季衡也没问季大人同皇帝谈了什么,因为大致方向,他是知道的。 等回到后院正房,许氏在廊下的灯下等他,看到他就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用了晚膳了吗?” 季衡说,“让母亲担心了,已经用过了。我出了满身汗,想先去沐浴,然后再同母亲您说话,好吗。” 许氏说,“快去吧。怕你没用晚膳,我让厨房里做了你爱吃的备着呢。你出去了一天,七郎这孩子,一整天都不对劲,晚膳也没吃,现在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季衡愣了一下,“他还没吃晚饭么?” 许氏说,“可不是吗,我用饭时叫他,他说他要等你回来再用。我想他是葡萄西瓜这些水果吃多了,肚子不空,就没有催他。” 季衡上前拉了拉许氏的手,说,“母亲,我先去找了他再沐浴吧。” 许氏正要说让个丫头去找就好了,季衡已经转身就跑了。 季衡去了许七郎的房里找他,许七郎的丫鬟却说,“公子没回来呢,不是上前面去等大少爷您了吗。” 季衡便退了出来,又走到前院去找他,前院也没人,只好又往东偏院走,边走边问遇到的人,“看到七郎了吗?” 但是谁都没看到。 许氏叫了荔枝来找季衡,在东偏院门口檐廊处找到了他,荔枝说,“大少爷,太太让你去沐浴,找人的事让咱们去找就好了,表少爷总不至于就不见了。” 季衡说,“他恐怕是自己躲起来了,我不去找,他还真不会出来。” 荔枝说,“大少爷,是您和表少爷吵架了?这还真是稀奇,从没见过你们闹过矛盾呢,别人家的兄弟,年纪又相近的,没有不吵架打架,闹得不可开交的。” 季衡说,“不是吵架了,别担心,家里就这么小,他能到哪里去,就能找到的。” 他这么说着,就听到檐廊下面不远处的树枝动了动,季衡下了檐廊走过去,只见许七郎从树上爬了下来,就着院子里灯笼的光,季衡说他,“你还真是只猴子是不是,躲到这里做什么?再过一会儿,这偏院的门就要下锁了,看你是要在这树上躲一晚。这里全是住的女眷,你也没点规矩么。” 这边院子里住的五姨娘和六姨娘,两人都去避暑庄子上避暑去了,现在里面只留了几个婆子和丫头。要说冲撞了女眷倒不至于,季衡就是故意数落他的。 许七郎站在他跟前,瞪着他,想说什么又没说。 季衡看他头上还扎着两片叶子,就踮着脚替他将头发上的树叶取了下来,伸手拉了他的手,道,“走吧,去吃晚饭去。” 许七郎气闷地还是不说话,季衡的手上带着汗,湿乎乎的,让许七郎心里又酸又软,那种感情无法言喻,只得跟着季衡回正院去了。 许七郎闷闷不乐地用晚膳,季衡就去洗了个澡,洗好后出来,许七郎已经用完了晚膳回屋也去洗澡去了。 许氏坐在院子里的树下躺椅上纳凉,她的旁边放着一个为季衡和许七郎准备的藤床,季衡便走了过去。 地上已经被泼过水了,透着凉气,藤床上也被凉水擦过,十分凉爽,他穿着睡衣坐在上面,许氏怕他头吹了风,又让一个丫鬟去拿了床屏来摆上。 院子里有着熏蚊子的蚊香的味道,天上的星河明亮,就像是一条大河,奔腾流过。 许氏轻轻为季衡摇着扇子,坐在那里说道,“今日赵世子的生辰,你们到底去了哪里?能支走两百两银子。” 许氏倒不是心疼这两百两银子,只是季衡太小了,作为母亲总要操心。 季衡有些羞愧地讲了来龙去脉,说,“我也觉得花得有点多,但是谁知道赵世子那么奢侈呢。” 许氏叹道,“母亲也不是责怪你乱花钱,不过你还小,可不要学了赵世子那些习气。” 季衡赶紧连连应是。 这时候许七郎也洗完澡出来了,他坐到季衡的身边来,许氏便也给他扇扇子,说,“你们两兄弟吵架了,是不是?” 季衡看向许七郎,许七郎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光,他精神不高,就没了平常的活泼,显得有点腼腆,垂头说道,“姑母,没有吵架。” 季衡笑了笑,低头看他的脸,问,“那你干嘛不理我。” 许七郎赌气地说,“上次我的生辰,没见你陪我一整天,赵世子不过是你的同窗,你就要陪一整天。” 季衡愣了,原来许七郎是在吃醋。小孩子的气性还真是大,以前就没见他有这么大气性啊。 第四十一章 季衡脸上带着隐隐笑意,看许七郎是在真的赌气,就又把笑容完全收敛了,说,“那天正好要上学也没办法,明天是旬休,我一整天都陪着你,还不行吗?” 许七郎已经过了男孩子最单纯调皮的时候了,只要有了愁绪,人就会慢慢变得沉稳起来。 他看着季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从没有这么难受过,这样惶惶不安地抓心挠肺地不知所措的难受,但是他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对着季衡的如夜空般深邃又如夜空般澄澈的眼,闷闷不乐地说,“你自从进宫做伴读后,对我就没有以前那么亲了。” 季衡知道许七郎还是小孩子心性,这时候可不能说那是因为我们长大了,所以就要有各自的生活,他只好说,“我以后会注意的,好吗。我们可是最好的兄弟。” 许七郎因他那最好的兄弟一词而开怀起来,又喜笑颜开了,道,“明天我们去东湖划船怎么样。” 许氏听两人说话,知道许七郎是在吃醋,心里觉得挺好笑,看两个孩子关系好,她当然是高兴的,此时听许七郎说要去东湖划船,她就说,“这天气可热得很,不准出门。而且看这样子,明天说不定要下雨。” 季衡拉了许七郎的手,说,“咱们在家里玩也是一样,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许七郎展露笑颜,说,“那好,我想想。” 季衡便又加了一句,“你想出什么异想天开的招,我可不奉陪。” 许七郎不由拉他的手腕,将他压在藤床上,说,“刚才还说什么都由着我。” 季衡是好静的性格,一般男孩子喜欢打闹,他可不喜欢,所以就由着许七郎压着,说,“你快起来,别压着我。你也知道什么都由着你,那是客气话,你不要真不客气。” 许七郎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 季衡伸手推了推他,许七郎却没有放开他,居高临下地看他,季衡刚洗完澡,身上是清爽的带着孩子淡淡体香的味道,柔软的肌肤,眼睛明亮宛若星子,许七郎突然之间心跳加速,很想将季衡紧紧抱住,他也的确将季衡紧紧抱住了,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深呼吸,身体里流动着躁动的热流,这让他既觉得甜蜜又觉得害怕。 季衡被他抱着十分热,便不断推他,“你要热死我,赶紧放开,你就是个炭炉子。” 许七郎恋恋不舍地将他放开了,然后在季衡的旁边躺下来。 季衡盯着夜空看,本来还有着星河的夜空,渐渐地被云彩挡住了,黑下来,夜风也渐渐强起来,在院子另一边,几个丫头坐在那边说悄悄话,蛐蛐儿的叫声代替了白日里的蝉鸣,一直叫着,这样的夜,是如此安稳。 季衡很快就睡过去了,许氏叫了个丫鬟进屋去拿了薄被来给两个孩子搭着。 季衡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之后是被雷鸣声给闹醒的,醒来发现闪电一道道从远处天空划过,将院子都照得十分明亮。 他又推醒了身边的许七郎,许七郎迷迷瞪瞪坐起身来,嘟囔道,“要下雨了。” 许氏本来在打瞌睡,此时站起身来,叫两人,“进屋睡去,要下雨了。” 又叫丫鬟来收拾椅子和藤床。 季衡趿拉着鞋子进屋睡觉时,许七郎跟在他身边,说,“我今晚到你那里去睡。” 季衡不满地道,“热。” 许七郎拉上他的胳膊,“下雨就不会热。” 季衡想到这一天得罪了许七郎,就答应了。 这晚雨下得很快,躺在床上,很快就听到外面风刮树的声音,风从纱窗吹进来,屋子里也凉了下来,雨落在屋顶瓦上,开始很急,慢慢地缓下来,哗啦哗啦,奏成了天地间一章宏大的乐章。 季衡非常困,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许七郎睡着睡着就扑过去将季衡给搂住了,季衡在睡梦中多次挣扎不果,只好由着他搂着,好在下雨后很凉快,他也就没被热醒。 早上是被许七郎给蹭醒的,许七郎像只八爪鱼抱着他,又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季衡迷迷糊糊,动着脑袋想要避开他呼在自己耳朵颈子上的热气,突然之间,他觉得什么不对劲,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马上就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向旁边的许七郎,马上明白了是什么事,他十分恼怒地将已经停止磨蹭的许七郎推开,许七郎被他大力气推得撞在了床沿的硬木上,痛得瞬间就醒了。 许七郎还没闹清楚状况来,一脸迷糊地看着季衡。 季衡黑着脸看着他,也没说什么,人已经起身,从他身上爬过去,就下了床。 许七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嘀咕道,“干什么嘛。” 又看窗外只是蒙蒙亮,房里光线还暗得很,他就又想睡过去,这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什么,伸手摸了摸裤裆,不由就惊得红了脸。 其实他在这方面一向没脸没皮,而且他不是不知道这方面的事,但是这样和季衡一起睡,出了这种状况,要是以前,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恐怕还会趁机将季衡给教育一番,给他普及点常识,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他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难道是觉得唐突了季衡? 因为季衡这一日是旬休,不用早起进宫上学,丫鬟们便也不会早早进来伺候他起床,他起了就自己去洗漱了一番,然后换了衣裳,出了门去。 早上雨早就停了,许七郎去洗了个澡换了衣裳,找到季衡的时候,季衡已经练完了一遍剑,看到许七郎过来,本来不想理他,又想到自己和他赌气实在行为幼稚,便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许七郎道,“以后再也不要和我睡了。” 许七郎像个小媳妇一样到他跟前去,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季衡无语望天,心想你还想故意。 季衡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其实没什么。” 许七郎看他变得开明了,就话唠起来,“其实男人长大了都这样,等你长大了也会的,这的确没什么……” 说着,就被季衡的凌厉的眼神给镇住了,只好闭了嘴。 这一整日,许七郎都在陪着小心,哪里敢向季衡要求,他昨晚答应的话呢。 他那脏污掉的裤子,由他千叮呤万嘱咐地让丫鬟偷偷摸摸给洗了,把人家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臊得十分尴尬不好意思,他也没有一点愧疚之心,但是想到昨夜睡梦之中将季衡搂在怀里的情景,不由又心猿意马。 对着自家表弟这样,他不得不觉得十分懊恼不安。 平常爱偷偷看的话本,他都提不起兴致了。 皇帝见李阁老李大人,是在又过了好几日之后,秋雨下了两场,雍京城里的酷暑也降下去了不少,太后娘娘大约也要回京了。 在皇宫东边,距离勤政殿不远的石渠阁里,皇帝在这里召见了李大人。 石渠阁是皇宫里专供皇帝使用的藏书阁,里面藏书没有外朝隶属于御史台的兰台藏书多,不过却更精。 皇帝在这里见到李大人,对太后娘娘回报,也可说是偶然遇到。 石渠阁的第四楼楼上没有书架藏书,地方宽敞,李阁老上去的时候,看到小皇帝正席地坐在靠窗户的地毯上,面前放着两本书,他就那么毫无仪态地坐在那里翻书看。 李阁老上前只是躬身行了个礼,就说,“皇上,如此席地而坐,皇上的礼仪规矩何在。” 皇帝抬起头来看他,对他笑了笑,又指了指石渠阁另外一边供在那里的各位开国功臣的画像,说,“以前臣子对君王恭敬,甘为君主舍生忘死,当年太祖皇帝自乱世得到这个江山,后又在各位忠臣的辅佐下将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天下安定,河清海晏。但是如今,臣子对君王无恭敬之心,对天下百姓也没有责任,作为读书人,谁还会想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只不过拉帮结派,聚集权利,放天下大道于不顾,放天下百姓于不顾,只顾着自己的位置,他们别说没有臣子的礼仪和规矩,就说连为君子和读书人最起码的脊梁都没有了,朕作为君王,只是席地而坐,至少脊梁还没有弯,只是没有外在的礼仪和规矩,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这话是故意在压着李阁老骂,一向听话又带着些淘气的小皇帝突然说出这样激愤的言辞来,怎么会让李阁老不震惊。 皇帝目光深沉又锐利,由下而上地将李阁老脸上的每一分表情看在眼里。 李阁老的手有一瞬间发了抖,但他毕竟是几十年的老狐狸,不会被皇帝骂这么几句就惊慌失措,所以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说道,“皇上,老臣当不起皇上您如此的指责,先皇将您交给老臣,让老臣在皇上无能力处理朝政的年纪里,处理国家大事,不让这个国家出乱子,如果皇上您是扶不起的阿斗,老臣有责任选一位有能力的藩王嗣子进京替换下您。老臣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刻不敢忘。” 皇帝心想他是在威胁自己,李阁老以为皇帝听到这话即使不怕也会慌乱起来,毕竟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没想到皇帝只是镇定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李阁老觉得很莫名。 皇帝说,“朕虽然总处在深宫,知道的天下事没有多少,但每三日的早朝,朕还是能够听一些事情的。老师,朕之前有多么敬重您,想必您是知道的。但是如今,朕的皇叔父吴王,他的狼子野心,朕不觉得老师您不知道,但是您却任其作为,您这又是什么居心。难道老师您觉得朕的皇叔父在将来对您会比朕对您更好;亦或是要是吴王真的作乱,江南一地沦为战场,百姓受苦,生灵涂炭,老师您也不在意,将来您去见朕的父皇的时候,可以对他说,您一直是在好好辅佐他的儿子?朕知道老师您一定在心里觉得朕没有尊师,但是,朕往常尊敬您的时候,您有在心里将朕真正当成您的弟子在对待吗。孔圣人也说,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谁对朕好,朕不会忘,谁要来抢朕的江山,朕也会一直记得。当然,老师,您的心思,朕也明白一些,您要让这天下不乱,已经很卖力了。吴王没有闹乱子时,您只是阁臣,没法对付他,不然吴王就能说您要谋夺杨家江山,让藩王们对抗;宫里的太后娘娘,说话也是懿旨,您在她的懿旨面前也没法子,您要保住自己已经不易,朕也知道您的辛苦……” 李阁老本还是站得笔直的,此时在皇帝幽深的黑眸下,不得不弯了脊梁,然后在皇帝跟前跪了下来。 皇帝看着他,又说道,“老师,您是个聪明人,要史册留名流芳千古的聪明人。这江山是杨家的江山,您觉得最近有可能会变成赵家的,变成姓王姓张吗。” 李阁老知道皇帝的意思,所以他没有回答。 皇帝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地敲了敲,叹了一声,又说,“所以,这皇位,在您的有生之年里,不是朕的,就是吴王的,或者是朕的那些远房叔父堂兄弟的。老师,朕在您的跟前长大,您难道是认为朕无力治国,所以到了此时,依然摇摆不定,不站到朕的身边来?或者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 他的目光坚定,但是清澈,李阁老看着他,想,皇帝的确还是少年,所以满腔热血还没有凉。 李阁老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说道,“既然皇上对老臣如此推心置腹,老臣也明白,皇上决计不是任人拿捏之辈,作为天下之主,您满怀百姓,是天下苍生之福。老臣以前是不敢有负先皇之托,忝为首辅,兢兢业业,考核皇上,不敢让天下出任何乱子,必须将一个好好的江山交到一个合格的皇上手上,既然皇上已经长大,有了明君之风,老臣从此也能瞑目,可以放下担子,去见先皇了。” 皇帝心想他居然来这一套,不过,李阁老说了这种话,也说明他已经放松了心防了。 皇帝于是赶紧膝行过去一把拉住李阁老,慌乱地道,“没有老师您,朕要如何治理这天下。老师您知道朕刚才一番话,只是想要您帮朕除掉吴王,您要是离开,朕也只能跟着您离开了。” 李阁老深深一唤,“皇上……” 皇帝殷切地看着他,“母后让赵家和吴王联姻,朕日日里睡不着,现在能靠的除了老师您,还能靠谁。朕就要议亲了,朕还不知道母后要让谁给朕做皇后,如若是老师您家的女子,朕还能安心。” 第四十二章 当天,李阁老同小皇帝在石渠阁楼上谈了一下午,到底谈了些什么,别人却是不知的。 又过了两日,太后娘娘就回宫了,听了一众奴才汇报之后,在皇帝去向她请安的时候,她就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他和李阁老长谈是为何事。 皇帝撇了撇嘴,对李阁老有些不满的样子,说,“他觉得朕最近学习不认真,教训了几句,朕出宫去给表哥贺生,也被骂了……” 太后说,“你是皇帝,身份矜贵,这样随意出宫,哪里能行。阁老那是骂得对骂得好。” 皇帝委屈地说,“但是日日在宫里也闷得很,那天表哥带朕逛了朱雀大街,朱雀大街可热闹了……” 太后也许知道皇帝在撒谎,不过她之后也没有再说太多,继续维持着母慈子孝的表面功夫。 八月,赵致礼下江南去迎亲去了,在勤政殿偏殿里上课的只剩下了皇帝和季衡。 李阁老以前是很少来看皇帝上课的,现在却时常会来检查,有时候还会问问题考核他,似乎的确是在履行先帝让他考核小皇帝的职责。 一场秋雨一场凉,小皇帝在八月里身子有了些不爽快,倒不是大病,就是有时候提不起精神,季衡担心他会不会是中毒,用了好几种法子给他查毒,不过没发现不妥,太医院也没查出什么不妥来。 皇帝自己因此而十分不安,经常在太后身边表现得悲伤又惊恐,于是太后娘娘只好同意,将皇帝的伙食独立起来,在麒麟殿设了小厨房,专门做皇帝的膳食,经过严格监管,这才让皇帝稍稍安了点心,不像之前那么神经兮兮地惊恐不安了。 因为皇帝身体的不爽快,上午繁重的课程虽然还在上,但下午的课就先停了。 季衡大多数下午并不直接回家,会到皇帝的麒麟殿里陪他看书写字画画下棋投壶等打发时间。 对麒麟殿,他也已经十分熟悉了。 八月末,皇宫里的隔窗,已经从纱窗换成厚纸窗了,也有几扇小窗户是玻璃的,能够从外面透光进来,皇帝很喜欢这个玻璃,坐在屋子里时,经常就从玻璃那里往外看。 季衡陪着皇帝下了一盘棋,两人就聊起天来。 皇帝说,“李阁老的意思,等朕生辰万寿节过后,就让百官上书,给朕选皇后了。” 季衡笑了笑,说,“赵世子已经去迎亲要成亲了,皇上也的确该大婚了。” 皇帝靠在榻上,枕着好几个靠枕,说,“朕要大婚这事出来,恐怕吴王要更着急了吧。朕最近身子不好,也许真是中毒呢。” 季衡神色沉肃下来,说,“皇上,您别想太多。保重自己才好。” 皇帝叹了一声,目光盈盈地看着他,说,“前两天又和李阁老谈了话,他的意思,是想让朕娶他的孙女为皇后,朕想,母后定然不会答应,她想朕娶赵家的女儿。朕现在有些为难。” 季衡说,“那皇上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皇帝说,“朕当然是不想娶赵家的女儿的……” 他刚说完,就听到外面有点声音,便朝季衡使了个眼色。 皇帝继续说着话,季衡从榻上下地,脚上只是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口,将门帘子掀开,果真看到李安濂在外面。 李安濂被季衡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赶紧说,“季公子,奴婢来问,皇上要热茶吗。” 皇帝也走了过来,看着李安濂,皱眉说,“朕说了,朕和君卿在里间的时候。大家都不要靠近,你的耳朵是白长着的吗。” 李安濂觉得皇帝是最近身体不好,所以脾气才越来越坏了,以前小皇帝从来就是笑呵呵十分和气的人,但是最近却有些脾气不定。 李安濂本还没有想要跪下告罪,季衡已经说道,“皇上,咱们刚才说的话,被他听到了吧。” 李安濂这下知道麻烦大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赶紧告饶道,“皇上,奴婢什么也没听到,一走过来,就和季公子打了照面。” 皇帝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季衡走回了里间去,将鞋子穿好了,这个时节,还没有烧地暖,外面天气已经冷了,即使地上有地毯,不穿鞋走路依然是觉得冷。 要是皇帝突然暴怒,李安濂还不会这么紧张,但是皇帝和季衡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氛围让李安濂变得十分不安。 过了好一阵,季衡先说,“李公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他要是将刚才皇上您说出口的话告诉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一定会对皇上您芥蒂起来。微臣看,这事还是处理了才好。” 李安濂不安更重,赶紧道,“皇上,奴婢刚才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皇帝叹了口气,说,“李安濂,你知道朕其实最厌恶别人撒谎。” 李安濂不断叩首说自己没听到。 季衡这时候说道,“皇上,您最近身体不明原因不好,本就怀疑是有人下毒,但是皇上您的饮食是单独的,在小厨房里做,处处监管严格,却依然身体没好,会不会是李公公……” 李安濂一看情势越发朝不妙的方向发展,赶紧辩解,“皇上,奴婢对您的心您还不明白吗,奴婢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季公子,您不要含血喷人。” 季衡淡淡说,“我也只是猜测一下而已,并没有说李公公你一定有问题。不过,你今日听到了我和皇上的话,你又是太后娘娘的人,实在让人不放心。” 他说着,转向皇帝,“皇上,既然您身体不好,就直接赐他毒药,让他去了吧。这样既保守了秘密,也正好可以对外说,是您将您吃的东西赏赐给他吃,然后他才出了事,太后娘娘这下也不会再怀疑您是想故意独立小厨房出来以至于装病,也正好解决了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 李安濂吓得不行,人已经抬起头来了,目眦欲裂地瞪着季衡,“季公子,您小小年纪,心怎么能够这么毒。奴婢真的没听到,即使听到了,奴婢也没听到啊。皇上,皇上,您要相信奴婢,奴婢对您的忠心,您不是看在眼里的吗。” 皇帝冷冷看着他,说,“朕知道你对朕的确很好。” 李安濂松了口气,却听皇帝又说道,“但朕也知道,你每日都会去太后宫里,将朕一日的事情报告给她,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偷听朕和君卿谈话了,君卿在门边洒了无色无味的药,你要是靠近这里,站得稍稍久一点,就能验出你的脚印来。” 他说着,季衡已经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一层很细的白色药粉撒在了门口,当他将药粉抹开后,地上果真显出了李安濂的脚印来。 皇帝淡淡道,“李安濂,朕一向很看重你的,你明明知道。” 季衡说,“皇上,微臣身上带着药,只要一粒,就能马上致命,之后即使太医来验,也验不出来。” 李安濂于是转身就想跑,但是季衡已经跑上来,将他拽住了,然后用格斗术几下子就将他按在了地上。 季衡学了三年武术也并不是白学,制住一个慌乱中的老太监还是可以的。 李安濂看跑不掉,只好声泪俱下地说自己是忠心皇帝的,以后再也不会背叛,求皇帝饶过他。 季衡要喂他药,他就哭得更厉害。 皇帝看了他一阵,叹了一声,对季衡说,“君卿,算了吧。” 季衡惊道,“皇上。” 皇帝说,“放了他。” 季衡只好放开了他。 李安濂赶紧过来给皇帝叩头谢恩,皇帝对他说道,“李安濂,你一直在朕身边,朕也不忍心你就这么没了。朕想,你要是有些眼力界儿,就该知道,这天下,以后终会是朕的,这后宫也是,你要是想继续效忠太后,朕也不会说什么,朕只是说你伺候朕不尽心,将你换下,你要是从此效忠于朕,朕以后得权了,也决计不会亏待你。你在宫里呆过这么久,明白怎么做是最好。” 李安濂赶紧说,“奴婢的心里,以后只有皇上您。” 皇帝冷笑了一声,“不要答得这么快。你知道,朕最厌恶别人撒谎。” 李安濂只好赶紧叩头,额头都在地上磕破了,地上现了血。 季衡眉头蹙了一下,皇帝知道他是不忍,就对李安濂说,“好了,你看你,下去敷药吧,太后看到你额头上的伤,还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呢。你明日来给朕说结果就好。今日就不要你伺候了。” 李安濂赶紧应了,膝行着退后几步,然后才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皇帝看他走了,就上前拉住了季衡的手,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说,“刚才为难你了。” 季衡笑了一下,说,“微臣能够扮好,说明微臣也有几分天分,是吗。” 皇帝被他逗笑了,拽着他的手不放,又大声叫柳升儿,让他亲自来将地上的粉末和血迹都给擦了。 第四十三章 昭元六年,是辛卯年,正是秋闱之年。 赵致礼下江南迎亲,时间又正逢秋闱之期。 他出发得早,人又故意不跟着迎亲的大船队走,到江南时,才刚过中秋。 皇帝对吴王封地以及江南情势的了解,其实并不少,平国公早就派了人在这些地方探查了情况,而且,季大人的老家就是这里,许大舅家里又是大的盐茶商,生意做得广,对这一带的情况也是十分清楚的,而且还有很多路子。 赵致礼下江南来,要完成的任务,自然不是简单地对这里的情势的探查,他更需要吴王同哪些朝中大臣有往来的情报,朝中大臣在京里,其实还好控制,更重要的是,他和哪些地方大员有往来。 这些,皇帝一派虽然有些数,但是知道的却不多。 于是赵致礼在去和到达杭州的迎亲队伍会合之前,已经去拜访了不少地方官员,特别是握着兵权的总兵。 赵致礼去吴王王府拜访的时候是九月初,因为十月中旬就要成婚,所以他在杭州只能待几天,就要带着新娘子进京了。 吴王府邸占地宽广,是小一号的雍京皇宫。 吴王过了不惑之年,蓄着一把美须,见到赵致礼后,对赵致礼的一表人才应对得体还算满意。 吴王正妃已经过世,之后吴王没有再立正妃,主持吴王王府内务的是侧妃肖氏,赵致礼便也受命去拜见了她,吴王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四个儿子,是两个嫡子,两个庶子,三个女儿,嫡长女已经嫁人了,是远嫁,嫁到了陕西的一个书香望族,当年是吴王正妃主持的长女出嫁,由她嫁女可看出,她对吴王谋权不满,两夫妻是少年夫妻,感情好,吴王除了侧妃肖氏,并没纳妾,在王妃过世后,他也没将肖氏扶正,可见他对这位正妃的敬重和感情深笃。 要是王妃还在,恐怕这位嫡次女也只是嫁给一个老成持重的书香之家,赵致礼想娶,恐怕还娶不到。 赵致礼并没有见到这个将要成为他夫人的香安郡主,香安郡主的嫁妆由船先运上了京,之后赵致礼迎的就只是香安郡主这个人,还有她的陪嫁丫鬟婆子奴才们。 跟随上京的,果真还有吴王的第二子,庶出的杨钦渊,和第四子,嫡出的杨钦济。是以送姐姐为由上京。 香安郡主被接到雍京,已经是十月初了,先在吴王在雍京城的官邸住下,一直到吉日十月中旬,两人成婚。 在赵致礼的婚礼之前,杨钦渊和杨钦济受太后娘娘的懿旨和皇帝的旨意,进宫面圣。 当天季衡便没有去宫里伴读。 两人面圣之后第二日,季衡进宫去,上完了课后,两人用午膳时,周围伺候的人被皇帝遣出去了,季衡就问皇帝,“吴王家的两位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 皇帝居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说,“钦渊堂兄比朕长了五岁,钦济堂弟只比朕小了几天。看着倒是好的。” 季衡对他笑了笑,没有再问。 皇帝知道季衡喜欢吃软糯一点的甜食,特别喜欢吃糯米类,就亲自给季衡夹了一筷子用糯米和肉做的带着一点甜味的丸子,季衡看皇帝给自己夹菜,愣了一下,才赶紧谢恩。 皇帝说,“这道菜,朕知道你爱吃,不过别吃多了,朕让做这个菜的厨子将作法记下来,给你拿回去,你让你家里弄给你吃。” 季衡有些感动,目光盈盈地看着他,说,“多谢皇上。” 这语气里已经比平常谢恩时候多了感情,皇帝哪里听不出来,他眼神变得更加温柔,又说道,“昨日里母后留了他们用膳,母后的意思是要留着杨钦济在宫里住着,等表哥的婚礼之后,他就要来勤政殿一起读书了,你到时候每日里也会见到他。” 其实这在季衡的猜测之内,太后将杨钦济留在宫里,是要将杨钦济作为人质的意思。吴王有个儿子在宫里,他其实是要顾忌一些的。 不过,吴王嫡子留在了宫里,也定然更容易在宫里安插自己的人。 季衡对上皇帝的眼睛,明白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下午在剑术课上,季衡已经能够将林师傅传的一套双剑使得十分利落,灵动而不迟滞,按照林师傅的话说,就是“翩若惊鸿”,但是力道还是不够,原因是季衡还是年岁太小了,等再长大长高一些会更好些。 皇帝对双剑剑法的领悟反而没有季衡透彻,他对单剑倒是更擅长一些,再说,皇帝习武只是为了强健身体,增强毅力,并不是为了上阵杀敌,所以并不要求剑技有多么出类拔萃;而且,最初皇帝要求学习骑射工夫,只不过是想拉拢林仪,并借此拉拢林家,大约也有男孩子想要接触兵器的热血心思,想学些防身之术也在其中。 但是此时看到季衡将那一套双剑练完,简直像是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翩飞一般。就让他提起了对剑术的不一般的理解。 十月十四。 这一天天气不错。 赵致礼同香安郡主在这一天完婚。 整个京城都因此热闹了几分,京城的官员,大半上赵家去祝贺了。 季衡自然也跟着季大人前往祝贺。 连太太许氏也去了,不过是跟着女眷们在一起。 许氏是白天去的,下午就回了,季衡却在那里陪着季大人待到了晚上。 在吉时拜堂之前,皇帝到来。 他穿着一身常服,被迎接进正堂里,虽然皇帝还没有掌权,但是有他参加赵致礼的婚礼,的确是十分给赵致礼面子的。 拜堂之后,新娘子被送到了新房中去。 赵致礼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又因为喝了酒而面带酒晕,显得喜气洋洋,但是季衡看到他,知道他并不开心。 季衡陪着季大人坐着,季大人在京城,也算是实权人物,所以座位在显眼的位置,在赵致礼过来敬酒时,季衡便也敬了他一杯,两人都只说了客套话,赵致礼离开时多看了季衡一眼,然后飞快地转身走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太监过来找季衡,说,“季公子,皇上请您过去。” 季衡于是禀明了季大人,这才离了席随小太监走。 季大人同桌的大人们,都不是泛泛之辈,以前宫宴上就见过季衡的,此时也愿意再赞季衡两句,例如,“季大人家的公子,的确是一表人才,这越长越大,稳妥从容倒是不必说了,身上的风华,却是越来越难得,亏得就是没有生成女儿家。” 季大人知道他们都是揶揄自己,说送季衡进宫,是以相貌博宠。 季大人有时候也会想一想这个问题,不过,他现在又有了璎哥儿之后,他自己已经有了另外的打算,对于季衡随着长大越发容貌出众这一点,他既觉得有些不如意,又有了另一番心思。 季衡随着小太监到了正厅,正厅很大,此时皇帝正坐在主位上,同桌的,就是赵致礼的父亲定国侯赵化淳和永昌侯赵化岱,还有两个季衡不认识的少年,一猜测,就知道是吴王的两个儿子,杨钦渊和杨钦济。 李阁老有来,坐在贵客那一桌,平国公却没来,让儿子来的,还有另外的公侯贵卿在,也都是另外安排了桌子。 看来皇帝这一桌,按照国舅的安排,是坐的家人。 皇帝也算是赵家的亲戚。 季衡过去,对着一席人行礼,然后皇帝就对定国侯说,“舅父,咱们晚辈自己吃些东西,说些话玩,你们不用作陪的,不然咱们反而拘谨。” 于是定国侯和永昌侯就告退了,去招待另外的贵客去了。 季衡心想,皇帝叫他过来,原来是想让自己来当个借口,好让他叫离赵致礼的父亲和叔父。 不过看定国侯和永昌侯,都是一脸严肃,比他的父亲还要难以面对的样子,有他们陪着,皇帝恐怕的确是难以下咽。 看两个大人走了,杨钦济就看向季衡,说,“你就是季衡?孤在杭州就听说过你。” 季衡道,“小人惶恐。” 皇帝对季衡说,“季卿,你到朕身边来坐。” 季衡推辞了两句之后才谢恩过去坐了。 杨钦济盯着季衡看,又和他二哥说了一句悄悄话,然后才对皇帝说,“皇兄,我也有伴读,就没有他来得好看。我以后进宫读书后,他可以做我的伴读吗。” 他这话其实很无礼,他自己进宫就是给皇帝做伴读的,哪里还有自己再要伴读的道理。 季衡还没说话,皇帝已经说道,“恐怕不成,堂弟你想要伴读,可以自己再选一个。” 皇帝的神色已经有点不好看,杨钦济便被他说得讪讪的,犹疑了一下才转移了话题。 皇帝没有在赵府待太久,很快他就要离开了,主人家和一众客人都起身来恭送他离开,赵致礼同定国侯更是将皇帝送上了龙辇。 皇帝离开后,季衡也要去找季大人,准备回府了。 杨钦济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过来,抓住了季衡的胳膊。 杨钦济比季衡大了三岁,高了有大半个头,力气也比季衡大不少,季衡触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一趔趄,等站稳后看向他,问,“郡王殿下,请问有何事。” 第四十四章 杨钦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少年的狂妄和一种天真的恶意,让季衡心里很戒备。 杨钦济凑到他的耳边,问,“你要陪皇上睡觉吗?” 季衡心里对他充满了厌恶,不过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漠地看着他,说,“有时候会在宫里午睡,如果殿下是想问您进宫后睡觉问题,我想,这是不用担心的,太后娘娘会安排好。” 他这话一说,将杨钦济说得好没趣,他于是将季衡攘开了,说,“没劲。” 季衡便躬身对他行了一礼,道,“若殿下无事,小人要去父亲处,就告退了,父亲说不得要找我了。” 杨钦济还没回答,季衡就已经转身走了,走到了檐下一处暗处,他又回头看杨钦济,杨钦济还站在原处,脸上带着傲气,又带着些茫然,恐怕他说的太后让杨钦济住在宫里的事,已经完全提醒杨钦济想起来,自己是进京来做质子的。 除了做质子,他父王恐怕还交给了他些任务,不是任由他进京来闯祸玩的。 季大人也没在定国侯府多逗留,很快就带着季衡一起离开了。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季大人就说,“吴王的第四子,要进宫住下,随着皇上一起读书,我看他不是个和气的人,你以后要多小心一点,好好护着自己。” 季衡点点头,道,“儿子明白。” 季大人看季衡十分温顺的样子,不由又有些感叹,为什么他就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男孩子。 赵致礼成婚了,新婚燕尔,自然不用做事,就在家里休假,休假完了,他也不会再进宫伴读了,而是会被自然授以官职,走上仕途了。 杨钦济进宫住下,已经是十一月,十一月的雍京已经很冷了,雍京周围山山水水很多,树木繁盛,故而冬季虽然下雪,雪也下得大,风受山和树的阻挡,倒不是刮得非常厉害。 杨钦济第一天到的时候已经到得迟了,他住在太后凤羽宫的偏殿里,完全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凤羽宫距离上课的勤政殿远,而且从小在南方长大的他,不适应北方冬天的寒冷,早上起不来,上课迟到在情理之中。 他带着两个小太监进殿里来的时候,宋太傅已经在讲课了,这一天讲的正好是仁政。 杨钦济掀开门帘就进来了,季衡坐在靠近门的一边,被他带进来的寒气一袭,本听得认真,也不由得被打断了。 杨钦济看到有空着的书桌,就自己走过去坐下了,小太监将他要用的一应物事给摆好,然后默默地给皇帝行了礼,屈膝退了出去。 宋太傅遇到这样的弟子,也没什么表示,就当没有看到他,继续讲课,说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时,就说,“你们来讲讲自己的理解吧。” 说着,就看向杨钦济,杨钦济在杭州的时候,定然也不是纨绔子弟,四书定然是好好读了的。 看到宋太傅看向自己,他就站起了身来,对宋太傅行了一礼,说,“弟子来得晚了,给老师请罪。” 宋太傅说,“这里是皇上的书房,以皇上为尊,老臣不敢先受殿下的礼。” 杨钦济的脸微微泛了红,然后就从书桌后出了列,对皇帝行了跪拜礼,“给吾皇请安,皇上万岁。” 皇帝道,“免礼,平身吧。” 杨钦济谢了恩才起身来,然后又对宋太傅行了礼。 宋太傅这才说,“郡王殿下,就由你先来说说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吧。” 杨钦济于是起身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下》,是指,一个国家,百姓最为重要,其次才是社稷,以国君为轻。也就是,民为邦国之本,国君和社稷,都是可以改立更换的,只有百姓不可更换,无百姓则不成一国。” 在皇帝面前说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他说完,还看了小皇帝一眼,皇帝神色并无变化,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 宋太傅点点头,说,“坐下吧。” 他说完,又看向季衡,说,“季衡,你说说你的理解。” 季衡应是之后起身,对着皇帝行了礼,又对着宋太傅行了礼,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亚圣说这一句,是指出在治理国家时,要以民为邦国之根本,不要罔顾百姓于不顾。不过,弟子却并不认同郡王殿下的话。” 杨钦济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目光如刀瞥向他。 皇帝本就看着他,此时眼神则更亮了。 宋太傅没有表示。 季衡继续说道,“既然是治国之道,那么,就是在治国的基础之上,才成立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这治国,是谁在治国,是君王在治国,君王在祭祀社稷,君王在统领朝臣,君王在治理百姓。所以,弟子认为,这是指君王在治国时,要在心里将百姓放在第一位,其次是社稷,而将自己放在最轻的地位,也就是君王不要重视自己的享乐而不顾百姓忘记社稷。如此的君王,才是明君,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如果一个国家,在百姓的心里,君王是最轻的,或者说一个国家要是没有君王,或者是君王频繁更换,那么,这个国家可想而知,只会陷入大乱。不需要别国攻打,已经乱成一团了。所以帝位上的君王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在心里将百姓和社稷看得比自己重的君王,才是一个好的君王,一个好的君王在帝位上的稳固,才是一个国家稳固的根本。弟子是如此理解的。” 季衡总能够说到皇帝的心坎里去,杨钦济毕竟还是个孩子,从小到大在家里也是备受宠爱,这么突然之间被父王送到这陌生的京里做人质,心里不可能不会没有不安,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又马上就被季衡反驳了,而季衡反驳得还很有道理,他一边很恼怒,一边又有些动摇,觉得季衡说的的确也没错。 季衡说完,连宋太傅也露了一丝笑意,然后他说,“坐下吧。” 他没有说两人谁对谁错,只是又接着讲了下去。 杨钦济看向季衡,季衡却没看他,他已经又低头对照着书听宋太傅讲课了。 上午课完了之后,皇帝带着季衡回麒麟殿用午膳,也叫了杨钦济一起,杨钦济没有拒绝,跟着一起去了。 勤政殿里暖融融的,从里面出来,外面就非常冷,杨钦济十分不适应地皱着眉,季衡手里拿着抱琴送到他手里的暖手炉,他就递过去给杨钦济,说,“殿下,您用吧。刚从杭州来雍京,定然不适应这里的寒冷的。” 杨钦济愣了一下,没有接,说,“不必。” 然后又骂跟着自己的奴才,“你们做事就没一个上心的么,连暖手炉都不知道给孤准备。孤要你们有什么用,乱棍打死算了。” 把跟着他的两个小太监吓得赶紧跪地请罪,还是皇帝过来说了两句话,又赏赐了他两只暖手炉,此事才作罢了。 因为季衡是从扬州来的,他喜欢吃淮扬菜,小皇帝有了自己的小厨房之后,就从外面找了两个做淮扬菜的大厨进宫来,季衡在小皇帝这里用膳时,时常就能吃到自己喜欢吃的菜。而且厨房师傅还很能创新,时常就有新菜上桌,即使像他那么被许氏养得挑剔饮食的,对小皇帝的小厨房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在皇帝没有小厨房之前,总吃御膳房的菜,御膳房的是大锅饭,即使是做给皇帝的,也并不特别精美,从御膳房送到皇帝桌上的这个过程中,菜往往都冷掉了,根本就让人提不起胃口,也难得皇帝吃了那么多年还没吃出胃病来。 坐在饭桌上,皇帝对早上一来就挑衅了他的权威的杨钦济依然保持了温和的态度,还赏赐了两样菜让小太监夹到他的碗里,说,“钦济,你从杭州来,想必是喜欢吃这脆膳的。” 一早上,宋太傅和季衡都不温不火地给杨钦济下了面子,让他要知道以君主为尊的道理,所以此时他也知道恭敬了,说,“多谢皇兄赏赐。” 不过吃了之后,他又有了挑剔之处,说,“这脆膳,还是要江南的水养出的鳝鱼才行,这北地养不出好鳝鱼来,再说,现下是冬天,鳝鱼也并不好,要在春天的鳝鱼才好。” 皇帝就说,“朕一直在这宫里,对这鳝鱼倒是没那么多了解。” 说着,又问季衡,“你之前赞这鳝鱼做得好,难道是骗朕呢。” 皇帝赏赐的,即使不好吃,也要说好吃,皇帝问季衡那么一句,自然是提醒杨钦济这个道理。 季衡回道,“微臣在扬州时,经常吃鳝鱼,同宫里的比起来,味道是各有千秋,不过以微臣的口味,是真觉得皇上您赏赐的更好吃。这脆膳,是要将肥美的活鳝放入放了盐的清水里,将鱼活活地煮成嘴张开的样子,然后再洗净鳝鱼,将鳝肉划下来,再入油做烹调,其过程让人不忍。家中母亲吃这道菜时,就让用的死鳝鱼,宫里的恐怕也是用死的鳝鱼,只是不知郡王殿下府里是如何烹调的。” 杨钦济看向季衡,说,“没想到季衡你倒是对什么都了解,这庖厨之事你也知道。” 季衡道,“只是对自己爱吃的东西了解而已。” 杨钦济不大高兴,又只好忍了,于是饭后,趁着皇帝去换衣裳时,他就将季衡逼到墙壁处,威胁他道,“你总和孤作对,看有你好受。” 季衡说,“小人不敢。” 但是他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只让杨钦济更加气愤。 第四十五章 杨钦济是吴王的小儿子,在王府时,不消说,性子一定飞扬跋扈。 这才进京来没多久,就一直在夹着尾巴做人,心里早就憋了火。 季衡这样不温不火地对待他的威胁,让他心里的火气更重,他抬腿就狠狠踹上季衡的腿,季衡要是生生受了这一踹,小孩子骨头还很脆,不骨折也难。 季衡在林师傅那里练剑时,就是以灵活为长,此时自然是很容易就避开了,杨钦济没有踹到他,反而踹到了墙,这让他受了痛,他就更是火大,要过来抓着季衡打。 在皇帝换好了衣裳过来时,正看到杨钦济要将季衡拽住,而且杨钦济神色十分凶狠,没有一点是玩闹的意思。 皇帝脸色黑沉下来,说,“你们在闹什么?” 杨钦济收回手,狠狠瞪了季衡一眼,回头对皇帝说道,“没什么,就是饭后有些涨食,和季衡动一动。” 皇帝又瞥了他一眼,脸上神色看不出喜怒,不过却威势感十足,说,“宫里是庄重的地方,不要闹来闹去。在朕这里倒还好,母后那里,是最好静的,你住在那里,还是注意些好。” 杨钦济憋着气应了是。 下午的功夫课,即使是在大殿里,而且殿里又烧了两个暖炉,但因殿里太宽阔,依然让人觉得冷。 杨钦济开始很不习惯,而且他在吴王府里时根本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武术学习,平常只是恃强凌弱,或者指使府里的仆人们仗势欺人而已。 这样一来就看到皇帝和季衡已经有了很深厚的功夫底子,直接开始练剑,他却被林师傅叫去让一个随便的兵士教授如何扎马步,他如何能不气呢。 所以没扎好一会儿,他就要求要学季衡学的双剑,林师傅根本没理睬他,只是让那个兵士继续监督他扎马步。 这下杨钦济就觉得林师傅是在故意针对他,于是他也就不是好相与的了,直接和那个兵士闹了起来,还让那个兵士跪下。 说起这宫里的禁军,士兵大多家里都是有背景的,不然还真进不来,此时杨钦济让他跪下,他可没有听命,直接将杨钦济按住了,让他扎马步。 最后杨钦济直接跑到皇帝跟前来告状来了,说要治那个兵士的罪。 皇帝蹙眉看着他,说,“这里都是林师傅说了算。你现在只是扎马步,还算好的了,朕和季卿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外面跑步。当时也是这么冷。” 杨钦济于是不说话了,比起在外面天寒地冻的场子里去跑步,还是在殿里扎马步要轻松些。 书房里伴读只有三个人,杨钦济是个满身戾气没处发泄的人,他不敢在皇帝面前太放肆,自然就紧着季衡欺负,他毕竟是郡王,季衡虽然从没有被杨钦济欺负到,但也没法教训他几次让他不要犯浑。 于是,没过几天,皇帝就又召了两个伴读进宫来。 其一是西宁侯邵家在京里的一支,上次季衡见过的邵归的弟弟,十四岁的邵黎。 还有一个是永昌侯的小儿子,赵致礼的堂弟,十一岁的赵致祥。 赵致祥是庶出,永昌侯赵化岱,没能生出嫡子来,而且府里也只有这么一个求了无数神佛和法子求来的儿子。 所以他虽然是庶子,身份也并不低,大约是他母亲在永昌侯跟前很受宠,他年纪小小时,居然就以庶出被请了世子位,将来的永昌侯府的爵位会由他来继承。 邵黎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赵致祥稍稍活泼一些,大约是母亲长得十分漂亮,赵致祥遗传了母亲的容貌也是个精致得有些像女孩子的少年,还体弱多病,平常很少出门,季衡以前都没见过他。 邵家和赵家有姻亲关系,被认为是太后党,邵黎沉默而冷硬,一看就不好惹;赵致祥是永昌侯家公子,而且已经请了世子位,有这两人在,杨钦济既不好过于欺负他们,又不便在他们跟前欺负季衡。 赵致祥也许是被保护得好,性格带着些单纯。 进宫最开始几天还带着腼腆,大约是和季衡年龄最相当,所以总喜欢跟着他,问他问题,同他说话。 季衡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身上没有棱角,只要不是故意为难他的人,他都不会故意抵触人,只是,他虽然好相处,但他骨子又很冷淡,想要进入到他的心房,又很不容易。 在进入了十二月之后,京里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这一日又在演武场旁边大殿里习武,赵致祥因身体差,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练剑,只由一个兵士教一套十分缓慢的养身功夫,但是赵致祥真就没有一点赵家作为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武功世家而有的基因,练养身功夫也练不好。 于是看到季衡练剑完了,就拽着他的手要他指导自己。 季衡没有拒绝,跟着他到了一边的角落里,在柱子旁边指导他的动作,正从赵致祥的身后将他的左手抬高一些,就听到杨钦济的声音,“两只小兔子在一起能做什么,赵致祥,你找季衡没有用,他自己都是由着人压的。” 在那种大户人家里长大的,虽然赵致祥只有十一岁,但是已经明白杨钦济是什么意思,他瞬间脸色就是又白又红又青,一张脸上,神色数变。 季衡放开赵致祥的胳膊,走到杨钦济的面前来,说,“殿下,你之前不是想练双剑吗,我教你两招好了。” 杨钦济其实还不允许手上有武器,他狂妄地说,“一个娈童玩意儿,你以为孤怕你。” 季衡手里也没有剑,几步踏上前去,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出了左手抓住杨钦济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跟前一拉,然后右肘顶向他胸口,将杨钦济顶得向后踉跄了两步,但是这时候季衡已经紧跟而上,一扫腿,将他给扫在了地上。 他做完这些动作,回头对白着脸的赵致祥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刚才你练习的那三招,你做的是慢动作,讲究缓慢而柔韧,慢慢地,你动作做到位了,就会有力量以柔克刚。” 还摔在地上的杨钦济气得脸色黑到了底,赵致祥却在震惊之后笑了起来,对季衡说,“我原来以为这只是花拳绣腿,没想到还这么厉害。” 季衡点点头,“所以你要好好练习。” 皇帝在远处和林师傅林仪说话,在这边季衡将杨钦济打在地上后,他们才看到这里的情况,林师傅和皇帝都赶了过来,林师傅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钦济倒没有告状,而是男儿气十足地自己爬了起来,说,“没什么,就是孤向季衡讨教了两招,孤技不如人而已。林师傅,孤会好好再练的。” 说完,谁也不看,跑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皇帝有些担心地看了季衡一眼,季衡对他一笑,没说话,也想转身离开。 这时候,皇帝出声把季衡叫到了一边,说,“你跟朕过来。” 季衡只好跟过去了。 这个大殿,是用来给皇帝坐着看演武场里的演习或者表演的,里面自然阔大。 宫里的建筑,数太极殿最为雄伟恢弘,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其次就是这里的这座威德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 所以两人在一边说话,在另外的地方的人,根本听不到这边的声音。 皇帝看着季衡。目光深深的,说,“君卿,你和赵卿之间关系很好吗?” 季衡愣了一下,犹豫着说,“皇上,您希望我不要和他太亲近?” 皇帝看赵致祥总是粘着季衡,心里已经不高兴好几天了,但是又不好警告赵致祥,只好说季衡。 皇帝道,“还是不要太亲近地好。”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严厉了,赶紧又解释了一句,“朕只是觉得你同他之间注意一些距离和分寸比较好。” 季衡猜想着皇帝用意,他觉得同赵致祥搞好关系,明明只有好处,却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有什么深层用意,他只得点了点头,“微臣明白。” 皇帝想伸手碰碰他,但是手伸出一半又收回了,毕竟还有几个人能够看到两人,他收回手后,也没再和季衡说话,转身就走了。 看别人同季衡亲密地在一起,他心里很烦闷,特别是长得乖巧可爱漂亮的赵致祥粘着季衡的时候,这种烦闷就更是难以遏制。 这让他有些气恼,想克制又克制不住。 季衡看得出皇帝不高兴,但是他有点弄不明白皇帝到底是因为什么不高兴,只能想是皇帝最近压力太大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去练剑去了。 宫里的课上到腊月二十号才停了,季衡不用进宫的时候,在府里日子就要好过得多。 许氏是不会让季衡在生活上有一点过得不舒畅的,让厨房做各种好吃的,又给季衡和许七郎做了好几套冬衣,精致的把玩的玩意儿也有不少。 要过年了,季府里自然一副忙碌景象。 小年后,朝廷里也放了假,季衡收到帖子,请他和许七郎在腊月二十五这一天到城郊小望山上去看梅花。 京里下过雪,这几日也就化了,但山上还没有化,小望山上的梅花又开得好,白雪红梅,正是景致最好的时候,不少人愿意上去煮酒赏梅花。 第四十六章 发帖子的人是赵致礼,赵致礼成婚后在京畿守备处任职,不过只有短短一个月,想来也没做什么事。 既然是赵致礼婚后相邀,季衡没有拒绝的道理,就回帖说一定会去的。 季衡的字写得好,回帖的帖子还是用的家里三姐儿四姐儿她们自己做的簪花签,季衡又随手在签纸下方画了两只犬,这才让来送帖子的赵致礼的小厮赵义带回去了。 赵致礼成婚后同香安郡主根本过不到一块儿去,香安郡主性格孤傲,因为第一晚赵致礼没和她圆房,她之后就不要赵致礼在她的床上睡觉,赵致礼也乐得和她划清界限,早早就去了京畿守备处入职,其实也几乎是虚职,没有什么事做,所以大多数时间,他就花在自己新安的一个小窝里了,又还是包含了京中四园的南枝阁的常客,不仅是高档场所南枝阁,另外几个私园子,他也去过。 以前的他,同京中的一帮纨绔,在一起玩得还不是很多,最近却几乎是日日都在呼朋唤友,醉卧笙歌之中。 他父亲定国侯自然是很看不惯他的作风,但是又拿他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了。 赵致礼在书房里看兵书,小厮进来将季衡的回帖给他,他接到手里看,季衡的字飘逸又沉稳有力,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大家风范,看来他每天早上练一个时辰的字,还是有作用的。 他又看到纸签下面的那两只狗,不由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义已经有好一阵没看到赵致礼这样的笑容了,不由说道,“公子,是什么这么高兴?” 赵致礼盯着那上面的两只狗,让赵义也来看,说,“你看看,这两只狗还真是活灵活现。” 赵义看了也笑了,里面两只小狗,是季衡用线条随意勾勒的,都是胖乎乎的狗,两只都睁着大眼睛,一脸向往的表情。 季衡分明是用狗表现的他自己和许七郎,说他们很期待去赏梅的意思。 赵致礼知道季衡面上总是一副老成而死板的样子,骨子里却挺能逗乐的。 他笑了好一阵,才将纸签珍而重之地放入了多宝阁上的一个檀木盒子里。 因邀请了季衡,赵致礼就不会邀请那些狐朋狗友,不然,那是唐突了季衡。 腊月二十五这一天,赵致礼先去了小望山上的绣雪园里等着,美酒美人都备好了,美景则是现成的。 季衡同许七郎乘了马车去了小望山,小望山其实就是个只有一两百米高的小山,上面平常也没有什么好景致,只是到了冬天,就有满山红梅,于是才有了可观之景。 上面最有名的有绣雪园,红袖苑,香影园几处,是赏景之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马车只到了山脚下,只能走路上山。 季衡同许七郎一起,带着两人的贴身小厮,往绣雪园去。 绣雪园在山半腰,在红梅林子里,有修建十几座竹亭和草亭,以显示文人们的风雅。 还在路口子上,赵致礼就迎了过来,说,“你们来得可够慢的。” 季衡穿着一身雪狐袍子,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斗篷的风毛是雪白的,衬着他一张脸,真有种神仙下凡,也莫过于此的美感。 他说道,“这还算慢吗,咱们用了了早膳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不过这么冷的天,出城来玩的人也不少,路上遇到不少马车呢,从城门口出来,竟然还要排队等候。” 赵致礼说,“朝中放了假,不少人约着在城外宴请,出城马车多也是情理之中。” 季衡便又将赵致礼和许七郎做了介绍,两人其实见过不少面了,但此时依然要季衡做了介绍,两人才互相寒暄了两句,似乎季衡不做介绍,两人就要当不认识对方。 在一座亭子里,四面有挡风的帘子,里面有着一个美人在煮酒,不是灵凤班的台柱子小灵仙是谁。 小灵仙穿着紫狐裘,戴着玉冠,倒是面如冠玉,目似烟雨,风姿和风情都足以倾城。 赵致礼带着季衡和许七郎进去,他就起身来对他们行礼,在如此的友人聚会上,赵致礼也带着他,由此可见,他和赵致礼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季衡在看到他的时候,不由在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赵致礼同香安郡主还果真是新婚后就开始关系不睦了吗,在这样的聚会上,居然带着一个伶人,不过季衡什么也没说,对待小灵仙时,也是一副对待一般朋友的样子。 反而是许七郎,在对着小灵仙时愣了一下,然后才回了礼,许七郎本是少年心性,之前算是慕小灵仙之名已久,没想到这两次见到小灵仙,他的表现都还挺沉稳的,大约是因为小灵仙同季衡有一些相像,对着小灵仙,他就没法再去将他当伶人想,不然他就会觉得也是对季衡的一种玷污。 几人在亭子里喝酒赏梅谈话,赵致礼还让奴仆准备了鹿肉,鹿肉是用铁钎子串好的新鲜鹿肉,上面也放好了调料,在凉亭里放着的暖火炉上,他还亲自拿了鹿肉串烤起鹿肉来,于是一时间又肉香扑鼻,季衡说他,“在这雪白梅红之地,你在这里烤肉,真是焚琴煮鹤一般坏了风雅。” 小灵仙也笑着点头,以示附和。 赵致礼不以为然地笑笑,又说,“等会儿肉好了,你们看着我同达川吃试试。” 季衡赶紧说,“风雅不可以吃,鹿肉却是可以吃的,所以坏了风雅也无妨,这肉,我是要吃的。” 一句话,把几人都给逗笑了。 许七郎也学着赵致礼拿着鹿肉烤起来,他同赵致礼烤的几乎同时烤好,都先递给季衡,以至于三人都愣了一下,赵致礼最先反应过来,就又改递给了小灵仙,许七郎则拿了个盘子,将烤肉用盘子装了再递给季衡吃,季衡也不客气,接在手里吃了,连连称赞,“好吃。” 小灵仙则要矜持很多,吃得很斯文,而且不发出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烤鹿肉的味道太香,一会儿就引来了别的人。 杨钦济住在宫里,好不容易出一趟宫门,出来是借着探望姐姐和同兄长聚一聚过小年。 杨钦济的二哥杨钦渊还没有离开京城,本来是在香安郡主的婚礼完后,他就该离开了,不过他说怕路上遇到运河被冻住,不能走船,他就请了旨意第二年春天再离开。 在京里时,他明面上是住在吴王在京的官邸的,但是暗地里却时常去会不少官员。 杨钦济昨日去看了香安郡主,虽然香安郡主没有对弟弟诉苦,但是杨钦济也看得出来,姐姐刚嫁入赵家,虽是郡主尊贵之身,但是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坦,昨晚他在侯府住下了,今日是随着兄长来小望山赏梅。 杨钦渊来小望山也不是来玩,而是约着一些京里的权贵公子聚会。 大家在梅花林里赏梅,杨钦济就把好不容易能单独相处的杨钦渊拉到了一边,避开其他人,走入了梅花林深处,朝他抱怨道,“你给父王写信说了没有,我不想留在京里,我要回杭州去。” 杨钦渊虽然只有十八岁,倒是虎父无犬子,已经有了吴王的风范,沉稳而干练,也难怪吴王放心让他带着人进京来办私密之事。 杨钦渊对杨钦济说,“信倒是写了,不过,你觉得父王会答应你,让你回去吗。你当初是怎么答应父王的,说进京来了,一定会十分沉稳,小心做事做人,在太后跟前能够讨得她的欢心。” 杨钦济不满地撇嘴,“让我讨太后欢心,我不过是在太后跟前做人质的,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对我真心,也不会将我怎么样。” 杨钦渊皱了一下眉,说,“你在宫里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皇上喜欢季衡,你何必总和他闹不愉快。” 杨钦济皱眉说,“你们要谋事,为什么我就要在京里做人质。我就要为难季衡,又怎么着。” 杨钦渊沉着脸瞪着他,“你……” 杨钦济紧紧抿着唇,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杨钦渊只好软语说道,“四弟,你也不小了,也该懂点事了。” 杨钦济眼眶里滚着泪光,脸却绷得紧紧的,“我为什么要懂事,懂事就该来做人质?为什么不是你,不是三哥来做人质。你以为在宫里会好吗,每日五更不到就得起来,还要日日里奉承太后,看她脸色吃饭,宫里连奴才也欺负我,阳奉阴违。皇上和太后之间,现下关系根本不亲厚了,我是夹在两人之间,你以为好处关系。宫里没人喜欢我,只要我不闹点事情出来,谁都不会把我当回事,谁都知道我是来做人质的。” 杨钦渊说,“要是我能进宫做人质,父王就不会让你去,老三身子骨差得走两步都要喘气,你也要好意思说让他进京来。是太后点名要你,这有什么法子。你当初也答应了父王,会好好做的。” 杨钦济几乎要哭了,“但我现在后悔了,我就想回家,这里又冷又难受,我不想在这里呆了,在宫里,根本没有一个人疼我,母亲,要是母亲在,她根本不会让我来吃苦。” 杨钦渊想到正妃王氏,不由沉默了下来,之后只好伸手揽着弟弟拍了拍,说,“父王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你乖乖听话。” 当初要是先皇驾崩的时候,连现在的皇帝杨钦显也没保住,那么吴王是铁定可以继承皇位了,而杨钦显又是地位低下的婢女所出,这怎么让吴王不起别的心思,只要歪心思一起,就回不去了。 现在吴王的确是骑虎难下。 杨钦济无论怎么闹,最后还是没有用,发泄一番之后只得冷静下来,被他哥哥牵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就闻到了浓郁的烤肉香。 杨钦济闹了一阵脾气,闹得饿了,就说,“有烤肉,这是鹿肉的味道。” 杨钦渊也被这味道吸引了,说,“不知道是谁在这梅花林子里烤肉。” 两人走了几步,又在前方小路汇合处遇到了另外两个避开众人赏花的人,于是一番寒暄,都被鹿肉香味勾起了馋虫,随着香味,一路往赵致礼准备的这个凉亭里过来。 第四十七章 这凉亭建立在石台之上,周围全是红艳艳开得正盛的腊梅,梅树上还点缀着点点白雪,红色的梅花,白色的积雪,深褐色的枝干,相间之下,透出纯洁又热烈的可爱。 凉亭是八角亭,用竹篾编成的细密帘子从上面垂下来,挡住从凉亭外面向里面吹的风。 这帘子不仅实用,看起来又没有破坏周围景致。 除了这烤肉香,清冽的酒香也从亭子里传出来,好酒不怕巷子深,果真是有理,闻到这酒香就让人喉咙生津,非要去亭子里拜访不可了。 李洵是李阁老的二儿子,李阁老对家中儿子管教算是严格的,奈何这个李洵就是个不听管教的,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即使有李阁老这样的老爹,但他至今也只是个秀才功名,也不好好读书,每日无所事事。 他爹也正因为是阁老,不好明目张胆给他捐个官让他外出去做官,所以他至今在京里混着。交了一帮子朋友,不外乎是四处游玩,好吟诗作对,画画喝酒,拉胡琴和玩古董。只要出门,还时常将他的小舅子彭桑带着,于是这日吴王的第二子郡王杨钦渊邀人来小望山赏梅,他也是在的,同时在的还有他的小舅子彭桑。 李洵说,“这是谁弄了这么香的鹿肉,又准备了这么香的酒,真是将馋虫和酒虫全勾起来了。” 杨钦渊就告罪道,“是小王准备不周,只想着风雅,却没想到这吃喝之乐。” 彭桑平常并不是个多话的人,此时却开了口,说,“郡王殿下不用在意他的话,要是您方才在红袖苑里准备了烤肉,他恐怕又会说您坏了地方坏了风雅,还不如准备几个雅伎。” 彭桑是个清秀而清冷的年轻人,也不知有没有二十出头,看相貌倒不是多么吸引人,声音却清如泉水透如清空,让人耳目一新,实难忘怀。 杨钦渊笑着,不好接彭桑的话,李洵自己接了,说,“清君,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彭桑瞪了他一眼,转开脸没理他。 杨钦济觉得这两人怪怪的,更怪的是李洵腆着脸的样子真是贱兮兮,让杨钦济都想伸手拍他一巴掌。 几人已经走到了凉亭台阶下面,李洵朗声道,“里面不知是何方雅士,前来叨扰,还请勿怪。” 赵致礼已经烤了一轮肉,此时就和季衡边喝酒边吃肉边讲他在京畿守备处的事情,不亦乐乎。 小灵仙坐在他身边为他斟酒,季衡倒不怎么喝,只是浅浅抿几口,听赵致礼耍嘴皮子,赵致礼以前话不算多,并不怎么耍嘴皮子,这次不知是不是他最近生活太放纵,连一张嘴也滑头了。 许七郎也没怎么喝酒,坐在季衡的身边,心思大多在季衡身上,季衡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有点像个小跟班,最近这段时间,他变得比以前沉默多了。 听到外面的声音,赵致礼就对赵义说,“去问问是谁?” 赵义去掀开了帘子,赵义跟着赵致礼也是见多识广,所以一看,就认出了来人。 他将帘子挂了起来,一边对外面的几个人行了礼,就又来通报赵致礼,说,“是两位郡王殿下,还有李家二公子……” 赵致礼愣了一下,又看了季衡一眼,起身来,说,“请他们进来吧。” 也不用请了,亭子外的几个人,看到赵义,就知道里面是谁了,几人已经自己上了凉亭台阶进来了。 杨钦渊进来扫了一眼亭子里的布置,就笑着对赵致礼说,“季庸,你倒是好享受。” 亭子里面空间不小,准备了桌子,准备了烤火的暖炉,一边还有一扇折叠屏风,除此,还准备了挂毯,提盒,花瓶里还插着梅花…… 这番布置,恐怕也花费了不少功夫。 赵致礼对着杨钦渊拱手回了一礼,说,“居然不知你们也来了这山上,快请坐吧。” 李洵和赵致礼也问了礼,就说,“咱们是被这里的烤肉香和酒香给引来的,就腆着脸进来了。” 赵致礼笑道,“守则兄,请,酒和肉都还有。” 季衡和许七郎也早就起身了,和新进来的几个人寒暄。 杨钦济在这里看到季衡,最开始一瞬,神色也实在没多好,但是有不少人在,他还是规规矩矩受了季衡的礼,又回了一礼。 因为凳子不够用,赵致礼让杨钦渊他们坐了,他自己就没得坐,就赶紧又让赵义去叫仆人送凳子来,还让又送些酒和肉过来,赵义领命赶紧去办去了,季衡也让了跟着他和许七郎来的抱琴和许前去帮忙。 凉亭里一下子没有了伺候的人,于是小灵仙十分识趣地给大家斟酒。 杨钦济看向小灵仙,他突然发现小灵仙同季衡有些像,刚才赵致礼又没有介绍他,他就直截了当问小灵仙,“难道季衡有兄长,你是季衡的兄长。果真有什么样的弟弟,有什么样的哥哥。” 他这话将一席人说得莫名其妙。 小灵仙只是个唱戏的,哪里敢得罪被实实在在封了郡王的杨钦济,就赶紧行礼说,“小人哪里有季公子那么好的出身,小人不是季公子的兄长。” 杨钦济觉得诧异了,“那你是谁,怎么和季衡长得像。” 李洵那么会玩儿的人,自然是认识小灵仙的,他当然也知道小灵仙同赵致礼的关系匪浅,现在是在赵致礼正妻的两个亲兄弟跟前,谁会故意注意小灵仙,来让两方人马尴尬呢。 所以他和彭桑对小灵仙根本问都没问,假装没看到。 被杨钦济这么一提醒,他们才注意到小灵仙同季衡果真有几分相像,不过,要说像,仔细看,又觉得不像。那种似像非像的感觉,在两个漂亮人身上,倒是十分吸引人的。 小灵仙正要回答,赵致礼就说道,“四殿下,他不过是个朋友,同季衡没有关系,坐下喝酒吧。” 杨钦济目光还是挑剔地在小灵仙和季衡身上逡巡,季衡看小灵仙实在窘迫,就上前替他解围,将小灵仙挡开后,对杨钦济说道,“我同灵公子也才见两面,别人都不认为咱们像,唯有你才这么说,若灵公子真是我的兄长,你又待如何。” 杨钦济瞪着他,压低声音同他说道,“反正孤是和你没完的,上次你把我摔在地上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季衡故作惊讶了一下,端起一杯酒,递给杨钦济,诚恳地道,“话说一笑泯恩仇,这里又有酒,殿下,您喝了这杯酒,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上次的事吧。” 杨钦济将他手里的酒杯推开,说,“孤不喝你敬的酒,那件事也不会忘。” 两人在一边说话,只有许七郎一直注意着,另外的几个人都在说别的事情了,许七郎想上前去解围,但是季衡却用眼神警告他,让他不要乱来。 所幸赵义很快带着几个仆人送了吃的和酒来了,又端了凳子来,这下八个人围着桌子坐了,许七郎故意将杨钦济同季衡隔开了,不让杨钦济再找他的麻烦。 几人谈笑玩闹了一阵,杨钦渊就邀请赵致礼和季衡他们去红袖苑,季衡说下午还要陪母亲去上香,就想推辞,杨钦渊却说,“哪里用得着这么急,孤知道四弟脾气差,在宫里还要季小公子你多看顾,今日还请赏脸,到红袖苑去一坐。” 季衡也不好再推辞了,只好跟着大家一起过去。 爱一个人时,是很难藏住行迹的,所以杨钦济很快发现了小灵仙对赵致礼的不同寻常来。 例如,小灵仙在从赵致礼手里拿走酒杯斟酒时,会碰到赵致礼的手,有时候又靠得太近,赵致礼洒了一点酒在衣袖上,小灵仙还拿出巾帕来为他擦拭。 于是在要从凉亭里出去,小灵仙系好了自己的斗篷,又为赵致礼整理斗篷时,杨钦济就直接发作了,突然之间冲过去,给了小灵仙一巴掌,将他扇得退开了两步。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时候季衡同许七郎已经先出了凉亭,站在梅树边上,季衡在轻嗅梅香,被那响亮的一巴掌惊得拈着的梅枝都从他的手里弹开了。 大家都看向凉亭口,杨钦渊也不得不呵斥他的弟弟,“老四,你在做什么?” 杨钦济打了小灵仙,看向的却是赵致礼,朝他骂道,“你娶了我的姐姐,却让她一人苦守闺房,在外面养着小兔子。” 赵致礼冷着脸看着他,说,“这是我们夫妻的事情,由不着你来管。” 杨钦济看来十分维护他的姐姐,说,“你看我是不是能管。我回去就同太后说,他的好侄子,娶走了咱们的郡主,却根本不爱护她,在外面会友时,也带着娈童在身边。” 赵致礼性格其实很狂妄,此时被杨钦济这么骂,他当然是十分恼怒的,但是他居然并没有由着性子发火,而是说道,“灵仙并不是我的娈童,也不是我赵家的仆人,只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你这样打他的脸,就是打我的脸。如果你要将这种事去告诉太后,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仗着年纪小,又是郡王,就如此欺人,即使太后,怕是也不是站在你一边的。” 杨钦济瞪着他,“你还不承认。你不爱护我姐姐,我让她休了你也是一样。” 赵致礼看了杨钦渊,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杨钦渊过来给了杨钦济一巴掌,骂道,“老四,你有点分寸。” 杨钦济捂着被打的脸,推了杨钦渊一把,人就从亭子里冲出去了。 杨钦渊后悔起来,赶紧追下去,赵致礼这时候已经叫了家里奴才,“赶紧将四殿下拉住。” 第四十八章 季衡看着这一场闹剧,在杨钦济被拦住之后,杨钦渊黑着脸教训杨钦济,照说,杨钦渊只是庶子,杨钦济是嫡子,杨钦渊虽然是兄长,也不该有这样的权利教训弟弟,季衡想,这有可能是吴王王府兄弟情谊深厚,嫡庶关系并没有兄弟情谊来得重;也有可能是吴王正妃过世,一直是侧妃在掌管吴王内宅,侧妃要是对杨钦济很好,杨钦济又知道感恩的话,这种情况也可能出现;当然,还有就是,如果吴王非常仰仗二儿子杨钦渊,让他在家中地位很高,杨钦济从小就不得不听从二哥的话,此时这样被杨钦渊教训着还不敢回嘴,也是可能的…… 季衡站在外围看着,并没有上前去,而且许七郎也分清了轻重,没有凑上前去。这毕竟是杨家同赵家的家事,他们只是外人,实在不好去凑热闹。 不仅他们,连李二公子和他的小舅子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远处,露出一脸担心,也不知是真担心,还是假担心。 杨钦渊最开始教训杨钦济的声音还很大,后来就变得很小了,外人根本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最后杨钦济居然服了软。 杨钦渊说,“去同你姐夫致歉。” 杨钦济还是没乐意,抿着唇,说,“孤不会去。” 赵致礼也并没有要杨钦济道歉,只是说,“算了吧。四殿下年岁小,行事冲动,也是在所难免。” 这话又要惹起杨钦济的煞气,好在杨钦渊用眼神震慑住了弟弟。 最后这一场聚会不欢而散,最惨的是小灵仙,杨钦济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手劲儿实在不小,小灵仙的脸保养得好,太嫩,被打了很快就红肿起来。 季衡和许七郎最后并没有跟着杨钦渊他们去红袖苑,而是早早回家了。 赵致礼同杨钦渊有话说,就跟着一起过去了,所以将小灵仙交给季衡,让他送小灵仙一同回去。 其实赵致礼带着不少仆人来,又有马车,让一辆马车送小灵仙回去就行了,这样特地将他交给季衡,大约是怕杨钦济半路出什么幺蛾子对付小灵仙,杨钦济是郡王,小灵仙可拿他没办法,唯有季衡还能对付杨钦济。 小灵仙同季衡许七郎一起下了山,上了季衡的马车,季衡的马车是许氏专门为他订制的,比季大人的马车还好,里面空间宽敞,还有不少抽屉,放着很多用品,马车上铺着厚厚的茵席,又有暖手炉,坐进去就十分温暖。 小灵仙脸上只是稍稍抹了药,红肿并没有完全消。 季衡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他,说,“灵公子,这药用来消肿祛瘀很好,你要是不嫌弃,请拿回去用吧。” 小灵仙是京中第一青衣,受达官贵人追捧,身价非常高,一盒药,他是不放在眼里的,但是他还是接到了手里,致谢道,“多谢季公子。” 虽然挨了打,小灵仙既没有哭啼,也没有一点抱怨,依然保持着他的平和又温情的风度,即使一边脸肿了,他也处处十分自然,这份沉稳气度,就实在难得。难怪才十来岁,就已经有如此成就。 小灵仙道了谢之后,又说,“让赵世子同郡王殿下闹了矛盾,我真是惭愧。说起来,我同赵世子之间,其实只是好友,并没有大家胡乱猜测的那些关系。世子殿下为人赤诚爽朗,身份尊贵,自然也爱惜羽毛,并不是轻狂之辈,郡王殿下的话,实在不然。” 季衡不知道赵致礼同小灵仙是否有什么实质关系,而且也并不是很在意,嘴里却很同情小灵仙地说,“人生难得遇一知己,世人以己龌蹉之心度人,实为他们自己的问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乎那些人的话,实在没有必要。” 季衡这种话,比什么话都能安慰人,小灵仙笑了笑,说,“难怪赵世子说季公子您最是通透之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季衡倒有些腼腆起来,说,“赵世子心胸宽阔,为人直爽,也是作为好友的上上之选。” 小灵仙已经十七岁了,比起只有十一岁的季衡,要大不少,在他心里,其实季衡还是等同于小孩子的,他就笑说,“季公子心里,作为好友的人,也是要分出上下等的吗。” 季衡倒不想他会问这样带有陷阱的问题,愣了一下才说,“有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私以为这话很对。同自己性情相合的,当然更易交朋友,和自己性情相异的,可能就不好相交,如此,选朋友,自然也有了上下之分了。” 小灵仙抿唇笑了笑,也就不再说话了。 许七郎坐在季衡的旁边,不由自主伸手握了握季衡的手,看他的手是不是凉的,这样在客人面前做这种事,很没有礼貌,季衡就赶紧将手收回去了。 小灵仙看到,默默将脸转开了,之后又说,“季公子同许公子,你们关系可真好,羡煞旁人了。” 许七郎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兄弟,关系自然好。不知灵公子可有兄弟姊妹。” 小灵仙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去,掩住了眼中的落寂,说,“我是自小就被卖进戏班的,模糊记得以前家中境况不差,但是实在不记得家中父母是什么样子,家在哪里,有无兄弟姊妹,在戏班中,到出师之前,都是不允许外出的,这么十几年过去了,想要再去找家和家人,也找不到了。” 季衡和许七郎都有些惊讶,特别是许七郎,震惊地道,“难道灵公子你小时候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吗?” 小灵仙点点头。 许七郎满脸同情,“如公子你这样的风流人物,一般人家恐怕也生不出,你现在有了能力,说不得还能找到父母家人。” 小灵仙苦笑了一下,“如若父母家里真是较体面的人家,看到我现在这种身份,也会觉得我有辱了门庭吧,去找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了。” 许七郎说,“有个根总比没有好。” 小灵仙说,“戏班里也不错,班主,师傅们,师兄弟们都待我不薄。” 许七郎略有些怅然若失,大约是觉得他就像长大了的季衡,看他一生这么多风波,便尤其不忍。 季衡同许七郎将小灵仙送到了小和巷子灵凤班的大门口,小灵仙向季衡道了谢,自己下了马车,进了大门。 因为脸上受了伤,刚进去就被同门看到了,大家都十分惊讶,个个上前询问关怀,他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了,等到班主刘德昌看到他红肿的半边脸,不由就发了脾气,“你这是怎么弄成了这样,你脸这样了,还怎么上台。就让你不要同赵家的世子过密来往,你偏不听,你总要在他身上吃亏的。” 小灵仙没有回答他,自己回了屋,刘德昌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你怎么还不说话,你要是连吃饭的饭碗都不照顾好,我看你以后还能怎么办。” 小灵仙说,“今日这也是没办法,用些药,两三天就会好了,不耽误出场子。” 刘德昌不满道,“我这是心疼你这张脸,你自己倒不心疼。” 小灵仙说,“我怎么就不心疼,但是我心疼有什么用,有人不心疼。”他想到赵致礼虽然维护他,但是,他被打了一巴掌,他也并没有十分心疼,可见,赵致礼心里,根本没有那么在乎他吧。 虽然这么想,心里也难受,责怪赵致礼,但是,却又有另一个声音为赵致礼辩护着,在那种情况下,赵致礼又能做什么呢,他是侯府世子,身份尊贵,能够维护自己已经难得了。 小灵仙坐在镜子面前重新上药,刘德昌虽然刚才将小灵仙数落了一顿,此时还是站在旁边替他拿药,又细细叮嘱伺候的奴才好生照顾。 马车里只剩下了许七郎同季衡,许七郎就说,“小灵仙也真是身世凄惨,好人家的孩子,就这样被拐了卖进戏班去了,虽然是京城第一的青衣,到底是伶人……” 季衡虽然对小灵仙也有同情,但是他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每个人这么到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连贵为皇帝的人,也日日恐惧着是不是哪一天就被人毒死了,一般平民反而只是担心衣食住行,所以他便并没有许七郎那么一门心思地为小灵仙哀叹命运。 马车要回小喜鹊胡同倒不是很远了,回到家后,许七郎拉着季衡同自己一起进了他的房间,季衡不知他有什么用意,就陪着他进屋了。 许七郎却是在自己的房里翻了好一阵,从盒子里拿出不少东西来,摆了一桌子,从一只小的血红的珊瑚树,到一盒上等燕窝,还有一盒珍珠,还有没用的白狐皮,甚至有几本珍品书,许大舅让送来的西洋镜子等等,都是些贵重东西,季衡问他,“你将这些搬出来做什么?” 许七郎虽然是住在季衡家里,许氏又是绝对不会亏待他的,但是许大舅还是让另送了不少东西来给许七郎,自然,许七郎有的,许大舅都会另备一份给季衡。 许氏并不会将许大舅单独送来给许七郎的东西替他收起来的,都是许七郎自己收起来,收在他自己住的这个西厢里,许七郎时常赏人,或者要做什么用,他就自己处理。 许七郎说,“我想了一路,觉得还是应该给小灵仙送些东西,也不枉我之前久闻他的盛名。” 季衡被他逗笑了,说,“你这是要捧角了啊。” 许七郎看季衡笑得眉眼弯弯,而今日的季衡其实打扮得很漂亮,他不由心跳加速,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是又只能赶紧将脸转开,甚至不敢多看。 季衡看他脸红,还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得害羞了,就道,“要送就送吧。你许家七郎,难道要捧个角儿,还捧不起?” 季衡这话是故意逗许七郎的,许七郎这时候却没有被他这句话逗乐,反而是一副认真表情,说,“那我就送了。” 季衡说,“送吧,送吧。我觉得你送的时候,还是写个帖子好。不要说是因为同情他的身世,就说慕他的一身气度风华好了。反正你也并不算他正经的票友。” 许七郎一想就点头,其实他只是因为小灵仙有那么几分像季衡,爱屋及乌罢了。 许七郎让奴才去送了礼,奴才自然是要报备到许氏那里的,许氏没有先叫许七郎去问,而是叫了季衡去问,季衡就说许七郎是觉得小灵仙气度风华都是一等一,送些礼也没什么。 因为这是第一次,许氏就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制止许七郎。 要过春节了,虽然没下雪,但是依然非常冷。 季衡几天都没有出门,每日里在家吃喝玩乐,看些书,前院季大人叫他去见客的时候,他也会去见客。 不过季大人的客人并不多,倒也并不烦累,而且季大人出门时,并不怎么带他出去,他也乐得清闲。 第四十九章 除夕这一天,祭祖时,季大人跪在蒲团上跪了很长时间,口中念念有词,季衡抱着还没有一岁的璎哥儿跪在旁边。 璎哥儿过了前三个月,的确是调养得好,乳娘蒲氏奶水好,他的身子骨就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哭,变得嗜睡,又长得肥嘟嘟了,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此时被季衡抱着,他就嘟着嘴巴打呵欠,打完了就睁开黑溜溜的大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是最晶亮的黑宝石,能够映出一切来。 他那灵动的眼睛望着季衡,又伸手抓季衡的衣裳,将他的衣领拉了一下又一下,季衡不得不盯着他,低声制止他道,“别乱扯。” 璎哥儿却越发扯得欢快,还对他笑,季衡被他这童真无邪的笑容吸引住了,也对他笑,逗他道,“今晚要守岁,你要不要守。” 璎哥儿只是笑,嘴里已经能够咕噜出一点声音来了,“咯咯……” 季衡被他叫得心都要化了,心想小孩子真是一种讨人喜欢的生物。虽然六姨娘不惹人喜欢,璎哥儿却是惹人喜欢的。 除夕当晚,六姨娘因为着了凉,大年初一就发起热来,因为她生了病,怕将病气过到了孩子身上,季衡就同季大人建议,让奶妈和丫头们将璎哥儿抱到了正院里来住。 六姨娘当然不乐意,她同五姨娘一起住在东边侧院里,就说让五姨娘先帮着照看,反正五姨娘也没有生育,为人又很温柔,平常也有帮着照看孩子,此时她帮着照看也好,再说,过年期间太太许氏房里很多人进出,对璎哥儿并不好。 但是五姨娘却是不会得罪衡哥儿的,就说这几日她身子也不大爽利,来了葵水,不好照顾璎哥儿,于是璎哥儿还是被抱到了正房去。 季衡将自己这边的房子腾了出来,让璎哥儿住自己的卧室,他自己则搬到了许七郎那里去睡。 虽然是去许七郎那里睡,但是是睡炕上,不和许七郎睡一张床。 许氏看他这么折腾,就把他叫到了自己的房里去,说,“衡哥儿,娘知道你一向有主意,但是将璎哥儿抱到这正房里来,又是何必。” 季衡说,“将璎哥儿抱来娘您跟前养着,这是名正言顺,谁又能说什么呢。再说,六姨娘小家子气,等璎哥儿再长大一些,会耳濡目染学会很多东西,他在六姨娘跟前,也去学六姨娘的那些习气么。” 许氏却是不以为然,道,“他要学什么,由着他学。老爷都没说什么,你倒是为他打算什么。” 季衡沉默了一阵,看着许氏说,“娘,你不想养璎哥儿吗。” 许氏当然是不想养的,而且是看到璎哥儿心里就不舒畅,她倒不是看不上这个庶子,只是看到他,就会想起当年她生了季衡后,季大人对她的各种不上心,对季衡的狠毒,虽然两人成婚后,就不能说是琴瑟和鸣,但是她那时候还是从各方面理解季大人的,是季衡的出生,加剧了许氏在心里对季大人的隔阂,从此,关闭了对季大人的心。 她可以做一个好的当家主母,因为这是她的职责,而且,她一个女流之辈,只能依附着丈夫才能够好好过活,才能够施展自己的手段能力;但是,要她做一个好妻子,她却是做不到的,对季大人,她已经没有那份感情和心力,甚至,她心里是怨恨着季大人的。 她就要看着季大人期待和喜欢的璎哥儿,一天天长大,在他面前长成一个没有优点的纨绔子弟,而季衡的优秀,已经是有目共睹,她要看那时候,季大人是什么心情。 所以许氏一点也没有将璎哥儿抱到自己跟前教养,架空六姨娘的意思。 女人的狠,狠一时又算什么。 许氏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却不会在儿子跟前表现出来,她知道季衡怎么说和璎哥儿也是亲兄弟,对璎哥儿有兄弟情谊,男人又总是有着他们的大仁大义,看不上女人的这种狭隘心思。 她就说道,“娘的确是不想养璎哥儿。璎哥儿身下来时身子骨就不好,他是从六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六姨娘这个亲娘养着,倒没什么,要是他在我跟前出了什么事生了什么病,我这里可是脱不掉干系了,平白让老爷来想我的不是,也徒然惹了一身事,连你在老爷跟前都会讨不了好。就不说璎哥儿身子骨的事情,将他抱过来养了,六姨娘定然日日里在老爷跟前吹枕边风,我可受不了她的劲儿,有句话叫可以防贼一时,不能防贼一世,六姨娘虽然不是贼,但这要日日防着一个人,也实在是费心力的事,女人费心力,很容易就老了,我还不想为了这么个孩子,就费事成这样;除此,我养了璎哥儿,你父亲要怎么想呢。你父亲,是咱们娘两跟前,你又早懂事了,我才说这话。他当年娶我时,虽然算不上落魄,但是到底是受了许家的恩,他心里傲气得很,受了恩,自然知道报恩,但是心里也是不爽快的,觉得许家挟持了他。你是个男孩子,想必你比娘更理解他,他心里不痛快,一方面就想要做人上人,日日里钻营上进,在这后院女色上,都是不上心的,另一方面,他又忌惮女人性子过于要强,但他拿我没法子,只能离得远点。反正我同他之间这结,这辈子,我们之间恐怕是解不开的,我们也都不想来解了,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少些纠葛。你爹很多事,也是不容易,我也就不给他再在家里添堵了,等六姨娘病好了,你就将璎哥儿送回去吧。” 季衡默默听她说这些话,突然觉得很悲哀。 季大人同许氏,季大人是性格坚毅,且才华横溢;许氏美貌而善解人意,只是好强,两人怎么就分离到这个地步了。 他已经完全明白许氏的意思了,许氏是觉得季大人根本不值得她为他来用心思,一个人连任何争夺他的注意的心思都没有的时候,季衡怎么会不明白,许氏对季大人是没什么感情了。 季衡脸上的哀伤那么明显,让许氏也很感叹,她拉住儿子,搂住了他,低声说,“好了,乖儿子,母亲知道你是在为我着想。但是对我来说,只要你能好,我就好了,别的,我都不在意。” 季衡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想,将来,如若不是一个两情相悦的人,他定然不会娶妻的了,以前想的要娶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过一生的想法,在看到许氏同季大人之间的失败之后,他再也不想这样来害一个女人了。 如若不是互相理解,互相包容,拥有爱情的夫妻关系,他想,他还是不要了,不然,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何其残忍。 六姨娘的病好得快,还没到初九登高这一天,她就好了。 大约没有好全,但是她不想让太太许氏将自己的儿子占为己有,他就不得不赶紧好全。 既然她病好了,许氏也就不再留璎哥儿在正院里,就将璎哥儿送回了东边侧院,正好季衡也搬回他自己的屋子住。 季衡其实对璎哥儿是真喜欢,在璎哥儿住在他的房间里时,他每天连看书的时间也减少了,总是在自己房里陪璎哥儿玩。 璎哥儿在床上爬,他就坐在床沿,拿着拨浪鼓逗他,教他说话,许七郎对此是十分吃醋的,不过季衡晚上睡他的房里,这就让心里总算稍稍舒坦了些。 璎哥儿对季衡有亲近的天性,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娘”,也不是“爹”,而是“咯咯”。 也许这对他来说,只是因为咯咯最易发音而已,因为他很喜欢笑。 但是这在季衡的心里,总会激起不一样的涟漪。 正月十二这一天,许七郎早上就陪着太太许氏出门去串门子了,季衡则跟着季大人去拜访亲戚。 昭元七年,是壬辰年,三月有举国瞩目的春闱考试。 季家族里有两个举子入京来参加会试,是年前就入京来了的。 季家是大族,虽然季大人没有亲兄弟姊妹,但是族里还是有很多别的亲戚的。只是在京里的并不多。 进京会试的是季家正宗嫡长房的宗子,二十七岁的季明维,字朝宗;还有就是季大人的族弟,三十五岁的季道淮,字贞晖。 两人进京来时,季大人已经招待过两人了,又还帮忙介绍了一些才华横溢的京中士子给两人认识,而且留两人就在季府住下,不过两人没有同意,觉得季府里面也不是很大,他们叨扰并不好,而且季府总有很多事,不利于两人准备春闱。 但季大人也不会让他们去会馆里住的,就安排了另外一处在城南的院子,让两人住下,又安排了仆人伺候,两人自己也带了仆人来,但到底不如一直在京里的仆人对京里地形熟悉。所以他们就接受了季大人的好意。 这一天,季大人就是带季衡去拜见这两位族里的叔叔和长兄。 季大人是个大忙人,不会让自己来拜访却没有人在的情况出现,所以是之前几天就递帖子约好了时间的。 季大人带着季衡从马车里下来,季朝宗已经在门口等了,有礼又矜持地对季大人行了一礼,寒暄两句,就请他们进去,“五叔,里面请。” 季大人在族里他们这一支里,是排行老五。 坐下后,季朝宗让人上茶上水,又说,“十三叔遇到有事,出门去了,说他会尽量赶回来,不敢让五叔你多等。照说,该小侄同十三叔去拜访五叔您,却劳您来拜访,是我们失了礼数。” 季大人笑着说,“一家人,哪里如此客气,我府上事务杂乱,你们过去了,倒是会招待不周。今日是带季衡过来,给你们拜年。不知你们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有什么不方便的,千万要同我说。” 季朝宗又致了谢,他是个沉稳到有点木讷的人,脸部表情不丰富,眼神却带着聪慧,这样的人,也是能做大事的人。 季衡上前对季朝宗拜了年,季朝宗还拿了红包给他,季衡规规矩矩收了,说,“多谢大兄。” 季朝宗对他笑了笑,“咱们季家,就数君卿你最有出息,族里大家都知道你的大名,什么时候回族里去,也让大家见见你。” 季衡赶紧谦虚了几句,很腼腆地应了,说一定会回去的。 季大人又和季朝宗说起会试的事情来,季朝宗就请了季大人进书房里去,季衡在季大人的示意下,也跟着进去了。 季朝宗说,“本该去年就出此次会试主考,但至今没有消息,之前两次,都没有点礼部尚书做主考,不知这次又是怎么样。今日十三叔出门,也是前去拜访今年一同会试的士子,不知会有什么消息。五叔您在朝中,想来是知道得比咱们清楚。” 季大人道,“去年江南乡试,听说很有些乱来,皇上还小,自然是什么也没说的,但这也影响了今年会试,到底点谁主考,我虽在朝中,也说不准。今年的会试,你和贞晖求稳也就罢了,不要想太多。” 季朝宗点头应了。 结果到后来季大人要回去时,季道淮也没有回来,季大人对这个族弟并不怎么看得上,回去的马车上,季大人就说,“你这十三叔,我接触得不多,但从这接触的几次看来,就不是个踏实之人。朝宗倒是可用,贞晖,是不可多接触的。” 季衡只见过这个季贞晖一次,当时就觉得他是个油滑之辈,此时也就在季大人跟前点头应了。 会试之年,从来就是多事之年。 季衡从马车车窗帘子缝隙里看出去,只见外面街市繁华,行人如云,马车走得极慢,不时还有轿子从他们的马车边插过去。 这繁华的天下,要该改换掌权人了。 第五十章 季衡回到家时,发现许氏同许七郎已经回来了,他不由觉得十分奇怪。 他进了正房许氏的房间,上前给许氏请了安后,就问,“母亲,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早,还以为你们得午膳后才回来。” 再过一阵子,季衡又要进宫去伴读去了,许氏坐在炕上检查季衡要在宫里穿的几件衣裳,她低着头专心地检查线缝和上面的刺绣,虽然这是京里非常有口碑的绣坊做出来的衣裳,不会出问题,但她每次还是会自己再检查一遍。 此时听季衡这么问,她就抬起头来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说道,“我也以为你和你爹要在外面吃了才回来,厨房里都没吩咐做些好的,过会儿就随意吃些就好了。” 季衡看许氏不回答,就知道是不好回答的话,也就不问了,转而说,“近些日子,哪一顿饭不是大鱼大肉呢,正好吃点清淡的东西才好。我和父亲去了叔叔和大兄那里,他们两个是入京来考春闱的,父亲让安排过去的厨子,这些日子不时要回家去走亲戚,没了大厨,他们又怎么好招待我和父亲,大兄倒是说了到酒楼里去用膳,父亲就说还有些事要忙,也就推辞了回来了。” 许氏说,“这样的话,就又安排一个厨子过去也就是了。说了让你十三叔和大兄到家里来住下,他们自己又不愿意。” 季衡知道许氏对季大人族里的那些亲戚其实不是很喜欢,虽然不喜欢,许氏也从来没有在礼仪上差过什么,什么都是按照礼数来的。 季衡就说,“大兄倒是感念母亲您给找的院子很好,说住在那里便于刻苦做功课,他们又不是没有厨子,家里小厮也是能够做菜的,只是没有能够招待客人的厨子罢了,我看根本不用再安排厨子过去。” 许氏点点头,也就没说什么了。 整理好了手里的衣裳,又对季衡说,“赶紧来试试衣裳,我看看。” 季衡只得过去试衣裳了,许氏很喜欢看季衡试各种衣裳,她特别有成就感,看季衡换一身,她就能欣赏好一阵,脸上藏不出的笑意,“我儿子就是俊呀,穿什么都好看。” 季衡却是试穿地烦了,说,“母亲,我去找找七郎有事,先去找他玩去了。” 许氏想要拉住他也没拉住,季衡像条鱼一样地滑走了,许氏无奈地笑,“这孩子……” 季衡找到许七郎,许七郎在他自己的房里躺在炕上发呆,季衡进去,就坐到炕沿上拍了他肩膀一下子,说,“发什么呆。” 许七郎看了他一眼,就坐起身来,说,“今日同姑母去永昌侯府看戏,你道我看到什么了?” 季衡看许七郎一副精神不高的样子,想来就不是好事,而且刚才许氏也是转换话题,说明是不好外传的事。 季衡就说,“你们不是去刘大人府上的吗,怎么又到了永昌侯府上。” 永昌侯和定国侯是两兄弟,不过因为定国侯是袭爵,而且继承了赵家的府邸,永昌侯府便是在和定国侯府隔了两条街的地方重新修建的,修建得豪华气派,不比定国侯府差。 这永昌侯府和许氏交好的刘大人家里,则是相邻着的。 说起这个刘大人家里,则是皇帝当年养母刘贵妃的娘家,刘贵妃是个病秧子美人,老家也是扬州,同许氏家里还有些远房的渊源,刘贵妃自己没有孩子,而且死得早,有个养子,而且还做了皇帝,但是皇帝根本没有掌权,所以刘家也就没有受到什么荫庇,现在刘老大人,虽是国丈,只是有个虚衔,已经没有在朝中掌权做事了,两个儿子也不怎么争气,早就在走下坡路,只是还有个家业架子在。许氏和刘家大儿媳妇在扬州时认识,刘家大儿媳妇甘氏叫许氏一声表姐,许氏和她就有不少往来。 许氏这天是去刘家拜访,想来跟着刘家的人一起去了永昌侯府。 许七郎说,“本是在刘家府上,不过隔壁永昌侯府请了灵凤班的唱戏,他家太太就让人来请刘家老太太去听,刘家大奶奶是个好戏的,就带着姑母也一起跟着去了,我也就跟着一起过去了。” 季衡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你看你精神萎靡的样子,难道是因为灵公子的事情?我看你最近很为他着迷,你是不是得相思病了。” 许七郎被他说得脸颊倏地就红了,说,“你乱说什么,我才不是得了相思病。再说,我就是同情他的身世,觉得他戏唱得好,我又没有喜欢他。” 他辩解着,却看到季衡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他知道季衡是误会了,所以就生了气,“我说真的,你别以为我在撒谎。” 季衡赶紧收敛了笑意,说,“我知道,我相信你。那你赶紧说出了什么事,不要吊我胃口了。” 许七郎嘀咕道,“我才没有吊你胃口。” 又说,“是定国侯府的大太太和几个儿子媳妇也在永昌侯府里作客,她们女流坐在一处,我只是同男客坐在一处,还在那里遇到了赵致礼的堂弟,永昌侯府的世子,现在也在宫里伴读的那个,他知道我是你表哥,就待我很热情。我们在一处说话,后来去院子里,看到香安郡主让丫鬟和婆子将灵仙从后台里叫出去,让婆子打了灵仙两巴掌,而且要班主将灵仙卖给她。” 季衡倒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想,香安郡主找灵仙的麻烦,定然是杨钦济去对香安郡主说了什么。 根据杨钦济那个脾气,可见他的亲姐姐的脾气也不会很好。 季衡说,“灵仙即使是个伶人,但也是男人,香安郡主就没一点规矩,那么去见男人?” 许七郎皱着眉毛说,“都这时候了,谁还想这些。当时灵仙的脸都被打肿了,嘴角还出了血。还是我同永昌侯府世子上前去,香安郡主才没有让人多打灵仙。” 季衡眼神沉了下去,说,“那这事最后怎么办了?赵致礼当时没在吗?” 许七郎摇头,“没看到他在。后来是赵家的两个太太都被惊动了,香安郡主想买下灵仙,好在他班主没卖。香安郡主最后被劝走了,戏也只唱了一半,后面就没得听了。这毕竟是赵家的家丑,我们也不好多看,我同姑母很快就走了,姑母说让我不要传出去。” 季衡说,“即使你不传,我看很快也会传出来的。灵仙的票友一大帮子,京里多少闺秀都爱他的戏,这下被香安郡主打了,恐怕不少闺秀都在心里厌恶她了,不过说起来,赵致礼同她成亲也才三个月,她就能将事情闹成这样,真不知道她和赵家到底是怎么闹的,难道一点郡主的体面也不在乎了?” 许七郎说,“也是赵致礼的错,家里的老婆管不住,又要在外和灵仙在一起。” 季衡看着许七郎笑话他说,“等你将来娶妻,你可不要娶太凶悍的老婆,不然以你这多情性子,恐怕也要后院起火。” 许七郎又被他说得红了脸,“我哪里是多情性子,再说,我就不娶妻,又如何。” 季衡说他,“你不是多情性子?那是谁在为灵仙打抱不平?你不娶妻这种混话,也能和我赌气说出来?让我娘听到,你爹娘听到,他们还不得把你拉到庙里去驱邪。” 许七郎哼了一声,“不和你说了,你根本不明白我,又总说话气我。” 季衡不依不饶道,“你这什么意思,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说我不明白你,你要我明白你什么。我前两天在你床头下面翻到龙阳书,我提醒你啊,许达川,你好的不学却去走偏路,到时候我娘没法对你爹交代,你这是要弄得两家不合,而且,就我和你的交情,我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许七郎眼睛里要冒出火来一样地看着季衡,咬着下唇,像是要发火,但是瞪了季衡一阵,他又偃旗息鼓了,翻身躺到炕上不说话。 季衡倾身去看他,又伸手拍他的脸颊,“你这是和我冷暴力呢,是不是。我说,你还真喜欢上灵仙了?他可是个伶人,拥趸一大堆,而且我看他对赵致礼感情不一般,你可没有任何一点胜算。” 许七郎突然翻身过来,将季衡的腰一把抱住,然后将他压在了炕上,居高临下的瞪着他,说,“我说了没有。根本不是这样的。” 季衡由着他居在上方,明亮的眸子看着他,说,“那你最近怎么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我看你要说这不是相思病我根本不信。我家好好的七郎,因为一个伶人就变成这副模样,你说我怎么不气恼。你以前那样子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许七郎被他说得鼻子一酸,嘴唇动了动,最后却是脱了力,将身子趴在季衡身上,脸埋在季衡的颈窝里,轻声说,“衡弟,我恐怕还是要回扬州去准备考秀才。” 季衡愣了一下,伸手抱住他,说,“要去就去吧,大男人志在四方,建功立业,可别将满腔心思都放到儿女私情上去,那样没什么意思。” 许七郎沉默了,想了一阵后,就点了点头。 第五十一章 这一年元宵节,宫里没有设宫宴招待群臣,不过太后娘娘却设了家宴,招待了娘家人。 赵致礼携着妻子香安郡主杨钦萱进了宫去拜见太后娘娘。 前两天香安郡主打了小灵仙的事情已经早就在京里传开了,虽然不至于是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有些消息来源的人家都知道。 京中的这些太太奶奶闺秀们,日日里都是闲得无聊的,对于任何一点八卦都不会放过。 香安郡主和一个伶人争风吃醋,让奴才打了小灵仙,这种事已经算是大八卦了,怎么可能会不在短时间内传开。 这才三天时间,连宫里的太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了这件事。 太后没见过小灵仙,不过之前就召见过香安郡主几次了,香安郡主是个傲气的主,在太后跟前也不会服软,太后自然对她并不喜欢。 这次太后借着天冷头疼,没有在宴会上坐太久,自己就回了房去,却召了赵致礼去问话。 赵致礼这日穿了一身官服,十七岁的少年,早就身量颀长,俊眉朗目,带着行伍世家的子弟才有的飒爽英姿和干净利落,对太后行了礼,就规规矩矩站在下位听候吩咐。 太后的两个兄弟,永昌侯没有嫡子,定国侯也只有赵致礼这么一个嫡子,赵致礼对太后来说,自然是不一般的。 毕竟,太后自己没有儿子,赵致礼同她年轻时又长得有那么几分相像,别人说,姑姑看侄子,越看越欢喜。 太后虽然贵为太后,但是也改不了这些普通女人的心思。 太后观察了赵致礼一阵,就叹了口气,说,“你同钦萱就真的一点也过不到一起去吗,你这才成婚多久,就在外面养着戏子,你好歹也是侯府世子,怎么就一点规矩也不守。” 虽然太后的话带着指责,语气里却又含着无可奈何和心疼,要说太后,她心里疼爱赵致礼比小皇帝杨钦显来得多得多。 赵致礼这次在太后跟前也没有服软,直直地站着,皱眉说道,“姑姑,你也看到了她的性子,不是侄儿不想和她好好处着,但她的性子那样,实在是难以相处。至今,她都不让侄儿进卧房,我即使想和她好好处着,也没法处。再说戏子这回事,侄儿同灵凤班的青衣之间,根本没有她想的那种关系,这下将事情闹得这么难看,她依然觉得是侄儿的错。如若我出门会友,正好见了一个伶人,她就觉得我和这个伶人有瓜葛,我也是拿她没办法的。” 其实太后对赵致礼同小灵仙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她身处深宫,即使有消息路子掌握着外面的情况,但是也不是事事都十分灵通。 太后就说,“你真的没养着戏子。” 赵致礼斩钉截铁道,“姑姑,绝对没有。” 太后于是抬了一下手,说,“如此,哀家就找钦萱来说说。” 赵致礼被放走了,杨钦萱又被召进了太后的暖阁小厅里,杨钦萱进去后行了礼,太后让她起身后,她就自己坐到了太后下位的椅子上去,太后并没有给她赐坐,看到杨钦萱已经自己坐了,不由怔了一下,但是她也没有因此朝杨钦萱生气,依然是一脸和蔼模样。 杨钦萱从小受吴王的喜爱,是个骄纵的性子,在太后还没有先说的时候,她已经告起了状,说赵致礼自成婚就很少着家,而是在外面有别院,还养着戏子。 太后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抱怨了一大堆赵致礼的错处,而杨钦萱说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没有发现太后神色已经很不好。 赵太后本来就更偏向于自己的亲侄儿一些,此时听了杨钦萱这么一番抱怨,心就更是向赵致礼偏得狠了。 最后她说,“你说致礼养戏子,可是指灵凤班的那个叫小灵仙的。” 杨钦萱点头,“就是他。长得很狐媚的一个人。” 赵太后叹了口气,说,“既然你说致礼养着他,那他怎么还日日在外面出台唱戏。若致礼真养着他,哪里会让他再出台唱戏。他每日里唱戏,哀家又听说他一直住在戏班里,很少出门,这和致礼又哪里来的空子在一起。” 杨钦萱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才说,“但是大家都知道赵致礼和他在一起。” 赵太后说,“作为一个当家奶奶,照说你是郡主,从小家教严格,用不着哀家来说这些话,但哀家还是要说几句。男人的眼睛都是花的,哀家就没听说过不好美色的男人,比起管住外面的美色,还不如在家里好好伺候你男人,让他多花心思在你身上,这样,他也就没有心思往外放了。” 杨钦萱被她说得有点气鼓鼓的,“但是是赵致礼他……” 赵太后抬手打断她的话,“夫妻之间,都要互相谅解。男人是把剑,女人就要是水,不然,女人也是一把剑,两把剑磕在一块儿,只会是两败俱伤,哪里有好的呢。” 杨钦萱看赵太后的话已经严厉起来,她就只好压下了心里的委屈,说,“多谢姑母的教诲。” 赵致礼从太后这里出去后,就同皇帝上了一艘小船,船向蓬莱池中间而去。 冬夜的天空十分清冷明澈,十五的月亮,清冷地照着大地,映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漾。 赵致礼划着船,将船停在了湖中,皇帝看看天空中的月亮,又看看水中的月亮,湖边的曲廊,亭台楼阁上全都挂着元宵宫灯,灯火也映在湖里,此时坐在船上赏景,倒有种置身仙境之感,连烦恼也少了。 皇帝说,“表哥,你之后去西湖练兵任职,一切就有劳你了。” 赵致礼说,“只求能够为皇上效力,这次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两人在船里密谈了有一个多时辰,直到夜深风大,赵致礼才将船又划回岸边。 季衡是元宵之后就进宫伴读了,这时候早上起床出门总觉得冷。 赵致祥是个病歪歪的身子骨,没上两天课就病了,于是不得不请了病假。 邵黎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杨钦济又脾气十分坏,所以宫中的伴读生活,比起以前赵致礼在的时候,要压抑得多。 好在季衡一向很容易适应环境,又沉稳机敏,应对有度,之后倒没出什么事。 元宵之后,春闱的会试主考官这才定了下来,决定由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礼部尚书欧阳竟主持,两个副主考官,一个是李阁老的门生薛定山,还有一个是和赵家有关系的周叔归。 季衡这日里回到家,直接去找了季大人,让抚琴在院子里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书房。 季大人坐在书案后面,季衡上前去,将一封藏在怀里的裹紧的信递给季大人,季大人接过去之后,很快就展开来看了。 季大人说,“皇上定下了吗?” 季衡点头,“是的。这里面是皇上亲自誊抄出来的今年会试的题目,是欧阳大人送给他过目的时候,他说第二日再看,多了一晚时间,就誊出了一份。” 季大人看着信里用蝇头小楷写的这次的会试题目,不由叹了一声,“能写出这么小的小楷来,可是很要耐心的,难得皇上又心怀宽广,有九五之尊如此,我季道恭,此生肝脑涂地为他效忠,也是我的福分。” 季衡说,“皇上说现下这个时间,已经可以将这题目放出去了,京里每到这个时候,其实都会私底下猜测会试题目,将这题目掺杂在其中就行了。” 季大人点点头,说,“你去回皇上,臣这几日里就会办好。” 季衡道,“明日进宫时就同皇上说。” 他说着,又目光闪了闪,盯着季大人一时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季大人看向他,问,“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季衡摇摇头,说,“不是皇上的事情。是这次季家族里有十三叔和大兄参加考试,十三叔为人又很油滑,这考试题目放出去,我想,他恐怕一定会去弄这题目来看的。” 季大人自然也会想到这个,他沉吟了片刻,才说道,“我已经提醒过他们,今年考试,只求稳妥就行了。贞晖不听我这话,我也不能辜负皇上,特地去提醒他们,若是因为他们而坏了皇上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季衡说,“其实不用提醒也行。他们那边的厨子是我们府里找过去的,吩咐厨子在他们的饭菜里下点毒,那几天腹泻参加不了考试,也就行了。” 季大人因他这话愣了好一阵,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要说季大人心思之多,即使季衡也不能及,但是这样的小花招,有时候季大人也是想不到的。 季大人想了想后,才笑了一下,道,“如此,你十三叔以后倒是要好好谢你的。” 季衡做羞愧状,道,“毕竟是族里同宗,儿子也是实在不想让他们也被牵扯进这件事里来,如若将来科场舞弊案发,只是撤掉这次进身士子倒是好的,如若重罚,让他们一生不得被录用,那对他们来说,也实在太狠了些。” 季大人听完后,就叹了一声,说,“你还小,还是太仁慈了些。” 季衡抿了唇,没有回答。 第五十二章 这一年,正是李阁老五十九岁生辰之年,六十而知天命,但是民间有习俗,六十岁并不能大操大办过生,一般都在五十九岁的时候庆贺了。 李大人看这是会试之期,本不想办生辰宴,但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自己不办,他下面那么多门生,也会来好好为他庆贺的。 李阁老的这个生辰便也过得十分热闹,连皇帝也前来祝贺了。 李家府上收礼更是收得放礼品的专门的院子也放不下了,只好将一些东西放到别处,于是,这就出了很大一个问题。 一扇三色金绣的九龙出海图的落地屏风,不知怎么就被摆到了李府用来招待客人的侧厅里,除了这九龙出海图地屏,还有彩色玻璃拼出图案的炕屏,而有眼色的人,就总觉得那个彩色玻璃拼出的图案,像是大雍舆图;除了这个,还有一人多高的红珊瑚树,珊瑚树上架着烛台,好不奢华。 皇帝去给李阁老拜寿时,在侧厅里坐了一下,看到那些东西了,也只是说了一句,“这玻璃屏风倒是好看。” 李阁老陪在旁边,当然发现布置上出的问题,赶紧说,“皇上喜欢,就让人送进宫里去吧。” 他这么说,不由又让人觉得不敬,好像皇上是没见过世面的,赞一个东西好看,就是想要打秋风弄走。 皇帝自然没有要,只是说,“怎么好让老师您割爱,您的生辰,朕所送礼物和这些东西比起来,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已经让朕羞愧了,朕怎么能够还将老师您的生辰贺礼要走。” 之后皇帝摆驾回了宫,上龙辇的时候,脸上神色都是平和的,让人看不出任何一点异样来,遇到李阁老如此逾矩的事,他都能够毫不变色,只能说明,皇帝要不是是个傻子,就是个聪明又能忍到骨子里的人。 李阁老生辰没过几天,就有言官参奏李阁老府中有九龙出海图屏风和大雍舆图屏风的事,这事之后,李二公子的小舅子在酒楼里遇到谈论国事的参加会试的士子,士子们在说皇帝长大要亲政,而李阁老却专权的事情,每逢会试,京里谈论政事的风气就会变得十分之盛,根本禁不掉,李二公子小舅子彭清君的小厮就辩解了几句,于是更加惹来了士子们的反弹。 在被得知这位清秀的书生是李二公子的小舅子之后,彭清君躲避不及,加上他本就是个弱质书生,所以就被士子们揪住了,好大一通大骂,彭清君的小厮看主子被揪住,就去找了人来,于是最后发展成了打群架,京中治安在这段时间管得严,这些人最后都被关进牢里去了。 因为士子们马上就要参加会试,现在却被抓进了牢里去,这件事就在京里传得非常快,沸沸扬扬地,甚至最后传出李二公子同小舅子之间有不可告人的断袖关系的事情,这闹得李家十分没有脸面。 因为打群架的士子都被抓进了牢里去,这件事又牵涉到李阁老,李阁老便自己不好处理这件事,就让内阁另外的阁臣同刑部季大人斟酌处理此事,既然都叫要斟酌处理,可见李大人是要让他们严惩此次闹事的士子的。 但季大人却和了稀泥,说应该让皇帝决断,因为士子们要参加会试,时间不容耽搁,没有办法慢慢审理。 皇帝自然没有决断出李大人想要的结果来,只说现在会试在即,天下的读书人都注视着京里的状况,怎么能够让出这种事情来,便和了浆糊,说李阁老生辰寿礼的事情不要再提,士子们妄议政事的事情也先不要管,让士子们好好参加会试才是当务之急。 这么一说,虽然不免让人觉得他没有决断之力,但是也还算得了人心。 李阁老家这事出了后,李阁老这边知道是赵家在背后使力,李阁老也不是好惹的,就让了门下言官参奏赵家在老家强占百姓田土,而且在京里放高利贷的事。 两边一时吵得十分热闹,吵得皇帝都拒绝去参加早朝,也不管这事了。 虽然朝中吵得很不好看,有让来参加会试的士子们寒心之嫌,但是也更让人觉得,是需要皇帝亲政来插入第三方势力,整顿朝纲的时候了。 会试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这几日,皇帝依然在上课,季衡同邵黎他们也陪着。 十五这一日上午,宋太傅正在给他们讲课,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然后柳升儿小跑着进来,在门口跪下说,“皇上,礼部尚书欧阳大人有要事求见。” 皇帝愣了一下才说,“有事找李阁老就好了,怎么求到朕这里来?” 欧阳大人已经自己推开侍卫跑进来了,在门口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皇上,请皇上为臣做主。” 这下课是上不下去了,皇帝起了身来,走到书房门口,将欧阳大人给扶了起来,说,“老大人,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怎么求到朕这里来。” 欧阳大人道,“科场里出了舞弊案,从三个人身上搜到了考试答案,是罪臣失职,此事干系重大,李阁老李大人却要先将此事压下来,让会试考完再做处理。但微臣认为,等考完后再处理,已经晚了。” 书房里的所有人都怔住了,皇帝一脸沉重,又看了宋太傅一眼,才说,“此事细节如何,欧阳大人,你再讲清楚,朕不是很明白。” 欧阳大人便将具体情况讲了,说今日开考后,有三人被发现居然夹带了答案进考场,他们藏答卷的方式太有辱皇帝视听,所以欧阳大人省略了没讲,这三人被抓到后,发现他们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而且题目果真是考试的题目,这也就罢了,其中一人因为经不住审问,只几下子就招认了,说前两场的考卷和答案他也有买,说这在京里已经不是秘密了,很多人都看过买过…… 欧阳大人觉得此事非常严重,要副考官薛大人同周大人先不要讲出去,没想到薛大人却很快就去找了李阁老,李阁老乾坤独断,说此事要等考完再处理,不要影响其他士子考试。 但是欧阳大人觉得考卷早就已经泄露,这次考试根本没有公平性可言,应该立即处理,最好的办法是这次的作废,之后再用新题考试。 不过李大人没有同意,所以欧阳大人就告到皇帝这里来了。 他也是怕背黑锅,最后被李阁老将罪责都扔到他头上,所以才这么飞快地跑来勤政殿了。 宋太傅听闻此事,就说,“皇上,科考取士是国之根本,如果会试舞弊不好好处理,那真是让天下读书人寒心了。今日课就到这里,皇上召集臣下好好处理此事吧。” 皇帝应了之后,又对另外几个伴读说,“因为此事关系重大,你们在此都听到了,所以朕不好放你们离开,你们先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他说完后,又看了季衡一眼,季衡微不可查地对他轻轻点了一下头,皇帝便又对欧阳竟说,“老大人,你现在同朕一起去文渊阁吧。” 说完,又对宋太傅说,“也有请老师您同朕一起过去。” 文渊阁是内阁办公地所在,皇帝没有亲政前,这里才是大雍的权力中心。 城南鼓楼街旁的文殊菩萨庙巷子,季朝宗同季道淮就是住在这里。 两人二月初九的考试就没能参加,两人都因为身体不适没能按时起来,起来后又拉肚子,没能去参加考试。 两人因此错过了第一堂,后面两次即使去考了,也不可能上榜了,所以后来的考试,两人也没去。 虽说三年就有一次会试机会,但是三年的时间也不短,又要再等三年才能才加考试,也实在让人难过。 季朝宗是个聪明的人,之前季大人专门去找他提到这次考试求稳就好,最开始他没有多想,后来多想了,却品出来了不一样的滋味,对自己拉肚子不能参加科考倒是能够心平气和对待了,觉得此次科考,恐怕会出不一般的事情,于是日日在家里睡大觉,并不为自己因拉肚子不能参考而伤怀。 而季道淮却不能平心静气,他捶足顿胸了一天之后,后来就时常往可以探听消息的茶馆里去。 这是会试最后一天,考完之后,士子们从贡院里出来,才被告知,此次会试因为试题泄露,舞弊之人众多,所以这次考试不作数,而且要彻查此次舞弊案。 一时间,满京哗然。 因为要彻查此次舞弊案,那些去买了考试试题和答案的,无不惴惴不安,季道淮则庆幸起自己没能参加这次考试来,不然,他也买了考试试题,被抓到,再不允许参加科考,他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在京里已经出动禁军抓捕舞弊案嫌犯的时候,季道淮跑回了文殊菩萨庙巷子的住处去。 发现侄子居然还在睡大觉,他就冲进了他的卧室里,一把将他从温暖的床上抓起来,道,“呆子,你快起来。” 季朝宗迷迷糊糊爬起来,说,“十三叔,什么事?” 季道淮看了看房门口,又跑去将门关了,才又冲到季朝宗的床边去,压低声音说,“你说五哥之前来探望我们的时候,说过让我们这次考试求稳的事情,是不是?” 季朝宗点点头,“嗯,五叔的确说过。而且我觉得他是专程来这么说的。” 季道淮一拍手,道,“这就对了。” 季朝宗看他这样子,就问,“是科考出了事了吗?” 季道淮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这次科考舞弊案被揭发了,朝廷要严惩,考试这才刚完,已经在开始到处抓人了。这么一想来,我和你第一堂考试时睡过头又拉肚子,就像是天意如此。” 季朝宗不是个傻的,在他从季道淮那里知道,有人买到了这次会试考题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是要出大事的。 要出大事不在他的惊讶范围之内,让他惊讶的是,季大人帮了他们,而且显然是季大人知道内情。 季道淮也不是个傻的,所以他说完了那句话,沉吟片刻,又对上季朝宗的眼睛,他心里也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嘀咕道,“这次,是摊上大事了。” 他说着,就让季朝宗起床,说,“快起来,咱们收拾收拾,去五哥府上拜会。” 季朝宗说,“五叔恐怕忙着呢。” 季道淮说,“那也得赶紧去,应该能得一些消息。再说,那个考卷,我也是买过的,虽然我没能去参加考试,可也买过了考卷,就怕出事,咱们还是先去他府上探听消息地好。” 季朝宗只好起床陪他一起往季大人府上去。 第五十三章 在季朝宗和季道淮来小喜鹊巷子的季府时,季大人和季衡都还没有回来。 许氏虽然是身处内院,但是因为时刻关注着这次乡试,所以也是在乡试结束,朝廷居然出动了禁军抓人时,她就得知了消息。 族中小叔子和侄子前来,许氏想了一想,就让在前院招待了他们。 她不知道两人没能参加会试的事,还以为两人是参加了,所以考完来拜见季大人,是有事。 季朝宗和季道淮对许氏行礼问了好,季道淮就说,“叨扰了嫂嫂,不知五哥何时能回来。” 许氏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却是不知老爷的事情的。他有时候回得早,有时候又回得晚。你们若是有事,可以留个信在这里,老爷回来了,我也就让他看着处理。” 季道淮说,“那咱们等着五哥就是,怕是要劳烦嫂嫂了。” 许氏说,“是一家人,有何劳烦的。不知你们可用过膳食了,我让厨房准备些个。” 许氏吩咐了让准备两位客人的饭菜后,她不好多待,让仆人伺候着,自己也就从前院往后院走了。 没走几步,听到了车马院里的声音,她其实在担心着季衡,最近这段时间,季衡同季大人都有些神经紧绷,且季衡总被季大人叫去前院说话,她就知道皇帝这里是要出什么大动作了。他不担心季大人,就只是担心儿子,怕他小小年纪,在宫里可不要出了什么事。 她没回后院,直接往车马院子来,到了果真看到是季衡回来了。 虽是二月中旬了,但是天气还是透着冷,季衡裹着宝蓝色的披风从马车上下来,许氏就接了上去,道,“我儿,今日怎么回得如此晚。” 季衡对他笑了笑,说,“是朝廷里出了点事,皇上留着咱们在宫里,此时才让我们回来了。” 许氏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说,“赶紧跟娘进后院去,给我好好说说。” 季衡无奈说,“其实也没什么事。” 两人一起进了许氏的房里,许七郎在这里等着季衡回来,正在和丫鬟荔枝玩华容道,看到季衡进来,他就笑着起身说,“你怎么今日回得这么晚,咱们都等你用膳呢。” 季衡脱了披风,说,“你们吃也就是了,今日宫里有点事才回来晚了。” 许七郎也是个消息灵通的,在许氏还没有问话的时候,他已经凑到了季衡的跟前去,低声问,“听消息说是这次春闱出了很严重的舞弊案,考试还没结束时,已经开始查了,考试一完,不少人就被抓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案子,是皇帝去年就开始谋划了,也是去年江南乡试舞弊闹得很难看,但是那是吴王控制之下的地方,朝中李阁老当时又和吴王沆瀣一气,皇帝自然是完全没法管的,于是倒不如今年将会试舞弊案闹大,顺便由此搅浑一滩水,拔除一些人,也算是皇帝为亲政而做的第一个准备吧。 虽然季衡对此案是全程布置参与,此时在许七郎和许氏跟前撒起谎来也是丝毫不露端倪,不紧不慢说,“这个我怎么知道,恐怕要等父亲回来,问父亲了。不过父亲主事刑部,想来最近有得忙了,今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回来也说不定。” 他说不知道,许七郎也只好不问了,许氏则说道,“他不回来,也得让人去问一问,看他要不要厚衣裳,送些吃的去。这也就罢了,族里的季十三和朝宗都还在前院等着他呢。” 季衡听到这两人,就说,“他们来了?” 许氏点头,“是啊,刚来不久,恐怕是刚考完就直接过来了。” 季衡愣了一下,“母亲,那我去看看他们吧。你派个人去问问父亲那里有需要什么倒是好的,不过要是已经不让和父亲里外通消息,那就不用再去问去管了,我看这次这个案子,不会简单放过的。” 许氏也知道官场查案的忌讳,应了之后又说季衡,“他们想来这时候在用饭,咱们也先吃了你再去,又不是什么急事。” 季衡看自己不吃,许氏同许七郎也不吃,便只好应了,先去洗了手脸,换了一身衣裳,又坐下来用了晚膳,这才往前院去见季朝宗他们了。 这时候,季大人是果真还没有回来的,而且许氏派去衙门询问的人,也没问到什么消息,说衙门已经有很多兵士把守了,不让里外互通消息。 由此可见,这次朝廷处理事情,倒是十分麻利。 季衡在前院待客的厅里给季朝宗和季道淮见了礼,虽然季衡是小小年纪,两人在他跟前倒不敢太托大,季朝宗甚至起身同季衡回了礼,然后才又各自坐下了。 季衡说道,“十三叔,大兄,据说这次科考出舞弊案,结果不作数,你们恐怕还要再在京里逗留一段时日了,说不得皇上同阁臣们会另定日子,再考一次。” 季道淮说,“这次不作数,我同朝宗也是不亏的,咱们之前吃错了东西,腹泻了一日,没能参考。” 季衡故作惊讶,“居然出了这种事,看来出了舞弊案对叔叔和大兄你们来说倒是好事,之后还可以再考一次补起来。” 季道淮笑了笑,说,“季衡,你是在皇上跟前做伴读的,可知道什么消息不。这次的案子,据说是皇上出面处理,是真是假?” 季衡说,“之前李阁老同侯府互相攻讦,吵得不可开交,这次出了科场舞弊案,两方估计都脱不掉干系,欧阳大人将案子直接报告给了皇上,皇上怎么好不出面主持此事。皇上出面主持此事倒是好的,至少皇上年幼,会宽大为怀,给一次恩科再考一次就是了。若是京里逗留士子能够上联名书要求皇上处理此事,这对皇上,对天下士子来说,都是好事。” 季衡话说得很明白了,季道淮又是十分会专营的,他自然明白要怎么去做。 季大人为查这次科场舞弊案案,连着四天没有回府来,在第三天上,才有两个兵士来季府,让季府给收了保暖衣裳给送过去。 京城里的士子在战战兢兢惶惶恐恐了几天之后,有几百人联名上书,要求皇帝亲政处理此案。 皇帝虽然也参与了此案处理,之前却是坐在文渊阁里听汇报,士子们联名上书之后,阁臣也不好不让皇帝做决定。 于是皇帝也毫不客气,说要将去年的江南乡试舞弊案也要翻出来彻查。 科场舞弊案这一查,涉及的人不可谓不多,先还只是科场里的士子被抓,后来还抓了不少官员。 一时官场是人心惶惶,京城里局势混乱不明,但是有一个迹象却是越来越明显了,那就是皇帝开始掌权,还有不少官员已经是直接站在皇帝这一边了。 时间到了三月下旬,京城里早就暖和起来了,野外绿草如茵,树木也葱绿起来,杨柳沿着河岸,招展着如烟绿叶。 经过了一个多月时间,科场舞弊案虽然抓了不少人,但是却没有查出结果,谁泄露考题不能确定,有人说是李阁老府里有人泄露的,但是无论怎么审问,对方矢口否认,也有说是周大人这边泄露的,但是也没有结果。 皇帝说不希望有人受冤,于是就只好继续查。 之前说要重考一次的事,因为迟迟没有查出这次舞弊案最初从何漏题,重考之事也就没了着落,皇帝在同内阁商议之后,决定推迟到明年再考,并且从国库里拨出银子,给逗留京城的士子补贴。 四月初,太后的凤羽宫旁边的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好,里面有几十个品种的牡丹,有十几位花匠供职于此照料这些牡丹,牡丹是太后最爱的花,在牡丹开放的时节,她最喜欢流连在这牡丹园里,就像是她可以吸收这些牡丹的精气,也能永葆这份雍容华贵的美一般。 杨钦济这日下午逃了学,躲在花园里发呆。 他想回家去,只想回家去。 他看出来了,皇帝根本不是传言那样的单纯无能,反而是他太有能力。 杨钦济最近看到皇帝就觉得怕他。 杨钦济毕竟是王府里长大的,还是有些政治远见。 他父王想要入京当皇帝,只怕很难。 除非他真打进京来,就像明成祖一样夺位成功,他父王有钱有粮有兵马,打进京来不是不可能,但是,他和他姐姐在京里做人质,恐怕就活不成了。 杨钦济现在只想活,不想死,所以他已经生出了怯懦之心,并不想当他父亲的牺牲品了; 如果他父王不打进京来,那么,就只得皇帝突然死去,那么他父亲可以联合大臣,让太后立他杨钦济为新君,当然,也可能立他长兄为新君,但他的父亲就只能做太上皇了; 这两个还是好一些的可能,现在京城政局瞬息万变,他的父王远在杭州,哪里控制得住。 定国侯陪着太后娘娘在牡丹园里散步,牡丹园里这时候连只猫都没有,入口处又有侍卫把守,倒是说话的好地方,太后的心情沉重,说道,“大哥,你去打听了另外几个藩王家中的情况,结果如何?” 定国侯说,“成都蜀王倒是最好的选择,他的幺子是嫡子,只有七岁,听说性格乖巧,倒是可以扶持。有句话叫扬州第一,益州第二,现下扬州虽然输了苏杭,但是益州自古繁华,蜀王在益州待得久了,是不会像吴王一样有狼子野心的,再说,他有野心,要千里迢迢奔袭京城也不容易。所以我看,是蜀王这个幺子最适合。” 太后娘娘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也只能如此了。哀家以前倒没看出皇上居然有如此深的心机,再不出手,咱们就已经制不住他了。再说,吴王心太大,也是个祸害。” 杨钦济躲在花丛里,额头上冒了一额头的冷汗,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太后娘娘和定国侯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前后不着,但杨钦济还是明白了两人的意思,两人是准备处理掉皇帝,要扶持蜀王的幺子上位了,而且太后要对付他的父王了。 要对付他的父王,倒是不容易的,毕竟他的父王远在吴地,而且手里有钱有粮有兵,但他和他的姐姐就很惨了,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而这时候,他的二哥也早回了吴地了,他也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依靠的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动起了另外一个脑筋。 结香女官一会儿就出现在园子口找太后,太后和定国侯已经坐在了亭子里,她就跑进来,杨钦济正要动一下,结香突然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却没有逗留,走进亭子里去了,杨钦济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自己,不由又是一额头冷汗。 结香在亭子外行了礼,就急急忙忙说,“娘娘,国舅大人,国舅大人府里有人来报,说出了事情。” 亭子里的两人一直在密谋事情,此时听到出事,便都是一惊,“什么事?” 结香道,“说是郡主让人绑了一个伶人,挑断了他的脚筋,又划花了他的脸,世子殿下因此同郡主打了起来,将郡主打在地上,郡主当场就小产了。” 两人这下就更是震惊,太后心里虽惊讶,神色却是镇定的,皱眉问,“没听说有孕,怎么就小产了。” 结香道,“来报信的人说的确是小产了,大夫来看,才检查出来,之前香安郡主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香安郡主自己没有发觉。” 太后娘娘和定国侯这下再也保持不住镇定的面具,都飞快地下了凉亭,往牡丹园外走去。 结香走在后面,杨钦济没有听到结香在亭子里同太后他们说的话,但是他明显能够感觉到这是出了大事。 不然,太后这种老谋深算的女人不可能会突然之间脸色大变。 第五十四章 杨钦济在牡丹园里待了很久,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才从里面的一个排水洞里爬出园子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的房里,吃了些点心,换了一身衣裳,就对身边的小太监说,“孤要去找皇上玩,你们跟着孤去。” 虽然吴王在皇宫里安插有他的人,但是太后是个很警醒的人,在杨钦济进宫来前,宫里的人事就又做过一次变动,吴王即使有安排人在宫里,也被清得差不多了,而且这些人,也多是不能接近权力中心的。 现在宫里,势力大约是三股,第一就是太后娘娘的,现在皇帝也早有了归属自己的势力,然后就是徐太妃的,徐太妃也是个狠角色,不然在太后那么厉害的情况下,她不可能保存自己下来。 宫里势力本就难以掌控,吴王又离得远,即使现在杨钦济在宫里,但他还是少了吴王府老二的心机和城府,在宫里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杨钦济带着两个小太监到了皇帝住的麒麟殿去。 他在外面站住,让皇帝身边的小太监荷叶儿进去通报,“孤今日没去上课,是来找皇上请罪的。” 荷叶儿是个机灵的人,知道很少来找皇帝的杨钦济既然过来,想来是有别的事情,就没敢耽搁,说,“郡王殿下请少待,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荷叶儿进了殿里,隔着门帘对里面通报道,“皇上,郡王殿下前来求见。” 季衡这时候还没有出宫,正坐在榻上和皇帝说话,声音很小,“现在赵府出了这种事情,派赵世子去西湖,恐怕不合适了,吴王定然会多想。” 皇帝沉吟了片刻,说,“虽然如此,现在也是只能如此了。朕得到消息,太后让定国侯在外面打听其他藩王府中情况,恐怕她是想赶紧换朕下去。” 皇帝如此说的时候,眼神十分冰冷,嘴角勾着一点讥嘲,虽然他的脸上并没有狠戾之色,却也让一般人感觉冷厉之感扑面而来,季衡在心里叹了一声,柔声道,“皇上您才是真命天子,谁都无法替换的。” 皇帝笑了一下,还没有回话,已经被荷叶儿的声音打断了。 皇帝怔了一怔,大声问外面,“他现在来这里做什么?” 荷叶儿说,“说是来为今日没去上课赔罪。” 皇帝心想这有什么好赔罪的,他不去上课这可不是第一次,皇帝虽如此想,但是还是说道,“请他进来吧。” 他说着,又示意季衡到里面屏风后去。 季衡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后,还将自己的那杯茶端了起来,躲到了屏风后去。 季衡离开时,皇帝还回头看了看他,又对他一笑,他这是怕季衡心里会起疙瘩,毕竟也许杨钦济对他说的会是机密,而季衡心里也许会生出听到了这个机密,皇帝说不定会介意的想法。 现在皇帝是丝毫不想和季衡之间产生这种隔阂。 杨钦济很快就进来了,他身边跟着的那两个小太监等在了外面。 皇帝手里握了一本书在看着,杨钦济进来后,他就将书放到了旁边。 杨钦济这次十分规矩地给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口呼万岁,这实在难得。 皇帝微微笑着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平身吧。” 杨钦济这才起身来,看房里只有皇帝和他两人,他才说道,“皇上,微臣前来,是有要事要同您禀报。” 皇帝很是有兴趣地看着他,说,“先坐下吧。” 位置却是指的距离那罗汉榻不远的一张凳子,没有让杨钦济坐他对面的刚才季衡坐过的位置。 杨钦济看皇帝对他赐坐了,想来是要好好听自己说的,他去坐下后,就说道,“皇上,微臣今日在太后娘娘的牡丹园里,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皇帝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说,“你如此急着来告诉朕这个消息,朕是会感念你的这份心意的。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情。” 杨钦济似乎是有些犹豫,说,“是微臣偶然听到太后娘娘和定国侯大人在牡丹园里谈事情,太后娘娘说她没想到皇上您居然是个有心机的,所以让定国侯去外面探问别的藩王家的情况。定国侯说蜀王的小儿子才七岁,性格乖巧,是个合适的人选。” 即使皇帝性格深沉,而且他也早知道太后和定国侯府在密谋这件事,但是此时听杨钦济说这件事,他还是没能忍住脸上震怒的神色,眉头紧锁,好半天才对杨钦济说,“没想到母后有这个意思。” 杨钦济将这个消息告诉皇帝,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思量的。 他希望皇帝知道这个消息后,快点和太后以及赵家对抗,这样,他们吴王府反而能够轻松一些,而他和他姐姐,暂时也是可以保住的。 杨钦济看皇帝神色突然变得这么不好,就知道自己这事做对了,就又火上浇油地说,“皇上您对太后娘娘,不可谓不敬重了,没想到太后娘娘却有这种意思,真是让人惊讶。” 皇帝叹了一声,说,“是啊,朕对她好,她却一直防备着朕,朕就因为不是她的亲生子,她就丝毫不将朕当儿子么。” 说完,抿着唇,眼神里的森冷之意让杨钦济害怕。 皇帝又说,“朕今日领了你的这份情。所以,朕也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杨钦济愣了一下,问,“什么事?” 皇帝有些悲悯地说,“朕也是刚知道不久,说香安郡主大闹小和巷子,将一个戏子的脚筋挑断和脸划花了。” 杨钦济知道那个戏子是谁,然后想到结香女官去找太后和定国侯说事情后,太后脸色大变和定国侯从牡丹园出去的事,难道这两件事有关系。 皇帝又说,“堂姐生为郡主,要惩治一个戏子,这样做也没什么。只是因为此事,却闹到小和巷子去,恐怕赵家会觉得很丢人,所以赵致礼当场就跑过去了,要将堂姐带回去的时候,两人闹了矛盾,堂姐不慎摔了一跤,摔出了事情来。据说是当场就小产了,大夫去检查,才知道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她自己先前并不知道自己有孕这事。” 杨钦济脸上的神色从震惊到十分担忧和愤怒,很多女人因为小产而伤了身体元气,甚至过世的例子也不少,杨钦济哪里能够不担心。 而他此时也知道了为什么太后和定国侯当时脸色大变了。 杨钦济唰地一下从凳子上起身来,说,“皇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皇帝也一副担心的神色,说,“午时后的事情罢,朕也是刚得知消息,以为母后已经将此事告诉你了,没想到你还来找朕,才知道母后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 杨钦济同杨钦萱是同父同母所出,感情自然不同一般,出了此事杨钦济哪里还能够保持镇定,他对皇帝一下子又下了跪,叩首道,“微臣恳请皇上的旨意,允许微臣出宫去看看姐姐。” 皇帝说,“堂姐出了这种事情,朕也十分关心,但堂姐是女子,且是臣子之妇,朕实在不好去探望,也不好让人去问候,你想要出宫,朕自然是会应允的,你去了赵府后,也替朕问候堂姐,让她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过于难过,她同赵致礼都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杨钦济已经没有心情听皇帝说这些话,在谢恩和皇帝又写了个手谕给他之后,他就飞快地离开了。 他离开后,季衡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皇帝目光温情地看向他,又起了身,接过季衡手里的茶盏放到榻上小桌上,看季衡一脸沉思的模样,就说,“没想到太后居然这么着急,已经找到了另一颗棋子。” 季衡轻叹了一声,说,“郡王殿下来将此事告诉皇上,恐怕是想皇上您早些和太后对上。太后既然说选了蜀王的幺子,那么郡王殿下也就明白,太后同他家里的合作恐怕是不会进行下去了。吴王一直以来在江南经营,朝廷不会视吴王势力坐大不管,恐怕也是要对付吴王了。” 皇帝点点头,“的确是如此。不过,朕如今还没有同太后对上的意思。赵家被清理了,谁又来节制李阁老呢。” 他说着,就叹了口气。 季衡站在那里,眼神深沉,苦思着事情,皇帝看着他,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担心,就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到榻上去坐下,自己也在他的身边坐下。 季衡坐下了才反应过来皇帝还握着自己的手,就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说,“太后娘娘既然选定了蜀王,但是要从蜀地往返京城,可不是一段短短的路程,想来太后想要实施这个计划,还需要一段时日,有这段时日也就够了。” 皇帝细思了一阵,看季衡神色沉肃,莹白如玉的面孔在宫灯的光里像是薄胎细瓷反射着淡淡的光,如此美丽的情景让皇帝心情也好了些,柔声问,“君卿,你有想到什么吗。” 季衡点点头,对他分析道,“郡王殿下此时会去赵家,只要他将听到的太后娘娘和定国侯谈的话告诉了郡主,郡主是个做事风火的人,她肯定会马上让人将消息传给吴王,据说吴王和京城是有飞鸽传书的,也就是几天时间,吴王说不得就会得到这个消息。吴王,恐怕会加紧反叛了。这时候,太后比起找新的傀儡君主,她也会知道更应该先处理吴王这事,所以这事,只要皇上您这里先按兵不动,倒会得利。先稳住太后,倒是有不少好处的。皇上之前所想,派我父亲下江南处理去年秋闱舞弊案,借此机会先换几个江南官员,也是必须马上实施了。之前江南几省大人虽然表示有意支持正统,但是微臣认为还是不要太轻信,先将他们晾一阵,看出了吴王的事情后,他们的反应,再做打算。” 皇帝将胳膊撑在小桌上,手撑着面庞,看着季衡,季衡说完后,他就点头道,“正是如此。” 季衡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又不由心中一凛,心想难道皇帝对自己在此时也要心生芥蒂了,就赶紧收敛了心神,一笑道,“皇上,您盯着微臣,是微臣所说,有所冒犯?” 他虽然在皇帝跟前一直是谨言慎行,不觉得自己有所冒犯,但是依然不想让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心思深沉的少年对自己起了芥蒂。 皇帝是多么玲珑的心思,也是一瞬间就知道季衡是什么意思了。 季衡是怕自己介怀他。 皇帝赶紧拉住了季衡的手,说,“朕……不,君卿没有冒犯我,说起来,我真想看看君卿你冒犯人是什么样子呢。看到你呛过赵季庸,朕也挺羡慕的,你什么时候也骂朕一句,朕也会开心。” 季衡愣了一下,心想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在这时候睁得大大的,黑黑的眸子就像是毫无杂质的琉璃,在灯下闪着光,让皇帝有种想要亲吻上去的冲动。 好在他是克制住了,又笑着转移了话题。 季衡在宫里同皇帝说到了宫灯亮起来的时分,皇帝想留季衡在宫里留宿,季衡没答应,而且说要将皇帝的意思回去告诉季大人,皇帝只好派了软轿送季衡出宫去。 季衡要出麒麟殿时,皇帝送他到了门口,季衡对他躬身行了告退礼才往外走,出了殿门,眼睛的余光看到殿外面躬身站着一个面色和气的老嬷嬷,老嬷嬷身后还带着四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小姑娘,他没有多看,赶紧走了,心想,小皇帝,也到了这个年龄了。 第五十五章 杨钦济出了宫,去了定国侯府上。 赵致礼同香安郡主成婚后,就没有住在他原来的那个小院里,赵家为这对小夫妻新安排了一个大院子,在赵家最主要的园子流芳园的旁边的德馨院里。 香安郡主小产了,当时在小和巷里的一个院子里处理了之后,就被大轿子抬着回了赵府,在她和赵致礼的住所德馨院里养着,而且赵家请了宫里专门看妇科的太医来为她看病。 赵致礼当时的确是气急了,是真的动了要打杨钦萱的心的,别说打她,有一瞬间,甚至是想杀了她。 小灵仙是唱戏的,他的身子就是他的一切,但是杨钦萱却能够让人抓住他,在他无论怎么哀求的情况下都毫不心软地挑了他的脚筋,甚至划花了他的脸。 若是在此之前,赵致礼对小灵仙只是一种很莫名的想要交往一下的随意心态,对小灵仙只是上位者对卑微者的一种施舍般的友情,到现在,他则是真的对不住小灵仙了,以后小灵仙恐怕再也不能唱戏,他必须要承担起小灵仙今后的一辈子了。 赵致礼赶到小和巷的时候,小灵仙脸上身上都是血,赵致礼是武将,腰间是悬有佩剑的,他愤怒地当场拔了剑,将用刀子划花了小灵仙的脸的那个婆子,一剑杀了,这个婆子是香安郡主的陪嫁婆子,对香安郡主来说,自然有着不一般的情意,她当场就十分愤怒,直接向赵致礼冲了过来。 赵致礼在那一刻,对上小灵仙悲惨的样子,真有心一剑杀了香安郡主,不过是意志力让他忍住了,扔下了剑,将冲过来的香安郡主一脚踢开了,那一脚直接踹在了香安郡主的肚子上。 赵致礼的力气可不小,香安郡主当场就被踢在了地上,抱住了肚子,痛得冷汗直流,很快,她的身下就是一滩血。 这时候赵致礼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那么踢香安郡主,毕竟香安郡主可不是他随意一个下属或者奴才。 之后赵致礼却是没有太多心思来关心小灵仙的,他拜托戏班的班主好好医治和照顾小灵仙,后续的一切,他都会承担,然后就将香安郡主抱住了,在兵荒马乱里,让大夫来给香安郡主看病。 大夫不用多看,就说香安郡主是小产了。 赵致礼和香安郡主,还是在上次元宵后,有过一次房事,两人都没想过,会有孩子,所以香安郡主完全没意识,而赵致礼,在偶然得知香安郡主小产了之时,其震惊和后悔不言而喻。 杨钦济来到定国侯府时,定国侯府已经一切恢复了井然有序。 赵致礼被定国侯,被他母亲都狠狠教训了,甚至连太后娘娘都让传了懿旨来,一方面是安抚香安郡主,一方面就是将赵致礼狠狠地说了一顿。 香安郡主身为郡主,又是赵家和吴王之间最近表面平和的纽带,她出了事情,赵家怎么能够不着急。 但是赵家更加难过的,恐怕是香安郡主流产流掉的那个孩子,说不定这个孩子会是赵家的嫡孙呢。 赵致礼也深刻反省了,所以杨钦济被带进香安郡主的住处时,赵致礼正坐在卧室里陪着他的妻子。 杨钦济没有被允许直接进卧室,他在外间发火,“她是孤的亲姐姐,孤为什么不能直接进去。” 丫鬟和婆子劝着,说,“郡主才出了血,这是不吉利的,殿下,您还是不要进去了。” 杨钦济哪里肯听,闹道,“不行,让孤进去。” 赵致礼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皱了一下眉,又看向香安郡主,香安郡主睡了一下午,喝过药了,此时也被杨钦济的声音闹醒了,就虚弱地蹙着眉看着门口的屏风。 赵致礼走到床边去,低下头看她,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四殿下来了,你要见他吗?” 香安郡主对上赵致礼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就眉头皱得更紧,虚弱地道,“让他进来。” 赵致礼伸手为她整了整身上的被子,转身转过了门口的屏风,香安郡主在床上一直看着赵致礼的背影,眼眶中慢慢地有泪水在积聚,像是蒙上了一层江南的烟雨,朦胧地,看不清她那深眸里到底是什么情绪。 香安郡主算不得是天香国色的长相,略微有点圆的脸,皮肤白,眼睛有点小,不过从小养尊处优的尊贵生活,让她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雍容,即使此时虚弱地躺在那里,也并不显得狼狈难看。 赵致礼转过屏风,到了外间,看到丫鬟和婆子还拦着杨钦济,就说,“让开他吧,郡主让你进去。” 杨钦济看到赵致礼,推开丫鬟和婆子,就朝他冲了过来,一巴掌就要扇到他的脸上,赵致礼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巴掌,冷眼看着他,道,“你姐姐让你进去说话。” 杨钦济咬牙切齿地朝他低吼道,“你个混蛋,孤一定不会饶过你。” 赵致礼依然是面无表情,虽然是面无表情,却更多像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冷冷说,“随你。” 将他的手放开后又将他一推,杨钦济自己就栽进了门帘里,进了内室。 赵致礼出了正房,外面天色已经黑了。 他身边的小厮赵义在院子门口朝里面看,这个德馨院,基本上是香安郡主把持着,赵致礼的小厮在这里面是没有地位和发言权的,所以他只敢在院子门口朝里面打望。 赵致礼走过去,问,“什么事?” 赵义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已经送了银两和上好的药去了小和巷,不过大夫说灵公子腿上的脚筋是彻底断了,即使续好,以后能够慢慢走路,但是想要再唱戏,是不行了。脸上的伤,恐怕也没有法子完全恢复好。” 赵致礼心里一团乱地难受,不过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说,“我再过一阵子再去小和巷里看他。现在府里走不开。” 赵义叹了口气,嘀咕道,“真没想到郡主能够那么狠。” 说完又觉得自己失言,赶紧给了自己一耳光,才小跑着走了。 赵义跟着赵致礼,和小灵仙也算有不少接触,对小灵仙的印象自然很好,至少是比家里的这个郡主印象是好多了,但是即使郡主将小灵仙伤成了那样子,可算是毁了小灵仙一辈子,但是小灵仙只是一个戏子,郡主却是身份高贵的郡主,一般人也只会为小灵仙惋惜,却不会指责郡主过分;反而是他的主子为了一个戏子打了他的正妻,还让她小产了,赵致礼才是受众人和道德谴责的那一个。 赵致礼又去他父亲那里回了话,定国侯赵化淳一脸严肃,看到自己儿子,就有些厌恶地皱了眉,说,“你看看你现在闹出了什么事?为了一个戏子,将郡主伤成那样,还让孩子没了。” 赵致礼没为自己开脱说他之前根本不知道郡主已经有身孕的事,两人只有一次夫妻之实的关系,郡主就有了身孕,这也是赵致礼没有想到的。 赵致礼只是沉默着,没有应他。 赵化淳看儿子这样一副模样,想要发火也发不出来,最后只好忍了,问,“郡主现在如何?” 赵致礼这才答道,“除了孩子没了,其他都好。她醒来了,正在和四殿下说话。” 赵化淳叹了一声,“你即使不喜欢郡主,看在她的身份上,也该互相尊重。” 赵致礼瞥了他一眼,心想也没见他特别尊重他母亲,他也配说这种话,嘴里却道,“儿子明白。” 赵化淳于是对他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杨钦济坐在杨钦萱的床边,看到姐姐面色苍白的样子,就十分难过,咬牙切齿地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的,到时候定然不让赵致礼好过。” 杨钦萱叹了一声,道,“这是咱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姐姐哪里需要你来掺合。” 杨钦济很不忿地说,“你嫁给了他,难道什么都由着他吗,我为什么不能为你报仇。” 杨钦萱皱了眉,心里明明很伤心,嘴里却说,“好了,你别胡思乱想。虽然有了孩子,但我最近并不很想要,没有了就没有了吧。” 杨钦济恶狠狠地道,“姐姐,你怎么能够这样说。是他打了你,他打了你。” 杨钦萱眼神里流露出伤怀,说,“四弟,别说了。” 杨钦济看到杨钦萱这么难过,就只好住了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将自己听到的太后和定国侯说的话告诉她,毕竟她现在身体这么差。 犹豫了一阵后,他还是起身去屏风后面看了看,又出门让靠得住的人守住门口,这才回到杨钦萱的床边去,小声地将太后和定国侯说的事情说了。 杨钦萱听到后倒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眼神深了一些,伸手拉住了杨钦济的手后,让他贴近自己,才小声说道,“二哥并没有回杭州去,他还偷偷留在京城里。我会将这件事传给他的。你回宫去后,别乱来,这次去小和巷闹事,也是我自己想好的,父王,他需要一个理由举事。” 杨钦济惊讶地看着姐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杨钦萱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柔声说,“父王怎么会放下你不管呢,你只管在宫里护住自己好好呆着,父王没有扔下你不管。” 杨钦济这下眼眶泛了湿,低声说,“我知道了。” 第五十六章 因为宫里城门已关,杨钦济就在赵府里住了一晚。 赵致礼招待他用了晚膳后,又去陪了香安郡主一阵,从德馨院里再出来时,时间已经晚了,早敲过了二更的钟。 赵致礼本要回自己从前住的那个致理斋住下,他和郡主闹了矛盾,在家住时,基本上还是住在他以前住的致理斋。 走在半路上,他转念一想,就往府外走去了。 身边带了另一个小厮赵墨。 四月的雍京,柳枝在夜色里招展,初夏的暖风习习,骑在马上狂奔的少年,已经没有了前两年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情怀。 赵致礼到了小和巷,在灵凤班的院子门口下了马。 赵墨从另一匹马上下来,赶紧过来牵住了赵致礼的马的缰绳。 戏班的守门人看到赵致礼,都没有了从前的客气,硬生生地说,“是赵世子来了?” 赵致礼知道现在整个灵凤班估计都不待见他,他也没有多说,道,“我来看看灵仙。” 看门人说,“这可要通报了班主才行。” 赵致礼冷冷瞥了他一眼,赵墨说,“要通报就赶紧去通报,咱们世子爷也不是闲人。” 看门人毕竟是不敢得罪赵致礼,还是赶紧去通报了,班主刘德昌很快就来了,他是个生意人,虽然痛心于小灵仙毁了,但是他还是不会得罪赵致礼的,过来行过了礼,就说,“没想到世子殿下会现在过来。此时有另外一位小公子来看灵仙来了,还在灵仙房里。” 赵致礼问,“是哪位?” 灵仙的票友拥趸不少,在他身上花钱的公子哥也不少,甚至还有不少闺秀,偷偷让人给送各种礼物和银钱来的。 不过对灵仙的这些花大钱的拥趸们,赵致礼还是大约知道,毕竟他和小灵仙是真的很熟悉,小灵仙很多时候也愿意将这些事情对他讲。 班主也没有隐瞒,说道,“是那位姓许的公子。” “许?”赵致礼愣了一下,又问,“许达川?” 班主点点头,“正是。要不小的去让小许公子快些离开,世子殿下您再进去。” 赵致礼知道许七郎迷上了小灵仙,虽然许七郎很少来捧他的戏,不过却时常要送些礼来,而且还是出手十分大方地送。 赵致礼因为对季衡关注,所以知道许七郎家里是扬州一带有名的大盐茶商,大雍,有钱的人就是这些盐茶商,再说据赵致礼自己私底下了解,还知道这许家靠着季大人的关系和平国公家里搭上了关系,在广州做海外生意,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许家如此有钱,许七郎捧戏子大手笔便也并不奇怪。 赵致礼淡淡道,“既然是他,我也正好和他见见。” 班主倒没想到赵致礼和许七郎挺熟,应了之后,一边领着赵致礼去小灵仙的房间,一边遗憾地说,“灵仙这一辈子可是毁了。” 赵致礼冷着脸看了他一眼,说,“就是这两年,他在这灵凤班里也给你们挣足了银钱。之后一直歇下来,也没什么。刘班主,你说个价,我将灵仙赎出来,以后自然会照管他这一辈子。” 刘德昌被赵致礼说得讪讪的,之后又很着恼,道,“世子殿下,对灵仙来说,这是银钱的事情吗。他这一辈子可是毁了。再说,郡主对灵仙这样,灵仙可哪里还敢和世子您有任何瓜葛。” 赵致礼被他这么一说,也皱了眉头,好半天才说,“我自然会好好处理此事,你只管将多少赎身钱说出来就是了。” 刘德昌冷硬地说,“这要看灵仙乐不乐意跟着你走。” 赵致礼又看了刘德昌一眼,没有说话。 因为小灵仙是灵凤班的台柱子,所以他住着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面跟着伺候他的两个师弟,师弟既是他的小厮,又是他的徒弟。 赵致礼要进小院时,其中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叫灵竹的,看到赵致礼就露出愤愤的神色,拦住他们,说道,“师兄已经歇下了。” 赵墨跟着赵致礼,和灵竹也是熟悉的,说,“世子爷是来看看他的,世子爷现下要抽出时间来也不容易。你就别在这里挡道了。” 赵致礼阻止赵墨继续说话道,“好了,别多嘴了。我知道灵仙已经歇下了,我就是来看一眼罢了。若是他还有精神,就同他说几句话,你先让开吧。” 灵竹也不好继续挡着,在刘德昌示意下,就让开了。 赵致礼到了灵仙住处堂屋的门口,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没想到却是季衡的声音,“好了,七郎,咱们回去了。回去了我有话对你讲。” 许七郎说,“我再同灵公子说几句话再走。” 季衡说,“既然灵公子已经说了不会愿意被你赎身出去同你走,你就不要强求,再说,你现在才多大,你要是敢将他带回家去,舅母是好相与的吗。” 许七郎沉默了下来。 这时候灵竹上前去敲了门,又将门推开了一些,赵致礼进了堂屋,许七郎和季衡都朝他看过来。 许七郎看到赵致礼眉头就紧锁了,很是愤怒地看着他。 看来现在,灵仙的票友拥趸们,没有不厌恶赵致礼夫妇的。 许七郎和季衡是坐在堂屋里的椅子里,挨着坐着在说话,灵仙的卧室在东边的里间,也不知道灵仙是否真的睡下了。 季衡见赵致礼进来,就起身和他问了好,说,“没想到你这么晚会来这里。” 赵致礼这阵子实在是真的突然就成熟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少年意气风发的狂放。幽深的黑眸和严肃沉默的神色,让这张还带着稚嫩的少年俊美面孔带上了成熟和深沉。 赵致礼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我是来看看灵仙,方才在外面听到你们谈话,许七郎说要为灵仙赎身的事情,是真的吗?” 许七郎看向赵致礼,道,“你将灵公子害成了这样,真亏得你还有脸来这里。” 赵致礼倒没有生气,也没有回避,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再过不久就要南下进水师历练,来看灵仙的时间也不多了,现在能够抽出时间来看他,自然会来。” 说着,又看向季衡,道,“君卿,正好你在,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他完,没等季衡回答,就又回头看向刘德昌,道,“刘班主,我要同季公子说几句话,请你们先回避一下。” 刘德昌应了之后,就带着灵竹先退下了。 赵墨很懂规矩地也退了出去,将门拉上后,就守在门外不远处看着,不让人接近。 季衡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怎么会猜不到赵致礼是想求自己做什么,他就说道,“如果你是想让我帮忙安顿照顾灵公子,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我不会拒绝,不过,我觉得这也得看灵公子是否答应。” 赵致礼看季衡一下子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就很感激地看向他,本来一直很肃然而紧绷的面孔,也有了裂痕,柔和了一些,说道,“正是此事。每次和你相处,才能够有这么轻松的时候,即使不说,你也能够懂我。” 季衡笑了一下,说道,“你想让我帮忙,不说这种拍马屁的话,我也不会不帮。” 赵致礼被他揶揄了,也并不觉得面子受损,道,“我先进去看看灵仙。” 说着,又看了许七郎一眼,转身往灵仙的卧室里去了。 许七郎看赵致礼和季衡这么默契,心里又有些不爽快起来。 要说在没有懂情之一字之前,许七郎从来没觉得这人世间有什么不如意有什么痛苦,他总是那么没心没肺地高兴快乐着,但自从明白了情之一字,他就觉得这人生里总有太多不如意。 他这时候拽住了季衡的手,但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衡眼神柔和地看着他,安慰道,“我知道你也并不是非要灵公子不可,你只是可怜他同情他,所以想为他赎身,想要带他离开这里,和你一起回江南。但是,你知道你觉得好的,灵公子他自己一定会觉得好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自己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道路,无论这条道路是好是坏,他都愿意去承受这条道路上的荆棘和风雨,不后悔,他自己才会觉得好,觉得不虚此生。别人安排的人生,非自己的意愿的,有什么好。所以你就不要强求灵公子了,七郎,你觉得呢?” 许七郎被他这句话突然点通透了,他点点头,服软道,“我明白了。” 之前心里的迷茫和痛苦,似乎也被季衡这席话说得通透了,十三岁的少年,目光温情里又带着爱意地看着季衡,又坚定地说了一遍,“我明白了。” 季衡对他笑了笑,满意说,“那就好。” 他还真怕许七郎在灵仙的事情上钻牛角尖,不然事情可就真不好办了。 他说着,也不知道赵致礼要看灵仙多久,便拉着许七郎又去椅子上坐下了。 许七郎虽然比季衡年龄大,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被季衡说教和管着,便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好。 坐下后,季衡就轻声抱怨了两句,道,“我从宫里回家就已经够累了,没想到你却跑到了这里来,还劝你不回去。等赵致礼出来,咱们就回去,回去了我还要找父亲谈话呢。” 许七郎看季衡一张嫩嫩的面孔上带着疲惫,就说了一句,“对不起。” 季衡笑了一下,道,“别道歉了。灵公子遇到了这种事情,你作为他的朋友前来陪伴,为他的将来打算,也是朋友之义,这样挺好的,我们家七郎现在这样很好。” 许七郎被他说得笑了笑,突然将季衡的手抬起来捂住了脸,嘴唇轻轻地贴在他带着剑茧的手心上,季衡只是被他热热的呼吸呼得手心痒痒的,却不知道那是许七郎的亲吻。 第五十七章 赵致礼走过次间进了内室,内室里十分安静,燃着淡淡的安神熏香。 灵仙另一个师弟,十三岁的灵岚守在灵仙的床边陪伴着他。 灵仙虽然上了药,但是脸上和腿上的伤口还是太疼了,他根本没有睡过去。 赵致礼进去后,他就看到了他,虽然受到了伤害,但在看到赵致礼的一瞬间,他本带着倦意和痛苦的眼里依然迸射出了一丝光芒。 赵致礼在灵仙床边的脚榻上半跪了下来,看向灵仙道,“你别动,我来看看你。” 他说着,又看向对他流露出厌恶的灵岚,并不在意他对自己的排斥,说,“你先出去吧,我同灵仙说几句话。” 灵岚不愿意动,灵仙就也看向了灵岚,灵岚只得应了,他是个沉默的人,起身对着赵致礼默默行了一礼才转身要离开,离开前又回身说了一句,“师兄需要好好休息,世子爷您不要和他说太久,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我就在外面。” 赵致礼点头应了,这才又看向灵仙,灵仙的脸上裹着纱布,只有额头眼睛和鼻孔嘴巴露了出来,虽然裹成了这样,但他那一双如烟似雾的桃花眼,依然带着惹人怜爱的风情。 虽然别人都在看到小灵仙和季衡的第一眼时,觉得两人相像,但是只要是和这两个人相处久了的人,就会觉得这两人没有相像点。 即使这最像的眼睛,也并不相像。 灵仙的眼睛柔和,里面的水气是软的,光芒是软的,季衡不一样,第一眼看时,也会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江南三月雨中的粉红桃花,但是第二眼就不会这么觉得,他的眼神极清极净,却又极其镇定,不像水,甚至不像是火中煅烧而出的晶莹琉璃,只像是天地间要经过千万年才成形的黑宝石,里面能够映出一切来,却又什么都进不去,什么都无法将他污染。赵致礼是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才看清楚了季衡,所以抛弃成见,和他成了朋友。 赵致礼伸手轻轻握住了灵仙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手,柔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灵仙张嘴想说话,赵致礼赶紧伸了一根手指头轻轻放在他的唇上阻止他,说,“别说,别动,不然脸上伤口会痛的。” 灵仙的眼睛里的湿气更重了一些,赵致礼轻叹了一声,说,“我也没想到郡主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是我害了你,你的以后,我都会负担起来的。” 小灵仙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赵致礼看着他,像是明白他的眼睛在说什么,就回答道,“郡主没事,就是孩子没了,她对你心狠手辣,我却拿她没办法……” 小灵仙轻轻摇了摇头,嘴唇轻轻翕动,赵致礼道,“我不伤心,孩子没了还会有的。” 他看着灵仙,才突然明白,当用整颗心去注意一个人的时候,是完全能够明白他在想些什么的,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他有些后悔,又知道,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不会后悔的,其实,谁人又真会一生不悔呢。 赵致礼又和小灵仙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说到正事上来,道,“你不用担心,要好好养着伤养着身子,以后脚会好的,脸上的伤也不要太担心,以前季衡也伤过脸,现在也看不出痕迹了,到时候你的脸也会好的。你只管好好养着就行。季衡是个值得相信的人,我过几日就要下江南去办事去了,不能再多看你陪你,所以将你托付给了季衡,虽然他年纪还小,但是不可小看,皇上也是看重他的,我把你托付给他,相信他一定不会让郡主再伤害你。他会在外面找个院子让你住着,让你先养伤。你看,如何呢?” 小灵仙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赵致礼知道小灵仙这是不愿意,就又说道,“我会出钱将你从戏班赎身出去,你的卖身契,到时候直接毁了,又让季衡去给你改了贱籍,你以后就是平民身份,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的。我并不会限制你,等你伤好了,你想做什么都行。” 小灵仙眼里还是带着忧郁,嘴唇又动了动,发出一点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 赵致礼心里十分难受,说,“不知道,要等事情办完才会回来,不过,我总会回来的。你好好养伤,我回来了,又可以一起喝酒赏花。” 小灵仙点了一下头,赵致礼就说,“那就好,我将你交给季衡,我会和他将一切说好的。” 小灵仙只是目光静静地看着他,赵致礼这时候已经站起了身来,将他的手放进被子,要转身出去的时候,小灵仙又叫了他一声,“季庸。” 他一向是叫赵致礼世子的,这还是第一次叫他的字,赵致礼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向小灵仙,但小灵仙并不再说话,两双眼睛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赵致礼犹豫了一瞬,走到了床边去,慢慢倾身在小灵仙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柔声道,“好好养伤。” 这才走了。 赵致礼又让灵岚进屋去照顾小灵仙,他出了次间来,季衡和许七郎还坐在那里。 赵致礼对季衡点点头,说,“他答应了。我就将他交给你了,我再和你说说具体情形。” 于是将和小灵仙说的具体情况和季衡说了,说希望季衡将小灵仙先藏起来,能够好好医治,然后还有就是给他改了贱籍的事情。 季衡听着,一一应了,因为实在是太疲倦,最后还撑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赵致礼也不好和他再说了,道,“之后的事,我有时间再找你详谈,今日就到这里了。” 说完,又对许七郎说,“你爱护灵仙的事,我在此向你道谢了。” 许七郎哼了一声道,“灵公子又不是你的,我对他好,怎么需要你的道谢。” 赵致礼本来不想和许七郎一般见识,但是此时也许是心情好些了,就恢复了活气,故意气许七郎道,“怎么不是我的,他答应了让我为他赎身,他答应了你吗?” 许七郎不高兴地皱了一下眉,没话可说了。 季衡拉着许七郎出门,说赵致礼道,“你别稍稍好过点就嘴上不饶人。” 赵致礼对他笑了一下,看着季衡带着许七郎出门走了。 回家的马车上,季衡就靠着车厢打瞌睡,许七郎赶紧坐在他的旁边,将自己的肩膀借给他,季衡愣了一下,没有靠过去,只是说,“到家了叫我。” 许七郎便有些强硬地搂住他的腰,让季衡靠在自己还嫌单薄的怀里,季衡实在太困,很快就睡过去了。 回到季府,下马车的时候,季衡就醒了,夜里清凉的空气让他精神好了些,下车后,还没走到二门处,就看到了荔枝,荔枝过来说,“大少爷,表少爷,都快三更了,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太太一直没睡在房里等着呢。” 季衡看了许七郎一眼,许七郎有些脸红,说,“我们也没想到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近三更了。” 季衡和他说,“我还有事情要找父亲说,你就先去母亲房里,和她说一声,如若你不想回自己房里睡觉,就在我的房里睡下吧,我和父亲谈完话,再回去。” 许七郎十分高兴,想到能够和季衡同床,又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受不住诱惑没有拒绝,说,“嗯,好的,我这就去姑母那里劝她赶紧睡下。” 季衡点点头,就让小厮提着灯,送他去了前院季大人的住处。 季大人此时居然也是没有睡的,还在书房里坐着和张先生谈话。 季大人要下江南去处理去年秋闱舞弊案,这可不是一件好办的事。 处理舞弊案只是明面上,暗地里还要借此将江南依附吴王的官员拔除掉,其中难度可想而知,再说,这件事也很具危险性。 季大人大约是要和赵致礼一起下江南的,他要下江南的一应事情,府里都已经准备好了。 季衡进书房的时候,在门口听了两句,张先生正在说,“我看我也和你一起去才好。” 季大人却带着背水一战先托孤的意思,说,“这一趟是不成功便成仁,你也跟着我一起去,哪里能行。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府里衡哥儿年岁还小,虽然他老成,到底还是个孩子,璎哥儿就更不用说了,才刚满周岁。以后你总要帮着照管,扶持衡哥儿成人才好。” 张先生沉默了下来,一时没出声。 季衡因为季大人的话心里也十分沉重,在外面说,“父亲,张先生,我回来了。” 季大人听到他的声音,就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赶紧进来。” 第五十八章 季衡进了书房去,季大人坐在书案后面,张先生坐在下手位的一张椅子上,正一脸肃穆沉思,季衡进去后,他才对季衡露出了一点笑容,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季衡对季大人和张先生问过好,这才在张先生下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季衡出门去找许七郎,是先禀报了季大人的。 于是此时季大人就问道,“七郎被带回来了?” 季衡点点头,“嗯,回来了。” 季大人叹了一声,说,“这个孩子,也不小了,在我们家出了什么事可不好。只是这次他要跟着我一起,我带他回扬州,也不是好事,我看你还是让他今年不要回去,等江南局势稳定了再回去才好。你大舅,这两年也多在广州,没住在扬州了。” 季衡也是这么想的,晚上让许七郎睡自己房,也是要劝他先不回扬州。 季衡应了之后,又和季大人说起皇帝的意思来,如此一谈论,就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等季衡回到自己房里,已经是四更上下,他累得就要睁不开眼,连脸也不想洗,只是被丫鬟桂圆伺候着脱了衣裳,又接过荔枝打着哈欠递过来的帕子随便抹了抹脸,就穿着里衣爬上了床,跨过睡在外面的许七郎,让两个丫鬟放下床帐后就先去睡去,他也拉过被子准备睡了。 季衡才刚盖上被子,许七郎就朝他凑过来了一点,睡眼惺忪,声音含混地问,“你怎么才进来?” 季衡含含糊糊地说,“我困,睡了。我明天回来再和你说件事,你这次不要跟着我父亲回扬州了,你过两年再回去。” 其实经过季衡的一番话,许七郎自己也不大想回去了。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又欢喜又痛苦的,他痛苦的时候就想回扬州去,欢喜的时候就只想待在季衡身边,这样可以看着他,可以碰到他,甚至可以和他睡在一张床上,这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回了扬州,可就没有了。 于是许七郎根本不需要季衡的劝,就答应了,“嗯,我最近也不想回去了,以后再说吧。” 季衡也没多想,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黑沉睡梦中去。 许七郎虽然很亢奋,却也太困了,在被子里将季衡的手抓在手心里,也睡了过去。 季衡只睡了一个时辰,五更天就要起来进宫去,季衡起床时十分痛苦,但也不得不起来,许氏亲自来为他擦了擦身,又替他换了衣裳,将他拾掇好,整个过程中,季衡的眼睛都没能睁开。 季衡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嗜睡是本能,即使意志力强大,也没法和这个本能抗衡。 所以他早饭也基本上没吃什么,吃不下。 许氏十分心疼儿子,让抱琴带了些吃的上马车,季衡在马车里,也一直在睡觉,等到了丹凤门,他才醒过来,在清晨的冷空气的刺激下,才彻底醒了,又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这一天杨钦济依然没有来上课,不过赵致祥倒是来了,病病歪歪的,上课精神也不大好。 皇帝看季衡的脸色也不大好,一副倦倦的样子,课上到半途休息时,他就让小太监送了参茶来,一人一碗,季衡喝了参茶,精神才稍稍好些了。 上午的课结束,午时要用午膳前,坐在西侧的休息间里,皇帝就很担心地询问季衡,“君卿,你身子没事吧,朕看你今日脸色发白,都没有血色。” 季衡对他笑了笑,说,“根本没事,就是昨晚睡得太晚,只睡了一个时辰,瞌睡得紧,除了想睡觉,也没别的了。我看永昌侯世子倒是比我身子差多了,只是勉勉强强能够来御前伴读,还不如让他下午就回去,好好养着身子。” 皇帝一想也是,就招来小太监去对赵致祥传话。 没想到赵致祥却说自己没事,希望留下来下午上拳脚课。 皇帝也就无话可说了。 午膳后皇帝让季衡睡了午觉,下午季衡精神就要好不少,在下午课上,赵致祥就来找季衡说话,说,“大伯府上,四嫂子的事情出了之后,四哥在家里日子可没有之前好了,君卿,你是四哥的好友,你有时间的话,就见见他劝劝他吧。” 季衡没说昨晚就见过赵致礼的事,只是问道,“他怎么了?” 赵致祥蹙着细致的眉毛说,“四嫂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家里都在责怪他。孩子没了,总要伤心的吧。” 季衡因这句话倒沉默了下来,他自己从没有孩子,所以也不知道,孩子没了到底会多难过,他想了一阵就点了头,说,“我知道的。” 邵黎是个一天也没几句话的人,和赵致祥的关系,倒好了起来,经常指导赵致祥的拳脚动作,下午放学后,皇帝又留了季衡一阵子,两人说了些话,季衡才回去了。 季大人和赵致礼在几日后就下了江南,赵致礼走时,是风风火火而走的,季大人则是乘了一辆马车,没有要人相送,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安静地离开了京城。 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季大人是穷苦过来的人,就更是深知这个道理。 这些年为许大舅疏通关系,将生意越发做大,而且分散生意来做,这样可以不太引人注意,许大舅这才没几年,身家恐怕隐隐有江南首富之势,只是他这几年到了广州去,也算是避开了江南一带的风头,而且将精力更多放在了海外生意上。 季大人自然不是个无谋之人,这次下江南如此凶险,他当然不会毫无准备。 跟着他的江湖人士,就有十几个之多,而且还买通了黑道上的关系,所以季大人的人身安全,倒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张先生之前一直十分担心,最后也放下了些心,留在京城,一心坐镇后方,辅佐起季衡来。 四月末,季衡得到了消息,吴王第二子杨钦渊没有回杭州去,是半路上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了。 杨钦渊消失了两个月,要是他在这段时间一直是在京城里活动,那么,不知道已经搞出了多少事情来。 季衡觉得事不宜迟,当天就将此事告诉了皇帝,皇帝听到此事也是一脸沉重。 麒麟殿里,季衡说,“皇上,我觉得你最近注意膳食安全才是最重要,而且也不要再出宫,吴王府二殿下既然在京城,他们想的,第一就该是对皇上您不利。” 皇帝也明白此事,他目光深沉里又一闪而过阴冷,之后就拉住了季衡的手,让自己镇定下来,道,“嗯,朕明白。既然二堂兄他在京里,那也正好给了咱们一个机会。你去给平国公说,让他找法子将他找出来,赐死吧。” 所谓赐死,不过是暗杀。 季衡感受到皇帝手上轻轻的颤抖,也不知道皇帝是害怕,亦或是激动,他点了点头,说,“此事,倒不用劳烦平国公。微臣可以想办法。” 皇帝些微疑惑,“季大人已经下了江南,你这里有什么法子。” 季衡在心里犹豫了一瞬,有瞬间,他觉得自己不该暴露自己家里的势力——季大人同江湖上的黑道势力有瓜葛,所以,他换了个说法,道,“微臣知道江湖上有势力只要花钱就能够买通杀人,用他们比让平国公出手反而好些。而查出二殿下的事情,微臣也想好了法子。微臣看最近四殿下神情镇定平和了很多,大约他就是和二殿下有联系的,通过他,或者郡主,就该能够顺藤摸瓜摸到二殿下在哪里。” 皇帝想了想,就点了头,说,“这样也正好,平国公府还是更擅长沙场征战,这种事交给他,若是反而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季衡说完后,就又道,“上次皇上说召回林师傅的大哥林敏回防京师的事情,李阁老答应了吗?” 皇帝笑了一下,点头,“李元卿现在也知道厉害了,根本不会阻朕,已经下诏召他回来了。” 季衡的脸上也带上了笑容,轻声说,“皇上,您亲政的时日就会不远了。” 皇帝看着季衡的笑脸,心中暖洋洋的,这比季衡对他说的那句话让他更开心,他不由凑了过去,将额头抵在了季衡的额头上,季衡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避开了,皇帝也瞬间尴尬起来,眼神闪了闪,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只好轻轻咳了一声,道,“君卿,是朕,鲁莽了。” 季衡完全不明白皇帝既然知道这很鲁莽,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小孩子表达亲近的方法吗。 说起来,许七郎开心的时候,也很喜欢腻上来,又抱又揉的,好像得了多动症。 到了五月,季大人也早到了江南,赵致礼也到了江南,江南一地,局势瞬间就更加紧张起来。 第五十九章 因香安郡主流产后身体很差,杨钦济就时常从宫里出去看望他的姐姐,太后娘娘也不好阻止。 这些日子,杨钦济出宫就更是频繁。 这一日,他出了宫,去了定国侯府,和还在养着身子的香安郡主说了一阵话,香安郡主让房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又让自己的心腹守好外面的门,才和杨钦济说道,“四弟,现在江南局势不妙,父王恐怕会在这两月举事了。” 杨钦济已经做好了准备,问道,“那咱们应该怎么办?” 香安郡主说,“二哥的意思,是让咱们不要轻举妄动,父王举事前,他会想办法带咱们从这里离开,二哥说一定会保住咱们的。” 杨钦济点点头,在宫里待了大半年了,他也不是刚进京的那个莽撞而恐慌的少年了。 杨钦济想了一阵后又说,“姐姐,我想见一见二哥,可以吗?” 香安郡主说,“我也不知道二哥到底在哪里,每次都是他派人来向我传消息,反正他人在京里就是了。我们尽可放心。” 杨钦济说,“我还是想见一见二哥,你可以帮忙传个话吗?” 香安郡主想了想后就点了头。 五月中下旬,不仅是江南,连京城里的局势也是十分紧张了,只是一般老百姓还什么都不知道,保持着京里的繁华和表面的平静。 杨钦济从宫里出来,先去了定国侯府,然后在香安郡主的卧室里换了一身女装,扮成了一个丫鬟,由香安郡主派出去办事。 这是杨钦济第一次穿女装,还要扮成个丫鬟,不由就有些别扭,好在他很快就适应了。 从定国侯府侧门出去时,门房还多看了他几眼,问带着他的婆子说,“林妈妈,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个丫头。” 林妈妈笑着说,“是府里不久才招的人,现在在郡主跟前服侍的。” 自从郡主肚子里的孩子被府里世子爷给踢没了,郡主就没了以前的骄傲跋扈,世子爷现在又下了江南进了军队,郡主就更是很少出她住的那个德馨院了,经常说身子差,连给府里太太请安的时候都少,而且还闭门谢客,妯娌们找她,她大多时候都是称病不见的。 府里的下人们,见到这个郡主的机会也就少了,而且下人们也知道这个郡主得罪不得,现在赵府对待郡主,都是听之任之的态度,谁都不敢拿她怎么样。 所以门房听林妈妈说这个丫头是郡主跟前的,就不敢再多问,让他们出去了。 林妈妈带着杨钦济去了一隐蔽巷子里的一家小酒馆里,杨钦济被带到了后面去等着,很快,就来了一个长相十分平常的矮小男人,男人看到杨钦济后,就对他行了一礼,说,“请跟奴才一起来吧。” 这是杨钦济第一次做这种机密活动,不由有点紧张,跟着此人从酒馆后面出去了,在巷子里左拐右拐,总算是到了一处院子的后门。 杨钦济自己都转得头晕了,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跟着进了后门,里面就有人接了杨钦济进去。 这时候是下午,杨钦济隐约听到不远处的丝竹之声,便不得不猜测这里是烟花之地。 他在一处地下室里见到了他的二哥,杨钦渊看起来略微有些疲惫,比两三个月前最后一次相见要瘦了一些,他坐在椅子上,看到杨钦济一身女装,不由愣了一下,就笑了,说,“难为你穿成这样也要来见二哥。” 杨钦济有些赧颜,然后就反唇相讥道,“你躲在这地下,也没见怎么好。” 杨钦渊也不怪罪弟弟没有好言好语,上前好好打量了杨钦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么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一些。” 说着,又问,“萱妹那里传来消息,说你一定要见我?” 杨钦济在一边的椅子上去坐下,经过了几个月,他已经不是去年在梅花林里大发脾气的那个少年了,他皱着眉一脸很不如意的神色,语气却沉稳,说道,“姐姐说从没有见过你,只是有人传递消息,姐姐没有怀疑,我却是要怀疑一下的,所以来见见二哥,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杨钦渊叹了一声,“你有这种警醒倒是好的,只是,以后不可再要求来见我了,马上,局势就会翻天覆地了。咱们不能见面,以免被发现端倪。” 杨钦济直截了当地问,“父亲要举事了吗?” 杨钦渊点点头,在杨钦济身边的椅子上去坐下了,说,“是的。皇上和内阁派了钦差,刚升任刑部尚书的季道恭下了江南查去年江南秋闱舞弊案,这是借着此事将父王在江南安排下的官员拔除,父王要是再不举事,之后情形只会更加糟糕了。而且,太后这个老狐狸,她不是早就没有意向和父王合作了吗,她已经找了蜀王的儿子来替代皇上。父王再不动手,也就要晚了。” 杨钦济看着杨钦渊,想了一阵说,“父王手里的兵力,没有了赵家的支持,怕是不足的。” 杨钦渊说,“我这几个月在京里活动,也不是白费了时间,不少大臣,是愿意支持父王的。” 他说到这里,就目光肃穆地看向杨钦济的眼睛,说,“老四,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去办了。” 杨钦济没有迟疑,问,“什么事?” 杨钦渊说,“我这里有无色无味的毒药,能让人很快衰弱而死,你想法子让皇上吃下去,要是能给太后顺便下了药,让她也去了,就更好了。” 杨钦济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杨钦渊接着说,“只要皇上暴毙而亡,父王马上就有了理由举事上京。说赵家一直以来挟持皇上,坏了杨家的江山,父王上京,也就是名正言顺了。要是太后也没了,父王的计划就更好办。现在此事十分急迫,怕时间拖久了,父王在江南就不妙了,而且太后也和蜀王完全联系好了。赵家那么对待萱妹,咱们能够忍得下这口气吗。出了萱妹的事情,父王也有理由和赵家翻脸了。” 杨钦济没有及时答应,好半天才说,“要下毒,这事可不容易办到。皇上现在十分注意他的膳食,他有自己的小厨房,现在要进他的麒麟殿,别说是我,就是太后也是不容易的,更何况要在那里下毒。太后那里,我也是被监视着,要做什么事,很困难。” 杨钦渊叹了一声,说,“这个,二哥也是知道的,所以,只能你才能办到。我们在宫里也安插了一些人,但是这些人现在几乎起不到作用。反而是你,是距离皇上和太后最近的,有机会下手。只要你得手,我马上就想办法将你从宫里带出来,连带着和萱妹一起送出京城去。” 杨钦济也知道要是自己不做这件事,恐怕他们整个吴王府都要面临更大的危机,他想了想就点了头,说,“二哥,你将毒药给我吧。” 杨钦渊去拿了一张手巾来,手巾是深蓝色,上面绣着兰草,手巾是双层的,中间夹着一层东西,杨钦渊将手巾的使用方法展示给杨钦济看,说,“毒药就在这里面,是无色的粉末,沾水即化,你想办法让皇上和太后吃下就行了。吃了这个毒药,不会马上就死,只会精神不济,要十来天才会慢慢死去。这个毒药来之不易,是从南海海路那边得到的,统共就这么点,你要善用。” 杨钦济有些紧张地接到了手里,将手巾叠好放进自己的袖子里。收好后,又问了一句,“可有解药吗?” 杨钦渊摇摇头,“没有,至少咱们这里是没有的。” 杨钦济点点头,说,“二哥,你记得一定要将我和姐姐救出去,要是我在宫里难以救出去,但姐姐,你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杨钦渊点头,“放心,我一定会办到的。” 杨钦济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就先走了。 季衡已经早将赵致礼让他帮的忙办好了,将小灵仙赎身出来后,把他安顿在了城南的一处院落里养伤,又找了关系,将他的贱籍给除了,从此小灵仙想做什么都行。 小灵仙甚至自己改了名,他说他记得自己是姓夏,便自己起名夏锦,大约是他起名那一天,天空上彩霞满天,如一片绚丽的织锦。 季衡每天十分忙碌,便也没有什么时间和他谈心,就用他的这个新名字,帮他上了户籍。 京城以皇城为贵,这里是围绕着皇宫,有着朝廷的各个官署,又居住着一些达官贵人,然后就是内城,其次是外城。 外城是一般平民住的地方,其中以城南治安最好,住民最富。 小灵仙的这个新住处,就是在这里,院子不小,里面的摆设都不差,可见季衡对他的确是上了心的。 季衡这天又来看了小灵仙后,就坐了马车回了季府去,在门口就有小厮吟铃来叫他,“张先生请大少爷您去说事情。” 季衡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就跟着过去了,张先生在季府的前院有自己的书房和休息的房间,自从季大人走后,他不少时间都在这里坐镇。 要近六月了,天气早就热起来了,季衡到书房的时候,额头上出了一额头汗,张先生看到,就让伺候的小厮赶紧给端了水拿了巾帕让他洗脸,又让端了茶水来他喝。 季衡收拾了一番后,脸蛋依然带着十分红晕,在椅子上坐好后就问张先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说起来,张先生对季衡,比季大人对季衡还要亲昵多了。 季衡最开始并没有完全理解季大人,一直认为季大人对自己根本没有多少父子之情,无非是嫌弃自己的身子不男不女,能利用则利用。 现在和季大人相处得久了,季衡也对季大人对他的感情也有了更深一些的了解。 季大人是个什么都不多说的人,即使他对季衡有着深厚的父子情,他也不会说。 季衡知道季大人即使至今,也没将自己当成能够传宗接待的长子,但是,他对自己,也并没有少了父子情。 季大人爱璎哥儿,是因为璎哥儿要给季家传宗接代,也许,季大人将来还会要璎哥儿将儿子过继给说不定没有生育能力的自己做儿子的。 人对小儿子总是要宠爱些,对大儿子则要求严格,季衡想明白这个后,至今对璎哥儿也没有了最开始的嫉妒之情。 季大人对自己的重视,也的确是对长子的重视。 而他对自己不远不近,公事公办,可能还有他不敢得罪自己的意思,毕竟自己最近和皇帝的关系越来越近了,他也要仰仗着自己。 在有着各种利害关系的时候,单纯的感情总会有些变化的。 和季大人之间的关系,季衡觉得和一般父子情是越来越远了。 但是前阵子听到季大人对张先生说让他扶持自己的话,季衡当时虽然没有任何一点表示,心中却依然起了些涟漪。 而张先生对季衡就不同了,他不知道季衡的身体状况,对他,反而要多一些亲昵。也没有季大人的那种有所顾忌。 第六十章 张先生看季衡一张嫩嫩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黑亮,这种时候才带上了孩子的稚嫩,他有时候自己都要好奇,为什么季华云能够生出季衡这样容貌秀丽却心思过于成熟的孩子来。 张先生收起在季衡脸上的目光,说起正事来,“方才有人来报了,说查到了吴王府的二殿下的藏身之处。” 季衡一听到,眼睛就是一亮,但是面上却依然是稳妥的沉肃,问,“张先生能够说一下详情吗?” 张和廷便将从杨钦济入手跟踪,从而知道杨钦济换装去了城东的桂树巷子的事说了。 又说,“只是知道杨钦渊是在桂树巷子那一带住着,具体在什么地方,还要再探查。” 季衡神色沉稳,道,“确定他在那里,事情就好办多了。我记得桂树巷子那一带是烟花之地,是吗?” 张和廷笑着点了一下头,心想季衡小小年纪,知道这些倒不含糊。 季衡看出了张先生的调笑之意,就有些赧颜,但是面上却表现得不以为意,道,“既然那里是烟花之地,乱一些也没有办法。我之前看了京城地图,桂树巷子那一带引了河水过去,若是起了火,倒是容易扑灭的,而趁着火灾之乱,处理掉吴王府这位多谋的二殿下,恐怕连他自己也会意想不到。” 张和廷愣了一下,已经收起了任何一点玩笑心思,他想到季大人对季衡的评价,此子现在年岁小,有着慈善之心,若是将来没有了慈善之心,恐怕连皇上也是无法节制他的,那时候不知是季家的福还是祸。 张和廷一时没有说话,季衡继续说道,“桂树巷子周围有大桂河,小桂渠包围,大桂河宽广,可以阻隔火势,断然不会让火势往城中蔓延开来,小桂渠从桂树巷子穿过,水可以用来灭火,而桂树巷子往东边,就是京城最大的仓货街,这里引水隔火,而且修建有高高的火墙,京城里出过那么多次火灾,这里也没有被烧过,桂树巷子被烧了,火势也不能往东边蔓延的。再说,桂树巷子是烟花巷,这里鱼龙混杂,不少大臣也是这里暗地里的常客,说不得就是在这里,吴王府二殿下才活动得那么如意,即使这次不能借着火灾灭了这位二殿下,也会毁了他的藏身之所,何乐而不为。” 说到这里,季衡也知道自己可能做法太激进莽撞了,所以张先生才一直没有同意,然后他就又说道,“这个只是一个预想,请张先生再做定夺,然后报给皇上知晓了,皇上定夺了,才能实施。但是让在桂树巷子监视的人,监视虽然要紧,不要打草惊蛇更要紧。” 张和廷此时才点点头,“你的这个想法十分合理,事不宜迟,你明天进宫,就同皇上说了,看皇上什么意思。” 季衡点头应了,又问张和廷还有什么事,张和廷说,“再就是你父亲的事情了,他在江南遇到了几次刺杀,好在是全身而退,让咱们不要担心,他也给你母亲写了信,不知写的什么,你去问问你的母亲,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又拿出一个香丸递给季衡,“这是他给皇上的密信,你明天带进宫给皇上。” 季衡接到了手里,那封密信,是被封在一个蜡丸里面的,蜡丸外面裹着一层香料,做成了一般人带在身上的香丸样子,季衡接到手里后,就从颈子上取下戴在胸前的荷包,将香丸放了进去,放好后要和张和廷道别准备回内院时,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回来,说道,“不知大哥二哥最近如何?” 大哥二哥,是指张和廷的大儿子二儿子,二儿子其实还是季衡的大姐夫。 张和廷笑了一下,说,“都还好。你姐夫本让他在扬州书院读书不要回京的,但是江南现在局势紧张,你姐姐又刚生了儿子,也就让他回来了,才没回来多久,之前来拜访过太太了,你那时候没在家。” 季衡笑了一下,说,“姐姐为我生了外甥,因我是男丁,也没有过去看,只等百日酒时才能去了。姐夫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不知他如何了。只是之前知道他和翰林院几位大人的公子,还有邵家的公子走得近,不知最近如何?” 张和廷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季衡跟着皇帝,恐怕知道更多他们也不知道的机密,也许翰林院那几位大人和吴王有联系,以后免不了遭殃的,张和廷对季大人不可谓不知心,完全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架势,但是他家的儿子,他有时候却不免没有太上心。 张和廷沉吟了一阵,说,“天气也热起来了,最近就让他带着你姐姐到乡下庄子里去避暑,孩子不到周岁,不要回来。” 季衡又和他说了两句,这才出书房走了。 季衡一路想着事情,由抱琴撑着伞遮阳回到内院,进了堂屋,听到许氏那边次间里说话的声音,不由多看了一眼,荔枝就上前来,小声对他说,“是四姨娘在。” 季衡没在意,说,“准备浴汤,我洗个澡。” 荔枝看他不在意,不免就又小声提醒了一句,“是三姑娘的婚事。” 季衡这才愣了一下,看向荔枝,荔枝看他果真起了精神,就抿嘴笑了笑,说,“奴婢去为少爷准备浴汤去。”却不说三姑娘的婚事到底怎么了。 季衡心想这丫头什么时候也这么会故意挑人的趣味了,但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满身汗,必须洗个澡才好。 季衡在荔枝和桂圆的伺候下洗头,他头发长长了,早就到了腰下,有时候也是要修一修整的,最近却没有修整,不由就让他觉得有点过长了,在总算洗完后,他就说,“什么时候将头发再剪一剪才好。” 桂圆是个爱美的小娘子,无不羡慕地说,“大少爷,您这头发实在是好,剪了多可惜。” 季衡就说,“这样长在头上,每日里要梳理也麻烦,洗头也麻烦,总归不方便。等干了,今日就剪了罢。” 荔枝说,“这可得问了太太才行。” 季衡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前也是许氏操持剪刀剪的,便想着问了许氏就剪。 让两个丫鬟都出去了,他才自己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将那重要的荷包又检查了一遍才又戴上,叫荔枝进来收拾脏衣服的时候,他坐在贵妃椅上,一边喝调气的蔷薇花露茶,一边才问道,“三姐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荔枝娇俏地撇了一下嘴,说,“还以为大少爷您不会问了。” 季衡有点不满地说,“你就赶紧说吧,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就不听了。” 虽然季衡这话也不显严厉,但是还是让荔枝心中一颤,赶紧说道,“三姑娘也有十五岁了,该说婆家了。前阵子,三姑娘去大姑娘婆家张先生府上看大姑娘,没成想偶然撞上了大姑爷的好友,说是邵家的公子,邵家公子大约是看上了三姑娘美貌,之后就让人来探望三姑娘的情况了。” 季衡眼神沉了沉,喝完了水,将手里的水晶杯放到一边,就问,“邵公子?邵归?” 荔枝撇撇嘴,“奴婢哪里知道邵公子的名讳呢,大少爷您在外面,总会比奴婢知道得多些。” 季衡想到三姐儿的心高气傲,而且那么想入宫,以小皇帝的深沉心思,三姐儿入宫可不是个好出路,而邵家虽然现在和赵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毕竟是大族,皇帝有要用他们的意思,所以他家也不一定会受赵家牵连,邵归他虽只见过一面,但邵归却和赵致礼关系非凡,三姐儿嫁给他倒是不错的。 他便又问,“那你有听到母亲和四姨娘是个什么意思吗?” 荔枝道,“太太没有说什么,四姨娘自个儿不乐意。” 季衡愣了一下,“为何?” 荔枝已经将季衡的衣物都叠好在洗衣篮子里放好了,绕过屏风来到季衡跟前,小声说,“邵家公子已经有定好的正妻了,三姑娘过去,只能做妾。大姑娘都能嫁给一个嫡子,三姑娘怎么就要去给人为妾呢,虽然奴婢听说邵家是公侯之家,但也不能这么为难人的。” 季衡一听居然是这样,就觉得邵归真是太没诚意了,便说,“三姐儿人不差,的确不该给人为妾。” 没想到荔枝还是不满,道,“就是人差,咱们姑娘也没给人为妾的道理啊。” 季衡苦笑了一下,点头说,“你说得对。” 荔枝在季衡跟前久了,而且一直伺候季衡,以后说不得要给季衡做通房,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她就有点没大没小,说,“大少爷,您最近总是沉着脸,说话就跟老爷一样的,奴婢都不敢同你多说,开个玩笑也不敢了。您这下笑一笑,奴婢胆子才能大点。” 季衡愣了愣,心想居然是这样吗,不由说,“你胆子还不够大啊,我都怕你了。” 把荔枝逗得笑了起来。 季衡的头发也晾得差不多干了,让荔枝给自己梳顺简单挽了起来,他就起身往许氏这边来看情况。 第六十一章 季衡到许氏这边时,四姨娘还没有走,看到季衡进来,她就起身来对季衡福了一礼,季衡赶紧回了礼,又对许氏请了安。 许氏对他招手,说,“到母亲身边来坐着。” 季衡只得过去了,在许氏身边坐下。 四姨娘此时也不好多待,就起身说,“太太,那奴婢先告辞了。” 许氏就说,“这事,我会再好好考虑的,不仅是我,我也会告诉老爷,让他做定夺。三姐儿的婚事,你当知道,现下也不仅仅是她的婚事了,这也关系着咱们家。老爷以前做事为人低调,倒还好,现下大家都知道他是皇上跟前的人,咱们家也是被人盯着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如以前一般随性了。” 四姨娘点点头,又说了几句礼节上的话,这才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本来面无表情的许氏脸上神色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 她带着笑容地看着季衡,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握了握他手,自己的儿子,无论怎么看,无论怎么摸,都是最好的,笑着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来娘这里说话。” 季衡也笑了,说,“最近热呢,下午没上课,去外面办了事。回来一身汗,就先沐浴换了身衣裳才过来,以免一身汗气反而将母亲您给熏着了。” 许氏捏了季衡的面颊一把,略带婴儿肥的白嫩面颊,总是惹人手痒的,虽然季衡已经长到十一二岁了,人也大了,很少再有人敢往他脸上伸手了,但是许氏还是喜欢捏一捏他的,在母亲跟前,他自然也不好躲避,就只得由着她捏。 许氏说,“这天也热了,要是你不必进宫的话,咱们娘儿几个到西山庄子上去避暑,那该多好啊。” 季衡就说,“母亲您去避暑去吧,我这么大了,在家里,又不会不便。” 许氏道,“我这一个人去西山避暑,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几个姨娘和姐妹在家,闹得我倒心烦,让她们去避暑去吧,家里人少,我倒心静些。” 季衡笑了笑,说,“她们也是巴不得母亲您让她们去避暑的。” 说到这里,就又问道,“刚才四姨娘在这里,是说三姐的婚事吗?” 许氏因此脸上的笑容又收了一些,叹道,“怎么不是呢。三姐儿也十五岁了,该找婆家了。你爹是个大忙人,以前在京里时,虽然住在一个家里,也是十天半月才能见一回的,现下他下了江南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你三姐的婚事,我可不想做这个主,既烦了我的心,又讨不了好,就先等你父亲回来了再说吧。” 季衡道,“等父亲回来再说也好。不过我听说邵家的人来探问了三姐的情况。” 许氏听他说这个,就又笑了一下,道,“是荔枝那丫头同你说的吧,这个丫头,倒是什么都对你说。邵家的确托人来问了你三姐的情况。” 季衡问,“是邵家哪位公子?” 许氏说,“是西宁侯二爷家的嫡长子,叫邵子南的。听说倒是一表人才,我本还想这倒是一门好亲,就没说应,也没说不应。之后才知道这位邵子南已经有正妻了,真是胡闹,难道咱们季府的庶小姐,也只能是给人做妾的吗。做妾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以后要入官场的,虽说是庶姊,到底是给同僚做妾,你别遭人诟病了。四姨娘还以为我是要答应,马上跑到我跟前来说,三姐儿断然不给人做妾的,好像我是要为难她们娘两一样,闹得我头疼。” 季衡赶紧拿过旁边的扇子给许氏打扇,说,“事情原来是这样。那母亲您就不要管了,说父亲回来再定夺吧。” 许氏笑了笑,“咱不说这事了。娘看你最近又长了些,春日里做的那几套夏衫,穿着虽好看,但却显得有点短了,过几日又让绣坊里的师傅来给你量量身做衣裳,七郎也要再做几套。” 季衡有点头疼,许氏对做衣裳这件事十分热衷,季衡每年都穿新衣,几乎就没穿过旧衣裳,那些旧衣裳,许氏也没让拿去送人,都放在箱子里,季衡觉得实在浪费。 季衡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说,“张先生说父亲写了信回来,写的什么呢?” 一般妻子等到丈夫的一封信,恐怕得开心得笑几日,许氏却是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报平安罢了,让咱们在家里低调为人,不要出什么事,好好约束家奴,少出门,夏日炎热,最好将女眷们送到山上避暑,秋日里再让她们回京,璎哥儿身子差,六姨娘对孩子又不心细,再安排一个奶娘才好。如此罢了。” 季衡也觉得季大人写这些的确忒没意思,就摇摇头,嘀咕道,“父亲写信总是很死板的。” 许氏倒是被他逗笑了,“那该说什么才不死板。” 季衡心性稍稍活泼些了,就说,“前阵子读到诗里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据说父亲当年作诗不错,也当写两句留世才好吧。” 许氏被他逗得笑得前俯后仰,说,“你父亲他写这个……他只会画押,写,斩立决罢。” 把季衡也逗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有所发育,季衡以前几乎不想以后的婚姻生活,现在却想了一下,心想要是以后有个两情相悦的妻子,写情书其实是必要的,不然看看他的母亲,每日里在内院里多无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只能围着儿子转,丈夫写封信要是没有一点情趣,那就更是没有一点趣味了。 季衡第二日进宫,皇帝借口天气炎热胸口发闷,便不上课。 季衡被皇帝召到了麒麟殿伴驾,就将季大人带给皇帝的密信给他了,又和他说了杨钦渊被找到了的事情。 对于季衡提出的放火桂树巷子的事,皇帝迟疑了一瞬,也就答应了。 而季大人的那封密信,里面是用很薄的一种油纸写的字,字不是用笔墨写的,而是一种很尖的针,字十分小,要将油纸铺在黑色的布上,季衡再拿了放大镜给皇帝,这才能够看。 放大镜算不得十分稀罕的物件,但是也并不普遍,这是季衡让许大舅从广州买的,这用油纸写字的法子,也是季衡提供给季大人的,用来传递消息,倒是不错,一般人拿到这个油纸,也看不出上面是什么东西。 皇帝看了信,又让季衡看了,就说,“你父亲说吴王曾经重金得过一种南洋的毒药,吃了短时间内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会在十几日内衰弱而死。吴王现在被逼到绝境了,恐怕是会出阴招了。” 季衡道,“最近要更注意才行。既然是难得的毒药,吴王恐怕也不会轻易让人使用,四殿下最近经常出宫,说不得毒药现在已经在他身上。” 皇帝看了季衡一眼,道,“现在倒是不好处理他的。太后还在指望他做人质呢,太后却不知对我这个皇叔父来说,儿子远远没有帝位来得重要。” 季衡心里沉了沉,没有细思就说,“要不先下手为强,将他处置了吧。” 季衡在说完后,瞬间心里就是一咯噔,又起了沉痛的感觉,毕竟杨钦济也还只是个孩子。 他的心揪成一团,却也知道,这时候,真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他看着皇帝,突然有些发冷,他想到荔枝说的话,荔枝说他越来越像季大人,都害怕起他来了。季衡自己也有些怕自己了,季大人也在忌惮他,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要害怕他了。 季衡想,他在皇帝跟前出了这么多阴暗招数,不知道皇帝对他是不是在不久的将来就要鸟尽弓藏了。 他突然不敢看皇帝,只得将脸转向了窗户,窗外的夏日阳光,透过窗玻璃,有些刺眼。 皇帝本在沉思,突然发现季衡安静了下来,季衡的眼神幽深里又带着些忧郁,让他一时有些迷惑,问道,“君卿,怎么发起呆来了?” 季衡对他笑了笑,说,“只是想到微臣在皇上跟前想了这么多阴暗招数,以后见弃于皇上,可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怔愣住了,对上季衡略有些惶然的眼睛,他心下一痛,他犹记得在之前要收服他身边的大太监李安濂时,李安濂在地上磕破了额头,季衡就表现出的不忍,但是这些日子过了,季衡为了他,做了多少流血要命的事情,他一时没说话,只是看着季衡,好半天,才突然起身走到季衡跟前去,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紧紧搂住他,嘴唇贴在他的头发上,说道,“我永生永世不忘你是为朕做的这些,绝不会弃你。” 虽然季衡知道皇帝的话,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但是他此时能这么说,季衡也就满足了。 皇帝站在季衡的跟前,静静看着他,季衡只有十一、二岁,但是已经没有孩子的稚气,皇帝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如此老成,犹记得三年前第一次见他,季衡的那份沉静如冬日皎月的姿态,皇帝有些心疼了,想到季衡从小并没有在京里长大,而是不得父亲重视在扬州长大的。 皇帝什么也没说,他捧住他的手,很想亲吻他的眉眼,亲吻他的鼻子,还有他孩子的花瓣一般娇嫩的唇。 这种渴望紧紧揪着他的心,让他只好放开了季衡的手。 季衡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虽然这些是忠心的臣子该做的,但是,他对季衡含有的心思也太龌龊了些,那是亵渎了他的这份忠心。 杨钦显作为皇帝,读了那么多史书,对历史上的那些皇帝身边佞臣的故事,也不是不知道的,他真不想将季衡摆到那个位置上去。 虽然他现在真的非常喜欢他,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有季衡让他信任,让他想要接近。 刚刚萌芽的这份感情,杨钦显不知道自己会持续多久,他要立后的事情,其实已经提上了日程,将来他身边还会有很多人,而季衡则是一旦被他玷污,就再也洗不干净了。他不能这么去做。 季衡的这句话,皇帝明白,那是季衡怕自己将来不会再信任他。 君主和臣子,总会有相疑的时候,到那时候,季衡必定会战战兢兢,一如此时对他说出这种话。 皇帝想到那一天,此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他只能不断保证,“朕定然不会,朕不会和你之间生出罅隙。” 第六十二章 季衡从宫里离开时,皇帝一直将他送到了殿门口看着他上宫轿,很像送人远行的友人依依不舍。 季衡想,自己不过是回家罢了,明天还会再来的。 他上了宫轿,自己打起帘子,对依然看着他的皇帝说,“皇上,微臣先走了,你回去吧。” 皇帝对他笑着说,“朕看你走了就回去。” 他的眼里带着依恋和不舍,那么明显,让季衡的心软了下来。 季衡乘着宫轿出宫门去,脑子里想着皇帝的事情。 权利拿了起来,很少就有人能够放下去的。 虽然皇帝现在在季衡面前说,以后绝对不会和他之间生出君臣罅隙,季衡也相信皇帝此时的诚意,但是,人都是会变的,他不相信以后的皇帝。 他从宫轿窗帘处看着外面,一重重高大巍峨的殿宇向远处延伸,这是大雍的权力中心。 他想,等皇帝亲政了,就是他离开的时候了,无论以后是不是还会入仕,他至少都要回江南去蛰伏一段时日,好好看些书,过些清闲日子,这也许会让许氏失望,但是,她那么爱他,也是会理解他的吧。 季衡想到许氏,心就更软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在意他,更爱他的人了。 还有许七郎,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许七郎明明才十三四岁,却已经是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了,很多时候让人没法管教。 这几日,季衡每日里从宫里回来,就会先去前院张先生所在的书房,和他讨论杨钦渊的事情。 张先生说,“已经确定这位二殿下是住在桂树巷子了,但是并没有见到他本人出来。” 张先生说这句话时,是对着书桌上的一幅人物画像说的。 张先生没有见过杨钦渊,是季衡画了杨钦渊的画像给他。 在这个时代,要找一个人是困难的,因为没有电视影像,甚至没有照相技术,幸好季衡比较擅长素描,就简简单单地画了几张杨钦渊的画像。 然后张先生又拿去让画师画了几张,以此为凭据来找杨钦渊。 不过,杨钦渊要是易容了再出现,就很难再认出他来了。 所以最后张先生也只得同意了季衡的法子,用火灾将这位足智多谋的二殿下逼出来。 六月初,桂树巷子的一家妓馆厨房着了火,因为扑灭不及,火势在风的作用下蔓延开来,几乎烧掉了半条街,所幸绕着桂树巷子有两条河,又有街头水井,这才没有让火势蔓延到其他地方去。 人们应对火灾已经有一套法子,但是这次也伤亡较重。 有二十几个人在火灾中丧生,让人觉得惊讶的是,这二十几个人,几乎都是强健的男人,而且有当时去看过尸首的,说在烧焦的尸首上看到了刀砍的伤口。 不过这些尸首很快就被京兆尹衙门给收去处理了,而且禁止民间谣传此次事件里有仇杀成分,将这次事件,只说成是意外。 击杀杨钦渊这件事,算是一件很大的事,所以季衡也没有意愿将这么大个功劳自己一家吃了,所以还是请示了皇帝,问是否让林家帮忙。 不过皇帝觉得此事知道的人越多,泄露消息的可能性就越大,最后没有答应,只让季衡全权处理。 出火灾当晚,季衡和张先生对击杀杨钦渊的事做了详细的部署。 一共派了二十个武艺高强的专业杀手来做这件事,这些人,在之前无一不是身背命案的,现在则是效忠于季大人。 季大人借着自己刑部的职务,暗地里的确是做了很多事,揽了不少这些为了生计的亡命之徒为自己卖命。 季衡处在桂树巷子东边隔着小桂渠的一家酒楼的四楼上,这第四楼,是不做生意的,是东家办公的地方。 他手里拿着望远镜,即使是夜里,但是桂树巷子作为京城繁华的烟花巷,依然灯火通明,十分明亮,从望远镜里能够将那里的情景看得八九不离十。 张先生亲自坐镇桂树巷子南头,对办事的杀手们做最后的交代。 季衡在酒楼上面操控,以不同颜色的灯和不同数目的灯作为信号,在酒楼四楼上指挥行动。 当时的火灾,虽然事后是说一家厨房里烧起来的,但是当时,其实是四家同时起了火,所以才会扑灭不及。 火灾蔓延,杨钦渊不得不从房子里出来,刚出来,迎面就遇上了黑衣杀手,当场交锋。 季衡这边杀手以有准备对杨钦渊的无准备,而且的确是身手了得,这场战斗只持续了一盏茶时间,杨钦渊在护卫的保护下,想入河逃走,但是季衡这边早就将他可能逃走的路线堵死了,所以他是在河边被一箭射中了心脏而死,尸体当场被送进了河中船中运走。 在桂树巷子火灾中的尸体,只是杨钦渊的手下们的尸体。 这场仗打得十分漂亮,出事之后,各方势力几乎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那些受了吴王贿赂,被吴王策反的大臣们,恐怕都在战战兢兢。 这件事,很快也报到了太后跟前,是定国侯亲自进宫来同她说的,“太后娘娘,微臣得到消息,这场火灾,是专门为了铲除吴王在京城里的势力做的,据说,那个杨钦渊当时没有回杭州去,他一直在京里,这次是为了杀他。除了皇上,微臣想不出是谁做了这件事。” 太后的神色很不好,她本来以为皇帝是个软绵绵的小绵羊,现在才知道他是一只再狠不过的野狼。 不过也很好明白,小皇帝从小生活在恐惧之中,现在只要一有势力,用咬碎敌人脖子的方式来让自己不要再害怕,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正常的是,小皇帝什么时候有的这些势力,他居然还能够保持沉稳若无其事。 太后对皇帝不仅是刮目相看了,甚至是深深忌惮起来。 他比他的父皇,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后说,“火灾死了多少人?” 定国侯说,“尸体留在火灾里的,是二十七个,有一个女子,是真被烧死,另外二十六个,都是被杀了之后扔进火场里的。京兆尹曹弼,现在也是唯皇上之命不听,我亲自去查看尸体,他才允了,里面没有杨钦渊的。不过在桂树巷子里的势力,也果真是他的,死的人里,有一个之前在他身边,我见过。似乎是叫吴恩泉,死尸是被箭射进了颈子,又有刀伤。看来这次皇上出动,倒是大手笔,处理得很细致。只是杨钦渊的尸首没有看到,也许他还没死,逃走了。” 太后说,“他是否逃走,现下倒是不重要的了,这次的事,若是皇上做的,那么,是谁做的他手里的刀。徐家吗?” 定国侯说,“最近和皇上接触多的,是季家的那个大儿子,只是,那个孩子只有十一岁,他能做什么?而且,也没见他和徐家有所接触。平国公最近身体病痛又犯了,人在汤泉山上养病,平国府里,男人都在军中,家中只剩下女眷,能做什么事。而即使季家,季道恭现在也在江南,不在京城。” 太后沉思起来,“那这是谁做的,林家?” 定国侯说,“看作风,更像是江湖势力,娘娘,微臣还要再查了才知道详细。” 太后觉得有些头疼,手指头按着额头,皱眉道,“吴王恐怕是要坐不住了,据说他最近行事毫无顾忌,恐怕就是最近就要出事。” 定国侯说,“自从先皇登仙,他就蠢蠢欲动,要不是娘娘您稳了他几年,恐怕前几年,他就已经动作了,现下他要动,我们已经有了准备,他怕是不好动的。” 太后头疼得更厉害了,说,“说起这事,现在小皇帝,还以为哀家是真想用吴王来替换他,就是这么几年,哀家稳住了吴王,却养出了小皇帝这样的一只野狼来。若是小皇帝顺利亲政,咱们赵家,哎,大哥,以后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小皇帝,他的心也太狠了些。” 定国侯沉默下来,说,“皇上师出无名,能够怎么对咱们赵家?此次吴王之事,赵家若是功臣,皇上能奈咱们何?再说,蜀王那边已经说好了。” 两人正都陷入沉默之中,外面就传来结香女官的声音,“娘娘,四殿下求见。” 太后抬起头来,和定国侯对视了一眼,轻声说,“难道他知道桂树巷子的事了,若是知道了,是哀家身边又有人……” 太后一直是怀疑自己身边有内奸的,要是杨钦济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事,就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太后没说完,定国侯向她行了个告退礼要离开,太后却对他摆了一下手让他不要动,自己起了身,出了稍间,到了外面次间榻上坐下,说,“让他进来吧。” 杨钦济在太后跟前跪下了,行礼之后,说,“侄儿又想去看看姐姐,想请太后娘娘恩准。” 杨钦济埋着头,太后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桂树巷子的事,说道,“前几次,你不是都让皇上恩准的吗,这次怎么求到哀家这里来了?” 杨钦济说,“之前是想因为这种小事情打搅太后娘娘休息,实是侄儿不孝,便去求了皇上的恩准,只是这几日,皇上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连课也不上了,只是有时召了季衡去陪驾,微臣想要见他,却是不易,所以只好来求太后娘娘您的恩准了。” 第六十三章 太后沉吟了一阵,看杨钦济这个样子,倒不像是知道了他兄长出事的事情,不过要是让他出宫了,他必定就知道了,如果他知道皇帝处理了他的二哥,会怎么样呢。 太后想到皇帝以火烧一个巷子,又击杀了二十几人的事情,这样的人,一旦亲政了,她们赵家,也就走到头了。 于是太后说道,“近日天气炎热起来了,你姐姐在定国侯府也必定难熬,你作为兄弟,要去看她,自是好的,哀家没有不准的。你去看了你姐姐,也代哀家问候两句,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孩子没了,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杨钦济谢了恩后就起身出了殿里去。 他在太后这凤羽宫的偏殿里住着,平常都是被看守起来的,很少能够出去,不仅是想对皇帝下毒没能找到机会,对太后下毒,也找不到机会,他第一接触不到膳食,第二,也很少能够接触皇帝和太后这两个人。 当然,因为接触的人少,他也没有得到杨钦渊的消息。 杨钦济想着先出宫去同姐姐商议,再问问他二哥的意思,他最近都没有法子接近皇帝,是不是要改一改计划。 他又捏了捏手里用巾帕包起来的那张深蓝色的手巾,心里沉了沉。 桂树巷子的事,内阁也是看在眼里的,有些还迷迷糊糊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李阁老却对这件事看得十分清楚。 他也觉得是皇帝出的手,他此时倒庆幸起自己在上次同皇帝谈话后,站到皇帝身边来了。 不过,虽然他现在是一心想为皇帝做事,以博取他的信任,奈何皇帝似乎并没有太信任他,并没有让他接触任何他最近安排的核心事件。 李阁老不得不佩服起皇帝的心性和能力来了,觉得等皇帝亲政,他就功成身退,才是最有利的选择。 处理杨钦渊之事的后续,季衡花费了两天,这两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第三天上,他是无论如何得进宫汇报事情,不然皇帝都得多想了。 所以,他在第三天上进了宫来,进了麒麟殿,皇帝在他的卧室外面的稍间里坐着,旁边放着一盆冰山,小太监荷叶儿正为他打着扇,他在翻看一本野史。 季衡进去后,也没仔细看皇帝,就跪下了,行了大礼,“微臣季衡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发话之前,他额头抵在地上动也没动一下。 皇帝看了他一眼,季衡穿着浅紫色的一件直裰,衣裳料子轻薄,虽然没有束腰,但是夏日里衣裳少,依然看得出他身形的单薄消瘦,乌发紧紧束在发冠里,一丝不苟,耳朵洁白带着一点粉色,因为跪着,颈子露在皇帝的眼里,白皙修长而纤细。 皇帝没有先让他起来,而是淡淡说道,“怎么过了这么几日才进宫来。” 季衡心想也只有三天没进宫来而已,嘴里却说,“是微臣的错,皇上恕罪。” 皇帝到底还是心疼他,对荷叶儿使了个眼色,荷叶儿放下扇子,就行了告退礼,赶紧退出去了,而且让外面的宫人都退了出去,不让人接近。 皇帝下了榻,来将跪着的季衡扶了起来,季衡被他扶着,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皇帝看到季衡的面容,三天未见,让他日日都是煎熬,每日里都觉得自己不对劲,心里焦躁,脑子里全是季衡的音容。 皇帝看季衡一脸憔悴,甚至有了黑眼圈,不由十分诧异,“君卿,你这几日没休息好吗?” 季衡从皇帝的搀扶里退出来,躬身道,“是事务繁忙,没有时间睡觉。” 皇帝心疼道,“你怎么能够将自己累成这样。” 季衡笑了一下,说,“也是为了早日能够进宫来对皇上有个交代。” 皇帝心酸心疼极了,觉得自己最开始的时候竟然埋怨季衡过了三日才进宫,真是太混账了。 他赶紧拉着季衡在榻上坐下,还亲自拿了扇子给他扇风,又从茶壶里倒了水给季衡。 说,“快说说,你这几日,到底做了什么事,都不睡觉。” 季衡于是将这几日的事情娓娓道来,在桂树巷子射杀了杨钦渊后,季衡亲自去确认了尸首,确认的确是他之后,才将他烧了,骨灰放在镇国寺里的。 季衡觉得杨钦渊再怎么也是皇室子孙,而且小小年纪,机智而沉稳,如若用在正途上,不可能不做出一番成就来,所以即使杀了他,也不能任由他不得安息,便将他火葬了,偷偷将骨灰放在了镇国寺里。 镇国寺是皇家寺院,杨钦渊在里面享受供奉和香火,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虽然没有为他准备陵园和陪葬,但对于一个造反的败军之将来说,这已经是季衡的仁慈。 皇帝定然是早就得到消息知道杨钦渊已被处理掉的事,所以此时也不在季衡跟前装傻,直接关切地问季衡,“你没受伤吧。” 季衡摇摇头,温和地说,“皇上,微臣并没有在战场里,哪里会受伤呢,微臣没事。只是死了一个下属,已经安葬了,其他人,有受伤的,也都处理好了。” 皇帝很惊叹,为让季衡安心,并和自己交心,就直接说了自己的消息来源,“朕看了京兆尹的上报,他说火场里死了二十七个人,只有一位女子,其余二十六人皆是男子,而且是被杀后扔进火场的。你用了多少人去击杀杨钦渊,居然只折了一个人。” 季衡说,“未免人多反而不利,只用了二十人。不过,微臣这是安排好了才出手的,杨钦渊又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所以才反应不及,被我们出其不意射杀了。而且这次也有劳京兆尹曹大人,他之后处理桂树巷子的事情,十分即时,才没闹出什么事来。” 皇帝点点头,说,“朕能得君卿你,恐怕是朕遇到的最幸运的事了。” 季衡可不敢当,“皇上您对臣这样的信任,臣当万死相报。” 皇帝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瞪着他说,“说什么万死,朕只要你好好的,别胡说了。” 季衡心想这不过是托词,皇帝不知道在多少大臣的嘴里听说了,怎么此时倒是犯浑起来。 季衡又对皇帝说道,“这二十人,微臣不敢私藏,他们是微臣父亲从死囚里选出来的,说只要效忠皇上,就免他们死罪,现下他们立了功,微臣也从皇上您这里求得恩旨,免他们死罪,从此他们为皇上效忠。” 皇帝目光深深地看了季衡一阵,先没有说话,季衡这话的意思,皇帝怎么不明白。 季家是怕自己忌惮他们有这样的死士罢,所以刚做完了事,就将人直接献给自己。 皇帝叹了一声,才拉住季衡的手说,“君卿,朕会记得季家立下的功劳的。等朕亲政,定然重重赏赐。” 他知道,他只有这么说,才能够让季衡真的安心。 季衡果真笑了,谢恩道,“多谢皇上。” 皇帝又说,“朕也想过了,朕的确需要这样暗地里办事的死士,只是朕现在在深宫,可不好召见和筹建,此事,就先交给你,朕写个手谕与你,此事一概全由你定夺。只是现在朕拿不出多少银子来,宫里的府库还在太后手里呢。” 季衡笑着说,“这个,微臣倒是可以先垫上,不过微臣可没有银子,都是母亲的陪嫁,以后皇上可不要忘了还给微臣。” 本来还算严肃的氛围一下子就因季衡这话轻松了,皇帝也笑起来,将脸埋在季衡的肩膀上,笑着说,“以后朕的天下,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这种话,季衡也不知道皇帝是用什么心说出来的,但是皇帝能说,季衡可不能收,他瞬间变了脸色,就要去下跪,倒把掏心掏肺说了一句的皇帝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季衡,季衡说,“皇上,您可不要对微臣说这种话,否则,微臣以死也不能谢罪了。” 皇帝神色数遍,沉默地看着季衡一阵,才说,“别在朕跟前说死。” 季衡叹了一声,只得道,“皇上恕罪。” 季衡实在太困了,他这几日都精神紧绷,几乎没怎么睡觉,所以皇帝又将他按在榻上让他坐下后,他虽想强打精神,但是还是打起了瞌睡,皇帝从稍间里出去,吩咐奴才送些点心来,等再进稍间,季衡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 皇帝神色复杂,慢慢走过去,想要叫季衡上床去睡,季衡被他碰了脸也没醒,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愣,就伸出手来,将季衡抱了起来,居然将他抱起来,季衡也没有醒。 皇帝就直接将他抱进了里间去。 皇帝没想到季衡这么轻,他轻而易举就抱起了他,将他放上床后,他甚至亲自给他脱了鞋,拉了薄被给他盖上。 季衡睡得很死,长长的眼睫毛覆下来,形成浓重的阴影。 皇帝看着他粉嫩嫩的唇,心跳如擂鼓,伸出手指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季衡根本没醒,也没有醒的迹象,皇帝很想那么亲一下,正要埋下脸去,外面就响起一个轻询的声音,“皇上,奴婢送点心进来了?” 皇帝和季衡在一起谈话时,是谁都不准靠近的,谁靠近就直接被赐死,杀鸡儆猴一次后,没有人再敢犯。 所以即使是皇帝的心腹荷叶儿,也不敢直接进来,反而是在外面询问,也正是他这句话将皇帝叫醒了,皇帝瞬间从床边起了身,出来道,“放下了就退下。” 荷叶儿明显感觉皇帝对自己有怨气,赶紧放下了几样点心就退出去了。 第六十四章 皇帝拿着本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书是基本上看不进去的,看着看着视线就自动转到季衡的脸上去了,他的心里有一只手在抓挠着他,让他心痒难耐,紧张又觉得激动,很想去对季衡做点什么…… 不过他小时候能够好好地活下来,后来又做了皇帝,还走到了今日,可见他的控制力不是一般。 所以最后他也没能伸出手做点什么。 于是等季衡醒过来后,他就十分懊恼。 但是懊恼也没有用,便不由生出了下一次季衡再在这里睡着了,他一定……一定要…… 季衡却不知道皇帝的这些纠结心思,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了龙床上,不得不下床对皇帝请罪,皇帝哪里会怪罪,留了他用午膳后,又让他下午陪自己说话,让他晚上再回去。 杨钦济到定国侯府看望香安郡主,香安郡主正坐在自己的卧房里,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匕首,一双洁白的柔荑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丫鬟向她汇报,“郡主,四殿下来了。” 杨钦萱没有动,杨钦济自己进了房间里去,看到姐姐一动不动,就很诧异,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杨钦萱手里的那把匕首,锋刃在白日的光线里反着幽光,显示着它的锋利,匕首把上镶嵌着宝石,十分华美。 杨钦萱被他的声音提醒,才突然回过神来,她怔怔看着杨钦济,一张惨白的脸,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杨钦济看她这样,就更是惊讶,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杨钦萱眼眶干涩,想要哭一场,却哭不出,于是只是个怔怔无神的模样,怔怔无神之后,又想,一切有始也该有终,是何种始,就有何种终。 她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向杨钦济,发出一点声音来,“二哥,二哥出了事。” 杨钦济一愣,本来要在椅子上坐下,也停住了,“什么?” 杨钦萱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二哥,被杀了。” 她的声音干涩而粗糙,像是风吹过沙滩,难听又难过。 杨钦济愣在了当场,再也没有动作,他像是傻了,或者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好半天,他才嗫嚅道,“我不相信。” 杨钦萱身子坐得笔直,道,“是真的。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桂树巷子出了火灾,火灾死了二十几个人,这些人就是二哥的人。二哥应该也出事了,我派的人去找他,没有找到,二哥没了消息,也没有给我们留一点消息下来,只能也是当时就死了。” 杨钦济身子软了下来,坐在了地上,他不想相信,他呆呆愣愣地发着抖,想着不久前才见过的二哥,那时候他还是好好的,他抖了好半天,才茫然地回过神来,望着杨钦萱问,“姐姐,那我们怎么办?” 杨钦萱咬了咬牙,说,“你正好出来了,你扮成我的丫鬟,从赵府里出去,到外面去躲起来,然后逃出京城。” 杨钦济问,“那姐姐,你呢?” 杨钦萱捏着匕首,说,“我之后再走。” 杨钦济说,“姐姐,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杨钦萱看着弟弟,伸手撩了撩耳畔的头发,说,“我是一个女人,已经出嫁了,说起来,也就再算不得吴王府的人。我即使逃出去了,还能回到杭州去吗,不行了。四弟,你走吧,我在这里,再为家里做件事好了。” 杨钦济很震惊,“连二哥都会出事,你能做什么?” 杨钦萱将那把匕首放在桌子上的刀鞘拿在手里,套上匕首,拨了一个机关之后,再将匕首刀鞘拔开,显出来的匕首就是完全没有开刃的,这就是一把把玩的物品。 杨钦济知道这把匕首的机关,以前就知道,他愣愣问杨钦萱,“姐姐,你想做什么?” 杨钦萱说,“四弟,我这就让人送你走。” 杨钦济看着她,摇头,“走不掉的,已经走不掉了。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想到了杨钦渊对他说过的话,要是皇帝死了,那么,他父王就能够有理由进京来,天下谁人不知道太后控制着皇帝呢,现下皇帝死了,他父王就是距离皇位最近的继承人。 杨钦济起身来,从杨钦萱手里抢过了那把匕首,说,“姐姐,我不会走的,我好歹也是吴王府的男人,总要做点男人做的事情。不能就这么让二哥白没了。” 杨钦萱阻止不及,杨钦济自己已经从她的房里跑了出去,杨钦萱要起身去追,站起了身,却又坐了下去,她看着窗棱发起呆来。 杨钦济从赵府回宫时,坐在轿子里,他抱着自己的双臂,不断深呼吸,才没有发抖。 从进京的那一天起,杨钦济想,他就该知道,自己就只能是死,现在能够死得其所,又有什么。 他踏进宫门的时候,又往外看了一眼,这一天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十分炽烈,整个京城的房屋鳞次栉比排列延伸向远方,在烈日下像是虚幻。 杨钦济踏入了皇宫,又换乘了一顶小轿子,他本要让轿子直接去麒麟殿,但是后来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回了太后的凤羽宫。 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在太后跟前回话。 第二日午时,他去了麒麟殿。 一向带着股倨傲的他,这次倒对殿前伺候的小太监有了点好脸色,说,“我来拜见皇上,有劳公公进去通报一声。” 小太监说,“有劳殿下等一等,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进了大殿,就对里面值守的柳升儿说,“柳公公,吴王四殿下求见皇上。” 柳升儿纳罕说,“皇上正和季公子用午膳,他怎么这时候来了。” 小太监说,“那奴婢就让他等着,等皇上午膳用完了再通报?” 柳升儿道,“算了,咱们也不做这种事。说不得他还真有什么事呢,给皇上耽误了,咱们也担罪不起。” 他说着,就到了进次间餐室的门口去说,“皇上,吴王府四殿下求见。” 皇帝正和季衡吃饭,皇帝愣了一下,说,“他怎么现在这个时辰来。” 柳升儿道,“奴婢也觉得时辰不对,那奴婢让他在外先等着。” 皇帝和季衡对视了一眼,皇帝心里已经转过了想法,说,“不用,你去问他是否用过午膳了,用过了就让他在外等着,上茶招待,没有用过,就来陪朕用膳吧。” 柳升儿应了就去传话去了。 季衡对皇帝轻声说,“他既已去过赵府,想必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皇帝说,“一会儿你让柳升去办。”说的时候,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冷意。 季衡知道皇帝也有心要处置杨钦济了,他在心里沉了一下,顺从地点了头。 杨钦济进厅里来时,倒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给皇帝行了礼,还和季衡说了句笑,“季衡,倒是第一次见你穿这种颜色的衣裳。你以前不是喜欢荷色吗?” 季衡也笑了笑,说,“都是母亲准备的,我在这事上没得挑剔。” 说起母亲,杨钦济的神色就又黯了下来,季衡借口更衣先起了身,出去和柳升儿吩咐了一句话,让柳升在杨钦济的碗上抹上并不致命却能让人身体不好的慢性毒药,柳升儿喏喏地答应了,就出去了,给拿了杨钦济的碗筷来。 杨钦济也没有多想,就在皇帝这里用了午膳,饭后,坐在皇帝的书房里,他就有些精神不济,他以为只是自己精神紧张所致,也没有在意,只想着赶紧将事情做了。 柳升儿亲自端了茶来,比起给准备的一碗盖碗茶,皇帝更喜欢用茶壶倒的茶,这大约也与以前被人教过的这样不易中毒有关。 杨钦济知道皇帝的这个喝茶习惯。 柳升儿倒好了第一杯,杨钦济就起了身,自己端了倒好的那一杯在手里,似乎是渴极了,飞快地喝了又让柳升儿倒,因为柳升儿倒得慢,他就不耐烦了,自己夺过了茶壶,但是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却不小心倒洒了。 他赶紧拿了巾帕出来擦拭,季衡在一边看到,眼神突然加深。 杨钦济自己喝过的那个杯子,还有茶壶边上和口上,来接杯子的柳升儿的手指,都被那张手巾给抹过了,那张手巾看不出什么特别来,但是却让季衡十分在意。 杨钦济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道了歉,又让柳升儿做事,自己退到了季衡的身边,季衡看了杨钦济一眼,正要对柳升儿说去换一壶茶水和杯子,没想到正是在这时候,变故顿生,杨钦济从袖子里拿了一把匕首出来,突然拔开了刀鞘,匕首指向季衡,房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第六十五章 在进麒麟殿宫门的时候就会被搜身,不允许带入兵器,没想到杨钦济堂而皇之带了一把匕首进来。 季衡是被匕首指着的人,但皇帝却被吓得最狠,以为杨钦济要对季衡不利的时候,没想到杨钦济拿着匕首只是在手里挽了几个花式,什么也没做,对他们笑道,“皇上,这把匕首漂亮吧。是微臣的宝贝,以前同季衡闹了些不愉快,想着送这把匕首给他,我们两人之间也就消了以前的不快了。” 房里的人都被他搞糊涂了,季衡迟疑着接过他递到手里的匕首,匕首没有开刃,匕首柄上和外鞘上镶着不少宝石,倒是十分好看。 本来要提醒柳升儿换茶壶和杯子的事情,也被杨钦济这么一打岔而忘了提醒,这时候,柳升儿已经给三个杯子倒了茶。 当柳升儿将皇帝那一杯送到皇帝跟前去后,皇帝没多想就喝了一口,当柳升儿又将杨钦济和季衡的奉过来,季衡才瞬间反应过来,杨钦济拿出匕首来,只是想打岔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匕首上,让他们不要注意到刚才他在茶水上做的手脚。 这样在大众之前的障眼法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 季衡脸色瞬间就变了,一下子冲到皇帝跟前来,打掉了他手里的茶杯。皇帝则被季衡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茶杯被摔出去,摔在了地毯上,又滚到花几脚边,撞得摔成了几半。 季衡脸色铁青地看了杨钦济一眼,然后对皇帝说,“刚才这杯茶里,说不定有毒。” 皇帝沉着脸,杨钦济也脸色十分不好看,慌乱地说,“怎么会有毒,我刚才还喝了一杯。” 季衡冷笑杨钦济还挺会做戏,说,“你拿你的手巾擦了茶壶口和柳升儿的手。” 杨钦济愣了一下,将自己的手巾拿了出来,放到一边桌子上,十分愤怒地说,“我哪里有擦茶壶,手巾就在这里,你去看看是不是有毒。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本想和你交好,你却这样,将我的匕首还给我。” 杨钦济像个被侮辱了单纯少年,单纯地发起火来。 他说着,直接过来抢还在季衡手里的匕首,季衡觉得这只匕首说不定也有猫腻,匕首虽然没有开刃,但到底是凶器,就没有打算给他,但是杨钦济却过来抢了,他想要避开,却被比他高了一个头的杨钦济抓住了手,皇帝看杨钦济和季衡打了起来,就说,“不要打了。”但杨钦济根本不听,非要将匕首夺过去不可,而季衡却不给他。 如若是任何别人在他跟前这样打架,皇帝都只会避开,让奴才们上前,以免误伤,偏偏这次是季衡和杨钦济打,所以他根本没有多想,条件反射地就上前要将杨钦济推开,将季衡解救出来。 没想到杨钦济抓到了匕首的手柄,季衡握着没有开刃的刀锋,季衡正要将匕首从杨钦济手里拽过来扔开,没想到杨钦济却突然将匕首从他握着的刀身里抽了出去,带着黑幽幽的光的刀锋闪在季衡的眼里,让他一下子眼睛瞪得极大。 杨钦济握着匕首,直击皇帝的心窝子,刀上抹了毒药,他相信皇帝不被他捅死,也能被毒死。他的眼里,在那一刻是满满的仇恨,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一般人估计得被吓得全身无法动弹,季衡却瞬间反应过来,用身体撞向杨钦济,杨钦济手里的刀在一瞬间偏离了方向,割进了季衡的胳膊,季衡像是感觉不到痛,用力地抵住杨钦济,朝皇帝喊道,“皇上,快躲开,叫侍卫!” 皇帝也被这把匕首吓到了,但是居然没有躲开,他上前要将杨钦济一脚踢开,杨钦济虽然在每节武术课上都表现得十分平平,连病秧子赵致祥有时候都打不过,此时他却在这里表现出了他的勇武,还有他那实际比武术课上好过不知多少倍的体术武功。 季衡的力气还是太小了,杨钦济依靠身体优势将他撞开,匕首就向皇帝挥来,好在皇帝学了这么几年剑术和拳脚也不是白学,身体后仰堪堪避过击杀而来的匕首,在杨钦济又要扎下来一刀时,季衡已经从旁边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杨钦济,而柳升儿,在大叫护驾之后,也冲了过来,挡在了皇帝跟前护驾。 皇帝眼看着杨钦济手里的匕首又扎向了季衡,他一声痛苦大叫,将护住他的柳升儿推开,就冲上了前去,匕首被皇帝的力气带偏了,没有扎进季衡的颈子,只是从肩膀上擦过。 皇帝抓住了杨钦济握着匕首的手,将匕首在瞬间给打开了,杨钦济被皇帝掀翻制在了地上,这时候,外面的小太监才跑进来,杨钦济看自己跑不掉,就要咬舌自尽,却被皇帝直接卸下了下巴。 这个变故只发生在几十秒钟之间,所以等侍卫们赶进来,杨钦济已经被小太监们压在了地上。 季衡疼得脸色发白,动也动不了。 皇帝跑到他的身边,将他扶起来,满头大汗看着他,朝人喊着,“太医,传太医……” 季衡很快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的烛火摇曳着,闷热里又带着浓浓的熏艾草味。 季衡想说熏艾草根本没什么作用,还不如熏一下醋,不过他头沉重得很,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才睁开眼,皇帝杨钦显就从旁边的椅子上冲了过来,坐在床沿上看他,惊喜中又带着担忧痛苦,“君卿,君卿,你醒了?” 季衡觉得十分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动了一下眼睛回应他。 皇帝几乎要哭了,说,“你身上的外伤并不严重,但是却中了毒,太医给拔了毒,但说没有拔干净,还要再拔。” 季衡脑子发晕,心想原来是中了毒,他嘴唇干涩,好不容易聚集起一些力气,说,“皇上,你身上……” 皇帝摇头,“你别担心我,我没事,我没受伤……” 季衡却说,“是喝的水。” 皇帝想到了季衡和杨钦济抢匕首的事情起因,愣了一下后说,“太医检查了,说茶水里无毒,杯子上也没有。” 季衡却十分坚持,“有。” 皇帝看着他,觉得他是过于担心,道,“你好好休息,太医就在外面候着,朕让他们进来看你。” 季衡还想再说皇帝喝的水有问题的事,奈何实在支持不住,又想到自己身体的秘密,不由更着急起来,便急急说了两声,“皇上……皇上……” 皇帝看他一下子着急起来,就担心地问,“什么事?” 季衡说,“母亲,我母亲,我母亲……让她来……” 皇帝愣了一下,明白了季衡的意思,明白后心里就酸酸的,看来季衡无论和他多好,他母亲在他心里还是第一位的吧。 但是这也没有办法,谁让那是季衡的母亲,皇帝只好说,“安心吧,朕这就让人去接你母亲进宫来。” 季衡这才松了口气,看皇帝这样子,季衡就知道自己晕过去这段时间,他们没给自己换裤子发现他身体上的缺陷,那么只要等他母亲来到他的身边,他母亲是个聪明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季衡松了口气,支持不住又要闭上眼。 皇帝叫小太监去传了太医进来,这次还是以前给他看过病的严太医,又多了另外两个太医。 又给季衡检查了伤口,太医们商量后,说季衡当时很及时地被吸出了毒素,毒素随血液进入心脉的很少,只要用针灸就可拔出余毒,让皇帝不要担心。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许氏在家里等儿子回去,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也没个人来说一声季衡到底什么时候回,她在心里埋怨着儿子现在忙得和季大人有得一拼,而且也不知道要让个人回来给她带个话什么时候回。 都到二更天了,许氏和许七郎都坐在院子乘凉,许七郎吃着葡萄,将好的,大的,甜的,留在一边等季衡回来吃,自己就吃小一些的,但是一直没等到人,不由不断问许氏,“衡弟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许氏哪里知道,只说,“看他回来了不骂他几句,真是越长大越不会做事。” 正埋怨着担心着,外面就跑了人来敲落下的正院院门,丫鬟去开了门,来报信的门房就说,“宫里来了侍卫,请太太进宫去,说是大少爷出了事。” 许氏正在摇扇子,因为门房声音大,她听到了,扇子都掉在了地上,起身就要往外走,说,“到底是什么事?” 门房赶紧又说了一遍,“侍卫大人只说大少爷出了事,皇上请太太入宫,别的也不清楚。” 许氏脸色苍白,要跟着就往外跑,还是被丫鬟拉住了,提醒她,“太太,您得换身衣裳。” 季大人现在是二品大员,许氏自然也是二品诰命夫人了,现在要去面圣,她可没时间收拾穿诰命夫人的礼服,回屋去快速换了一套外出的衣裳,头发也只简单挽了,就飞快地去车轿院子乘马车。 然后又吩咐得力的婆子将此事去告诉张先生。 第六十六章 许氏作为诰命夫人,也进过宫参拜过几次,不过却没有见过皇帝。 这次被侍卫带着,从宫门直接往麒麟殿去,一路上,她也没有心情看宫中的夜景,坐在轿子里,心急如焚。 因为侍卫说得不清不楚,只说季衡出了事,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既然季衡都不能回家了,想来事情不小,这样,作为母亲,许氏哪里能够不着急。 她手里的手巾都要被她拧坏了,明明是六月炎热的天气,她却全身发冷。 她要出门的时候,许七郎也来添乱要跟着来,好在是被她骂得听话了,在家里没有跟来。 宫轿将许氏带到了麒麟殿宫门前,轿子停了下来,在宫门前等着的小太监赶紧上前来伺候下轿,说,“是季夫人吧?” 许氏赶紧应道,“正是。” 小太监说,“皇上等着夫人您。” 许氏扶着小太监的手下了轿子,然后被他领着往麒麟殿里面去。 袖子里还袖着打点这些宫人的银钱,但许氏这时候也没有心思和时间来做这些事了,跟着小太监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麒麟殿正殿的大门口。 领她进来的小太监却是不能进殿的,带着许氏在殿门口等着,朝里面请示道,“季夫人到了。” 荷叶儿本在里面伺候,赶紧跑了出来,看到了许氏,就说,“夫人在此少待,奴婢去向皇上通报。” 许氏着急得面颊绯红,赶紧福礼,“有劳公公。” 荷叶儿说了一声就又往里面走,在次间里撞上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柳升儿,就说,“季公子的母亲已经到了。” 柳升儿说,“到了就好了,不然皇上守着季公子,膳也不用,衣裳也不换一身,在那里坐着哪里也不去。” 柳升儿进了内室,皇帝正坐在床沿上看着季衡,一动不动,柳升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躬身通报道,“皇上,季公子的母亲大人到了,就在殿外候着。” 季衡已经又睡过去了,皇帝因柳升儿的话抬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迟疑了一瞬,才说,“请夫人进来。” 柳升儿喏了一声就赶紧退出来了。 许氏被柳升儿带着进了殿内,穿过次间稍间,才进了里间来。 皇宫在雍京城的靠北边,这里的地势要比东南边高一些,所以比较通风,夏日里也没有太濡湿,殿里放着冰山,散发着凉气,倒是并不热。 许氏进了内室,只闻到很浓的燃烧艾草的味道,她低头垂目,没敢四处张望,只听领她进来的小太监说,“皇上,季夫人带到。” 然后她听到一个还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清朗的声音,“有劳夫人。” 这个声音虽然还没有成年男人的低沉浑厚,但是已经是平常人没有的沉稳和威严,沉稳得似乎没有什么起伏,让人有点心颤。 许氏对着这个声音下了跪,眼睛看到皇帝穿着的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靴子,“臣妾季许氏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皇帝看着跪在那里的许氏,在满室烛光里,许氏穿着一身赭色衣衫,头发只是松松挽了,插着两只真珠簪子,甚至没有戴上耳环,简简单单,但一头乌发如云,倒是好看,大约季衡头发好也是继承自她。 皇帝想,这就是季衡的母亲,季衡心里最在意牵挂的人。 他又生出了酸酸的感觉,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说道,“夫人平身罢。” 许氏这才谢恩起了身,但是依然是恭敬地低着头,没有敢看皇帝,皇帝坐在床沿则是仔细注视着许氏,他在许氏的脸上,并没有找到什么季衡的痕迹。 但是不可否认,许氏也是一个漂亮人。 他不知道季衡的母亲年岁多少,但是这样看着,许氏倒是一点也不显老的,带着女人沉静又雍容的风韵,面上未施脂粉,一身素净,要比宫里的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娘娘美多了。 许氏的沉静温柔,和素净的打扮给了皇帝以好感,之前那些吃醋的心思也少了,皇帝便又说,“今日下午有人行刺朕,季卿正好在旁边,就替朕挡住了刺客的刀子,受了伤。” 许氏知道季衡现在就躺在床上,但是宫中规矩森严,所以她没能冲上前去看季衡的状况,此时听皇帝这么说,就心疼得身体轻轻发抖,道,“能够护住皇上,是季衡的荣耀和本分。” 皇帝叹了一声,说,“夫人,朕知道你和季卿母子情深,季卿病重依然不断念着你,所以朕就让人去接了你进宫来,希望你能够在这里照顾他。” 许氏赶紧又跪下了,“谢皇上恩德。” 皇帝于是从床上起了身,又看了季衡一眼,不舍地说,“朕还有要事要处理,夫人,你好好照顾季卿。” 皇帝于是就出去了,吩咐在外间的小太监,“好好伺候着夫人。” 小太监赶紧应了。 皇帝带着柳升儿一起去了东边偏殿,杨钦济正被绑在里面的柱子上,皇帝之前一直担忧季衡,根本就没心思管他。 此时季衡的母亲来了,他才有了心思来处理他的事情。 杨钦济虽然行刺了皇帝,但到底是郡王,所以只是被绑在柱子上,在皇帝没有吩咐的情况下,没有被上刑。 他此时正垂着头,一脸恍惚,皇帝走过去,他也没有反应,于是守着他的两个侍卫,其中一个就过去拉起了他的头。 杨钦济这才看向皇帝,但是他的眼神恶狠狠的,没有求饶和害怕在里面,只有憎恨。 皇帝对那两个侍卫挥了挥手,两人明白皇帝的意思,就赶紧退下了。 柳升儿端了把椅子让皇帝坐了,皇帝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杨钦济,一时没有说话。 杨钦济被他这么看着,倒没有了最开始的气势,有些发虚起来。 皇帝看了他一阵,才说道,“行刺皇帝是灭九族的大罪,不过你是朕同宗,这就不只是行刺了,你这是谋反,朕会让全天下都知道你刺杀朕谋反之事的,谋反之罪,你知道会怎么处置吧。朕要撤掉吴王的封号和封地,将吴王府都处置掉。” 皇帝这么说,杨钦济居然依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冷笑了一声。 皇帝也冷笑了一下,想到季衡此时还躺在床上,左胳膊被划了那么长一条口子,他心里对杨钦济翻腾的恨意就更深了,但是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放心,你伤了朕在意的人,朕也要在你跟前将你家里的人都处置了再处置你。” 杨钦济这时候哼了一声,说,“一个贱婢所出,登上了皇位,就以为自己真是真命天子了吗?” 他这话一出,柳升儿就上前狠狠给了他两巴掌,喝道,“皇上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皇帝居然并没有因他这句话太生气,大约是小时候就听得太多了,所以已经麻木了,他让柳升儿退下,然后才说,“朕前两天才看了史记里陈胜吴广列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朕虽是九五之尊,但朕觉得这话倒是不错的。你是郡王,朕也能让你变成阶下囚,让整个吴王府都变成阶下囚。朕的母亲虽然身份不高,但朕也成了皇帝。你说呢?” 杨钦济转开了眼,不再看他,只是恶狠狠地说,“你杀了我二哥,我杀你,也是应当。都是太祖的子孙,你又并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你当了皇帝罢了,等我父王当了皇帝,你又算什么。” 小皇帝杨钦显袖子里袖着杨钦济刺杀他的那把匕首,他将匕首拿了出来,拨弄上面的机关,将开刃的匕首拔了出来,然后用刀尖抵着杨钦济的胳膊,杨钦济身子瞬间僵了,皇帝冷冷看着他的眼睛,刀子就那么毫不手软地扎进了他的胳膊,杨钦济一声痛叫,皇帝却无动于衷,说,“朕这一刀只是还你扎君卿那一刀。要如何处置你,等拿下了你父王,再定。” 杨钦济痛得已经骂不出来,皇帝说,“放心,你不会死得很快,这匕首上的毒已经被洗掉了,朕想,死得干脆其实也是一种恩德,你不配得到。” 皇帝从偏殿里出去,对柳升儿说,“让太医来给他将伤口包扎上。” 皇帝一直保持着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没有多少起伏,但是越是这样,越让人害怕,柳升儿赶紧应了,又说,“皇上,您还没有用晚膳。” 皇帝站在檐下看着天上的明月,晚风轻轻拂来,让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不用了,朕吃不下。” 不过倒是被柳升儿提醒了,说,“君卿也没有用晚膳,朕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若是醒了,给他准备些易消化的粥来。” 柳升儿喏了一声,才下去吩咐去了。 皇帝回到他的卧室,看到许氏正坐在床边,用巾帕给季衡擦着面颊和颈子,季衡已经醒了,他和许氏都没看到皇帝进来了,他正轻声和许氏说话,“母亲,皇上在哪里,儿子有话说。” 许氏擦了他的颈子又解开他的衣带为他擦他的胸膛,说,“皇上出去了,你好好养着,要和皇上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 季衡强撑着说,“是紧要的事。” 许氏有些赌气,即使是皇帝,也是重不过她的儿子的,所以她一时没有应答,这时候皇帝走上了前来,在床边躬身看季衡,“君卿,是什么事?” 许氏一转脸,这才是第一次看到了皇帝,小皇帝已经有十四五岁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身体抽条的时候,皇帝又每日里在习拳脚剑术,故而身体发育很好,已经很高了,只是面庞还带着少年的圆润,眉宇里甚至有些秀气,只是眼神却很深,鼻梁挺拔,嘴唇有些单薄,透出威严和沉稳来,让人丝毫不能将他当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许氏又要下跪,皇帝这次扶住了她,说,“夫人,不必多礼。照顾君卿要紧。” 许氏知道君卿是皇帝给季衡赐的字,但是此时听皇帝这么叫起来,倒有种百转千回的味道,让她心里觉得怪怪的。 季衡上身衣裳散乱,许氏赶紧为他整理了,季衡看着她说,“母亲,儿子同皇上说几句话,您先回避一下可以吗?” 要是皇帝不在,许氏定然不乐意,还会说季衡几句,但现在皇帝在这里,她就只好起身对皇帝福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第六十七章 皇帝在床沿坐下,撑着胳膊看着季衡,眼神早没有了冷意,柔声说,“君卿,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你好好养伤才是要紧。” 季衡现在却是顾不得自己的,道,“皇上,您还记得之前我父亲传回来的消息吗,他说吴王从南洋得到毒药的事情。” 皇帝点了点头。 季衡就又说道,“四殿下的那张手巾一定有问题,就像他的匕首有机关一样,您之前喝了茶水,虽然没有检查出有毒,但是说不得是这种毒不能用现下的法子检查出来呢。以前想过要早些处理四殿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微臣失职。” 皇帝皱眉说,“你做得够好了。朕现在并没有什么不适,应该没有中毒,反而是君卿你,你中了毒,状况很糟糕。” 季衡还是耿耿于怀,“有些毒药是要过一阵子才会发作的,就怕四殿下是用的这种毒,皇上,您的性命比起微臣来重要多了。” 皇帝沉默了下来,他想到杨钦济的镇定,那种镇定太不正常,绝对不是不怕死的镇定,反而像是他确定自己会没事,这也太有问题了。 皇帝不得不好好想季衡的这话,季衡看皇帝这样是相信了自己,就又说,“皇上,您得想办法从四殿下嘴里问出来,那里面是否有毒药,要怎么解毒,或者皇上让太医想办法,看有没有法子将毒素排出来。” 皇帝沉下了脸,点了头,“朕会去做的。” 他这么说着,一时却没有行动,在床边他弯着腰,几乎要趴到季衡的身上去,他距离季衡极近,静静看着他,轻声问,“君卿,你当时怎么就能那样毫不在乎自己挡住杨钦济呢?” 季衡感觉很虚弱,不大想说话,而且皇帝这话也问得实在奇怪,他愣了一下才轻声回答,“护住皇上是臣子的职责。” 皇帝不满意地又问,“没有别的吗。” 季衡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什么答案,敛了敛长长的眼睫毛,才说,“我不会看着皇上出事,即使微臣死也不能让皇上出事,这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皇帝知道他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的,但是季衡这么说,依然让他开心了,不过,他又很难受,他自己根本不想看到季衡为他而出事。 他说道,“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可不能这么莽撞了,朕比你大,比你武艺好,比你力气大,朕不需要你上前保护。今日柳升儿也是,傻里傻气,反而让你受伤。” 季衡想到当时场景,柳升儿距离他们远,而且他也是第一时间上前护住了皇帝,也算不得失职,就说,“他算不错了。” 皇帝还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伸手抚了抚季衡的头发,说,“你饿了没有,朕让端粥来你用一些罢。” 季衡摇了摇头,“喝过药了,吃不下东西。” 说着,才想起什么来,道,“皇上,这是您的龙床吧,微臣怎么敢睡,您让人将我转到别的地方去就好,微臣身上有伤,见过血,也不敢冲撞了皇上……” 还没说完,皇帝已经伸手虚覆住他的嘴,“不要说这些,朕不爱听。” 季衡知道皇帝的固执,在心里叹了一声,又说,“四殿下刺杀皇上,太后娘娘想来已经知道了吧,她说什么没有?” 皇帝点点头,道,“她让人来要杨钦济,让将他投入诏狱,看太后的意思,她似乎还想包庇杨钦济。朕没让她将人要走,准备过几日再将他打入诏狱。明日朕在早朝上,就要说一说这事,不需要吴王叛乱才出手了,他的儿子刺杀朕,足够他的罪名,朕让人去将吴王府众人捉拿入京,如果他抗旨,就以他反叛之名,将他处置掉。” 季衡道,“吴王势必马上就反了。” 皇帝说,“朕现在并不怕他反,反而怕他不反。” 他的声音很淡,眼神却带着阴狠。 季衡因他这眼神而心里一颤,发了一阵呆,他知道皇帝在江南部署大约已经差不多了,只等着将吴王彻底除掉。 他眼见着皇帝从一个用笑和温和来麻痹人的小孩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杀伐决断眼神狠戾的少年,他不知道,皇帝的将来会不会更加凶狠,一个明君,绝对不会是一个慈善的好人,但是要是皇帝的心里没有了任何一点慈善之心,他想,这也不是好事。 在这种的君主跟前,两人好的时候,倒是好的,要是关系差了,皇帝估计也不会念旧情吧。 季衡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沉默起来,皇帝看着他,用手指轻抚他的面颊,柔声问,“君卿,你在想什么?” 季衡道,“在想微臣是真不能住在这里,微臣即使不出宫回家养病,也该搬到偏殿去,住在这里,会平白遭大臣们说辞的。” 皇帝皱了眉,“他们办正经事没有一点用处,却总是在这些事情上乱嚼舌根,等朕亲政了,谁敢乱说,就第一个处置他。” 季衡叹了一声,道,“皇上,您心平气和一些吧。您明白您现在在朝中最近并不宜和老大臣们对上。” 皇帝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呢,于是愁了一下眉,说,“即使做了掌权的皇帝,也不见得事事顺心,权力制衡,稳定局势,就够让人琢磨。” 季衡愣了一下,“皇上怎么叹起此事来了。” 皇帝眼神变得幽深,“当年父皇,不就如此吗。” 看季衡有些疑惑,皇帝想了想,就说道,“外面皆传父皇并不喜欢朕,几乎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其实根本不然,父皇当时看母妃时,是总是要让我去见面的,只是总是偷偷的,他担心他看重我,我又要遭遇不测,所以只好表现得不在意我。” 季衡有些愕然,皇帝这时候倒是笑了一下,目光亮盈盈地看着季衡,轻声说,“父皇也说过,坐在帝位上,太宠一个人,反而是害了他。君卿,若是朕什么时候对你稍稍冷淡了些,并不是朕不宠爱你了,只是朕怕害了你,你那时候会明白朕吗。” 季衡更加愕然,心想这是什么话,他一个外臣,怎么好得到皇帝这种话。 但是还是没有忍心让皇帝失望,就说,“微臣明白的。” 皇帝自己去住了偏殿,让季衡在他的卧室里养伤,许氏则是住在旁边抱夏的一间房里方便照顾季衡。 第二日,皇帝就召来阁臣商议,说了杨钦济刺杀他的事情,所以要求将此事昭告天下,捉拿吴王和吴王府众人入京。 大臣里定然有不少事受了吴王贿赂的人,便说杨钦济这也许是小孩子的行为,算不得是吴王想要谋反的证据,皇帝当场怒斥,说要吴王发兵打到京城了才算是要谋反吗。 如果他打到京城了,还用个勤王的口号,那也不算谋反是不是。 让这位大臣当场就噤若寒蝉。 李阁老作为首辅,同意了皇帝的办法,于是在之后的早朝上,李阁老就提出捉拿吴王进京的事情,早朝上吵成一团,虽然有反对的人,但反对的人到底很少,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从京城到江南,传诏书也要十几日时间,但是吴王已经早早就收到了飞鸽传书,知道了京城之事。 六月末,在圣旨传达到的时候,吴王怒斩来捉拿他的官员,说皇帝是被奸臣蒙蔽了,果真如皇帝所料,就打起了清君侧的名号,造反了。 吴王分两路上京,一路从松江府派水师走海路,一路则是陆军直接经两淮山东上京。 吴王造反,让京里朝中乱成了一团,很多大臣都觉得是皇帝将吴王逼反的,要是吴王真打进京了怎么办。 皇帝根本没有精力管这些言论,他自己病了。 杨钦济受不住刑法,招了的确是给皇帝下了毒,但是他也没有解药,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毒。没有解药,所以皇帝的身体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痊愈。 季衡身体则很快就没了事,毒素拔出后,他的外伤并不严重,不过他并没有出宫去,而是住在了麒麟殿的西偏殿里,本来许氏在这里照顾他,在他能够自理后,季衡就把她劝回去了,让了抱琴和荔枝进宫来。 皇帝病了,但病不是大病,就是精神不济,坐着坐着就会睡着。 杨钦济本说那毒药会让人在十几天之内就衰弱而死,这却没在皇帝身上应验,大约是皇帝当时喝的剂量太少,而太医又及时地用熏蒸和针灸法让皇帝散掉了一些毒素。 七月,是京里最热的时节。 以前七夕节,宫里也是十分热闹的。 这一年却是冷冷清清,第一是皇帝病了,第二是吴王造反还没有被镇压下去,第三是皇帝和太后之间的矛盾闹到了明面上来。 从处理春闱舞弊之事开始,皇帝已经算是慢慢掌权了,这次吴王造反一案,皇帝更是说一不二地拿了主意,朝中大事,阁臣拿了主意,已经都要到皇帝跟前报备,请皇帝下御批后才敢拿去办,虽然皇帝还没有正式亲政,但这样已经算是掌了权,亲政只是一个名头,等他大婚后,就可以完全实施了。 因皇帝病了,季衡便一直留在了宫里,御批基本上都是他写的,然后拿给皇帝,皇帝看了就盖上玉玺印就是了。 七月下旬,下了两场雨,京里气温有要降一降的趋势了,吴王本是想势如破竹地一举攻入京城,但是在路上却受到了很大阻挠,在山东就被拦住了,从海上走的水师更是不利,没能上京就全军覆没。 这时候,吴王已经是在负隅顽抗。 吴王到底是兵力不足,在皇帝部署周全早将他各条路堵死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拿下京城的。 这一日,京里从早上开始起就在下雨,皇帝又睡了一下午,在傍晚时候醒过来,正好雨停了,夕阳突破层云照进房间里来,皇帝昏昏沉沉盯着照进房间里的光线,在旁边伺候的柳升儿看到皇帝醒了,就赶紧上前,问,“皇上,您醒了?有吩咐吗?” 皇帝自己不喜欢人多,但是看殿里只有柳升儿一个人在,他又有些不爽快,说,“君卿呢?” 柳升儿回答,“季公子又在同太医们探讨皇上您的病情呢。” 皇帝叹了一声,道,“去叫他到朕跟前来。” 第六十八章 季衡本是早就该出宫去了,但是皇帝离了他就不行,所以季衡只好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中毒的关系,他现在很难压抑住自己的脾气,经常发火。 不过在季衡面前,他倒是要好一些。 季衡同太医们又谈论了皇帝的病情,去广州一带寻找皇帝所中毒药解药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而杨钦济的嘴里又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现在对于皇帝中的毒,太医院的讨论结果是,继续采用药物熏蒸和针灸加速排毒的法子,辅以护心保肝的药。 季衡觉得这样保守的方法也不错,但是皇帝体内的毒却清得慢,让人着急。 不过有个年轻的太医提出可以用民间土法,放血的办法解读。 他这个方法提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沉默自然不是指他的方法好,只是没有人赞同而已。 反而小小的季衡说,“我觉得翁太医这个法子可以考虑考虑。” 大家都惊讶了,有人说,“伤了皇上肌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没用,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有人说,“皇上是一般人吗,民间的土法怎么能够用在皇上身上。” …… 正是争辩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柳升儿过来了,对季衡说,“季公子,皇上醒了,找您过去。” 季衡便起身对几位太医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有个太医叹了口气后摇了摇头,另外一个太医直接说,“才十一岁,皇上倒是真宠信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 季衡还是太小,不能服众,而且长得过于好了,总让人往歪处想。 好在严太医老沉持重,打断他们的话,说,“这位季公子倒是真有些本事的,年岁虽小,皇上信任他也不是没有依据。再说,他的父亲季大人这次在处理吴王造反之事上立有大功,只等吴王之事了结,说不得就能直接入阁了,少说少错,总是好的。” 另外几个太医也就闭了嘴。 季衡到了皇帝的卧室,窗户开着,卧室里倒是凉快的。 他走到床边去,也没有下跪行礼,就在床边脚榻上坐下了,问睁着眼睛的皇帝道,“皇上,您醒了?” 皇帝朝他伸了伸手,季衡就赶紧将他的手握住了,皇帝生了病,季衡知道他脆弱,所以很由着他。 皇帝说,“看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朕又睡了一个下午吧。” 季衡眼神柔和地看着他,轻声安慰道,“皇上,您就会好的。再说,山东又传来了好消息,吴王的残兵抵挡不了多久就会被拿下了。而且去广州询问解药之事,也会很快就有结果。” 皇帝眼神还是显得脆弱,“朕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季衡在脚榻上跪起了身,让柳升儿去端了温水来,他就拧了帕子一边给皇帝擦脸擦颈子胳膊,一边才轻声安慰,“皇上,您会好的。您别乱想。” 皇帝眼神变得些许湿润,问,“太后那边的事情怎么样,她在和蜀王联络吗?” 季衡轻柔地擦着皇帝的颈子,让他舒服点,才说,“太后和蜀王联络也没有用,皇上您会好的,您得相信这点。要是您自己都没有信心,您要臣子怎么办呢。您要是真有事了,微臣想,微臣一家都要跟着皇上您一起去了。” 皇帝看着他,咬了咬牙,他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季家是将所有都和他绑在一起了,要是他死了,太后扶持蜀王小儿子登上皇位,第一个要除掉的,说不定就是季家。 皇帝的眼里多了些坚强和狠意,季衡这时候才又说,“微臣观察,这几个太医,那位年轻的翁太医倒是可用的,他说用放血的法子对解毒有作用,微臣觉得也是可行的,只是其他太医都不赞同。” 皇帝愣了一下,“放血?” 他对这个法子也是闻所未闻,感觉有点惊骇。 季衡说,“嗯,据说民间常用这个法子解毒。微臣在扬州时,也遇到有一家吃东西中了毒,中毒时间过长,毒性已经深入血脉,乡间大夫就给放血,然后一家都给救活了。只是,皇上您不是一般人,要在皇上身上开个口子放血,这是谁也不敢的。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皇帝刚才被季衡的话激起了血性,此时听他说要放血,虽然他觉得怪异,但是还是说道,“朕反正已经这样了,放血又有什么呢,要是真有用,那就放吧。” 季衡为他擦好了颈子和胳膊,就又在铜盆里洗帕子,说,“那微臣就去同翁太医商量此事。太医院的太医们给的法子总是最保守的,再说,他们说不得也偏向太后,对皇上您的病情能拖则拖,但是这毒素在体内越久,损伤身体越厉害,还不如早点就处理了。” 季衡拿着帕子又要给皇帝擦身,皇帝虽然全身无力,但是其实还是可以动的,但他偏偏不自己动,只让季衡为自己擦身,季衡为他解开上衣,他就盯着季衡看,又说,“朕发现你和季大人是真的很像。” 季衡本在给皇帝擦胸腹了,此时却停了一下,诧异地问,“皇上为何有此言。” 皇帝道,“季大人也是做事利落的人,想好了,就马上去做,他做官已久,还没有染上官场拖沓和阳奉阴违的习气,朕就知道他是可用之才。” 季衡笑了一下,“皇上,微臣扶你起来给你擦背了。” 皇帝自己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季衡为他脱掉上衣后,就给他擦背,又说,“皇上这话的意思是,微臣刚才说要给您放血,都没多给您考虑时间,马上就要去做,皇上担心了吗?” 这种话其实已经带着不敬了,大约只有季衡敢这么和皇帝说,皇帝也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嗯,是啊,朕还是很怕放血的。” 季衡为他擦好了背,就将帕子放进水里,拿了旁边放着的干净的寝衣又给皇帝穿上,坐到皇帝面前给他系衣带,“谁要给我放血,我肯定也很怕,所以就想,还不如早放早了,便如此揣度皇上您了,您要降罪于微臣吗。” 季衡这时候脸距离皇帝杨钦显十分近,杨钦显静静地看着他,只见季衡黑而长的眼睫毛像是黑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地颤着,拂到了他的心尖上去,粉嫩的唇瓣好若花瓣轻轻动着,让杨钦显口干舌燥,他本因中毒而全身发软,此时却全身热流涌动起来,直击下腹。 而季衡却不知道他的这些心思,已经扶着他躺下,要给他脱裤子擦腿了,皇帝赶紧抓住了他的手,面颊绯红,声音也哑了,结结巴巴说,“君卿,你……你先出去,让柳升儿进来。” 季衡诧异地看着面红耳赤的皇帝,视线向下一撩,身上没有盖被子的皇帝,薄绸的裤子能够遮住什么呢。 季衡愣了一下,他倒是十分镇定,什么也没说,就起身出去了,叫外面候着的柳升儿,“皇上唤你进去伺候。” 柳升儿觉得有些疑惑,季衡嘴角那丝笑意很可疑,而皇帝和季衡在一起的时候,是从来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的,怎么这时候皇帝反而让自己替代季公子进去。 季衡去找翁太医说给皇帝放血解毒之事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皇帝也到了这个年龄了啊。 不过皇帝喜欢用太监,麒麟殿里几乎没有宫女,也实在让人觉得诧异,他不得不想,难道柳升儿还兼任着那种职责。 柳升儿进去给皇帝擦身的时候,皇帝那本来精神抖擞的龙根已经慢慢蛰伏下去了,但是皇帝脸上的红晕却没有退得那么快。 季衡最后肯定是看到了,发现了,不过季衡还小,应该还不知道吧。 皇帝这么想着,问柳升儿,“君卿刚刚出去时,可有说什么?” 柳升儿恭敬地答道,“季公子就是让奴婢进来伺候。” 皇帝哦了一声,松了口气。 但是柳升儿又说,“不过季公子笑了,笑得好不奇怪。” 皇帝心又被提了起来,心想季衡是明白的吧,他那么小,就明白了? 进宫来伺候季衡的那个丫头,应该是季衡的贴身丫鬟,叫荔枝的,容貌肌肤性情,都没什么好的,以后难道会伺候季衡? 皇帝头疼,没心思琢磨前朝大事,倒是很有精神思考季衡长大初试云雨的事来了。 当晚,趁着皇帝还有些精神的时候,季衡就守在床边,陪着皇帝,听李阁老说政事,现在的前朝大事,无非是镇压吴王叛乱的事情,李阁老说完后,皇帝一脸高深,“既如此,就如此办吧。” 李阁老收起那些折子,道,“皇上的身体可好些了?今日看着倒是精神些了。” 皇帝冷眼看了李阁老一眼,心里揣测着他在想什么,嘴里说道,“朕的确觉得好多了,只要吴王的人头被带上京,朕恐怕马上就好起来了。” 李阁老喏了两声,皇帝就又说,“之前说吴王之事后,朕就立后的事,朕想,这虽是朕的婚事,但是也是要确立一国之母,还是要看母后和大臣们的意见,此事,你同母后商量后,给朕上个折子来。” 李阁老又应了,这才退了出去。 季衡看皇帝说了这些话,又出了一额头虚汗,便拿了手巾给他擦汗,没想到皇帝趁势就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季衡只好由着他,听皇帝说,“君卿,要是你是女儿身,朕定然立你为后,太后,李元卿,朝中大臣,朕都不理他们。” 季衡被他这像是赌气,又像是信誓旦旦的话逗笑了,说,“要是微臣是女儿身,皇上您可见不着我了,我现在在深闺阁楼里绣花呢。” 皇帝叹一声,也笑了起来。 又伸手握住了季衡的手,季衡的手暖呼呼的,他想到自己要有一个自己不爱的妻子,而喜爱的季衡却只能是他的臣子,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季衡在将来牵女人的手,心里就感觉沉沉的,这样的沉痛让他脑子反而清醒了些,有了所求所盼望,总归会有更大的求生意识,他说道,“之前说放血解毒的事,你和翁太医说好了吗?” 关羽尚能刮骨去毒,他只是放血,又有什么。 第六十九章 皇帝说他不怕放血解毒,等翁太医真的带着一应用具跪在他床前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好在季衡陪在他的旁边,一直握着他的手,像是季衡在献媚于皇帝,实则是皇帝的确还小,就像是小孩子怕打针一样,他怕刀子割开血管。 季衡全程陪同,皇帝开始将脸埋在季衡的颈窝里不敢看胳膊,血液从身体里一点点往外流的感觉让他害怕,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脸来看了自己的左边胳膊一眼,血一滴滴地从手肘上的血管里往外流,翁太医让柳升儿捧着一只小碗接着,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大约有小半碗血后,翁太医就拿了药为皇帝止血,然后裹上纱布。 皇帝发现整个过程并没有他想的那样恐怖,他抬头看一直搂着他的季衡,季衡目光清澈,神色却很肃穆,他闻着季衡身上淡淡的体香,感觉到了安宁,不再觉得害怕。 皇帝抬起头来,对翁太医说,“若是朕好了,朕定然重赏你,若是朕更加严重了,朕也不会放过你。” 翁太医赶紧跪下道,“若是皇上出事,微臣以死谢罪亦不足。不过微臣保证皇上会好的。” 杨钦显觉得有些疲累,就对他说道,“你退下吧。” 翁太医出了内殿后,杨钦显就对季衡说,“朕困了。君卿,你今日不要睡榻上了,就睡朕的床上,可好。” 季衡为方便照顾皇帝,一直是睡在房间里新放的一张贵妃榻上的,好在夏天天气热,睡榻上也无事。 季衡扶着皇帝,让柳升儿端了一碗蜂蜜水来喂皇帝喝下了,就扶着他让他躺下,说,“微臣可不能如此僭越。皇上,大臣们看微臣日日里伺候皇上汤药,言语里已不好听,微臣虽然年岁还小,但也不能总背如此罪名。还请皇上体谅。” 皇帝因他这话怔住了,说,“他们说你什么?” 季衡可不认为皇帝不知道,但是他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是道,“皇上,您睡吧。” 皇帝躺在那里,没有闭上眼睛,眼神变得深深的,看着季衡道,“君卿,你以后会后悔这些日子陪着朕吗?” 季衡本要转身去收拾洗漱准备睡下了,此时被皇帝这话说得僵了一下,和皇帝对视了两秒,才说,“能够为皇上做这些事,微臣怎么会后悔。这是微臣的福分。” 皇帝不再说话,既高兴又难过。 季衡回了自己住的偏殿里由荔枝伺候着洗漱收拾了,又换了一身衣裳,还要再到皇帝的寝殿里来守夜,荔枝为他系衣带的时候,就嘀咕道,“大少爷,您在家的时候,剥个橘子太太也生怕您累着了,现在在宫里,却是比那些公公宫女们还要忙……” 季衡赶紧斥责她道,“这种话是乱说的吗,小心被人听去了打你二十大板。能够伺候皇上,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你为你家主子高兴才是应该。” 荔枝却还是说,“可是大少爷您胳膊上的伤,也没好多久啊。皇上这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季衡说,“都是在家里时候让你没规矩惯了,胡言乱语。皇上的病,谁都希望越早好越好,难道谁还不这么想吗。” 荔枝没说也有不这么想的人,只是垂着头将季衡的衣裳整理好,就往后退下了。 少年时候的情意,对一个人来说,是最珍贵和看重的。 再说,皇帝这时候的确是脆弱,现在和他关系好,以后即使自己犯了什么错,他也会念着此时这一段情的。 季衡相信着这一点。 八月上旬,吴王觉得自己大势已去,让部下带着家眷想从松江府出海逃到海上去时,家眷都被截住,吴王自此投降。 昭元七年,吴王之乱,只经过了两个多月,就被彻底镇压下来了。 八月下旬的京城,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已经冷了下来。 季衡已经换上了秋日的衣裳,里衣外面穿了一层厚的中衣,外面则是一件橙色绣着火红枫叶的深衣,腰上的腰带将腰束了起来,稍稍长高些的他,这样穿着,有些像个娉婷的女孩子。 要不是是男孩儿的发髻,估计没人会认为他是男孩儿。 穿好之后,季衡即使没有照镜子,也觉得这样不妥,就对打扮他的许氏说,“母亲,我看我还是不要穿这个衣裳,有些怪怪的。” 许氏则是不以为意,笑呵呵地说,“怎么会怪怪的,我儿多好看啊。” 许七郎从外面进来,看到季衡穿成这样子,像是一团鲜花里翩飞的蝴蝶,就愣了好一会儿,季衡看向他时,他的脸都渐渐红了,然后嗫嚅道,“衡弟,你这样真好看呢。” 许氏笑道,“是吧。这样去赏红枫,才正好。” 说着,就看向许七郎,“七郎也穿了新衣,你们俩的衣裳,样式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不同罢了。” 季衡去看许七郎的衣裳,样式的确是一样的,但是,许七郎的颜色是水蓝色的,上面是用金银线绣了枫叶,怎么也比他这身衣裳的颜色好。 季衡无论如何要把这身衣裳换下去,许氏就伤心了,说,“娘好不容易让绣坊给做了这一身,你哪里知道娘的苦心。” 季衡头都大了,只好算了。 这一日,是季家举家出动去城外大望山上秋游,不仅是季衡和许七郎,家里几乎人人都穿上了新衣。 坐着马车出城时,季衡许七郎和许氏坐一辆马车,许氏坐在车里看着儿子,还轻轻哼起了小曲,可见心情的确是好。 许氏也是穿的橙红色绣枫叶蝴蝶的云缎袄裙,和季衡的十分相配,一看就是母子装。 季衡这一日心情其实也很不错,吴王叛乱的事情总算解决了,吴王一家被押解入京,很快就要进京城了,押解吴王的是平国公的大儿子,也就是徐轩的父亲,平蛮将军徐镇。徐轩这次应该也会跟着他父亲回来,不过他到底要不要回来,季衡并没有问皇帝,他和徐轩之间虽然算不得有什么仇怨,但季衡总觉得有些疙瘩,不想和他多有接触,便没有问皇帝这件事。 不过赵致礼这次应该不会回来,他还在江南跟着处理后续事务,季大人也要再过一阵子后才会回来。 除了吴王这件事,就是太后一直看好的蜀王的小儿子,因为骑马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下去,摔断了腿,而且人瘫痪了,太后只得再转移目标,这也是一件好事。 还有就是皇帝的身体,在八月初时就好了,虽然他还是时常觉得疲惫,没有恢复到中毒前的心旷神怡,但是大致是没有问题了,慢慢调理,就会完全变好的。 皇帝好了,季衡将那之前为皇帝接手的暗杀组织也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重新派人管理,自己也就变得无事一身轻了,因为最近皇帝事情繁忙,便没有再上课,只是有时召了宋太傅去为他讲课,但这时候,也并不需要伴读,季衡也就可以不用进宫去。 季衡也就算是可以放一阵子假了。 他放假,最高兴的自然是许氏和许七郎。 于是许氏就兴高采烈地安排了秋游活动,全家出动。 大望山紧挨着小望山,但是要比小望山稍稍高点,山上风景别致,长着繁茂的枫树,又有几座香火旺盛的寺庙,是京城人秋日里赏景的好去处。 季家秋游便也是随大流来这大望山。 马车在山脚下停了,丫鬟婆子们伺候着,姑娘姨娘们也就下了马车,季衡和许七郎先下了车,季衡才返身亲自接了许氏下马车。 刚下马车,就听到一边一声惊呼,“不要抓你姐姐的帷帽。” 六姨娘的声音娇软里又带着一点尖利,声音太特别,谁也无法忽视。 璎哥儿已经一岁多了,早就会走路了,现在的爱好是走路和抓东西,此时正扯着五姐儿的帷帽流苏不放。 季衡走了过去,对六姨娘说,“我来抱弟弟吧。” 季大人离了家这么几个月,六姨娘被许氏整怕了,便也知道了自己的位置,在季大人没有回家,她不得告状的情况下,便显得很识时务,赶紧就将璎哥儿递给了季衡。 璎哥儿也喜欢季衡,被他一抱到怀里,就凑上嘴去,糊了季衡一脸口水,嘴里还咿咿呀呀叫,“哥哥,哥哥……” 许七郎也凑过来逗他玩,“叫表哥。” 璎哥儿一把抓过来,揪住了许七郎的耳朵,许七郎护住耳朵哇哇地叫,惹了一家人笑起来。 许氏说,“咱们到上面静灵寺里去用斋饭,慢慢走,不急。” 因是在外面,姑娘和姨娘们都戴着帷帽,但是一家人穿着颜色鲜嫩的秋装,富贵繁华,走在上山的石阶上,好不惹人注意。 第七十章 八月末的大望山,整座山都被红枫包围,一片绚丽的火红,像是被泼了红色的颜料,随着萧瑟秋风吹过,又有枫叶往地上飘落,地上也是一层红色枫叶,几乎要遮住了路。 季家一家出门早,现下时间也不晚。 从后山的小路往山上爬,即使是身体最差的五姨娘,也愿意自己一步步慢慢往山上走,而没有说要乘轿子。 家里几个姨娘,几个姊妹,又有丫鬟婆子小厮,一行得有二三十人,边走边说话,走得便也很慢。 季衡抱了璎哥儿一阵子,就胳膊发软了,以前瘦弱的璎哥儿,现在已经长成了个肉团子,脸颊肥嘟嘟的。 对于能够走出家里院子,到山林里来,他也很高兴,不断要从季衡的怀里蹦下去自己走,但是季衡可不敢放了他,之后就叫了璎哥儿的养娘来,将他给了养娘抱着。 璎哥儿不大高兴,就瘪着嘴,朝季衡伸手,叫“哥哥,抱抱……” 季衡对他笑,“不,我不抱你了,胳膊都酸了,得把你摔着。” 许七郎朝璎哥儿伸手,“表哥抱吧。” 璎哥儿盯着他看,将脸埋进他养娘的肩膀里去了。 许七郎故作受伤地说,“不要我抱就算了,下次有好玩的玩意儿,我也不给你了。” 璎哥儿是个聪明孩子,又把脸抬起来,盯着许七郎看,许七郎故作生气地将脸转开,璎哥儿就软软糯糯叫他,“七七,七七……” 许七郎道,“叫表哥。” 璎哥儿却不叫,睁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他,脸嫩得像是嫩豆腐,嘟着嫩红的小嘴巴。 季衡笑着摇头,对许七郎说,“咱们走到前面去吧。” 许七郎于是对璎哥儿做了个鬼脸,把璎哥儿吓得倏地一下子把脸埋进养娘的肩膀,等又抬起头来的时候,许七郎已经拉着季衡往前面走去了。 于是他又不高兴地渴望地看着看着,想要下地去自己走,养娘却说,“哥儿别动,你下地得摔着。” 前面几个姑娘走在一起,三姐儿还边走边从地上捡漂亮的枫叶拿着,又放进跟着的丫鬟暮雪提着的篮子里,而且还不让丫鬟帮忙,觉得她们捡到的不漂亮;四姐儿则挽着五姐儿的手,和三姐儿说,“三姐,现在这里的枫叶不够红,上面的枫叶更红一些,你现在捡了,上去了,你得扔了这些,重新捡。” 三姐儿不以为意,说,“红有红的好,这种黄色也有这种黄色的好。你们这两个小妮子,不帮我的忙,到时候我做了书签和纸签,你们可别想从我那里要。” 四姐儿说,“帮你忙,你也不知好歹的,定会说我们捡的不漂亮,五妹,是吧。” 五姐儿和六姨娘的性子完全不同,拿着手巾捂着嘴轻笑,不说话。 三姐儿被四姐儿说得伸手来抓她,季衡和许七郎正好走过来,四姐儿赶紧就躲到季衡的身后去了,说,“让衡哥儿来评评理,你说你是不是够挑剔的。” 三姐儿盯着季衡道,“衡哥儿,让开。” 季衡苦笑道,“我只是池鱼,你们别把我搅进去了。” 许氏和几个丫鬟婆子走在最前面,也没和姨娘们在一起,她看几个孩子在石板山路上打闹,就赶紧说,“别在路上闹,小心摔着了。” 三姐儿便应了一声,不来抓四姐儿,四姐儿笑呵呵地挽住季衡的胳膊,小声笑话三姐儿道,“她们说这静灵寺里求姻缘最准了。” 三姐儿脸颊倏地通红,小声呵斥四姐儿道,“季清琼,看我回去了不撕碎你的嘴,这种话也是好人家里的姑娘说出口的,又是在路上,被人听了去,你让我撞死在墙上去,是不是。” 四姐儿和三姐儿是同母所出,从小就住在一起的,恐怕在闺阁里是无话不谈,所以四姐儿在外面说话也无所顾忌,被三姐儿骂了,四姐儿神色才收敛了一点,不再说话了。 季衡打圆场道,“其实也没什么。” 许七郎也说,“我没听到。” 三姐儿哼了一声,往前快速走了几步,不理睬他们了。 三姐儿走到了许氏跟前去,和许氏说起话来。 四姐儿神色收敛了,甚至带着点忧虑,小声和季衡说,“弟弟,朝中是不是在给皇上选皇后了。” 季衡知道四姐儿逗三姐儿,恐怕也是担心她,他点点头,“嗯,在选了。永昌侯府的嫡长女,李阁老的孙女,都是正当年龄的,平国公府还有个孙女,不过听说年岁还小,其他大人家里,也都有举荐的,最后如何定夺,皇上的意思是看太后娘娘拿主意。” 在平吴王之乱中,赵家立了大功,加上蜀王幺子出了事,皇帝知道现在和太后对上没有什么好处,便还是想和太后缓和一下关系,皇后之选,最后应该还是太后拿主意。 不过无论太后选谁,皇帝估计都是拿这个女子做个缓冲剂,不会信任和喜欢她,原因只是因为这个女子是太后选的,以皇帝深沉又狠戾的性格,他不可能不会在将来处理了太后,那时候,太后选的这个皇后,恐怕也不会有好的结局。 季衡想到这些,眼神沉了沉。 季衡这么说了,四姐儿哪里不知道季衡的意思呢,季衡在话里可是提都没提他们季家的女儿,要说,季大人这次在平吴王之乱里立了大功,加上他现在已经是一部之尚书,也算位列九卿,据说等季大人回来,还可以入阁了,家中女儿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要是三姐儿是嫡女,恐怕也是可以选皇后之列了,奈何是庶女呢。 四姐儿这么想着,又看了季衡一眼。 她到底是心疼自家姐姐心气高,想进宫,便和季衡小声说了一句,“弟弟,这种话姐姐也知女儿家不能说,不过,你也将三姐的心思看在眼里的,你时常陪在皇上身边,你就替三姐儿说个话呗。” 四姐儿说了这种话,自己是又紧张又羞愧,面颊已经绯红了,隔着薄薄的帷帽面罩,也能看到她脸红如染了这漫山的枫红。 季衡轻叹了一声,他哪里不知道三姐儿的心思,说,“这个,还是要等父亲回来后,看父亲拿主意的。” 四姐儿略微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过马上又打叠起了精神,道,“的确是要看父亲的主意的。” 走了一程,前面有一片稍稍开阔的地方,建有两座凉亭,从凉亭里正好可以观景,还有一个小和尚,从上面山上庙里一直扫着枫叶下来,此时正在扫这一片开阔之地。 大家爬了一程,都觉得累,便在凉亭里休息,因为有不少女眷在,那位扫地的小和尚就很窘迫,避到了一边去,季衡看着觉得挺为难了人家小师傅,就走过去和小和尚说话,行了一个佛礼,问道,“师傅,你是哪座寺里的?” 一般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发育了,娉婷而美丽,季衡是男孩子,但到底长到了十一二岁,身体长高了,就和小孩子的圆润有了距离,加上一张皎然若月的面庞,一双桃花眼,深黑的眼瞳,更是像能吸人魂魄一般,小师傅也只有十四五岁,被他相询,瞬间红了脸,赶紧念了几声佛号,说,“就是上面安福寺里的。” 看季衡一脸思索的样子,他就又赶紧解释了一句,“安福寺是个小寺院,香火不旺,想来施主你没听过。不过咱们主持看相很灵,轻易不给人看相。” 季衡笑了笑,又说,“那静灵寺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小师傅道,“就在安福寺上面,看施主你们女眷多,恐怕还要走小半时辰才行。” 季衡点点头,向他道了谢。 季家休息好了,就又继续往前走,上面的山道上,就没有枫叶可捡拾了,都被刚才的小师傅扫到了路两边的草丛里去了。 那位小师傅还站在那片开阔之地上,仰头看一路往上走的季府一家,想着刚才那位漂亮的小公子,又赶紧收敛了心神,继续扫地。 季衡往上走了一截,果真看到了路边一座小寺院,的确是够小的,里面只有一座大雄宝殿,然后后面还有两间小僧房的样子。 寺庙前面有一个供游人休息的草棚,还放着凳子,要喝水的话,还放有茶壶和茶杯。 季衡不由觉得里面的主持倒是个不错的人。 因为五姨娘身体实在差,只得又坐下来休息,许氏叫了一个小厮进庙里去讨热茶来喝,季衡站在一边崖边看下面的风景,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京城,繁华的京城的房屋在阳光里向远处延伸,皇宫建筑巍峨而整齐,在宫里觉得够大的蓬莱池,这样看着也并没有宽阔无边。 季衡感受到一个视线,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发现是个老和尚看着自己,老和尚对着他念了一句佛,说,“施主面相大贵,命中注定会有三个儿子。” 季衡愣愣看着他,对他无缘无故地这句话十分惊讶。 许氏也听到了,也愣了一下,上前找老和尚说话,急切问,“老师傅,您这话可是真的?” 老和尚说,“贫僧从不打诳语。” 许氏还要再问,老和尚已经转身走了。 于是许氏高兴又慷慨地让去捐了二百两香火,这个钱,本来是捐给静灵寺的。 之后一路,许氏就兴高采烈,越想越开心,几个姨娘大约也知道了此事,只有六姨娘脸色些许不好。 季衡还这么小,都没长成人,以后能有几个儿子,即使老和尚说了,无论当真还是不当真,其实都没什么能高兴的。 姨娘们大多还是没太上心,只有许氏觉得老和尚这话很让她安心,其实季衡身体是那个样子,她也一直觉得季衡说不定将来会没有生育能力。 这份高兴劲一直支持着许氏,她一鼓作气先爬上了静灵寺,季衡也跟着她一起,对于将来自己会有三个儿子,他是很茫然的,有些不以为意。 在静灵寺门口,却遇到了另外一个大户人家来参拜,他们是从前山坐轿子来的,此时正在静灵寺跟前下轿,许氏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家里下轿的太太,让了身边管事剪雪前去问候,对方家的主母便也看了过来,看到许氏,便露出了笑容,走上前来,和许氏见礼,说,“季夫人,好久没见了,您家里也来这里上香?” 许氏说,“林夫人,的确是好久不见了。趁着秋日天气好,咱们一家就出来透透气,也来拜拜佛上上香。” 第七十一章 原来这林夫人,正是季衡的武功师傅林师傅林仪的大嫂。 林家虽然战功卓越,但在京城这一片繁华之地,门楣算不得十分高。 林夫人的夫婿林敏,是前阵子才从西北调回京里来的,现在已经是皇帝跟前的一等侍卫,护卫皇帝安全,很得皇帝的信任。 林家因为林仪给皇帝做了骑射师傅,现在皇帝掌权,林家就时来运转,在京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大约是在季衡进宫伴读开始,许氏就和林家留在京里的几位太太有所联系,此时遇到了林家大太太,自然要寒暄几句,然后约着一起用午膳。 林家大太太看到季衡,许氏就赶紧将季衡介绍了一遍,说,“正是不成器的犬子,季衡。” 季衡上前给林家大太太行礼问了好,林家大太太对季衡好一番赞叹,说,“大家都说季府的大公子长得好,这果真是长得好。” 许氏就笑了笑,又让旁边的许七郎给林家大太太见礼。 林家大太太也赞了许七郎几句,林家姑娘的轿子也上了静灵寺前来,丫鬟扶着林家姑娘下了轿,林家大太太就对下轿来的林家姑娘说,“襄儿,过来拜见季家的太太。” 林襄没有像季府的小姐们那么在意,并没有蒙个面纱,她笑得爽朗,还带着酒窝,过来对许氏行了礼,说,“给世伯母请安。” 许氏拉着她的手赞道,“之前也见过的,没成想这么一两年,就长成大姑娘了,这模样可真俊。” 林襄笑得有些羞涩,眼尾却瞄到了季衡,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 季衡看着这个穿着杏黄襦裙的小姑娘,愣了一下,觉得她很面熟。 林襄要比季衡大一岁,于是许氏让季衡先给林襄问礼,然后林襄才对季衡回了礼,又和许七郎问礼。 这么一会儿工夫,季家的姨娘姑娘们也走上来了,于是又是和林家太太一阵寒暄。 之后在静灵寺的主持的接待下,他们拜了佛上了香,就去了香房,两家人坐在一起说话,等吃斋饭。 季衡觉得许氏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的信佛者,在家里基本不念佛,只是有时候热衷于出门拜佛,但季衡也觉得那是许氏想出门走走罢了。 林襄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已经和季家的几个姑娘打成了一团,在一起说笑。 季衡和许七郎是两个男孩子,反而觉得有些无趣。 静灵寺也是个有一定历史的寺庙了,里面还有好些名人留下来的刻碑,他就和许七郎一起去看刻碑,许七郎站在碑前,酸溜溜地说季衡,“衡弟,你是不是对林家的那位姑娘有意思。” 季衡莫名其妙,问,“怎么说起这个来。” 许七郎说,“我看你一直在看她。” 季衡愣了一下,“有吗,她是姑娘家,我哪里会一直看她。” 许七郎说,“有。” 季衡只好说,“我根本没有。我只是看她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说着,又不怀好意地瞥了许七郎几眼,“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不是自己看上了她了。才注意到我在看她。” 许七郎脸马上红了,“我才没有。她又没哪里好,又不顶好看,我怎么会看上她。” 季衡说,“娶妻娶贤,她要家世有家世,为人又很懂事大方,怎么不好。” 许七郎于是瞪向季衡,“我看你就是看上她了。” 季衡说,“懒得和你说这个。你最近怪怪的。” 许七郎说,“是你怪,我才不怪。” 季衡轻哼了一声,不再和小屁孩儿纠缠这种没营养的话,往前走几步,却看到寺院后面山坡上居然有橘子树。 他不由很好奇,在南方的时候,橘子倒是多的,但是北方就完全没见到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许七郎也看到了橘子树,本来还在和季衡赌气,此时精神也好了,说,“有橘子。” 季衡还来不及拉住他,许七郎已经颠颠儿跑过去了。 季衡也只好跟在他后面过去。 许七郎在树下转了一圈,笑问季衡,“想要吗?” 季衡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这里的橘子不好吃。” 许七郎道,“那我也要摘两个下来。” 于是将新衣裳的下摆往腰带上一扎,人就往树上爬了,季衡在树下说他,“你前辈子肯定是猴子。” 许七郎不以为意,说,“猴子就猴子。我是孙悟空,可以乘筋斗云。” 季衡无语地叹道,“你又在哪里买的。” 许七郎笑说,“你既然知道是买的,还不是说明你也看过了。” 许七郎很快摘了两个橘子扔给季衡,季衡在下面接着,许七郎正要去摘第三个,就有一个声音叫道,“嘿,你们怎么在这里摘橘子呢。” 许七郎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稳住了之后从树上看下来,发现居然是刚才他和季衡话题争论的人物林襄。 林襄小时候在边关待过几年,和京城里的闺秀们是有差别的,在没有大人的时候,她就显得非常随意,站在树下看许七郎,说,“摘庙里的东西不好,你没和这里的主持说吧,没说你们这就是偷。” 许七郎还是把第三个橘子摘了下来,而且还很过分地直接往林襄的身上扔,林襄一点也没有娇小姐的矜持和娇弱,瞪了许七郎一眼,就将橘子接住了,许七郎又摘了一个扔她,也被她接住了,季衡觉得这两个小孩子闹得怪有意思的,就站在旁边看着也不阻止,于是最后许七郎摘了一大把橘子叶子,扔了林襄一头一脸。 林襄被气得满脸通红,说许七郎,“顽劣之辈。” 许七郎从树上爬下来,挑眉道,“我就是顽劣之辈,怎么着。” 林襄说,“不怎么样。” 说着,已经不理睬许七郎,而是看着季衡道,“你是不是记不起我来了?以前咱们见过的。” 季衡说,“的确是不记得了。” 林襄笑起来,“还是前年了,太后娘娘赏了元宵宴,咱们在船上见过的。” 季衡愣了一下,总算是回想起来了,那时候的林襄也穿着一身黄色襦裙,也是笑得没心没肺,季衡盯着林襄看了几眼,说,“嗯,果真是。” 林襄又笑,说,“没想到这才两三年,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季衡心想这位小丫头也只比自己大了一点点,对自己说话,就全然是大姐姐的语气了,他笑了笑,没应。 许七郎则很讨厌两人说话不理睬自己,就对林襄恶声恶气道,“橘子是我摘的,给我。” 林襄手里拿着他摘的两个橘子,道,“不给你你又奈我何。” 许七郎道,“姑娘家没有矜持。” 林襄说,“你是男儿郎,不是也没有容让吗。” 许七郎被噎住了,林襄这时候就又道,“这橘子根本没法吃的,果子又涩又没有水分。” 许七郎说,“你怎么知道?” 季衡看林襄和京中闺秀真是天壤之别,特别是背着大人的时候,和个男孩儿差不多,就笑起来,“她肯定以前也偷过,还吃过。” 林襄红了脸,不说话,许七郎说,“你也是贼喊捉贼。” 林襄说,“不过我同这里的主持说过的。主持说这个橘子不能吃,可以用来熏香,咱们在香房里,有橘子香,就是用这个橘皮熏的。” 说着,将手里的橘子递给许七郎,许七郎没有接,说,“给你了,我不要了。” 林襄便将一只橘子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唰地一下,将那只橘子扔了老远,甚至把许七郎都镇住了,许七郎接过她手里的另一只橘子也来扔,但是完全没有林襄扔得远,他有些不服气,说,“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力气这么大。” 林襄笑着仰起头,很是骄傲,说,“我有练拳脚剑术的,我叔叔说季公子你的飘渺双剑学得最好,我在家也是这个学得好,什么时候咱们找个隐秘处练练。” 季衡觉得诧异,对林襄果真是刮目相看了。 说起那套双剑剑法,这不仅是需要苦练,更多是需要先天遗传的,就像周伯通传给小龙女的双手互搏术,很少有人能够在一开始就让双手同时做不一样的动作,而季衡偏偏就行,小皇帝无论怎么努力,总是不理想。 季衡对练武并不热衷,学这双剑术也很敷衍,不过是天生能学好罢了,他倒没想到林师傅居然会回去对侄女说自己学这个很好。 季衡看林襄很想和他来两下子,就赶紧往后退了退,说,“我不和姑娘家动手,还是算了。” 林襄说,“咱们只是练练,不算动手,要是真动手,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够我一只手的。” 许七郎被她这么一说,就十分不服气,“你以为你是武林大家吗,我们两个还打不过你?我一个人也能撂倒你,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再怎么也要矜持点吧,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一个嫁字,就让林襄瞬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转身跑了。 季衡心想,无论她多么男人婆,到底是个女孩子。 89、番外之杨钦显7岁 皇四子早夭后,皇帝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现在,皇上只剩了一个儿子,就是不大受关注的皇五子。 这个在以前因为生母身份低微而地位低的皇子,现在成了皇位的唯一继承人,想不受关注也不成了。 皇五子杨钦显在已逝刘贵妃的阂华宫里住着,他很喜欢这里,因为他的生母易贵人也住在这里,只是易贵人是在阂华宫的偏殿戌嘉殿里住,而这个偏殿与杨钦显住的主殿之间由一堵围墙隔着,两殿要往来很麻烦。 最近,杨钦显精神很不好,原因是皇四子发天花时,皇后娘娘让了一个太监硬是将他抱去看了皇四子,虽然杨钦显并没有因此被感染上天花,但他也被吓坏了,吓得有点呆呆傻傻的,谁来看他,找他说话,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特别是皇后娘娘,她派身边的贴身大太监高至诚来的时候,杨钦显表现得尤为呆傻。 高至诚问他,"五皇子,你还认识奴婢吗?" 杨钦显将脸埋进自己的手臂里,一言不发,高至诚看了一眼伺候杨钦显的小太监大宫女们,高公公是皇后身边的红人,杨钦显身边的奴才们都怕他,一个个就被高至诚看得战战兢兢,年龄小的柳升儿几乎吓哭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说,"公公,五皇子殿下被送回来后就成这样的了,哭了一场后,就痴痴呆呆地不说话了,不是小的们没有伺候好,小的们都很尽心。" 因柳升儿的这一通嚎叫,另外几个宫人也都跪下求饶了,而话题的中心人物五皇子杨钦显,抱着胳膊身体颤得更厉害,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干宫人当然得赶紧起来伺候他,才被人碰到,他就吐了,吐了最近的宫女一身脏污。 既然吐了,也就不得不请太医,太医也没查出什么来,只说他是受了惊又中暑,开了些药,也就罢了。 高至诚回凤羽宫去回报皇后娘娘,"这个五皇子,胆子忒小了,就让他去看了眼他的哥哥,现在都还在害怕,奴才去的时候,他是连话也说不了,又哭又吐的,哪里有之前四皇子殿下的机灵呢。" 皇后面无表情,眼神却深,用右手轻轻磨了磨左手手指上修剪整齐的指甲,然后才淡淡说,"贱婢生的儿子,难道能有多上得了台面么。"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皇后毕竟是高兴的,又笑了笑,挥挥手让高至诚下去了。 易贵人当晚偷偷来见儿子,杨钦显睡得早,已经睡下了。她坐在儿子的床边,心里是满满的担忧,其一是担忧皇帝的身体,其二是担忧杨钦显的身体,自然,现在宫里局势紧张,更是让人担忧的。 她没有打搅儿子睡眠,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温柔,就像是温暖的水,将睡梦中的杨钦显包围,即使在梦里,也让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杨钦显十分早慧,他一岁多时,就能够认识一些字了,别人说的话,他也总能够听懂,能够分辨人的好意歹意,这是他天生的,他能够记得自己一岁多时的事情,而且记得很清楚。 这似乎与聪慧没有太大的关系,似乎更象一种老天爷的安排。 很多道理,就像是他天生就懂。 有句话叫三岁看到老,不就正是指人生来的这种特质吗。 虽然内质聪慧,但他四五岁才开始说话,于是一直就被认为蠢笨,即使他开始张口说话就能清楚地表达自己地意思,毫无滞涩,但他驽钝胆小的名声并没有改变。 但这也正是他在宫里活下去所需要的。 易贵人是个十分聪明的女人,她教导儿子,少说话总是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装傻就是最好的办法。 她爱她的儿子,时常整夜抱他在怀,这让杨钦显在小的时候体会到了安全感,让他内心里至少有了坚强。 易贵人温柔地亲吻儿子的额头和眼睛,柔声说,"我的乖儿子,娘亲爱你。你会好好地长大的。" 即使杨钦显会因下午的事情做噩梦,但在母亲那温柔的声音里,他也被安抚了。 易贵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杨钦显醒了过来,他突然睁开眼喊道,"娘亲" 易贵人停了下来,看到杨钦显已经坐了起身来,她走回去将儿子抱到了怀里,轻柔的拍抚他,"乖儿子,娘亲准备走了,你赶紧睡吧。" 杨钦显将脸埋在她柔软的怀里,"娘,我怕。" 易贵人亲吻他的额头,又用手一遍遍地抚摸,轻声哄道,"不怕,娘在呢。" 杨钦显委屈起来,"四哥死了。" 易贵人柔声安慰,"他只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那个世界,每个人都会去。" 杨钦显知道,他娘说的是天国,他愣愣问,"娘以后也会去吗。" 易贵人抚着儿子的背脊"是的,如果娘哪天死了,不能在你身边陪着你了,那我就是在天上陪着你,一直在,你就不要害怕,好不好。" 易贵人这么说,大约是她知道,她的命不会长久。 杨钦显没有回答,只是将易贵人抱紧了。 皇帝虽然一直身体不好,但是却也死得算突然。 得知皇帝驾崩的事情,易贵人扮成了一个小太监赶紧去看了儿子。 当时是一大早,杨钦显才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易贵人突然进去,将他抱在怀里,不需要眼睛看,杨钦显就知道是娘亲来了。 易贵人早就收买了杨钦显宫里的宫人,其他人看到她来,就退出去了,易贵人将杨钦显郑重地放在了椅子上,跪在他面前,说,"显儿,你父皇死了。" 她没用驾崩这个词,知道杨钦显听不懂。 杨钦显怔住了,但易贵人没管他,继续道,"娘现在交代你几件事,你好好听着,记在心里。从今之后,将皇后娘娘当成我一般地爱她,但是,不要和她说太多,你要真心对她。" 杨钦显张嘴要反驳,易贵人板着脸制止了他,继续道:"你结香姨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但是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是娘亲没了,那是娘亲在天上看着你,一直陪着你,所以,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长大。" 易贵人才刚说完,已经听到远处有嘈杂的声音,所以,她只来得及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的杨钦显额头上亲了一下子,人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皇后行事十分利落,皇帝刚驾崩,她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易贵人送了毒酒。 杨钦显再看到他娘时,易贵人已经死掉了,是装在棺材里的样子,宫里时常就有人死,杨钦显已经见惯死人,各种各样的死人,但他还是受不了他娘死了,他当时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来,甚至没哭,只是在皇后来看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之后扑进了皇后地怀里,"母亲,我怕。" 没有孩子的皇后,那般心狠手辣,这一刻也心软了一下子,将他抱住了。 第七十二章 许七郎看林襄跑了,就对季衡说,“真是一点姑娘家的样子也没有。” 撇撇嘴,表达了深深的不屑。 季衡好笑地没说话,他觉得也许许七郎是看上林家这个特立独行的小姑娘了,男孩子往往是越喜欢谁,越喜欢逗谁。 不过季衡也没说什么。 季衡手里还握着两只橘子,凑到鼻尖闻了闻,这个橘子的香味不像南方的橘子的香味那么甘甜,但是在橘香里带着的浓重的苦涩味道,却也很吸引人。 许七郎正要拿过他手里的橘子又扔掉,许七郎的小厮许前就来叫两人了。 许前说,“姑奶奶叫两位少爷过去呢。” 季衡抬起头一看,发现许氏和林家大太太正在一边的一座钟楼上站着,从那里正好可以看到他和许七郎这里,恐怕刚才许七郎摘橘子也被她们看到了。 而刚才小姑娘林襄一下子就跑掉,也不只是因为许七郎那个嫁字,而是因为发现自己和男孩子混一起被母亲看到了。 季衡和许七郎也到了那个钟楼上去,他们到的时候,林家大太太已经没在了,只有许氏站在那里。 许七郎十三四岁,正是好动的时候,伸手就要去撞钟,被许氏骂了一句才罢了。 许氏说许七郎,“林家的姑娘好歹是姑娘家,你们欺负她,又被人母亲看到了,我在林家太太跟前,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许七郎想到自己用橘子和橘子叶扔林襄的事情,不由就不自在起来,嗫嚅道,“也没欺负她。” 季衡也挺不自在的,说,“母亲,我们并没有欺负她。” 许氏看两人像被打蔫了叶子的大白菜,就笑了起来,说,“算了。下次再不能这样了。我看林家那姑娘,也得被她母亲骂。” 她说完,许七郎就又说,“姑母,我看她真是没什么姑娘家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还说要和衡弟比划剑法。” 许氏一听,不由皱眉,看向季衡道,“你会什么剑法吗?” 季衡说,“林师傅教过一套双剑剑法,据说是他家挺有名的看家本事。林家的姑娘就是说比划这个。没想到林师傅家里的女流也要学功夫的,倒挺不一般。” 许氏也觉得不一般,说,“据林家这大太太说,她家这姑娘是在西北时候生的,少了京中闺秀的矜持也在情理之中。” 之后倒也没有多说林襄。 许氏本来还有意觉得林襄和季衡也算般配,或者和许七郎看着也好,但是看林家这姑娘背着大人就一副男孩儿样,许氏便对她也没有了之前那么多好感。 她总不能要个儿媳妇在家里和儿子比拳脚吧。 林襄看来是果真挨了她母亲的骂,所以之后看到季衡和许七郎,她就赶紧转开脸,而且还避着两人走。 午膳是在庙里吃的斋饭,之后许氏又稍稍睡了会儿午觉,六姨娘带着璎哥儿去求了护身符,下午未时末,一家人也就继续沿着小路下山坐马车回城了。 下山时又经过那一座安福寺,许氏想再去让里面的老和尚给季衡看看面相算算八字,却没有找到老和尚了,只有之前遇到的扫落叶的小和尚在,小和尚说主持去山上寺里找老友下棋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于是许氏只好打消了给季衡算命的念头。 等回到季府,时间也不算早了,已经是晚膳时候。 许氏觉得今日也挺累的,就让姨娘姑娘们也不必再请安了,各自回院子里休息就是。 回到正房,留守家里的管事凌霜就上前来对许氏说,“太太,午时后,宫里来了一位公公,来传大少爷进宫。” 许氏有些吃惊,季衡在旁边问,“说了是要事吗?” 凌霜说,“没说是要事,我前去回话,说太太少爷都出京去庙里上香了,让人骑马去叫少爷回来,那位公公又说不必,只留下来喝了一盏茶,就回宫去了。” 许氏说,“真没什么事?” 凌霜说,“看他不急不忙,想来是真没什么事?之后奴婢让去账房支了二十两银子,十两包给了他,另外的两个五两,就给了跟着这位公公的两位小公公。” 许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向季衡,说,“衡哥儿,知道会是什么事吗?” 季衡想了想,“想来不是什么大事,是大事,他会让骑马去找我的。母亲,儿子饿了,收拾收拾用晚膳吧。” 许氏便也没有再问,让季衡去了净房洗漱收拾,自己则吩咐丫鬟去叫厨房上晚膳。 季衡仔细想了,觉得皇帝的确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之后就没太往心上去。 皇帝处理了吴王叛乱,朝臣都见识了他的能力和魄力,现在愿意为皇帝效劳的大臣太多了。 前阵子,皇帝中毒的事件,对外只是说皇帝生了热伤风,现在天气凉了,病也好了,他自己也就能自己批红盖印,季衡觉得自己趁着这不用进宫的日子远离批红和盖玉玺也是好的,以免遭致更多闲话。 金秋时节,正是螃蟹肥美的时候,而且这个时候也是最后一拨螃蟹了。 前阵子吴王叛乱打仗,断了一阵子运河运输,京城里一度不少物品断货,许氏倒是发了一些战争财,因为家里关系,她早就知道恐怕是要打仗了,在季大人下江南前,她就让从江南运了不少货品进京囤着,之后果真打了仗,京里物资紧俏,她就将之前囤的东西都拿出来卖,于是就发了一笔大财,便又用这个钱买了一些城南的铺子在季衡名下,用于出租,季衡要用钱,大多是走自己这边的账,便和季府的分开了。 吴王被抓,押解上京,京杭运河至此便又畅通了。 许氏的商队从江南运了货上京,便也专门带了阳澄湖的大闸蟹,要说之前住在江南时,好螃蟹太多,都是毫不稀罕的。 现在住在北方,北方的螃蟹不好吃,要从南方运螃蟹上京来,螃蟹就显得金贵了。 商队给季家带了有不少螃蟹,许氏毫不吝啬,给张家送了,刘家送了,林家送了,一些和她交好的,应该送的,许氏便都送了。 于是季府自己家里所剩也没有太多。 季衡让小厮抱琴提了一篓子,和许七郎一起,当天就出了门,去城南核桃巷子夏锦的住处看他。 经过这么好几个月的休养,季衡也算对得住赵致礼,在夏锦身上花了不少银钱好药,夏锦现在已经能够自己走路了,脸上的伤也好了,不过依然留下了印子,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洁白无瑕了。 马车在院子跟前停下,许七郎一马当先就跳下了车,也没踩着下马凳子,季衡则是踩着凳子下去的,许七郎怕他摔着,还伸手扶他。 门口的门房是个从河南来的老头子,很是老实而忠厚的一个人。 看到季衡来了,就赶紧上前来迎接,说,“季公子,您来了?” 季衡点点头,“忙了一阵子没来,这些日子你家公子可好。” 门房说,“公子爷每日里看书习字,唱曲子练琴,倒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出门。” 季衡轻叹了一声,带着许七郎和抱琴进院子去,门房又去招待季衡的马车夫,领着他赶马车进了侧边的马车院子,帮着喂马,又和他闲话家常。 夏锦在小厅里接待了季衡和许七郎,他精神气还挺好的,季衡让抱琴将螃蟹送去了厨房,说,“是母亲让人从江南送来的螃蟹,经过一二十日的船运,也还算肥美,在这京里还挺少见,就带一些来给你。据说螃蟹是发物,受伤的人不能多吃。但是尝一尝还是行的。” 夏锦向他道了谢,又说了些别的,让丫鬟棉珠端了他自己做的果脯来,里面放了桂花,倒是十分香甜。 夏锦自己还是喜欢唱戏,季衡和许七郎吃着果脯,他便坐在那里,在小桌上打着拍子,唱曲子给他们听。 在夏锦的眼里,季衡和许七郎都还小,所以和他们相处就很随性,很愉快,不用想太多。 季衡带着许七郎和抱琴告辞的时候,夏锦才眼神幽幽地看着季衡问了一句,“季庸可有来信?” 季衡让许七郎先去门外马车旁等他,他才对夏锦说,“世子想来是忙的,他并未给我写信,不过他有给皇上上折子,说,一切都很顺利,身体康健。” 夏锦也就放心了,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语气却很期待,“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吴王谋反被镇压下去,谋反罪最后定然要满门抄斩,即使嫁到赵家的香安郡主不受牵连被赐死,恐怕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和赵致礼之间的夫妻情,只会更加淡薄,夏锦心生一些希望,也是合情合理。 季衡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今年应该是能回来的。” 说着,看看天色,道,“夏兄,我就先走了,母亲让我今日早些回去。” 夏锦之前是京中名伶,一张脸是他吃饭的家伙,多少人被他迷住,现在脸却毁了,虽然他让自己尽量平和对待,和季衡许七郎相见时,是从来不遮住面孔的,但是,要他出门去走动让别人看到他,却很困难,这些日子,他待在家里,从没出去过。 他没送季衡到门口,只是在二门处就站住了,看着季衡出了门。 在马车里,许七郎连连感叹,“香安郡主太过分,多好的美人就这么被毁了。” 季衡没说什么,但也叹了一口气。 第七十三章 回到家中,季衡在车轿院子里下车,正好遇到四姨娘身边的妈妈刘庆家的,她正带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少年过来,看到季衡和许七郎,她就赶紧前来问礼,说,“大少爷,您刚回来?” 季衡点点头,又问她身边的人,“这位婶婶是?” 刘庆家的笑着介绍,“是四姨娘的娘家嫂嫂,这是四姨娘的侄儿。” 那位少年显得很羞怯,被刘庆家的介绍了,就红着脸往旁边退了一步。 许七郎盯着那位少年看,问道,“你叫什么?” 四姨娘的嫂嫂穿着比较旧,但是衣衫干净,对季衡和许七郎福了礼,说,“大少爷,表少爷,给你们请安了。” 说着,又拉了一下儿子,那位少年才怯怯地说,“我叫穆真。大少爷,表少爷好。” 四姨娘的嫂嫂没有多待,刘庆家的很会说话,已经对季衡解释,说是请示了太太,让一辆马车送两人回去,穆家是住在城西外城墙根边上的,距离这里挺远,两人来的时候自己走路来的,回去时,太太就说用马车送一程。 季衡笑了笑,让四姨娘的嫂嫂和侄儿常来玩。 刘庆家的身后还跟着三姐儿的丫鬟暮雪,暮雪手里拿着个包裹,对季衡福了个礼才将包裹递给了四姨娘的嫂嫂。 季衡和许七郎还有抱琴往后面走时,看到穆真要去上他的那辆马车,被刘庆家的拉了一把,拉得他几乎一趔趄,又被教训了,刘庆家的压低声音说,“这是大少爷的马车,哪是你们随便坐的呢,出门去,出门去,已经让送你们的车在外面等着了,这个车轿院子里的马车轿子,都是府里的主子用的,奴才们平常要用的,都是另外的。” 四姨娘的嫂嫂很羞愧地替儿子道歉,点头哈腰的,刘庆家的反而很倨傲。 季衡将这些看在眼里,皱了下眉头。 抱琴看到了季衡脸上的表情变化,就凑过来小声对他解释道,“四姨娘娘家姓穆,住在西边外城墙根边上,听说四姨娘的父亲早年是充过军打过仗的,得了战功,回京后就在那边置的房产,还娶了一房美妻,不过之后他身体差,家里产业都用来治病了,四姨娘被老爷接进门来的时候,四姨娘就只带了个小箱子来,据说箱子还是被虫蛀过的,可见当时窘迫了。” 季衡想到许氏在扬州待了六七年之久,京城就是二姨娘和四姨娘管家,这么长的时间,四姨娘就没存些私房?再怎么也该将娘家扶持起来了,怎么她嫂嫂家里看起来还是很窘迫呢。 季衡就问,“这些年,四姨娘的娘家没发达起来吗。” 抱琴小声说,“听说四姨娘早些年也送了不少银子回娘家,但几乎都用来还以前的欠账了,而且四姨娘的兄长,嗜赌好酒,完全是扶不上墙的。早年太太在扬州,四姨娘管家时,咱们府里据说还出过大笔的银钱亏空,因此老爷就对四姨娘冷淡下来了,四姨娘知道自己做错,对娘家扶持也就少了。再说,现下是太太掌家,四姨娘又能有多少私房扶持娘家。” 季衡没再说话,许七郎瞥着抱琴说,“你知道得倒真多。” 抱琴被他揶揄得不大自在,说,“这个可不是奴才乱说,府里久一点的奴才都知道的,几个姨娘,也都知道,太太心里也知道的。就少爷和表少爷您们,忙着大事,不知道罢了。” 季衡被他说得笑了一下,对许七郎道,“的确是忙着大事,七郎你不是看禁书就是爬树。” 许七郎要是平常就绝对顺势而上了,此时却有些脸红,似乎是羞愧的样子,道,“我也有好好读书。” 季衡进正房去给许氏说自己回来了后,就又跑去了西边院子,四姨娘和三姐儿四姐儿五姐儿都住在这边。 因为季家的院落也不是很宽敞,三姐儿四姐儿一直都是住在一起的,一间房里放两张床罢了,她们是住楼上,四姨娘就是住旁边楼下的房子。 季衡到的时候,三姐儿正和四姐儿坐在正厅里摆弄三姐儿自己在山上捡回来的枫叶和柏树果子。 两人沉默地做着手工,没有说话。 四姐儿的丫鬟晨雪进去通报,说,“大少爷来了。” 两人才抬起头来,季衡这时候已经跨进屋里来了,笑着打招呼,“两位姐姐好。” 四姐儿勉强笑了笑,说,“衡哥儿来了,赶紧坐吧。咱们要将这些枫叶做成书签,柏树果子用来做冬日的熏衣香。” 季衡说,“这样真有情趣。以前闻到的你们身上的衣香,总觉得特别,就是柏树果子的香味吗?” 四姐儿说,“是呀。京里大户人家里,都好从广州或者苏杭来的熏衣香,不过我们觉得用柏树果子熏衣裳倒别有味道。娘说她还是姑娘家的时候,家里买不起熏衣香料,就自己上山去捡柏树果子来放在衣箱里……” 她还没说完,三姐儿已经打断了她,说,“衡哥儿哪里想听你唠叨这些,快别说了。” 大约是觉得四姐儿说了当年四姨娘家里的窘迫,实在不好。 季衡笑道,“我一直觉得母亲用的熏衣香味道过浓了,这柏树果子的香味正好,不知道我能不能向两位姐姐讨一些去用。”这句话倒也解了三姐儿四姐儿的尴尬。 三姐儿拿了个藤条编的小盒子来,捡了一些好的柏树果子进去给季衡,说,“拿去就是了,下次娘再上山去拜佛,还可以再捡一些。再说,这一冬,也用不了太多。” 季衡看三姐儿和四姐儿这个情况,想想三姐儿的年龄,她出生时,正是她母亲刚进季府不久,那时候季府还是许氏管家,想来当时四姨娘手里十分窘迫,给幼小的三姐儿留下了没有银钱没有地位日子十分难熬的印象吧,所以她作为一个女孩子,对权势和宫廷才那么向往。 但季衡也不好说她这样不好,毕竟谁都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 他也坐过去帮忙将漂亮的枫树叶子夹进专门的册子里,正做得认真,就听到三姐儿的丫鬟暮雪的声音,“姑娘,已经将舅夫人和舅少爷送上马车走了,刘庆家的妈妈也真是,舅夫人给她的二钱银子,她还真收呢。” 她说完,就被三姐儿呵斥了,说她,“咋咋呼呼说话做什么。” 暮雪一说完也后悔了,她看到了季衡坐在桌子边上。 暮雪十分尴尬又羞愧地站在那里,还是四姐儿给她解了围,“好了,没看到衡哥儿在,你去倒茶来,将咱们自己做的玫瑰花卤加进去,让衡哥儿尝尝。” 暮雪赶紧应了,去做事去了。 季衡对三姐儿说,“都是自家兄弟姊妹,无论什么事,姐姐们都可以对我说的。我刚才在车轿院子里也看到舅母和表兄了,不知是不是舅舅家有什么事。” 三姐儿抬头看向他,抿了一下嘴,才说,“那只是咱们的舅母表兄弟,他们哪里敢高攀你呢。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舅舅又欠了赌债,打发舅母和表弟来借些银钱,他们以为娘这是进了聚宝盆,身边就是摇钱树,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知道谁都是过日子的,谁没个艰难处。” 说到后来,她几乎要哭了,想来是既心疼她母亲又心疼舅舅家里吧。 季衡叹了一声,从自己袖子里拿了一个荷包出来,推给三姐儿,说,“这里有一些银子能够解燃眉之急,不过我看要解决舅舅家里的问题,除非让舅舅不要再去赌了。” 三姐儿不收,没碰那个荷包,说,“姐姐哪里能要弟弟的东西,要说,我匣子里一只碧玉镯子,也够舅舅家里吃喝一两年的,但哪经得住他拿去赌。这赌瘾要怎么戒掉,我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听说有人剁了手也照样赌的。刚才舅母来,母亲也没让她空着手回去,还不需要你来补贴的。” 季衡便也不再强求她收下银子,而且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是说,“或者我想法子给他找件差事做吧。” 季衡这么说了,三姐儿也没当真,只是叹息了好几声。 第二天,三姐儿和四姐儿自己煮螃蟹,邀请季衡和许七郎前去吃。 季衡要去西边侧院时,先来和许氏说了一声,许氏要出门有事,只交代了一句,“少吃些才好,不可贪嘴。” 季衡答应了,又送许氏到了院子门口,“母亲早些回来。” 许氏点点头,才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出去了。 要说,三姐儿和四姐儿决计是十分心灵手巧的姑娘家,季府里没有花园,她们的院子里就用花盆种了不少花树,全是她们自己侍弄,这个时节,正是桂花落了,菊花开得十分繁盛的时候,她们的院子里,满园菊花香。 院子里靠西边,花厅外面,还修建了一个竹亭,是前两年才修好的,竹亭旁边又架了一座秋千,不过那秋千怕不牢固,便不允许许七郎上去荡。 螃蟹宴摆在了竹亭里,三姐儿亲自在厨房里将螃蟹煮好,四姐儿就准备碗筷和吃蟹的工具,五姐儿弄了菊花酒来,还有洗手的紫苏汤。 季衡和许七郎过去,就是吃现成。 季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七郎空手就来了,之后要送姐姐妹妹们一些东西表达谢意才好。” 许七郎则说,“用珍珠粉和白附子粉,茯苓粉,然后和着羊奶调成糊,晚上敷脸最好,我给你们调粉以示答谢,可以不。” 刚说完,被季衡踢了一脚。 三姐儿骂许七郎道,“你到哪里学的这些。” 许七郎笑道,“在家时,我娘晚上就敷上这个,一次我爹回家正好找她有事,她没洗脸就出去了,一脸白粉,把我爹吓得差点摔了跤,大叫有鬼。” 这话一出,全场哄笑,于是许七郎做了个拱手礼,道,“既然各位姐姐妹妹都笑了,那我再吃这蟹,也算是出了资费,就不客气了。” 又把大家逗笑了,连季衡都不得不说许七郎,“真没想到你还挺有些手段。只是要是让舅舅和舅母听到,怕不打断你的腿。” 也只有许七郎这无法无天无尊无卑的性子,才会拿自己的父母来说笑。 第七十四章 三姐儿对待这螃蟹可是十分细致,先是将本就在船上清水里吐沙吐了好些天的螃蟹又用家里的清水再养了几日,煮之前,又将刷洗得十分干净的螃蟹放进了酒里,将螃蟹熏醉了,这才将螃蟹拿起来,在螃蟹脐上放了姜片,又用紫苏叶子将螃蟹包起来,这才放进蒸锅里面蒸,蒸熟就赶紧上桌,让大家趁热吃。 这也就罢了,她准备的蘸料也十分有特色,并不仅仅是姜醋汁,还在里面放了从南方运过来的橙子,将橙子汁挤了出来兑在里面。 螃蟹因为处理得好,丝毫没有腥气也就罢了,上面还带着清香的紫苏味,又有一点酒香,蘸料也是十分适宜。 四姐儿倒没有三姐儿这么上心,江南士大夫吃蟹的蟹八件,她是没有准备的,就放了两把剪刀在桌子上,剪刀还是女红用的剪刀,只是洗干净了拿来用罢了。 碗筷倒是拿出了西院里的珍藏来,碗是精美的粉彩,筷子是一套平常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用的象牙筷。 五姐儿温温柔柔的,准备了菊花酒,从她亲娘那里抱了一套套杯来,是用琉璃烧的十花盏,这十花盏,是每个杯子都是不同的形状,做成秋葵,莲花,梅花,芙蓉等的样子,十分漂亮。 桌子上这一套,最珍贵的就是这十花盏了。 从这个上面也看得出来,六姨娘自从生了璎哥儿,她那里好东西的确是越来越多。 不过这些当然也都没有在季衡和许七郎的眼里。 也许是两人见过太多好东西,也就很少注意这些了。 不过三姐儿和四姐儿却是会注意的,以前在所有姨娘里,她母亲是最风光的,屋子里好东西是最好的,她们姐妹俩在用度穿着上也要比大姐儿五姐儿好些,这些都是因为她们亲娘是管过事的,即使现在,四姨娘因为在太太许氏跟前应对得益,管事也稳妥,依然是被许氏所看重,有时候也委以重任,但是,自从六姨娘生了璎哥儿,六姨娘那里的好东西就越来越多,现在风头自然是已经盖过了四姨娘。 三姐儿和四姐儿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是会有些小疙瘩的,好在和五姐儿是姐妹,平常也交好,自然有什么酸溜溜的情绪,也是一概都忍了。 竹亭里摆的不是圆桌,而是个小长桌,季衡坐在了上位,一边坐的是三姐儿,一边坐的是许七郎,螃蟹的确是味道鲜美,季衡喜欢吃蟹腿,许七郎是知道的,就用剪刀剪了蟹腿,将里面的肉戳了出来给季衡吃,边戳边说四姐儿,“四表妹,你准备这吃蟹工具,也不准备蟹八件,就放两把剪刀在这里,吃起来多费劲呀。” 四姐儿其实一向是话少的,但是年岁大一些了,倒没有小时候那么腼腆了,而许七郎在姐姐妹妹们跟前一向是没脸没皮,四姐儿也敢和他开玩笑,说,“三姐煮的螃蟹这么好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三姐儿笑着道,“还不正是堵不住他的嘴,他一直在给衡哥儿剔蟹腿呢。” 季衡笑了笑,将自己螃蟹里的蟹黄给许七郎,说,“你赶紧吃自己的吧。” 许七郎将手里的蟹腿肉都剔给季衡了,才拿过季衡给自己的蟹黄来,将酱汁直接倒进蟹壳里,用筷子戳戳戳,戳成了难看的一滩,拿了汤匙舀着吃。 他这暴殄天物的吃法,马上让三个姑娘家看得目瞪口呆。 五姐儿说,“七表哥,看你这么折腾,我都要吃不下去了。” 季衡倒没管他,说,“别看他就好。” 三姐儿和四姐儿都捂着嘴笑了笑,继续吃自己的。 五姐儿的丫鬟初雪端着热热的紫苏叶子和菊花叶子水来给他们洗手,四姐儿洗了手就从温着酒的水里将酒壶拿出来给大家斟酒,还提议,“咱们来做诗吧。” 许七郎一听,就说,“还是罢了,等我将诗想出来,螃蟹都凉掉了。” 几人又被他逗得笑起来,连初雪都笑得肩膀颤动。 季衡接了一只桃花杯子,下面还有一片桃叶托着,甚是精致漂亮,酒只是淡酒,他觉得喝一点无妨,在大家举酒杯祝酒的时候,也就一起喝了。 几个兄弟姊妹在竹亭里十分畅快,因为四姨娘跟着太太出去了,三姨娘大多数时间都在女儿家里,很少回来,所以这西院就成了几个小姑娘的天下,想怎么笑玩都没关系。 季衡吃了两只螃蟹就不吃了,他的身体和一般男性并不一样,所以吃不得太多寒凉的东西,许氏平常是对他提醒了又提醒,季衡当然也会在心里记一记。 那一套十个杯子,的确是好看,晶莹剔透,颜色根据花不同而各异,平常六姨娘都摆在多宝阁上,根本就不用的,这被五姐儿拿来了,四姐儿就将杯子一只只拿在手里都要看一看,所以她喜欢给人斟酒,许七郎将自己手里的梅花杯给四姐儿时,大约是不小心碰到了四姐儿的手,他就赶紧将手拿开了,没想到四姐儿也避开了手,梅花杯直直地摔在了桌子上,琉璃的东西本就脆弱,而且这个杯子烧得壁薄,杯子一掉下去,四姐儿五姐儿都是一声惊呼,许七郎倒没想太多,说,“杯子摔了,这琉璃碎片容易扎手,让人赶紧来收拾了吧。换一个杯子就好。” 反正是一套十个杯子,坐着的只有五个人,杯子摔了一个也是尽够用了。 五姐儿脸色却有点发白,但她到底没说什么,已经吩咐旁边也吓得脸色有点发白的初雪,“来将桌子收拾收拾。” 初雪就赶紧去收拾了,暮雪也赶紧来帮忙。 季衡心其实挺细,他看五姐儿那个神色,便知道摔了这么个杯子,大约是要被六姨娘骂的,便道,“七郎,之前舅舅不是送了一套西洋那边做的玻璃花插来吗,你摔坏了五妹的杯子,你得陪她才好吧。” 许七郎一向大方,根本对此不以为意,已经站起身对五姐儿拱了手,说,“摔了五表妹你的杯子,是我手笨,我一会儿就让莺儿拿个玻璃花插来赔你。” 又转向四姐儿说,“让四表妹受了惊,到时候给你个小礼物压惊,你先猜着会是什么。” 四姐儿大约是爱这套杯子,但是也看这套杯子不顺眼,六姨娘整日地拿这个杯子炫耀,当初季大人送给六姨娘的时候,四姨娘心里都要怄出血来了,所以杯子摔了,说不得她心里是心疼还是欢喜呢,看暮雪和初雪收拾了摔坏的杯子,就根本不再关注了,拿了另一只芙蓉花的杯子继续倒酒,说,“我还要来猜着是什么呢,谁稀罕你那小礼物。” 许七郎只是嘿嘿笑,五姐儿脸色还是白,但是也笑了笑,对许七郎说,“就是个杯子罢了,摔了也就摔了,哪里好要七表哥你赔呢。” 许七郎道,“那咱也不说陪,五表妹,你要是喜欢我那什么,都搬去就是了。” 五姐儿都不得不被他逗笑了。 说起来,四姐儿五姐儿是深闺小姐,而且是庶出,平常难得出一趟门的,许氏也很少请别人家的太太姑娘们来家里玩,所以四姐儿五姐儿她们见的人很有限,女客都见得少,更遑论男客,就和许七郎还见得算多,许七郎是家中嫡子,将来他家那偌大家业都是要落到他身上的,再加上他必定是要出仕,平常性情也好,四姐儿和五姐儿受亲娘和身边丫鬟婆子们的一些话语的影响,怎么会不认为许七郎是个良人呢。 不过,她们庶出的出身,而太太许氏那冷傲的态度,让许氏说媒,她们也知道是不大可能的,平常虽然不至于故意和许七郎走得近,但是待许七郎也的确是亲。 但许七郎说他在感情上开窍了吧,他心里又对任何女人没兴趣,四姐儿和五姐儿他是当成了亲妹妹,要说他没开窍吧,他一天到晚还在为到底是和季衡多亲昵些还是少亲昵些而忧愁呢。 四姐儿看许七郎对五姐儿那么说,心里自然是不大爽快,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酒杯放到了许七郎跟前,说,“七表哥,酒。” 许七郎赶紧对她道了谢。 季衡可不明白四姐儿和五姐儿那些心思,他仔细洗了手,正盯着凉亭旁边的菊花看。 这时候,院子门口跑进来了一个人,正是荔枝,荔枝一向风风火火,没个稳重大丫鬟的样子,冲进了凉亭里,急急忙忙地给里面坐着的几个姑娘请了安,而且直接免掉了比较熟悉的许七郎,就凑到了季衡耳边去说了悄悄话。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两人,只见荔枝说了两句,季衡的脸色就变了一变,但是马上又是那副八风不动的镇定样子了,季衡对大家道,“有位客人来访,我先回去了,你们继续吃。” 他起身就走,几个人只见他被荔枝带着,飞快地到了院子门口,然后穿过那条穿堂消失了。 许七郎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好多留,便也起身要走了,三姐儿也站起了身来,她是个聪明的人,而且有野心,看季衡那么匆忙,她心里就想到了什么,说道,“衡哥儿这忙忙碌碌的,到底是什么客人呢。” 许七郎反而没有三姐儿这么敏感,说,“这个倒是不知了,他在外面,结交的友人不少。” 说着,就对几个姐姐妹妹拱手告辞了。 他想着回去了该让丫鬟给几个姐姐妹妹都送了礼才行,那套玻璃花插就给五姐儿做赔偿,又送个小玩意儿,三姐儿和四姐儿也都要送,以免厚此薄彼。 许七郎走了,三姐儿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她说姑娘家不能吃太多螃蟹,也就将剩下的都赏了下人,又让人收拾了桌子,就说自己吹了风头有点不舒服,就回房去了。 四姐儿便也跟着她一起走了,留了五姐儿收拾了自己的酒壶和酒杯,看着那只坏了的梅花杯,这琉璃烧得十分纯净,即使摔坏了,但是还是十分漂亮,这还是不能乱扔,刚才初雪收拾了,也依然是用盒子装着放在旁边的,她就让人捧着东西,去洗了送回给六姨娘那里去,挨骂挨打再说。 三姐儿回了自己房里,已经有了主意,她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飞快地换了一身漂亮衣裳,是新做的新衣,她本就长得美,换上这一身新衣,就更是如穿花的艳蝶一般了,又让了最会梳头的嬷嬷给自己梳了头,脸上重新施了脂粉,但是又不过分,一切都恰到好处。 她在那价值千金的一小片西洋玻璃镜子前仔细照了自己的头发和脸,对着镜子里自己细瓷一般的肌肤,婉转生情的眼睛,她有了些信心,便又在大的穿衣铜镜前照了自己的全身,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四姐儿和三姐儿是住在一间房里的,只是房大,两人各睡各的床,三姐儿在这里表情严肃地打扮,她就坐在椅子上翻着书,看三姐儿一切都收拾好了,她默默地拿了自己那只压箱底的白玉手镯子去套在了三姐儿的手腕上,三姐儿的手腕白白嫩嫩,精致无匹,套了那白玉镯子在上面,镯子和手腕互相映衬,都是少见的美得惊心。 四姐儿平常话少,即使年岁小,其实也心里透亮,问她姐姐道,“姐姐,要我一起去吗。” 三姐儿愣了一下,说,“就给衡哥儿送那盒信笺去,哪用得着几多人,我去就行了。” 四姐儿往后退了一步,道,“也不定就是他来了。” 三姐儿本就向往着入宫一步登天,自从两年前在衡哥儿那里偷偷见了看望衡哥儿的皇帝一面,三姐儿就更是疯魔了,心里是非入宫不可的。 之前西宁侯邵家的大公子让人来探问三姐儿,当时还不知道他已经有了正妻只是想纳妾,三姐儿就已经在私底下和她说,不愿意和邵家结亲,后面知道邵家这个大公子居然是想纳她为妾,就更是把心高气傲的三姐儿气得脸色铁青,好几顿吃不下饭,觉得自己受了深深侮辱,这下更是被激得只想入宫了。 三姐儿没有理睬四姐儿那话,她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去拿了那一盒做好的薛涛花签,飞快地就往外走了,暮雪赶紧跟了上去。 三姐儿怕自己走得慢了,皇帝说不定就走了。 第七十五章 季衡回到自己的房里,看到皇帝杨钦显正坐在罗汉榻上,榻上放着小桌子,小桌子上是围棋棋秤,上面还摆着季衡正在琢磨的一盘棋,杨钦显手里摸着一只黑子,黑子在他的指尖被摩挲着若隐若现,看到季衡进来了,他就放下了棋子,站起身来,说,“君卿,好几天未见了。” 季衡算了算,其实也就真的只有几天没有见了而已,在这几天之前加一个好字,总有一种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感觉。是要感谢皇上的惦念,还是惶恐自己让皇帝惦念了呢。 皇帝起身相迎的人,实在不多,季衡赶紧上前去,对着皇帝下了跪,“微臣万死,竟然不知皇上您要来,没有前往迎接。” 皇帝已经上前将他扶起来了,“在朕跟前,不必多这些虚礼。” 这么说着,已经拉着季衡也去榻上坐下了,因为榻很宽,两人就直接坐在了同一边。 房间里只有皇帝和季衡两人,跟着皇帝来的太监和侍卫都守在外面的,季衡的丫鬟也没敢接近,都在外面。 季衡坐下后,没等皇帝苦诉衷肠,就直接无趣地说道,“皇上这些日子如此忙碌,若是有事,直接招臣进宫就是,皇上怎么亲自来了我家,这让微臣实在惶恐。” 皇帝盯着季衡看,季衡在家里时,总会被许氏给打扮得过分漂亮的,反而是进宫的时候要注意庄重,穿得老成而端正,没个特色。 季衡今日穿着浅紫色的深衣,衣裳上绣着紫玉兰和鸟雀,深紫色的腰带将腰给束了出来,真有些男女莫辨的感觉。 季衡很多时候觉得她母亲给他准备的衣裳有些问题,但是在这一点上,许氏是从来没有商量的,季衡也只得不和她多说了,只要出门在外的时候不要穿这么男女不辨的衣裳就好。 其实说起来,京里的江南的书生士人们,大部分是愿意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更甚者有些比女人的衣裳颜色更艳丽,而且还香喷喷,熏衣是风尚,这也正是许氏胭脂香料生意兴隆的原因。 季衡所穿绝对没有出格,但是他觉得自己长相上已经让人乱想,要是穿衣又这么不分明,就实在不好了。 皇帝觉得季衡这一身衣裳很好看,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好几遍,看得心里一腔暖流热得要沸腾了,这才收敛起来,轻咳了一声,说,“朕这些日子的确是够忙,之前也传过你入宫,但你不是正好去了山上拜佛。朕今日就自己来了。” 季衡蹙眉道,“虽然吴王已经兵败,但是他在杭州那富庶之地经营了这么些年,手里定然还有些人的,京里现在也并不安全,皇上您还出宫来,真是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微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皇帝叹了一声,道,“朕是偷偷出来,又是临时起意,哪里那么容易遇到危险,君卿,你是思虑过多了。” 季衡还是道,“皇上,您还是不宜在我家久留,微臣这就送你回宫去。” 皇帝看季衡这么在乎自己的安危,自然是高兴,但是这连季衡的手还没有握热呢,就要起身回去了,不由又有些失望,道,“朕到你这里来,其实也是想和你说说正事。” 季衡心想咱们也只有正事可说,之前说的难道不是正事? 他很恭敬地道,“皇上,是什么事?” 皇帝说,“朝臣里公然有人上书,说不宜处死吴王,圈禁即可。” 季衡愣了一下才说,“这怎么能行。” 皇帝道,“朕自然也是这个意思,朕直接让李阁老将上此书的大臣打入诏狱了,不过后来才明白,不想处死吴王,这是太后的意思。” 季衡皱了眉,但是看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激动,只是平平淡淡叙述一个事实,就明白皇帝已经有了主意,便问,“那皇上,您的意思,是要怎么办呢。” 皇帝凑近他低声道,“你之前给朕的杀手,朕哪里找得到比你更信任的人握着,所以,朕想还是将人交给你吧。吴王在路上,既然有他的党朋想去救他,那么,就遭受乱箭误杀而死好了,被误杀,这也不是朕所能阻止的。” 皇帝淡淡地说出这话来,想来是早有这个主意了,季衡点了点头,琢磨了一阵,又说,“太后娘娘为什么又生出了要保吴王的意思呢。” 皇帝皱眉说,“她的心思,朕猜得到七八分,却猜不到全部。” 季衡叹了一声,说,“这世上事,无非为利,无非为情。若是为利,微臣想不出,若是为情,这也不是微臣能想的。” 皇帝也并不想琢磨这个,能够将吴王处死,他得到这个结果,也就是好的,不过,他却为季衡这话而动容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衡,季衡肌肤细腻白皙,剔透地宛若吹弹可破,眼睛又像是精雕细琢的那么细致美丽,眼瞳却又清又深,他觉得心里烧着的那股不熄的火苗在不断壮大,他太想亲近他,但是又知道这并不好,他克制惯了,从出生,就知道只有克制自己,才能活下去。 他总算没有伸出手捧住季衡的脸亲下去,赶紧将视线转开了,轻声问道,“那君卿,你对朕,是为什么呢?” 季衡愣了一瞬间才明白皇帝的意思是,他跟着皇帝,是因为利,还是因为情。 季衡低头腼腆一笑,说,“微臣还没有到谋利的年岁呢,对皇上,自然是情重。” 皇帝的目光瞬间就亮了,转过来盯住他,欢喜地说,“朕会一直记得的。” 没想到季衡又说,“皇上您待微臣的好,微臣都谨记于心,天地君亲师,除了这天地,皇上是微臣最敬重的了,而这天地,微臣敬重在心里,知道世间有大道即可,对皇上,却是言行必恭的。” 皇帝又有些落寂了,看到季衡对自己的敬重,他又觉得自己那对季衡的心思,实在是侮辱和亵渎了他,不由有些羞愧起来,虽然羞愧,心中的那个火苗却又熄灭不掉。 他有些失落地说,“朕吩咐了林敏,让他来找你,想了法子将朕那个叔父在路上解决了,朕实在厌了听朝臣说不宜处死他。” 季衡应了之后,就又催促了一遍,“皇上,微臣送您回宫吧。”毕竟皇帝在外多待一刻,就多危险一刻 皇帝这时候也就点了点头,起身时又说了一句,“朕闻到你身上有淡淡的酒味,你方才在和谁喝酒。” 季衡笑了笑,道,“微臣的姐姐准备了螃蟹,我在她们那里吃螃蟹呢,也就喝了两杯酒。” 皇帝这才放心了,起身准备走了。 季衡和他一起出去,要送他回宫,正走出堂屋门口,就见三姐儿被皇帝的侍卫拦在了院门口檐廊下,三姐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蹙着漂亮的眉宇,道,“这是我家,我来给弟弟送东西,怎么你们反而不让我进去,你们是什么人?” 即使是生气的话,她说起来也柔柔的,像是江南的春雨,细细柔柔地打在花瓣上,让人听了心里也跟着柔柔的。 皇帝的太监和侍卫们都是便服,的确是看不出什么人的,但是只要有脑子的,就知道这些大约是什么人,她这时候不便来找季衡。 季衡看过去,赶紧道,“三姐,你怎么来了。” 三姐儿在侍卫旁边说,“之前做的签纸,一直说要给你拿来,却都忘了,今日请你去吃了螃蟹,我回屋才想起这茬来,就拿着送来了。怕之后又忘了,你平常也忙,哪里来记这种事向我要。” 三姐儿捧着的是用紫檀木做的小匣子,她自己拿着,甚至没让丫鬟拿,袖子微微往上滑了,露出宛若新雪的白白的手腕子。 季衡道,“有劳三姐你送来。”说着,又看向守在廊下的荔枝,“荔枝,赶紧去接过来。” 然后又对三姐儿道,“三姐,我今日有事,马上要和好友出门,之后再去你那里道谢。” 说着,就对皇帝道,“杨兄,咱们走吧。” 皇帝不由也多看了三姐儿两眼,一是她是季衡的姐姐,二是她的确漂亮,三是她声音也很好听,不过,他没生出什么特别的看法来,因为她虽是季衡的姐姐,但和季衡似乎并无什么相似之处。 季衡和皇帝走了几步之后,刚才一直在琢磨着政事的他瞥到三姐儿那婷婷袅袅的婀娜身姿,明显同吃螃蟹时候完全不一样的穿着和打扮,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三姐儿的意思。 他在心里不由叹了一声,觉得自己给她造一个机会也好,就突然对皇帝说道,“杨兄,你之前不是说我用的签纸十分特别,花纹漂亮,而且香味自然吗。我用的签纸都是家中姐姐自己做的,您若是不嫌弃,我三姐做的这一盒签纸,您拿去用吧。” 皇帝和季衡已经要走到三姐儿跟前了,照说,要是有男客,三姐儿应该要回避的,但是她没有,她微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随意说什么,都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和样子。 她赶紧往旁边让了让,垂下头站着。 皇帝是多么心思剔透的人啊,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季衡和他姐姐的意思。 皇帝心里有一阵子不高兴,这个不高兴当然是为季衡将他姐姐介绍给自己,他这么坦然而又有深意地说了,语气那么自然,他心里恐怕是真的一点也没有对自己生出非君臣之外的情愫的吧,而季衡在刚刚,他还说过,他对自己是情不是利。 但是这不高兴都被皇帝掩藏起来了,而且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是季衡亲自去拿过了那签纸,还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这次的签纸是做的应时的菊花和枫叶,他拿到皇帝跟前,对他笑了笑,说,“杨兄,你看,多好看。这上面的枫叶,和我在山上看到的是一样的,但是每一片又都不同。你给我写信要是用这个写,我只要看到签纸,就知道是你写的了。” 皇帝不知为何,因为这句话而心里舒坦了,他盯着亭亭玉立的三姐儿多看了两眼,朝小太监荷叶儿瞥了一眼,荷叶儿多机灵的奴才,赶紧上前接过了那个匣子。 皇帝伸手一把拉上了季衡的手,而且拽得让季衡有点发疼,然后他又对抬起头来盈盈看向他的三姐儿说,“多谢姑娘你了。” 三姐儿没能说出话来,皇帝已经扯着季衡从院子里出去了。 坐在回宫的马车里,马车是特制的,坚实的乌木,刀剑砍在上面也会溅起火星来,不会被砍坏,皇帝坐在那里,季衡坐在他的旁边。 季衡在皇帝跟前,也是完全的玲珑心思,毕竟从来就在琢磨皇帝的心思,哪里会不了解他呢。 季衡知道皇帝似乎是生气了,但是他并不知道皇帝生气的原因,毕竟在以前皇帝还自己朝他打听过他家里的姐姐呢,难道他会因为自己向他介绍自己的姐姐生气? 季衡沉默了一阵后,和皇帝说道,“皇上,选后的事情,您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第七十六章 皇帝这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贾宝玉和林妹妹在这个年纪里,心里爱慕着对方,酸酸甜甜地有着各种滋味,罗密欧和朱丽叶在这个年纪里私相授受结婚私奔。 小皇帝在这个年纪里,在理性和感情之间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从来理性惯了,无论感情在多么浓烈地灼烧着他,他还是没有走出那一步。 虽然没能迈出那一步,但他脑子里此时却克制不住琢磨着这件事,导火索是季衡将他的姐姐介绍给了自己。 季衡的三姐制作的这一匣子信签纸还正放在旁边呢。 季衡的这句话正好打断了小皇帝的沉思,他瞬间抬起头来,有点发怔,没有想就说道,“君卿,你的姐姐,朕恐怕是不能将后位给她的。” 说完他就愣了,季衡也同样愣了。 两人都看着对方,皇帝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季衡的眼里也同样闪过一丝慌乱。 但是这真的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后,两人都镇定了下来。 皇帝想,自己这么一说,就是表明自己刚才全在琢磨这事了,本来还想装糊涂当不明白季衡那意思的,现在也没法装糊涂了。 季衡则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心想他可没有那么大的心,在皇帝跟前做了几年伴读,就要皇帝封他姐姐做皇后了,再说,即使皇帝敢封,他家还不敢接呢。 季衡先说道,“皇上,您误会微臣的意思了。微臣是想问,您自己心里想定谁为皇后呢,不是看太后的意思,不是看李阁老的意思,不是看平国公的意思,就看您自己的意思,您心里应该会更喜欢谁,您自己知道吧。我的姐姐,微臣虽然觉得她是个好姐姐,可不敢想她位居后位,她定然是担不起的。” 季衡如此开诚布公了,皇帝却是要扭扭捏捏的,他自己的意思?自己更喜欢谁? 杨钦显盯着季衡看,只见季衡眉目如画,而且是用工笔一点点地细致地描画出来的,杨钦显不知道这天下是否还会有更出彩的人,但是在他心里,是不会有比季衡更出彩的人了,无论看他什么都是好的。 当然,早熟而深沉的杨钦显也明白,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认为他什么都是好的。分桃断袖的故事,不是都是说的这一点吗。 要是真能随心所欲,他就想定季衡为皇后,然后一生不再封妃,他会珍惜他,爱护他,一同白头偕老,将来也葬在一处。 他这么想着,嘴里却说,“赵家的女儿,能够入宫的,无非是赵致雅,你也见过的,是个端庄的人;李阁老的孙女,朕想,他之后会无心送他孙女入宫的;平国公家里的孙女,徐轩有一个亲妹妹,只是才十一岁,还小,不过他有个堂妹,是庶女,有十四岁了,其他大臣家的女儿,堪坐后位的,朕还没怎么注意。不过,朕现在还是要稳一稳太后和赵家,赵家手里握着朕这天下三分之一的兵马,朕现在也拿他们没法子,所以,还是定赵家的女儿为后吧。现在朝中还在商议此事,再等一阵子,吴王之事完了,就宣立后之事,也正好借此开一恩科,选拔些人才上来。” 皇帝其实什么都想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了,季衡其实也早和皇帝讨论过了,其实他觉得皇帝要是要找一个爱着的人做皇后,也是可以的,只要再努力一点,但是皇帝根本就提也不提他十分喜欢谁或者打心眼里看上了谁。 季衡只好恭敬道,“皇上立了皇后,也就是成人了,可以亲政了。微臣在这里恭喜您。” 皇帝默默地看着他,又似乎是有些凄苦,将脸转开了,看了一阵马车壁,这马车做得结实,两人在里面说话,外面也听不到的。 他觉得胸中有点发闷,想要大吼一声发泄出来,不过最后还是只是化成一声理智的话语,“朕今日见了你的姐姐,深觉是个美貌而温婉的女子,等立了皇后,以后要纳后宫,朕就会亲自指你姐姐入宫,你告诉你的父母,让不要将她先许了人家。”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钝钝地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他从小吃过太多苦,受过不少罪,但是这么不知所措找不到解决办法的钝痛,还是第一次缠上他。 季衡深吸了口气,又长出了口气,看向皇帝道,“皇上,微臣遵旨。但是我对皇上您的忠诚,与想让姐姐入宫是完全没有相干的。皇上,您还记得上一次吗,就是徐世子刺伤了微臣的脸。” 皇帝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又有些难受,手指已经不由自主抚上了季衡的左脸,那里细看还是有点痕迹的。 季衡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才继续说道,“当时皇上您来微臣家中看望我,其实当时微臣的三姐正在里间,她偷偷看到了您,所以,就对您心有所属了,她是姑娘家,自然不会说这些,但微臣哪里看不出来呢,今日也决计不是微臣和姐姐故意做出这一出,真是偶遇。皇上若是因为此事而误会了微臣,微臣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季衡的眼睛黑幽幽的,里面像是蒙着整个江南的绵绵春雨,皇帝被他最后那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话说得心里又酸又软,也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最后长松了口气,说,“君卿,咱们之间,不需多说这些。朕明白的,朕没有乱想,也不会在此事上误会你。你当时看到你的三姐,你那么惊讶,之后本也是想直接带走朕,这些都不是作伪,朕决计不会误会你。” 季衡嘴里感激地道,“皇上能如此想,微臣也就放心了。” 虽然一脸感激,心里却有些发沉,原来皇帝是将当时情景什么都记在了心里,而且还反复琢磨了。 季衡前世有二十几年的经历,所以这一世十分老成,但是皇帝却是实实在在的十四岁少年,心里已经如此深沉,伴君如伴虎,果真如此。 季衡在皇帝跟前,是丝毫不敢大意了。 季衡庆幸一路无事,马车进了宫门,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下马车转身回府,皇帝却拽着他的手,让他进宫陪自己说说话,他这几日累得脑仁儿疼,想放松放松。 于是季衡不敢推拒,就陪皇帝进宫了。 皇帝也不想去勤政殿的正殿里坐着处理政事,就回麒麟殿,靠坐在暖阁里的榻上,上面有着软枕,他舒服地靠在里面,要季衡陪自己一起看邸报。 邸报是由六部出,几乎一旬就会有一刊,是六部择选已经批复的奏章,将事情整理放上去,朝廷大事几乎都会出现在上面,不过,这上面写的,都是经过筛选的事情,朝廷想发出去的事情。 皇帝让季衡坐在他身边,他几乎是从季衡的身后搂住了他,两人看一本邸报。 这一期的邸报,季衡还没看过,这该是六部新送上来的。 季衡很不适应如此的姿势,看了两页,于是就主动说,“皇上,您不是说您脑仁儿疼吗,微臣给您揉一揉,好不好。” 皇帝一听,点头应了。 于是季衡顺利从他的身边让开,跪在皇帝身边,轻柔地为皇帝按揉起头上穴位来。 季衡的手上有着茧子,可不像皇帝身边的那些侍女,是一双柔荑,但是皇帝还是觉得十分舒服,就放下邸报闭上眼睛享受起来。 季衡身上是淡淡的熏衣香的味道,让他心内柔软。 季衡看皇帝要睡着了,就问,“皇上,要不,您睡一阵。” 皇帝觉得季衡是按揉地手发酸了,就伸手拿下了他的手,道,“朕不想睡,你也别揉了,给朕读这邸报吧。” 季衡只好应了,拿了邸报坐下来,皇帝这次没把他搂住了,再搂住,他现在气血走得快,得难堪不可。 这张榻得有一张大床那么大,所以皇帝脱了鞋尽量靠里面坐了,季衡就握着邸报坐在外面,然后就着后面一页读起来。 读了两句就停了下来。 这两句却是,“昭元六年,大同右卫参将牛继宗之女,年十五,嫁大同知府崔桂二子,七年二月,此女忽化为男子,退回牛家。” 季衡知道这世上有下身畸形的人决计不只是自己一人,定然还很多,但是这样在官方邸报上读到,还是有些惊讶,直接盯着邸报默不作声了。 皇帝也睁开了眼睛,觉得此事奇异,说,“这事倒是件奇事。朕之前倒没在奏疏里注意到。” 季衡平常定然该说,那是皇上您日理万机,这事太小,如何会注意到。 但他这次却没有说话,还是怔怔地看着邸报,有些怔愣的样子。 皇帝发现了他的奇怪之处,就坐起了身来,看着他柔声说道,“君卿,怎么了?” 季衡这才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说,“没事,微臣也是觉得这事够奇的。” 皇帝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说,“这牛参将同知府结亲,朕这朝廷上下,哪里不全是这样的拉帮结派呢。” 季衡怔了一下,心想皇帝看到的永远是权利和朝廷利益更多,他说道,“这崔知府家里没觉得牛参将家嫁的女儿变成了儿子,是有所侮辱,还将儿子退了回去,两家关系倒的确是好。” 皇帝点了点头,说,“这倒是。” 沉吟片刻之后,他少年的好奇心才被完全拉了起来,说,“既然都能将人嫁出去,想来之前的确是女儿来着,怎么就突然之间化成男子了呢,这真是够奇的。” 季衡笑了笑,“世间总有很多奇事。” 皇帝也盯着季衡笑,说,“你说有人本是男儿,娶了妻,之后又变成女儿身的吗。” 季衡想了想,道,“这也是有的吧,微臣以前看过前朝的《戒庵老人漫笔》,里面有一则,就是讲山西的一个良民,成婚生子后,到三十多岁,突然变成了女子,就和妻子离了婚,另嫁一屠夫的。” 皇帝于是抚着季衡的掌而笑,笑得季衡莫名其妙。 皇帝笑后又看着季衡叹了口气,说,“终归只是奇谈。” 想了一下,又说,“朕倒想将这大同右卫参将的女儿身变男儿身的儿子招来一见的。” 季衡说,“这也不知是谁和大同这右卫参将有仇,将此事上奏上来,现在还上了邸报,这上上下下都看了,还不当成奇闻异事心里笑开了花,这右卫参将,恐怕无脸见人了。” 皇帝却道,“这倒不尽然,要是这牛参将本是无子,突然之间有了个儿子,他心里恐怕只会高兴吧。” 季衡愣了一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地点了点头。 而皇帝竟然对此事还真是上了心,决定真召这女变了男的小子来看看了。 第七十七章 季衡回到府里,家里正闹得欢。 许七郎摔坏了那只梅花杯子,六姨娘果真是发了火。 原来五姐儿不是在六姨娘同意的情况下将这套杯子搬来用的,而是在六姨娘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自己偷偷从多宝阁上将杯子拿来用了。 以为用完后放回去也就好了,应该不碍事的。 但是现在这其中一只杯子却坏掉了。 照说,这一套杯子一共有十只之多,即使少了一只,一般人也不会注意到,没想到六姨娘在晚饭前却注意到了,于是她就发了火,问是谁将杯子偷了一只。 五姐儿无可奈何,只好站出来说是自己摔坏了一只。 六姨娘一听就怒火更盛,要是只是被人偷了,那还有找回来的可能性,现在杯子是直接坏摔了,找都找不回了,心痛之情更盛,便抓起鸡毛掸子就朝五姐儿身上招呼,初雪看主子挨打,就赶紧求情,说了是许七郎摔坏的事。 于是六姨娘,直接拉着五姐儿到了太太跟前来,说杯子摔坏了一只的事情。 季衡从外面回来,就正好听到六姨娘那略微尖细的声音,“这可是老爷赏给妾身的,完完整整的十只,现在摔坏了一只,另外九只摆在架子上,都没法放了。要是是另外的东西,摔坏了也就摔坏了,但这却是老爷赏的,又是琉璃的,当初老爷赏给妾身时,就说这一套是十分难得的,烧制的工艺难得,颜色难得,样式也难得,现在却偏偏就摔坏了一只。” 许氏看着六姨娘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一只杯子,在心里冷笑,心想是老爷赏的又如何,不就是一套杯子,贵重又如何,还不是就摔坏了。 许氏面无表情,稳稳地坐在上位椅子上。 她的下手位只坐着四姨娘,三姨娘在张家里没回来,五姨娘身子弱,出了一趟门就又不大好了,许氏也就免了她的请安。 四姨娘听六姨娘将那“老爷赏的”几个字说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边发闷又一边讥笑,不过面上却是她一向的柔和样子。 许氏说,“我之前也见过那套杯子,的确是难得的,但现在也摔坏了,摔坏了也没有别的法子。五姐儿一向是听话的,这杯子是被七郎摔坏的,你也别朝五姐儿发火,以后我看到又有十只的套杯,就送到你那里去。” 许氏这话也算是十分动听了,但是六姨娘却不依不饶,道,“那套杯子十分难得,以后哪里那么容易再找到一套。” 许氏有些烦她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时候,坐在后面椅子上的许七郎起了身,对六姨娘说道,“姨娘,是我的不对,我把那套杯子摔坏了,所以后来有赔一套玻璃花插给五表妹。” 六姨娘坐在椅子上,眉头蹙着,很是尖酸地说,“那玻璃花是看到了的,但是那套杯,坏了一只,就不是整套,相当于是全套都废掉了,一只花插又值什么。” 许七郎是不惯和女人争执的,皱着眉只好不说了。 许氏不满地盯着六姨娘,心想要不是她生了璎哥儿,她那出身,在许七郎跟前是大点生气都不敢的,现在却嚣张成这样。她都完全忘了曾经只是许家的家妓了吗。 四姨娘正想说两句劝劝六姨娘,季衡就从门外面走进来了,许氏一看到他,就不再理会六姨娘,对他说道,“衡哥儿,到娘这里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季衡过去给许氏请了安,又给四姨娘问了一句好,没有理睬六姨娘,回答许氏道,“在宫里陪皇上说了一阵话,也就晚了。” 许氏拉着他的手摸了摸,觉得不冷,这才放开了,道,“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就传晚膳。” 季衡说,“先不去换衣裳。” 说完,就看向了六姨娘,六姨娘被他冷冷的目光看得有点惴惴的,毕竟这是将来的一家之主,她还是很怕他。 季衡走到她面前去说道,“六姨娘,七郎摔坏那只梅花杯的时候,我也正好在那里,他并不是故意摔坏的,只是不凑巧罢了。” 六姨娘不敢像刚才那样尖声尖气,只是嗫嚅道,“但是杯子也是摔坏了。” 季衡点点头,“的确是摔坏了,摔坏了又没法子了,他不是让送了一只玻璃花插过去吗。” 六姨娘直视着他说,“那玻璃花插怎么能和那十只套杯相比,再说,那套杯还是老爷送的。” 季衡一张精致的面容,当冷着脸不笑的时候,就像是画出来的一张画,黑幽幽的眸子让人觉得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惊心动魄,六姨娘看得心里惴惴的,不由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下去。 季衡冷笑了一声,道,“真亏你能说出这话来。那玻璃花插,是舅舅的船队从西洋带回来的,又叫温都里纳,色泽莹美,在光下会闪烁星星一般的光芒,更难得的是,那金星玻璃花插,是两件组合在一起的,设计巧妙,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父亲那里也没有的。如若你觉得那金星玻璃花插抵不上那套套杯,这也没什么,将那花插还给七郎,我明日就能找出一只和摔坏的那只菊花杯一样的琉璃酒杯,给你也就是了。” 季衡这么一说,既说六姨娘没见识,又说了那套套杯也并不是独一无二,还将许七郎送到她那里的好东西要拿回去,六姨娘被堵得面色发红,最后只好硬撑着说,“老爷送的,无论好坏,在妾身心里,都是好的。” 季衡没理她了,直接对许七郎说,“让莺儿去把那套花插拿回来。” 许七郎在心里发笑,应了一声之后,直接出去叫丫鬟去把花插拿回来了。 六姨娘咬碎了一口银牙,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好对着许氏行礼说,“太太,那妾身就先回去了。” 许氏看儿子把六姨娘给说了一顿,心里高兴,道,“回去吧。天气变凉了,让养娘丫鬟们好好注意着璎哥儿的身子,璎哥儿要是这时节病了,老爷过阵子回来,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六姨娘咬着牙应了,也就瞥了五姐儿一眼,五姐儿赶紧也给太太四姨娘和季衡他们行了告退礼,跟着六姨娘走了。 六姨娘走后,季衡也没多说,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去,让荔枝伺候着换衣裳。 而四姨娘则在许氏跟前说,“老六这样,真是没个样子。” 许氏哼了一声说,“还不就是生了个璎哥儿的缘故。” 四姨娘又和许氏讲了几句话,也起身告退了。 晚饭后,许七郎和季衡都坐在许氏这边的稍间榻上陪许氏说话。 许七郎硬是要赖在季衡的身边,和他坐在一起,问他,“今天皇上又微服来找你?我在院子门口看到侍卫,就知道是他来了。” 许七郎说起皇帝来,还是挺兴奋的。 许氏也一脸疑惑地看着季衡,大约是想知道皇帝微服前来是有什么事。 季衡说,“是朝中的事情,没法说。” 也就不说了。 之后,他就让许七郎先去自己那边房里等自己,他要和许氏说几句话。 许七郎于是就起身先走了,许氏便问,“这是有什么事?” 语气里有些担忧的意思,应该是她知道皇帝虽然年岁小,但是那份心智却是一般成人也没法比的,皇帝既然微服来了他们家,定然是有要事。 没想到季衡却说,“母亲,今日皇上说,先不要给三姐说人家,他以后想选三姐入宫。” 许氏吃惊了,虽然家里几个孩子都知道三姐儿想进宫,但是许氏却没怎么在乎过这个庶女,便完全不知道三姐儿的心思。 许氏虽然很吃惊,但是也没有想太多,只是问,“你父亲那里,他知道吗。” 她这样问,是以为以前皇帝就对季大人表达过这个意思了。 季衡道,“父亲应该不知道,等父亲回来,也给父亲说一声。” 许氏一听,就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说,“你父亲恐怕得高兴地日日里往老四那里去。” 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在孩子跟前这么说,便又加了一句,“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用再操心三姐儿的婚事了,也省了事。” 季衡笑了笑,坐到许氏的旁边去,拉了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道,“怕是只会操心地更多,等皇上立了皇后了,恐怕得请教导嬷嬷来专门给三姐教导宫里规矩。再说,父亲也不定就会高兴,有太后现在的例子,皇上恐怕不会太欢喜自己后宫的娘家。” 许氏也想到这个了,她叹了一声,问,“皇上怎么就想到要你三姐入宫。” 说到这里,她就盯着季衡看,“你可不是会在皇上跟前说你三姐的人。” 季衡不想将三姐儿毛遂自荐的事情告诉许氏,以免许氏对三姐儿有意见,就说,“皇上也许是想更进一步拉拢父亲吧。” 许氏深思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第七十八章 季衡没有自己去给六姨娘找那么一只梅花杯,而是许氏让下面铺子里的管事给找了一只,果真只是半日就找到了,不仅能够和六姨娘那一套配在一起,而且比起原来那只梅花杯,还要别具一番韵味一些。 其实之前许氏就可以说找一只来配给六姨娘就行了,但她当时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看六姨娘坏了一只杯子就怄得吃不下饭,她也正好看笑话,心里舒爽——一个姨娘,即使以前还是在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里被TJ的,但也实在是没气量和见识,一只杯子也那么看得上。 她那么不咸不淡地劝了六姨娘,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诚意,虽然她说了以后有套杯给六姨娘一套,但是她要是不给,六姨娘难道还专门到她跟前去要。 不过后来季衡说要配一只给她,许氏才让了人去找罢了。 季衡没有闲心管家里的这种乌七八糟的家事,他第二天就和林敏将军忙碌起来了。 吴王在路上,自然是有人想去救他的,押送他及其家眷的军队,就迎接了好几拨暗袭。 所以在接近京城,只有一天路程时,这时候押送军队已经放松下来了,而且放松得很厉害,于是营救的江湖人士趁机而上,想要救出吴王及其家眷。 但是在这混乱之中,吴王却不小心被乱箭射死了。 一同被乱箭射中的还有吴王的嫡长子杨钦瀛,虽然他当场并没有死,却也救治不及丧了命。 吴王及其世子在路上被救反而出事被乱箭射死之死,在朝中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波,因为只要有点脑子的,就知道此事恐怕是出自皇帝的授意,故意让他死在了路上。他会死这么早,不过是有人上书说不应该处死他罢了。 小小年纪皇帝不动声色的狠,朝臣们也算是见识到了,哪里还敢拂他的逆鳞。 九月上旬,雍京城里,已经彻底冷下来了。 吴王和长子在被押送进京途中被乱箭射死,因他们叛乱,吴王早就被撤了藩王爵位,也早被皇帝革除了宗室的身份,于是,两人即使身份高贵,也不能得到厚葬,但是皇帝为了他的仁慈的名声,并没有将此二人鞭尸泄愤,只是让随意葬下了,就葬在了京城边上的一座山上,不过刚葬没有多久,就有人去盗走了两人的尸首,于是这两人最终是葬在哪里的,却是不可考了。 吴王的家眷以及随他一起造反的,或者已经在当时就被处死了,没被处死的,此时也都被关押在了京中牢里。 有身份能进诏狱的,除了行刺皇帝的杨钦济,就是吴王的第三子杨钦治,吴王还有个小女儿,叫杨钦芙,在吴王投降后,说想见一见早就被俘的家眷时,这个小女儿,连带着他的侧妃,就被他授意,她的侧妃亲手杀死了这个小女儿,自己也撞墙而死了。所以吴王家眷,此时还活着的,只剩下杨钦济和杨钦治。 吴王身边的几个得力臣属,皇帝还需要他们有作用,病没让他们出事,押进京后就被直接关进了诏狱。 而吴王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皇帝并没有追究,二女儿香安郡主杨钦萱只是在被除掉封号后被赵家看守在了家里,不允许出门一步。 而吴王早年就出嫁的大女儿,只是被除掉了郡主封号,生活没有别的影响。 皇帝之前受够了杨钦济给他下毒的苦,那毒因为量小,只是让人衰弱,皇帝并没有因此而死,但是他却是怕死的,觉得自己可能会死的恐惧,就够他难以忍受的,所以,他对吴王一家,实在是痛恨,对杨钦济,就更是痛恨了,毕竟杨钦济还刺杀了他,甚至让季衡受了伤。 朝廷里大臣们吵了一阵子之后,也就拟出了对吴王这一脉的最终处置办法。 在处置之前,皇帝亲自到了诏狱来看杨钦济。 诏狱恐怕是雍京城里最阴森的地方,这里不知道死过多少含恨的人。 皇帝这不是第一次来,但走进诏狱大门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地蹙了一下眉。 才九月,他就披了狐裘披风,这才进了诏狱那阴森森的大门。 杨钦济的牢房在最里面,要说,他还是个孩子,并不用关押在这诏狱的最深处,但是皇帝恨透了他,就要让他在这最深处,让他知道,他在死之前,便不能再见天日。 皇帝其实已经早没有了孩子心态,杨钦济小孩子把戏的小打小闹,他是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的,他本来也可以不恨杨钦济,他要恨的是想夺他皇位的吴王,是心狠手辣并且要了他娘亲性命的太后,杨钦济一个小孩子,还不足以让他将恨这种深沉的心思放到他身上。 但是,皇帝就是恨他,只是因为他处处欺负季衡,之后还刺伤了季衡。 现在对他来说,季衡在他心里的位置,比他当年亲娘有过之无不及,皇帝又怎么能不恨伤害了季衡的杨钦济。 杨钦济早就被折磨得没有了活下去的心思,只想早点死,但是皇帝却让狱卒给他吃了全身发软的毒药,让他连咬舌自尽或者撞墙而死的力气也没有,于是就只能那么不人不鬼地熬着,熬到解脱的那一天。 皇帝在他胳膊上刺出的伤口,早就腐烂了,但是没有人给他用药包扎,于是就这么熬着。 皇帝的亲卫拿着牢房的钥匙,开了最里面这一间牢房的门,四个侍卫进去之后,在里面多点燃了两盏烛灯,然后才请皇帝进去。 皇帝被牢房里的难闻的气味熏得直想用手巾捂住口鼻,但他强忍着没有这么干,只是沉着脸皱着眉,他进去后,站在了牢房中间,看着牢房角落里的那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枯瘦的人,也才几个月而已,杨钦济已经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一个侍卫要上前将杨钦济拉起来,皇帝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动,他自己走到了杨钦济跟前去,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盯着他看。 杨钦济一头乱发遮住了面容,皇帝就伸手将他的头发给拨开了,杨钦济毫无反应,他拨开他脸上最后几缕发丝时,杨钦济突然张嘴,将皇帝的手指咬住了。 皇帝身边的侍卫马上就要上前打杨钦济,皇帝却抬了另一只手让他不要,他自己捏了杨钦济的两颊,然后将手指抽了出来,杨钦济根本就没有力气,他的手指甚至没有咬出一点印子来,只是皇帝觉得有点恶心,于是,他抬手给了杨钦济一巴掌。 杨钦济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无力,却黑幽幽的像个幽深的怨怒的古井。 皇帝说道,“朕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过几日,你就要被处斩了。” 杨钦济似乎是松了口气,毕竟总算是不用再活了。 皇帝看出了他的意思,就又笑了笑,说,“你父亲和你大哥,在押送上京的路上就被乱箭射死了,这事,你恐怕不知道吧。你被处斩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人,你见不到你的父亲,也见不到你的大哥,你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去死,你说,你多可怜啊。” 杨钦济果真是动容了,他想要恶狠狠地骂皇帝,但是却没有力气骂人,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活,磨掉了他生而为皇室的所有矜贵和尊荣,甚至磨掉了他生而为人的志气,他只剩下了对亲人的一点牵挂和想解脱的愿望。 皇帝又看了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杨钦济一阵,就站起身说,“好了,朕同你之间的恩怨也就完了。朕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你不值得朕惦记。” 他的确是要放下这事了,还有太多事情要他做。 那些之前收受过吴王贿赂的朝臣,他们看吴王完蛋了,自己并没有受到牵连,恐怕都在心里松了口气吧。 皇帝想着,眯了眯眼睛,他也不想这时候就处置他们,因为,他还有的是时间。 皇帝又去看了吴王的第三子杨钦治,老早皇帝就知道这个吴王第三子是个病秧子,但是没想到的是,他一路被押送上京,又被关押在诏狱里,他居然还没有死。 杨钦治只有十四岁,和皇帝同年。 他身上戴着镣铐,坐在木板床上,皇帝进去后,他就抬起头来,朝皇帝看过来,两人之前都没有见过,皇帝虽然穿着一身便服,但是杨钦治一看到他,也就知道他是皇帝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默默坐在那里。 皇帝盯着他看,杨钦治也是和杨钦济一样,早就被折磨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皇帝看了他一阵,突然就觉得怪怪的,问了一句,“你请封郡王时,当时朕在文书里加了一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话吗?” 杨钦治在那一瞬间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讶,然后似乎是苦思了起来,发现皇帝沉着脸盯着他,他就突然说,“成王败寇,既然父王败了,你要杀就杀吧。” 皇帝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道,“这个定然不是真正的杨钦治,让彻查。” 皇帝此话一出,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定要查出个真相来的。 季衡得了个御前行走的身份,第二天进宫,就问起皇帝吴王第三子被掉包这件事,“皇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皇帝便将当时的问话同季衡说了,季衡愣了一下,道,“他真不是?” 皇帝道,“朕知道吴王这第三子从小就病弱,这是不作伪的,他能够从江苏熬到京城来,已经让人觉得惊讶,而他在牢里,也没有说病了,那定然就不是真正的杨钦治。所以朕那么试探了他一句,他根本就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定然就真是假的了。” 季衡道,“现下要找出真正的杨钦治来,却不是易事,不过他即使逃走了,也于大局没有任何作用了。” 皇帝道,“虽如此,朕在这时候还被吴王算计了这么一次,心里总归不舒坦。” 季衡笑了笑,说,“皇上,干嘛因为这事心里不舒坦,吴王这个心头大患都被除掉了。” 皇帝看到季衡的笑容,又想到他被杨钦济刺伤的事,就将他的手拉了过去,捞起他的袖子,看他曾被刺伤过的胳膊,胳膊上的伤可不像当初脸上那么一点,即使用了最好的药,现在上面依然是很长很明显的一条痕迹。 皇帝看后,眼神就又深了起来,季衡赶紧将自己的胳膊收了回去,用衣袖掩好,轻声道,“早就没有事了。” 皇帝还是十分心痛,眼睛似乎都湿润了。 季衡只好赶紧转移了话题,“赵世子有说什么时候回京吗?” 第七十九章 皇帝知道季衡的心思,季衡心里只是将两人当成君臣关系,所以,他不愿意在自己跟前显露他立下的功劳,以免会让自己觉得,他是个挟恩的人。 皇帝不知道季衡为什么时时都要如此谨慎,不由心里有些憋闷,又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痛,他握着季衡的手,没有直接应他那句问话,而是说道,“朕会一直记得你舍身护朕的事情的。” 季衡略微诧异,已经一丝不苟地回答道,“那是微臣的本分。” 皇帝看季衡是不会说什么心里话的,他想听季衡的心里话,却又没有办法逼迫他,只好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表哥大约要十月、十一月才回。” 目光又转到季衡脸上,他知道季衡同赵致礼私交不错,这让他心里略有些吃味,嘴上也说,“怎么问起他来。” 季衡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而且也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深意,他怕心思深沉爱多琢磨的皇帝乱想,认为自己和赵致礼之间有什么过深的交往,而皇帝都是忌讳臣子们过度结交的,就赶紧找了个理由解释道,“是微臣想着他回来的时候,微臣父亲也就该回来了,最近母亲一直想着这事,所以我也就问一问了。” 皇帝似乎是松了口气,又说,“季大人是朕之肱骨,又是你的父亲,朕是十分信任的,所以才让他在江南处理吴王之乱的后续事宜,但是却让他和家人分离,朕心里也很不安了。” 季衡知道皇帝很善说场面话,就道,“父亲的心里,一定认为为皇上办事应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这对他,定然是好差事,他心里不知多高兴呢,这是皇上您信任他啊。” 季衡这句话带着很多诚意,让皇帝笑了笑,他现在愁着,不知道是该让季衡和自己十分亲昵,还是希望他能和自己有点距离。 皇帝心里矛盾,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在现在朝中事务繁多,他纵有万般儿女情长,也是要压下去的。 林敏在外带兵多年,是文武全才,自从召他回京后,皇帝在让他为自己办了几件事情后,就对他十分信赖,让他和季衡一起从禁军中选拔人才,组成皇帝亲卫,而且还暗地里招募了死士,编成黑骑卫,做不能见光的一些事情。 皇帝现在还不能掌管内库,组建黑骑卫的银钱全由季衡筹措,皇帝便让季衡将这一份账本定期拿给他看。 皇帝知道这些银钱全是季衡母亲给季衡经营的产业所得,季衡全都拿了出来,不由一边在心里感念季衡的好,一边又有些羞愧,而且认为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亲政,能够自己掌握内库。 杨钦治被掉包这件案子,查来查去,只查出关在诏狱里的果真是假的杨钦治,真的杨钦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在杭州时,就已经被掉包了。 杨钦治因从小体弱,养得比女孩儿还要深,见过他的人很少,所以将他掉包,保存下吴王一脉的血脉,大约是最易的事,吴王当初说不得就是这么想的。 皇帝因杨钦治之事十分气怒,受迁怒的是吴王府的臣属和奴才们,本来这些人只是被流放就行了,后来却又杀了不少。 杨钦济被处斩这一天,京城里很多人都去看了,监斩的是刘阁老刘则鸣,还有刑部侍郎贝洪默,担心有人劫持法场,禁军统领林仪亲自带兵一路押送。 季衡那一天一大早就进宫了,他知道杨钦济是这一天被处斩,本意是想去看看的,但皇帝宣他早早入宫。 皇帝一大早起来就在处理政事,将内阁票拟的所有奏折都再仔细看了,而且还会自己写上批复,写批复前,会和季衡商量一二。 季衡说话做事都十分谨慎,特别是在和皇帝商量政事的时候。 早上进宫时,雾气淡淡地绕着宫城,很快,天上就开始下雨了。 皇帝和季衡待在勤政殿温暖的正殿西暖阁里,倒没发现外面下雨了。 宋太傅在午时前会来给皇帝讲一阵课,他不得不感叹皇帝的好学,一切时间都抓住在做事,这让宋太傅十分感动,所以尽心。 宋太傅身上带着一层水气,皇帝对他赐坐后,就问,“老师,您的衣裳怎么湿了。” 宋太傅起身躬身回答,“外面在下雨了。” 季衡走到窗户处去看了看外面,发现果真是下雨了,不过雨很小。 皇帝便唤了张和生进来,张和生是荷叶儿的大名,现在皇帝在掌权了,他的身份也高了起来,连皇帝都直接叫他大名了。 “你带老师去擦干衣裳,让人端姜茶来给老师驱寒。” 宋太傅赶紧谢了恩。 宋太傅讲了半个时辰课,也就告退离开,皇帝又赶紧让用宫轿送他出宫门,以免他淋雨。 皇帝对宋太傅的体恤和优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而早早就向着皇帝为皇帝谋权的季家、林家、徐家,现在都是十分风光,皇帝手段虽狠,却是对着敌人,对着自己人,也是完全不吝好的。 京里有些人私底下传言吴王及吴王世子虽然下葬了,又被盗尸,之后朝廷虽然追查了此事,但也只将此事归结到吴王余党所为,没查出所以然来,就草草结案了,其中因由,是那尸是皇帝让人盗的,而且尸首是被扔到乱葬岗子上去了,有些人甚至将此事传言得有鼻子有眼,说谁谁在乱葬岗子上还看到了穿着王爷服饰的尸首,或者是看到了吴王的阴魂在乱葬岗子上不散。 总而言之,就是皇帝虽小,心却够狠。 这震慑效果让朝廷中的大部分臣子不敢轻举妄动,而且皇帝的势力几乎是瞬间就壮大了,本来他就是正统,现在大家看到了他的能力,自然都赶紧扑了上去想讨他欢心,于是,从吴王事情落幕,朝中一边在商讨皇帝大婚之事,一边就在商讨皇帝亲政之事。 宋太傅离开之后,季衡就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小雨,这窗户只有很小一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小雨淅淅沥沥,天空灰色,整个宫城都像被笼罩在这灰色里,让人觉得压抑。 皇帝没有叫他,走到了他的身边来:“在看什么?” 季衡要躬身行礼回答,皇帝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动,季衡笑了笑,小声说:“看外面的雨。” 皇帝也从那小小的玻璃处往外面看了,看了之后就要拉着季衡出门,走到门口,又赶紧让张和生给拿了季衡的披风来,让他披上后,两人才出了正殿大门。 勤政殿的正殿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前面是一片小广场,一直往前通向宣政殿,站在勤政殿前丹墀之上,可以看到这被烟雨迷蒙住的宫城,巍峨高耸的宣政殿,在更远处,还有宫里最大的最宏伟的太极殿,殿宇雄浑,城墙巍峨,角楼高耸。 这是整个大雍最巍峨而恢弘的地方。 皇帝从张和生手里接过伞,撑在两人头顶要带着季衡往前走,季衡愣了一下,道:“皇上,让微臣来撑伞吧。” 皇帝一笑,握着伞挡开了季衡要来拿伞的手:“你比朕矮这么多,要怎么撑。” 季衡也笑了笑:“还是可以的。” 皇帝没把伞给他,就自己撑着带着他走下台阶,季衡没问皇帝想去哪里,只是被他拉着往前走。 张和廷带着另外几个太监,又有侍卫跟上,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 皇帝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季衡的手,走下台阶,穿过烟雨走过小广场,又绕过了宣政殿,一直往外面走去,季衡有些惊讶了:“皇上,咱们去哪里?” 雨稍稍大了一点,皇帝怕季衡淋湿,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说,“你跟着朕就好。” 季衡不好再问,皇帝带着他,一直上了东南角的城墙角楼,高耸的城墙上,角楼有五层之高,皇帝将伞扔下,拉着季衡爬上角楼的楼梯,角楼修建得巍峨而精致,飞檐斗拱,雕龙画凤,一直上了顶楼,皇帝拉着季衡站到了窗户边上去,从这里看出去,宽阔的护城河绕着,再向远处,是京城一层层向外展现的鳞次栉比的房屋,房屋在这初冬的雨里,静静地安详着。 跟着皇帝和季衡而来的宫人侍卫们,在检查了楼上没有危险后,就退到了下面一层去。 皇帝和季衡两人站在那里,他突然从季衡身后抱住了他的肩膀,两人身高正好,他比季衡高了大半个头,这样搂着他,嗅着季衡身上带着淡淡湿气的体香,他欢喜又克制着。 季衡想回头看一眼皇帝,但是动不了,就只得任由皇帝这么抱着他。 皇帝说道:“君卿,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得很远。” 季衡点点头:“嗯,是啊。” 皇帝又说:“这是朕的江山,虽然朕还没有握稳,但是,有一天,她会完完全全在朕的手里。”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浩浩情怀和激昂的斗志,能够效忠一个这样的君主,自然是十分幸运的,季衡恭敬地道:“是,皇上是天下之主。” 皇帝笑了一下,他将嘴唇在季衡的发丝上贴了贴,季衡感觉不到他这动情的逾矩,皇帝继续说:“朕拥有了她,就得好好待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朕得将这话记在心里。这是父皇留给朕的江山,朕得好好地治理。” 季衡说,“天下能有皇上这样的明君,是百姓之福。” 皇帝声音放柔了,“你总说这些话逗朕开心。” 季衡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道,“这是微臣的肺腑之言。” 皇帝将季衡的身子突然转了过来,手按住他的肩膀,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季衡的眼睛很黑,他深深地望着他,“君卿,你能一直陪伴在朕的左右,一起治理这天下吗。” 季衡心里惊讶,又受宠若惊,赶紧要下跪,但是被皇帝紧紧拉住了,他说道,“微臣定然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皇帝伸手将他拉向自己,紧紧抱住了他,季衡没敢挣动,他听到皇帝在低声说,“这时候,是行刑的时候了。” 看来皇帝也是记着这件事的。 看来皇帝也并不是无心,要处斩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那只是奏折上的一个名字,但是要处斩一个相处了大半年的人,总归心里的感受不同。 季衡似乎的确是听到了午时三刻的钟声,眼前出现杨钦济无数次在他面前那倔强又不逊的神情。 他的心沉了一下,要陪伴皇帝,是要见惯这样的生死的。 第八十章 赵致礼是在十一月中旬时回的京城,他一马当先,将下属们和大部队扔下了,自己先进了京,回家仅仅是换了身衣裳就直接去了皇宫。 皇帝得知他回来了,带着季衡到宫门口迎接他。 大冷天,赵致礼也一路骑马,在丹凤门前飞身下马,华丽庄严的华盖之下,皇帝披着厚厚的明黄披风站在那里,旁边则站着裹在宝蓝色披风里的季衡。 赵致礼下马后就要过去跪下,皇帝赶紧上前扶住了他,道,“你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比什么别的话都让人心中感动。 赵致礼道,“是,皇上,微臣不辱皇命,事情办好回来了。” 皇帝拉着赵致礼的手,说,“走,你得随朕先进宫,咱们好好喝几杯酒,朕才能放你回家去休息。” 赵致礼笑起来,“我也早想宫中藏酒的滋味了。” 他随着皇帝往前走,季衡跟在侧后方,他就又去看了季衡一眼,这么大半年过去了,季衡并没有什么大变化。 季衡对着他笑了笑,甚至还眨了一下眼睛,赵致礼不由也笑了,只要看到季衡,不知为何,他才踏实地觉得,这的确是回来了。 经历过吴王之乱,在最前线的赵致礼,和大半年前的他有很大的变化,他又长高了,而且健壮了很多,皮肤被晒得有些黑,眉峰入鬓,眼睛深邃又黑亮,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明明是去打仗去的,没想到身上并没有带着血腥的煞气,反而让人觉得他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单纯的傻气,以前的那种飞扬跋扈也是完全隐而不见了。 这样的赵致礼,是真的完全长大了吧。 能够将骨子里的东西也隐藏起来的人,才是真的厉害了。 季衡深吸了一口气,赶紧跟上了前面的两人,这时候,皇帝却突然转过了头来看他,说:“君卿,你怎么走到后面去了?” 季衡微微笑着,他知道皇帝的意思,所以有些无奈,只好走到皇帝的身边去,于是皇帝一手拉着赵致礼,一手拉着季衡,在宫人和侍卫的簇拥下往勤政殿走去。 季衡不得不觉得皇帝的这种行为很孩子气,但是谁叫他是皇帝,别人还不好说他不要这么孩子气了。 在勤政殿正殿西暖阁里,季衡看赵致礼要和皇帝说机要问题,他就赶紧去避了嫌,人到了外面去。 皇帝转了个眼就没有看到季衡了,他明白这是季衡故意避开了,愣了一下后就放开心,对赵致礼说,“你在江南,有查到杨钦治的消息吗?” 赵致礼道,“皇上发现被押进京的杨钦治是假的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微臣已经让人在江南一带查了,却没有什么消息,说不得他在之前就被护着出海了。” 皇帝皱眉道,“斩草不除根,总会有麻烦的。” 赵致礼眼神也沉了一下,“只能慢慢再找了。只是,皇上,吴王和世子都已死,留下了个杨钦治,料想他也翻不起什么浪。在他身上花太多人力物力倒是不值。” 皇帝点了一下头,“君卿也是这个意思。现下朝廷中事情还多着呢,这事就先按下。” 他说到这里,就又对赵致礼笑起来,“那江南一带之前依附吴王的富商巨贾,事情处理好了吗。派去的赵之翰,和季大人一起查处此事,现在季大人还没有回来。” 此事涉及到季衡的父亲,赵致礼虽然在以前一向是眼高于顶飞扬跋扈,心思却也细,他哪里不知道皇帝对季衡不一般,他虽然没把这个往爱慕这个词上去想,却也知道对待季家的事情,就该慎重些。 所以,他说道,“季大人老成持重,又做事老辣,行事果断,他一直在刑部做事,对大雍律法十分清楚,江南一带,之前依附过吴王的富商和官员,想来他都知道怎么办。” 皇帝道,“朕是十分看重季大人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就没说了,赵致礼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在路上时就已经好好斟酌了此事,但至今没有一个完全之策,此时他也只好说道,“皇上,微臣在江南时,也看出来了,赵大人和季大人,是面和心不和。” 皇帝派了两个钦差处理江南一带的后续事情,吴王在江南经营多年,虽然这一仗打得很费钱,但他定然还有很多余钱的,毕竟,他当初可是想打进京城的,最后一个月就兵败了,即使军费,也还剩了不少;除了吴王这里,还有就是江南一带依附过吴王的官员和商贾,这些人,也都是要处置的,军队一直驻守江南,也是要处理好这后续事务。 这两个钦差,赵之翰是阁臣,而且是老臣,据皇帝所查,他在之前并没有接受吴王的收买,一向是兢兢业业,却又并不太出头;季大人季道恭,则是个实干派,而且妻子有份大嫁妆,倒不至于见钱眼开,而且,他自己也该知道,办好了此次的事情,他回京就会得到加官进爵的封赏,应该会大公无私地好好办这事。而且,赵大人和季大人,面上虽然平和,私底下却有些芥蒂,两人不至于同流合污一起欺瞒皇帝。 杨钦显是将一切都算好了后才定下的钦差,他觉得这是万无一失的,但是,事情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办得顺利。 杨钦显虽然是皇帝,但一惯是穷,所以眼巴巴想着季大人从江南搜刮银钱回来充实他的内库和朝廷的府库,季大人倒是送了一些银钱回来了,却远远没有小皇帝想的那么多,而且,赵大人又发回密函,说季大人有徇私之举。 皇帝是不想季大人犯错的,因为他是季衡的父亲,而且,他的确是非常需要仰仗他,但是,季大人要是真的徇私枉法,他也不能完全不往心里去,只是暂时先将此事压下罢了。 皇帝道,“等季大人回了京,看他如何对朕交代,也就是了。” 按下此事,皇帝又问起赵致礼其他事情来,两人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季衡看两人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他本在等,后来一想,也就不等了,同值守的柳升说:“我想赵世子刚回来,皇上同他定然要彻夜长谈的,我留在这里也无事,就先回去了,要是皇上问起,你就帮忙说一声。” 柳升现在是皇帝跟前最受信任的大太监,已经升任了麒麟殿大总管,而且是皇帝的随身总管大太监,风头一时无两,不过他倒是很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并没有就骄矜起来,特别是在季衡跟前时,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笑呵呵的,因为他深知皇帝待季衡非常不一般。 柳升恭恭敬敬地说,“那奴婢去叫宫轿来送季公子您出宫吧。皇上那里,奴婢会好好回复的。” 季衡对他笑着摆摆手,“不必了,我走出去就行了,正好也想走走。” 柳升道,“这天冷,看样子是要下雪,季公子您身子骨可不好,皇上一直交代奴才们不能让您受冷,奴婢可不敢放您走出去。” 季衡有点错愕,最后只好接受了柳升的盛情,乘坐了宫轿出宫。 宫轿走的是丹凤门,丹凤门是大臣们走得最多的门,路上遇到李阁老带着两个大臣去找皇帝上奏紧要事情,看到宫轿迎面而来,因为正好是在宫道上,宫道不是特别宽,李阁老同另外两位大人不得不让路,李阁老作为首辅,即使是太后的凤舆,遇到他,也是要停一下的,没想到季衡乘坐的宫轿直接就要从他旁边走过。 李大人作为首辅这么多年,一直掌管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人还是太后,没想到现在却要给人让路,对方还坦然受之了,李阁老的心里该怎么想? 季衡坐在轿子里,是根本就不知道刚才李大人给他让了路,而引路的小太监,是新提上来的,根本就不认识李阁老,刚才走路又没有特别注意,他倒是侧身给几位大人行了礼,然后就走了。 季衡在宫门口下了轿子,他是个十分知事的人,亲自给了引路小太监和轿夫们辛苦的赏银,这时候,一个轿夫才轻声说了一声,“季公子,方才在宫道上,奴才似乎是看到了李阁老李大人。” 季衡愣了一下,心里马上就明白了,他看向引路的小太监,小太监脸则是一白,“的确是有经过几个大人,奴婢是新被调上来,之前没见过李大人,所以不识,这可怎么办。” 季衡不知这引路太监到底是故意,还是真是无意,只好说道,“如此,的确是我无礼了,之后自当给李大人赔罪,这不关你们的事,不用担心。” 他说完,也就出宫去了,季衡到了宫外的马车驿,他家的马车在这里等他,坐在马车里,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下次进宫,的确还是得带了抱琴一起,至少不会再出这次这样的事情。 季衡这边走了,那边李大人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沉得厉害。 跟着他的一个大人就说,“这轿子里坐的是谁,竟然如此无礼。” 另一个大人说,“要说,我就猜是季府的那个长公子。” 他说完,又讥讽地笑了一下。 李大人没有发表看法,继续往前走,到勤政殿前,那个大人真就问了一个值守的小太监,“方才乘轿出宫的,是谁呢?” 小太监倒是不好多说,只讲了一句,“是柳公公看天气冷,让送了季公子出去。” 李大人听在耳里,就皱了眉。 柳升从殿里出来,对李大人道,“阁老还请到旁边殿里去等一等,皇上还在忙呢。” 刚才被季衡的轿子冲撞了,现在要见皇帝,竟然还要让等,李大人都要气出满腔火来了,面上却只是沉了脸,说,“老臣这是要事,可等不起。” 柳升只好陪了笑脸,说,“那奴婢再进去通报一声。” 第八十一章 皇帝正听赵致礼说着江南一带最近的情况,柳升就在门外恭敬道,“皇上,李阁老李大人带着钦天监的宋大人和礼部的侍郎代大人求见。” 皇帝一听,李阁老既然是带着这两个人,那就定然是说选后和大婚的事。 他看了赵致礼一眼,很想对柳升说,让他们等着,但最终是压下了不耐,对赵致礼说道,“表哥,你在这里候着,朕同他们说完就回来。” 赵致礼虽然是去军队历练了,而且这些日子可谓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毕竟是贵公子的出身,并没有带上军队里军人常有的莽撞,他赶紧起身躬身说,“皇上,微臣先退出去好了。” 他怎么好让皇帝离开,自己在这里坐着。 没想到皇帝却按了按他的肩膀,很狡黠地道,“表哥,你就在这里坐着,暖阁里暖和,朕去外间接见他们,外面比较冷,他们受着冷总会少说些话,朕也就少听些他们的叨絮。” 这种话,自然是对自己人才能说的玩笑话加心里话,赵致礼小时候是偷奸耍滑加坏胚子的典范,即使现在长成人自然也是深谙这些道理,并且丝毫不死板,他也笑了起来,道,“那皇上,微臣在这里等您。” 皇帝这才出去了,出去坐在外间的龙椅上,拿着上面的折子随意翻了翻,又觉得饿了,就问柳升,“君卿呢?” 柳升道:“季公子觉得皇上您和赵世子要长谈,方才就回去了。” 要是别人,皇帝肯定觉得此人无礼,或者不以为意,但是此人是季衡,他想到自己放着季衡在外面等了这么久,不由心疼起来,说道:“外面看着天阴下来,更冷了些,可是用宫轿送他的。” 柳升笑了一下,道:“正是用宫轿送了他。” 皇帝神色这才松了下来,将手里的折子又放在桌子上,满意道:“你做事细致,不用朕提,你就明白,这是好的。” 柳升说,“奴婢在皇上您跟前这么多年了,要是还不能办好事,那奴婢也是白活了。” 皇帝点点头,“是啊,你是跟朕最长久的。” 皇帝又让柳升去送了些点心进暖阁,自己也吃了几块,才让宣李阁老进来。 十一月中旬,京里已经下过几场雪了,天气自然冷,皇帝坐在龙椅上,端着热茶喝,李阁老带着宋柏和代肃岚进了殿里,跪下行了礼,皇帝让他们平身后,并没有及时赐坐,只是说道,“这个时辰了,天又这么冷,老师,你来是有什么要事。” 李大人说,“之前礼部已经拟出了皇后人选,钦天监算了日子,说是必定要在今年内定下才好。” 李大人这么一说,钦天监的宋大人就赶紧上前叨叨絮絮地讲了一大通必须在这一年定下的原因,主要是第二年不宜再算皇帝的婚娶之事。 皇帝根本就不想听这些,但是还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听了,茶杯捂着手,在宋大人说完之后,他就只简单说了一句,“朕已经将折子都送到太后宫里去了,一切事宜由太后定夺就好,你们去请示太后懿旨吧。” 他的声音和话语里带着些不满意,加上蹙着眉头,就更是表示了他对此事拿不定,一切是太后说了算。 李阁老一看皇帝这意思,就知道皇帝是根本不想和太后争的,他说道,“皇上,也该看看您自己的意思。” 皇帝心想,反正又不是自己喜欢的人,自然是谁,他都是不在意的,当然是要将利益最大化,他看向李阁老,叹了口气,说,“此事就这样罢,朕会催促一番母后的。你们先回去吧,这天这么冷,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李阁老还想再说什么,皇帝已经不再听了。 皇帝明白李阁老的意思,他是想让他家的女子入宫为后,虽然皇帝曾经许诺过他,但是,他现在已经选择性遗忘了这件事。 李阁老又带着宋大人和代大人出去了,出去后,李阁老就表达了强烈地不满,他冷哼了一声,又摔了一下袖子。 代大人沉默没说话,宋大人则道,“皇上这还是什么都要看太后娘娘的意思啊。” 李阁老是只老狐狸,哪里没有看明白,皇帝这并不是依然受控于太后,而是故意将太后抬出来,这是要打压他的意思了。 李阁老看着要下雪的天,咬了咬牙,快步往外走了。 季衡回了家,就让人去准备了一份礼,又写了一个签儿,让给李阁老府上送去了,签上并没有写今日乘轿子的事情,只是晚辈对长辈的问候的话。 他觉得李阁老要是收到,就该明白的,毕竟他坐在轿子里,可是看不到外面的,也没有谁说李大人在外面。 要是李阁老要是要将这件事往心里去,他也就没办法了。人愿意原谅一个人的时候,这么点事自然不会在意,要是对方真的在意了,就恐怕并不是因为这么点事。 赵致礼并没有连赶着去找季衡,而是在好些天后,他才写了个请柬,请季衡到他的别院去喝酒。 夏锦并不出门,却是经常让家里仆人出门去打探赵致礼的事情的。 赵致礼先回京的事情并没有在京里传开,在赵致礼的二哥赵致信带着属下回京时,夏锦才得到赵致礼也回京了的消息。 他虽然心中十分惦念,也没有表现得急切,只是在好几日后,才给季衡去了一封信,询问赵致礼的事情。 季衡去赴赵致礼的宴,就带上了这封信。 许七郎也想跟着季衡一起去赵致礼的别院,但季衡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许七郎就只好放弃了胡搅蛮缠的做法,说:“早去早回。” 季衡对他笑了一下,道:“赶紧回屋去吧。外面冷。” 许七郎点点头应了,看着季衡的马车从院子里驶出去了,他才转身回内院去。 到了赵致礼的别院,季衡下马车的时候,赵致礼亲自来接,居然将正下马车的季衡一把抱了下来,季衡十分惊诧,被赵致礼放在地上后,他无奈地对他说:“嘿,你在军中待了大半年,就学了这样的无礼。” 赵致礼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将他往里面院子带,撇了一下嘴,还是当年那个放纵又潇洒的少年,“你还是这么没意思。” 季衡笑了起来,说,“那要怎么才叫有意思。” 赵致礼道:“说起来,我还没见你喝醉过酒,你到我这里来了,今日就不醉不归,说不得你醉了,就有意思了。” 季衡道:“滚你的。” 赵致礼愣了一下就哈哈笑起来,挑眉揶揄他,“你也会骂人了?” 季衡也对他挑了一下眉,没接话。 赵致礼带着他进了内院的正房里间,里面布置得精巧温暖,烧着三四个暖炉,十分温暖。 其中一个暖炉上放着烤肉架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准备好的烤肉,还有酒菜等。 季衡一见到,就说,“你这还真是毫无风雅。” 赵致礼道,“你就是面上是个雅人,骨子里有多俗,我是知道的,咱们也不必装什么风雅了。” 季衡在放着烤肉架子的暖炉旁的椅子上去坐下了,伸手在暖炉上烤火,对赵致礼笑道:“你说我俗,你倒要举个例子来,不然这可真是让我不解了。” 赵致礼想了想,说,“你愿意和我这个人交朋友,就没有比这个更俗的。” 季衡愣了一下,“好吧,你赢了。” 赵致礼似乎对烤肉情有独钟,自己烤肉,季衡就温酒,但他不怎么喝,只说,“我身体不好,母亲是不让喝酒的,不然回去了又要吃药。” 既然如此,赵致礼虽然说得欢快,也不会强迫他。 赵致礼其实是有心对季衡提一提皇帝对他父亲的芥蒂的,但是全说他在军中的趣事,和江南的一些情况了,他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件事。 倒不是他对季衡不真心,只是觉得这事果真是不好说。 两人边说话边烤肉边吃,果真是酣畅淋漓,最后季衡提了一句,“你让我替你照顾夏公子,你这回来了,我想我也就该将人还你了。” 赵致礼愣了一下,“夏公子?” 季衡反应过来,解释了小灵仙改名叫夏锦的事情。 赵致礼本来是一副潇洒而自在的姿态,听他这么一说,动作就慢下来了,拿过一边的巾帕,擦了擦手,状若并不经意,说:“他现在怎么样。” 季衡就简单讲了他的近况,又说:“虽然用了最好的药,以前皇上赐给我的那药膏,我也拿去给他试过了,脸上的伤始终不能全好。脚倒是能够走路的,只是遇到阴雨下雪天,就痛得下不了床。我也让请了很多大夫给他诊治,都说只能慢慢来,和平常注意调养,想要全好,是不行的了。” 赵致礼脸色沉重了下来,觉得对小灵仙不起,他叹了一声,说:“我抽个时间去看看他吧。” 季衡淡淡“哦”了一声,觉得这是赵致礼和小灵仙两人的事情,他作为朋友,将小灵仙交给赵致礼了,他也就不必再管了。 赵致礼觉得和季衡在一起的时候是最轻松舒坦的时候,因为季衡是个心眼通透的人,因为通透,所以不会多说多问,而且,值得信任。 季衡从赵致礼的别院离开前将那封信放到赵致礼的桌上了,即使赵致礼看不到,仆人收拾的时候看到了也会转给他的。 赵致礼送季衡上马车时,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的胳膊,说,“皇上很差银钱花用。” 季衡愣了一下,马车从别院里驶出去后,他才想过来,赵致礼那句话的意思。 他托着下巴,沉思了一路,回去后,就直接让人去请张先生来府上商议事情。 第八十二章 季衡是知道皇帝经济状况的窘迫的。 其一,宫中府库现在并没在他手中,而是在太后的手中,他平常要花用什么都是要申请的,而且银钱上更是拮据,因他每月也是拿花用月例而已。 自然,他作为皇帝,并不需要花用什么,只是,连平常打赏人也很窘迫,就让他十分不满意了,有时候给了谁打赏,还要记在账单上,让去宫中内库取,宫中内库不一定会取给他。 这自然是十分郁闷的事情,大约也是皇帝特别想赶紧亲政的原因之一,至少亲政了,太后不敢过于管他花用。 其二,朝中的国库也十分拮据,特别是和吴王打了这么一仗的情况下。 先皇虽然死得早,而且死得突然,但他却是将死后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朝中政务交由李阁老和另外几位阁臣,李阁老虽然贪婪,但是却也并不是祸国之人,他有要治好一国的抱负;而国家军队,则主要握在徐家,林家,赵家三家手里,徐家和赵家是死敌,不可能对盘,徐家和林家都会好好辅佐新君,皇帝是相信这一点的,赵家无法掌控,但是在另外几派势力的辖制下,赵家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甚至,太后想要罢黜新君,另立皇帝,也是不行的,当时皇帝就有遗嘱,要另立皇帝,除非新君过世,或者是新君实在荒唐,就可以由太后和五位阁老同时同意罢黜他,选宗室子弟进京。 但是小皇帝并不荒唐,所以谁也不能说可以罢黜他。 皇帝这几年还小,政务几乎都由李阁老决定,李阁老除了将国库里的银钱折腾得所剩无几之外,整个国家倒是没出什么事,稳固地在向前走着。 但是看到国库里所剩无几的银钱,皇帝心里就怄得很。 这也是他对李阁老十分介怀的原因之一。 皇帝现下没法子治理李阁老,所以就指望着季大人从江南给他搜刮回大批银钱回来,至少将国库和他自己的内库充盈了,没想到季大人登记造册送回来的银钱远远不及他的设想。 这也是皇帝的郁闷之处。 季衡几乎是日日里跟着皇帝,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所以,赵致礼对他说了那么一句,他就明白过来了,赵致礼是提醒他,他父亲那里恐怕是有些问题的。 张先生这几日没怎么到季府来,而是住在家里。 季衡让人去找他后,就进了内院里去换了一身衣裳,又洗漱收拾一番,准备到前院去等张先生时,许七郎又蹿了出来,“衡弟,你又要出门?” 季衡道,“你这几日怎么这么闲。一直在内宅里晃着,没上课?” 许七郎被他数落了,心里就很不高兴,道,“怎么没有上学,不过是今日早些下了,让自己写一篇时文罢了。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季衡道:“母亲都没管我,你倒管起我来了。我不是出门,是去前院里和张先生说话。” 许七郎这才放心了,说,“哦,那你去吧。” 季衡却顿住了步子,盯着许七郎看,许七郎也是十四岁了,正是身体迅速拔高的时候,而且最近已经在变声,声音倒不至于像公鸭嗓一样难听,但是也距离小时候的清亮的少年音有很大不同。 许七郎被季衡看得有些莫名,问:“怎么了?” 季衡说,“我发现你又长高了。” 许七郎说:“这是自然,怎么会不长高。去年的轻裘穿着都小了,今年的都是新做的。” 季衡轻叹:“那真好,我还要再等两年才能好好长呢。” 许七郎笑起来:“你就这么小也挺好。” 季衡不高兴地道:“胡说。” 许七郎想说本就是这样,但被季衡板着脸就不敢说了,季衡又交代他:“你这时候得每日喝羊奶,不然你骨头长不好。” 许七郎道:“那味道可腥得让人受不了,亏你能喝。” 季衡心想要长高难道不付出点代价吗,他才不想自己到时候太矮,看起来更像个女人,不过,季大人和许氏都不是矮小的身材,想来他应该不会太矮。 季衡不和许七郎多说,就要往前院走,许七郎居然跟了上去,季衡不得不说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许七郎笑道:“知道你和张先生是有要事要说,我是不会去打搅你们的。我只是去西院里,找穆释真玩。” 季衡愣了一下,“他来了?” 许七郎点了点头,“从前面书房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他了,他来看他家姑奶奶的。” 穆释真就是穆真,是四姨娘的娘家侄儿,她娘家也只有这么一个侄儿。 季衡没说话,许七郎就凑到季衡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最近四姨娘在姑姑跟前可好了,应该是想让穆释真来咱们书房上课。毕竟现在的安先生十分之好,经常又有姑父的清客给讲授,张先生还会抽时间去看看。她也是看上这一点了吧。” 季衡沉吟片刻,说,“你想要有个伴一起上课吗?” 许七郎说,“倒是无所谓的,要是你能回来就好了。” 季衡说,“上次我让人去给京里各大赌坊说了,不许再让穆家的那位舅爷进门,但是据说他竟然就跑去些野盘子赌上了,看来这赌瘾真是没法子的。四姨娘想来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就不想管她大哥,反而是看侄儿可以抬举,就想着把家中香火保住吧。” 许七郎道:“看来就是这样了。” 季衡上了前院去,张先生还没有到,他就进书房里又重新翻看了他父亲寄回来的信,信中没有说太多,也没有写江南的那一笔账。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正琢磨着,张先生也就进来了,还听到张先生在对这里管事吩咐,“这里面怎么这么冷,大少爷在里面,就该给准备两个暖盆。” 管事诺诺答应了,张先生已经进了里间来,看到季衡坐在书桌后面,一脸沉肃的样子,给张先生的感觉就是这里坐的是季道恭。 季衡起身对张先生行了个礼,说:“张先生,请坐。” 张先生笑了笑,才去坐下了。 季衡看管事送了两个暖盆进来,又送了热茶进来,就交代道,“出去后看着点,不要让人到这周围来。” 管事知道是机密事情,赶紧应了也就出去了。 季衡这才对张先生道,“江南是富庶之地,皇上将查抄吴王府和那些依附过吴王的官员以及商贾之事交给了父亲,那是对父亲的倚重和信任,但皇上一直是个多疑且没有安全感的人,要是父亲在这件事上出了事,皇上即使这次不说,恐怕心里也会记恨上了。” 张先生是十分聪明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皇上那里已经有什么事了吗?” 季衡点点头,又问,“不知父亲有没有给先生您写私信,有提到江南之事。” 张先生道,“江南之事的难办,即使我不讲,君卿,想来你也是能够明白的。你父亲在给我的私信里,的确讲过这事。他知道皇上是想从江南得一大笔银子,但是,事情却并不好办。其一,是吴王府所剩银钱只有十几万两之事,皇上定然就不会信,吴王府的奇珍异宝虽多,也运上京来了,但是皇帝定然还会猜测这不是全部;江南一带受此事牵连的官员,查处了一大批,也尽皆是抄家处斩或者流放,其实你父亲也说了,此事最是烫手山芋,依附过吴王的商贾,在江南一带讨生活的,之前没有谁敢得罪吴王,这也就实在不好查,怕江南一带再起战火,商贾挑唆一般人闹事。所以此事也只能是往轻了定罪的,他也说,皇上恐怕也是会不依的。” 季衡其实也明白,处理江南之事,这是谁都眼红的肥差,但是也是个烫手山芋。 要是谁说钦领此事的官员没有贪,那是谁都不会相信,他们觉得这是绝佳的中饱私囊的机会。 所以,这是无论怎么,都会落个中饱私囊的名声的活。 而且他家老家就是在扬州,舅父在扬州又是大商贾,虽然在前两年就被他父亲提醒着将家业几乎都往广州牵了,却也难保不会成为朝臣攻讦的理由。 季衡只好叹了一声,虽然季大人作为一个父亲,的确是对他不起,但是作为一个官员,却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季衡道,“我是相信父亲的,但现在难的是要让皇上相信父亲。我看,得给父亲写信,让他再向皇上要第三方监察官前去才行。种种难处,也让他向皇上说一说吧。” 张先生道,“这的确是需向你父亲说明的。不过,你既然在皇上跟前,你何不旁敲侧击讲一讲此事,恐怕比你父亲的上书更有用一些。” 季衡道:“先生,正是我更不好说啊。” 张先生叹了一声,觉得也是。 皇帝要是十分多疑,那么季衡去说,反而让皇帝认为是季大人让儿子这么做的。 张先生便拟起给季大人的信来,季衡在旁边斟酌,最后倒是越来越愁了,伴君如伴虎,不会有比这个更对的话了。 他又想起前阵子,细雨纷飞里,皇帝撑着伞带他上宫城角楼的事情,皇帝抱着他的肩膀,说,让他陪在他身边,一起治理这天下。 能够受到皇帝如此重视,自然是他莫大荣幸,只是现在想来,似乎就又觉得皇帝当时那么说,是想让他回来提点他的父亲,让他不要因为这么一件事情而毁掉将来吗。 越是琢磨,越是捉摸不透,又更心惊,最后季衡也只好不想了。 在对待皇帝这件事情上,他反而想到以前那分桃的弥子瑕和卫灵公的故事,卫灵公喜欢他的时候,弥子瑕做什么都是对的,对他厌烦了的时候,以前对的事情想起来也成了不敬之罪。 季衡不知自己为何就想到这个例子上去,但是这爱重一事,也就是这个道理罢了。 还是那句话,伴君如伴虎。 以前想着入朝为官为国为民是做事,现在才最深切地明白,其实为官更多是做人为臣罢了。 第八十三章 张先生写好了给季大人的信,很快就让人加急送了出去。 皇帝这里却是得到了消息,季府有让往江南送密信过去。 赵致礼才刚约见了季衡,季府就发出密信,这要让皇帝如何想。 赵致礼将他提到的有关季大人的事情,直接告诉了季衡,所以季府才有所行动。 皇帝的确是想要借由赵致礼这样来提点一下季府的。 因为他暂时还完全离不开季大人,季大人是拥护他的大功臣,他只能嘉奖他,不能给他难堪,即使他在江南的处事并不让皇帝满意。 所以反而不如让人提点一下他家,让季大人能够明白厉害轻重,能够做到让他满意。 而季大人之前若是已经有所不敬,中饱私囊,他则是可以当不知道,既往不咎的。 虽然皇帝打的就是这个算盘,但是赵致礼真将此事直接就告诉季衡了,他心里又十分不爽快起来,觉得也许季衡同赵致礼的关系和同自己比起来,要更好得多。 这让他心里醋得很,但又找不到法子来调和一番这个酸味。 季衡回到内院,听到许七郎的东屋里传出笑声来,他就觉得诧异,先去了许七郎的房间里。 许七郎正和穆真在玩五子连珠棋,两人倒是关系好,边玩边说笑。 要说季府里,也真是够无趣的。 其一,是不许请戏班听戏。 其二,是不许请歌姬舞姬和杂耍表演。 其三,是不许赌博。 其四,是不许玩斗蛐蛐儿和投壶之类。 其五,是不许看杂书。 …… 季衡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许七郎却是经常被无聊坏了,其他都能忍住,但是看杂书却是经常偷偷摸摸看。 许氏其实是知道的,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许七郎并没有学坏,也就算了。 所以穆真来了季府,也没什么好玩的,只能和许七郎在一起下棋。 穆真的位置对着门,他先看到了季衡,就赶紧起了身,恭恭敬敬问了安,“大少爷,您来了!” 许七郎也转过头来看季衡,笑道,“你回来了,过来一起下棋吧。” 季衡道:“你们玩吧,我回去看会儿书。” 许七郎过来拉他,“你日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多没意思,咱们来下棋,谁输了谁钻桌子。” 季衡愣了一下,“你这是胡闹。” 许七郎却不以为意,“这算什么胡闹。” 季衡道:“客人好不容易来了咱们家,你就和人赌输赢,无论是你让客人钻桌子,还是你钻桌子,都是没教养,不是胡闹是什么。” 许七郎被季衡说得蔫了一下,因为无奈,于是直接将季衡拉过来箍在了胸前,将他按在椅子上,道,“你总说我胡闹,那咱们要像你一样像个小老头才好了。” 季衡气得红了脸,“你说谁像小老头。” 许七郎看季衡生气了,就只好赔笑脸,说,“我像,是我像。” 因为他没脸没皮,本来被季衡说得很是忐忑而羞赧的穆真,都被他又逗笑了。 穆真是个面白如玉,眉目细致的少年,和四姨娘有那么些相像,是个漂亮人,这么一笑,又露出了点羞答答的意味,让季衡看得心里寒了一下。 不过对方毕竟是客人,他就转而对穆真说,“你来了,住几日再回去吧。” 穆真赶紧道:“多谢大少爷盛情,今日来,只是来看看姑姑的,却不敢多待,一会儿就得走了。” 季衡道,“这么快就要回去吗。用过晚膳后,让府中马车送也是一样,说起来,西城门那边也并不是特别远。” 穆真笑了笑,说,“是怕太叨扰了。” 季衡说:“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呢。” 穆真道:“说起来,前阵子父亲又偷偷跑去赌坊里赌钱,赌坊都不要他进门,说是有人吩咐了,以后再不招待他。而且父亲欠下的赌债,也被还清了,我们家想来想去,也只想到大少爷您,母亲说,让看到您了,一定向你表达谢意。” 季衡倒有些羞愧,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那也只是解一时之问题,不算帮了大忙。真受不起你们的谢。” 穆真道:“大少爷您人太好,一定会有好报。” 许七郎站在季衡身后扶着他的肩膀,被两人一番客气话说得很无聊,“你们可真没意思,就一直讲这些。” 然后,他又朝穆真眨了一下眼睛,穆真有些脸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什么,之后就怯怯对季衡提了一句,“大少爷,释真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季衡知道他想说什么,而且看穆真不断瞄他身后的许七郎,他就知道许七郎是在支持和提点穆真快说。 他说道,“你说吧。” 穆真道,“我之前是在社学里上学,但那里夫子教授实在不大好,要单独请夫子,家中却又窘迫,不知可否上你家里来跟着学习。” 其实他母亲的意思是让他来四姨娘这里,让四姨娘给太太许氏说的,但这么几天过去了,四姨娘却又没有讲。大约是四姨娘虽然一惯是在许氏跟前做助手,心气却还是高的,想要许氏帮这个忙,又一直没有讲出口。 而穆真反而和许七郎说了这事,许七郎一个人在家里书房上学,十分寂寞,很想有个伴,就让他直接来求季衡了。 季衡其实是无所谓的,只要许七郎愿意就行,他说道,“这事好办,我同母亲和张先生说一声也就是了。” 穆真赶紧跪下道谢,季衡要起身去扶他起来,没想到许七郎紧紧地压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他抬头瞪了许七郎一眼,许七郎却嘻嘻笑着不以为意。 季衡知道许七郎的意思,这下穆真跪下行了大礼,自己不将此事上心也不行了。 之后穆真又去了四姨娘那里,道了别之后,被季府的马车送回去了。 季衡在许七郎的房里说他,“你同这穆真也没见几次,关系倒是很好了。” 许七郎说,“也没多好,只是觉得他既害羞又容易脸红,挺有意思的。” 季衡蹙眉道,“你可别起什么歪心思。” 许七郎不解道,“什么歪心思。” 季衡说,“你说呢。” 许七郎被季衡黑亮的眼睛看着,心里一瞬间明白了,他突然像是受到侮辱一般道,“衡弟,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对他有龙阳之好吗?” 季衡瞥着他说,“没有最好。他是四姨娘的侄儿,是穆家的独子,要是有什么事,四姨娘恐怕是不会干休的。” 许七郎这下是真生气了,对着季衡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和季衡发火,最后只是一甩袖子,说,“你就没在心里将我往好处想过。” 说完,人就跑出去了。 季衡说完也觉得后悔了,其实他就是想要警告许七郎而已,在他眼里,许七郎可不是他的表哥,而是他的小弟弟,管着许七郎,那是他的职责所在。 毕竟许氏虽然也会管许七郎,但她平常忙得很,在许七郎身上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而这些内宅之事,前面夫子可不会管许七郎,这个责任也就落到了季衡的身上,季衡是这么想的。 季衡看许七郎跑了,只好出门去找他,找了两圈却没找到人了,问了家里奴才们,竟然说没看到。 季衡知道他恐怕又是躲起来了,想着让许七郎静一静好好思索一下他自己的行径也好,也就没去找他。 等院中华灯光华璀璨之时,坐在晚膳桌上,许七郎依然不在,季衡才吃惊起来。 叫来许七郎的贴身大丫鬟莺儿来问,“你主子呢?” 莺儿也诧异了,“奴婢一直没见着他,以为他在大少爷您房间里呢。” 许氏本来在给季衡和许七郎亲自舀汤,一听就道:“这边却没见着他,赶紧叫他来用饭,不然就得凉掉了。” 结果,到处找了依然没找到。 许七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季衡一顿饭只吃了半碗米饭就吃不下了,他对许氏说,“我今儿下午把他得罪了,他恐怕在生我的气,我去把他找回来。” 许氏说,“哎呀,这个孩子,到这个年纪,是最不好管的了。赶紧去找来吃饭。” 家里到处找了,的确还是没找到,后来莺儿才打探到情况,来给季衡说,“我家少爷出门去了,还是骑马出去的,马厩里的翔子说的他去骑了马就走了,问他去哪里,他谁也没理,就风一般冲出去了。” 季衡脸黑到了底,心想这个孩子是欠揍了。 他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许七郎会是去找夏锦了吗。 季衡让准备了马车,又去兑许氏说了,他要出去找许七郎回来。 许氏很担心,就说,“让下面人去找就是了,天早就黑了,你出门不好。” 季衡道:“母亲,我是乘马车出去,能有什么事。再说,是我得罪了他,怕比人去,他还不会回来。” 许氏只好点头应了,又说了一句,“把他接回来了,我得数落他几句。这么大个人了,到处乱跑。” 季衡对她笑了笑,“今日算是我的错。” 许氏说:“你们兄弟两,也都长大了,有些事我也是不好管的,但是总归还是要和睦才行。” 季衡点头应了,又让许氏早点休息,这才去乘马车出门了。 第八十四章 季衡一路到了夏锦的住处,门房看到是他来了,就非常高兴,“季公子来了?” 季衡没有多说,“七郎在这里吗?” 门房没想到他劈头就问这个问题,不由一怔,赶紧说,“没呢,许公子没有来过。” 季衡看着他,却有些怀疑,便说,“哦。那我进去找你家公子说说话,这天冷了,他身体怎么样。” 门房的神色略有点怪,说,“那容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季衡心想门房居然要进去通报了,以前可没这种事,都是直接请他进去的,他就很怀疑,还以为是夏锦被许七郎央求了,一起来骗他。 他于是就直接进了院子,往内院走去,因为已经是晚上了,这座小院里檐下挂着几盏风灯,风灯是八角宫灯的样式,透出来的光盈盈映着一块地方,倒是将这里映衬得十分幽静。 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丫鬟仆人,抱琴跟在季衡身边,说,“表少爷要是真要躲,咱们还真难找。” 季衡道,“他是皮痒了。” 抱琴没忍住笑了笑。 季衡没有理他,两人已经进了内院,正房堂屋门是半开着,里面是两盏落地轻纱拢着的灯亮着,季衡进了正屋,说,“夏公子,七郎是不是在你这里,你别帮忙藏他了,家里人都在找他。” 才刚说完,迎面和赵致礼撞上了。 赵致礼是从里屋出来的,身上只是草草披上了外袍,而且头发是放下来的。 季衡对着这幅尊容的赵致礼,直接愣住了,而抱琴则是赶紧躲到了后面去,退出了堂屋门。 季衡看赵致礼这样,就知道自己打搅了人的好事,不由心里有些异样,有些窘迫,但也只能用笑容来掩饰,说,“你……你在呢?” 赵致礼似乎也有些窘迫,不过他行动上倒是十分地自然,已经将腰带一系,过来一巴掌拍上季衡的肩膀,说,“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季衡当什么事也没看到,苦恼地说,“我说了七郎几句,他就生了气,从家里跑了,我是来找他回去的,既然你在这里,看来七郎就真没来了。我得去别的地方找去。” 赵致礼皱眉道,“许七郎人也不小了,被你说几句就离家出走,也太不像话,我也和你一起去找吧。” 季衡人已经在往门外退,说,“不必了,春宵苦短,你们自己消磨吧,我先走了。” 说着,人已经躲开赵致礼出了门。 赵致礼很有些不好意思,很想去拉住季衡,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看来季衡是的确十分担心许七郎,这么冷的夜,他跑进来时额头上是有一层细汗的,脸颊也红,身上甚至没有披上披风,也不知道会不会冻到。 赵致礼站在那里,心里有点怅然之感,很快就被房里的夏锦的声音打断了,夏锦在轻声唤他,“世子,季公子走了吗?” 赵致礼回了里间去,“嗯,已经走了。” 季衡回到马车上,想着许七郎能去哪里,就让马车夫再去许大舅在京城的府邸看一看,马车夫驾着马车过去了,不过许七郎并不在,季衡只好又让去张先生家里…… 许七郎在京城能去的地方并不是很多,而且这时候已经关了城门了,他应该没有出城去。 找了一圈没找到许七郎,季衡着急得眉头紧锁,心想许七郎的气性是越来越大,什么也不能说他了。 又觉得许七郎现在十四岁了,正是少年最叛逆的时候,以后到底是该对他严加管教还是该顺其自然呢。 一番思索后,季衡觉得还是只能严加管教,不然许七郎可成不了才。 季衡觉得自己担心他和养着一个儿子差不多,最后只得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抱琴说,“大少爷,咱们先回家去吧,说不得表少爷已经回去了呢。” 季衡皱眉道:“回去了倒是好的,就怕他出事。” 临近年关,京里治安本就会差些,即使增加了巡逻值夜的士兵,但是京城里还是经常出事的。 更何况许七郎骑着一匹好马,又只是个十四岁少年。 季衡担心得心肝都发痛了,心想许七郎怎么就不能省心点呢。 因为找了许七郎可能去的几家,都没找着,季衡只好让马车打道回府了。 刚回到季府门前,却遇到了一个伶俐的青衣小厮,他站在那里,似乎是想敲门,又没敢敲。 现在时辰不早了,季府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连马车道的门也是关着的。 坐在马车辕上的外院护卫刘吉下了马车敲门,又走过去问他,“喂,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抱琴就掀开了马车帘子看,听那青衣小厮很规矩地行了礼,说,“这位大爷,小人来这里是有事的,想找贵府里的许前许大爷。” 许前是许七郎的小厮,许七郎在府中是和季衡一样的主子,他的小厮自然也是大家都认识的,刘吉也认识,就道,“这么晚了怎么来找他,赶快走,不然被府中主子知道了,你和许前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还以为是许前和外面有什么私通。 那青衣小厮却道,“是许达川许公子让小的来的。我没找着许前许大爷,回去却没法交代。” 季衡在马车里一听,心中一跳,赶紧说,“刘吉,让他过来。” 刘吉人高马大,虽然面目慈和也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他对青衣小厮使了个眼色,青衣小厮就忙不迭地跑到马车跟前去了。 抱琴打着马车帘,青衣小厮就着马车上的两盏车灯看过去,只见里面坐着一位十分好看的公子,要说,这青衣小厮见漂亮男子可不少,但是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不由愣了一下,然后听对方说,“你说到许达川,我是他的表弟,有事找我也是一样。” 于是青衣小厮如逢大赦,赶紧将事情原委说了。 原来是许七郎没去任何认识的人的家里,他跑到小桂树街去了。 这大桂树街,小桂树街,都是烟花之地。 在上半年,大桂树街遭遇大火被烧掉了大半条街,而且死了不少人,但是这里很快就又修建好了,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而且因为翻修了一遍,增加了隔断火墙,生意是更好了。 大桂树街上主要是妓馆,小桂树街上却主要是小倌馆。 大雍朝禁止官员嫖妓,这就导致了男风的盛行,小倌馆不比妓馆少。 这也就罢了,很多大族家庭,担心子弟在外面和女人乱生孩子,乱了宗族规矩,倒是宁愿子弟去好男风,甚至在有些显贵家里,在子弟没有正式娶亲之前,家中养着娈童,比起有一大堆通房和纳了妾,更是让人容易接受的事,至少不会弄出孩子来,乱了规矩。 所以赵致礼在娶郡主之前,他说他好玩娈童,没找女人,他家里就没管他。 不过季家不一样,规矩很多,是绝对不能找娈童的,连许七郎都是,许大舅给他送了漂亮的女人来,可没送清秀的少年来。 现在许七郎却往小桂树街去了,季衡气得咬牙切齿,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衡倒不是觉得许七郎好个把南风不好,只是觉得小倌馆里的男人,那可不干净。 许七郎骑着他那匹绝世好马金子一路去了小桂树街,那匹马就惹来无数人的艳羡的目光,老鸨一看,就觉得他是个凯子,自然上前搭讪,将他拉进楼里去了,而且让好好照顾了他的马。 许七郎穿着一身貂裘锦缎,玉冠鹿皮靴,一看就家境不凡,而且年岁小,这个年岁的少年,可受不住诱惑,来了第一次,说不定以后就是常客了,老鸨赶紧拿了十二分的热情来招待。 许七郎没披披风,虽然穿得暖和,但骑了一路马,吹了一路风,又怄了一路气,自然是又饿又冷,这小倌馆里富丽堂皇,温暖又香喷喷的,招待的人又十分热情,于是他就留下来了。 老鸨介绍了红牌流香来招待许七郎,于是许七郎就被晕晕乎乎带进了流香的房里,一番喝酒作乐之后,许七郎才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没带银两。 头上玉冠,身上貂裘,都是价值不菲的,而且那匹马可是千金难求。 但是他总不能将这些东西抵押在这里。 流香倒是个十分懂事的,看许七郎是在借酒浇愁,知道他可能是苦闷了从家里跑出来的,一时忘了带钱,这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就说,让了他身边的这个青衣小厮来他家拿银钱,这样也不至于让许七郎之后在老鸨妈妈的面前难堪。 许七郎可不敢让家里知道自己进了银窝,就吩咐这小厮,说让他找许前就是了。 没想到这青衣小厮根本想不到许七郎那百转千回的心思,看到季衡说他是他的表弟,就直接将什么都和盘托出了。 季衡听青衣小厮说完,已经镇定了下来,他摸了摸身上的荷包,因为在宫里行走,他身上从来不缺银钱,觉得应该够了许七郎的度夜资,他就对在场几个人道,“现在咱们去小桂树街,今日这事,你们就别让别人知道了,不然七郎少不得要挨打。到时候有别人知道了,我就算在你们头上。” 马车夫和刘吉都赶紧应了,抱琴是他的贴身小厮,是最明白保密的,那个青衣小厮一听季衡这么说,略微有些惊讶,赶紧陪着笑带几人去小桂树巷子。 季衡让他上了马车里,小厮先前不敢,看季衡说了两遍,他才上去了。 进了马车里,马车也就缓缓往小桂树巷子去了。 马车帘子放下,马车里一边的壁上格子上的一只夜明珠就发出了盈盈的白光,虽然光线微弱没有烛光强烈,却依然能够将马车里照得挺亮,这让小厮十分惊讶。 车里铺着的褥茵厚而暖和,车壁上的木头一看就是好木头,却不知是什么木,他认识的最好的,就是伺候的主子流香的一只檀香木的小箱子还有他手上戴的一串金丝楠木的串珠,马车里除了坐下的位置,还有能够放下来的一张小桌子,一边的格子上,放着书和其他东西,里面被淡淡的香味缭绕,又很暖和。 抱琴将暖手炉给季衡拿着,然后才问青衣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小厮在京城长大,加上他所在的弘景阁,是一个十分气派而豪华的销金窝,里面的消费群体,都是身份贵重或者豪富之人。 他也算是很有见识。 他知道季府并不一般,但是比起京城里老牌的公侯府还是要差很多,现在看到这辆马车,他才知道,季府比起那些豪奢的公侯府,也并不差。 他没敢仔细打量季衡,只是偷偷瞄了几眼,季衡正沉着脸想事情,但是一张面孔,在盈盈夜明珠的光里,温润如最细腻的凝脂,眉眼如远山烟云,唇红齿白,看得人心里砰砰直跳,青衣小厮甚至没有及时回答抱琴的话。 抱琴只好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青衣小厮这才回过神来,一边想季衡会是入宫做伴读的那个季家大公子吗,京里一直在传言他长得好看才被选进去的,嘴里赶紧甜甜地应了抱琴,“小人叫白芷。” 抱琴又说:“是药中的白芷?” 青衣小厮点头,“正是。” 抱琴又说,“白芷有祛风散寒,通窍活血,生肌止痛的功效,倒是不错。” 青衣小厮笑了笑,说:“大爷您真是好学识,这也知道。” 抱琴怔了一下,“这算什么学识呢,只是翻了几本医书罢了,有学识的是我家公子……” 季衡看了抱琴一眼,抱琴不说了,继而问青衣小厮,“你们那里平常客人多吗?” 白芷很是自满地说,“咱们阁里,分花魁,头牌,红牌,二等,三等,末等,这花魁,一般人是趋之若鹜,却不得见,头牌也是只接熟客,非约不见,红牌可以接一些散客,但也很少接,都是接待熟客。客人说多不能算多,但都不是一般人,每日里不会有人闲着就是了。” 白芷觉得自己说得十分谦逊了,看抱琴,抱琴只是点了一下头,道,“你是什么呢?” 白芷干笑两声,道,“回大爷的话,我就是咱主子外房里跑腿的小厮罢了。” 抱琴愣了一下,“难道还有内外房之分呢。” 白芷说,“自然是有的,内房的要伺候得精细些,小人在外房,就是跑跑腿,拿些东西,上不得台面。” 抱琴又问:“那是怎么就能去内房伺候?” 白芷说,“这,有得主子欢心的,或者长得好看。” 抱琴点头算是明白了,他又去看季衡,心想自己这种贴身心腹,算是内房的吧。 第八十五章 抱琴和白芷说了一路,马车到小桂树街的时候,已经早过了二更了,这时候却正是这条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艳红灯笼,莺声燕语,脂粉香味缭绕。 马车在弘景阁前停了下来,白芷下车后再请季衡下去,季衡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发现倒没太多人,也并不杂乱,便就在这里下了。 白芷说去让仆人来将季衡的马车带到马车院子里去,季衡拒绝了,说,“就这样罢,我马上就出来。” 白芷陪着笑没敢多说。 抱琴和刘吉跟着季衡一起,被白芷带着进了弘景阁里,这烟花献媚之地,取了弘景阁这般端庄的名字,倒是让人觉得诧异。 门口的迎客少年看到季衡等人,就赶紧上前来迎接,抱琴说,“我们约了地方,不需要你们。” 白芷也对几个少年道,“都是我主子房里的客人。” 几个少年,于是就对白芷露出不屑来,对季衡他们倒是热情。 抱琴偷眼看季衡,发现季衡进了这种地方也是十分坦然镇定,正目光淡然地四处看了看,这让他觉得诧异,心想他家主子以前可没来过这种地方,没想到他居然不好奇。毕竟他自己可是好奇得很。 弘景阁,当街是一座三层的高楼,但这里却不是红牌住的地方,白芷带着几人往后面走,琴箫之声在楼里回荡,后面的院子却显得幽静得多。 季衡想着他到过的京城的几个消费场所,见识了这里的富丽奢华,就知道,这天下的有钱人还是多的,京畿繁华,只是国库无银两而已。 季衡想着皇帝想充盈国库的事,这充盈国库,想靠抄家杀人得来,只不过是解一时之急,自然不是长久的法子,他父亲的事情,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在之后和皇帝谈一谈。 季衡被带着从光影迷离的曲廊上走过,从园子里传来梅花的清幽香味,正和人错身而过,抱琴护着季衡不要人碰到了他,没想到带着好几个仆人的一个公子哥,走过去了又突然回过身来,朝几人喝道,“站住。” 他声音很大,将白芷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了下来,那位公子飞快走了回来,他身上带着淡淡酒气,想必不是喝醉,他一把要拽住季衡,惊讶问道,“之前没见过,是新来的吗。” 白芷正要解释并朝季衡赔罪,没想到季衡却已经避开了这位公子的手,望着他说道,“不,我想你想错了,我是这里的客人。” 公子十分惊讶,近距离看着季衡有点目瞪口呆,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季衡已经走了。 他回过神来,就对身边的小厮说,“嘿,去看他是谁的客人。问问这里妈妈,他是谁家的?” 小厮无奈地提醒道,“公子,老爷让咱们回去。” 公子不高兴地道,“赶紧去。” 小厮只好去探查去了。 白芷忐忐忑忑地观察季衡的神色,发现季衡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刚才是动怒了,还是没有,于是只好赔罪,“刚才那位是吏部尚书李大人家的小公子。他是喝醉了,冲撞了公子您,您还请包涵。” 季衡点了点头,说,“我表哥是在哪间?” 白芷赶紧说,“就在前面楼上。” 季衡所知,吏部尚书李敬修。当年是攀了李阁老的亲,作为李阁老的亲信,被破格提拔做了这吏部尚书,这几年倒是没有出过什么大事,不过看他私底下和皇帝的交谈,就知道他早就倒戈到皇帝身边了。 现在朝中官员分为几派,其一就是拥护李阁老一派,还有就是一直都不满李阁老的,不满李阁老的,大多是太后一派的,是赵家的走狗,拥护皇帝的,算是一派,但大家也都是各有心思,这天下熙熙攘攘,不过是为名利。 季衡想,皇帝要理顺朝廷这个烂摊子,就够忙几年的了。 皇帝现在是没法离开他父亲的,只是怕的是,从一开始,他就不信任他父亲了,用完就丢,还是让人心寒。 而皇帝是个多么冷血冷情又心狠的人,季衡是十分明白的。 皇帝从小就生活在恐惧之中,这种人成长起来,或者是胆小怕事,或者就会心狠手辣,遇到会对自己不利的,就不会给人以退路,直接处理掉。 虽然皇帝对他的确是情深意切,但季衡还是不相信他这份少年之谊会长久。 总算是随着白芷上了楼,一边的一扇门是开着的,白芷在门口问候里面的另外一个少年,“白蔹哥哥,许公子呢,他要找的人,我找来了。” 白蔹是个俊俏的少年,瓜子脸,大眼睛,十分可爱,他笑着说,“来了?许公子还在和主子喝酒呢。” 季衡将荷包给了抱琴,说:“你身上的银钱恐怕不够,你拿这个,结算了七郎的花用,我去带他走。” 抱琴赶紧应了,季衡人已经往里间去了。 白蔹本来要上前来阻止,但看季衡虽然年岁尚小,却气势凛然,贵气十足,就不敢上前来阻止,反而去打起了门帘,朝里面说了一声,“主子,许公子的家人来了。” 他是一看季衡不像是仆人,所以才说了家人。 季衡一进里间,入眼就是许七郎坐在椅子里,桌子上是精美的饭菜,还有喝光了的不少酒瓶,许七郎旁边坐着一个一身荷色衣衫的少年,描了眉抹了脂粉,季衡一进去,他就看了过来。 见季衡长相俊美,衣着气度不凡,就赶紧起了身来,盈盈拜倒,“流香给公子问安。” 季衡只瞥了他一眼,上前就去给了许七郎一个耳光,许七郎才刚朝他看过来,就被打得懵了。 季衡是要打得许七郎以后在这种地方出现都没有脸面,所以毫不留情,道,“家里找了你几个时辰了,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你却跑到这里来!” 许七郎本来要捂被打的脸,但是手抬了一半又放下了,他醉醺醺地朝季衡看过去,季衡那一巴掌控制了力道,并不是很痛,许七郎是心里难受,他眼睛里蒙着一层水红色的水光,望着季衡,突然将季衡抱住了,把季衡抱得十分惊讶。 许七郎嘟嘟囔囔地委屈地道,“你来找我了吗?你一向是觉得我没出息,我无论做得多好,你也觉得我没出息。总把我往坏处想。你和赵致礼做朋友,和赵致祥做朋友,受皇上喜欢,就是我没出息,你就看不上我。” 季衡推攘他,“你快放开,跟我回去。” 许七郎抬起头来看他,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就是还认得季衡而已,他突然哭了起来,“我不,我就在这里,在这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反正是看不上我,我就不回去了。” 季衡气得面色发红,“七郎,你是不是还想挨揍。胡言乱语什么。” 旁边流香有点为难,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但是又没有出去,他提醒季衡道,“这位公子,许公子他是醉了,从刚才起,他就一个劲喝闷酒,奴婢去为他准备些解酒汤,如何?” 季衡看许七郎和这个男妓子没有发生关系,心里已经松了口气,这种地方的人,还不知接待了多少客人,这时候可没有现代的性病检查方法,谁知道许七郎来玩一回,回去会不会就染上了病。 他对流香点了一下头,“麻烦你了。” 流香这才松了口气,福了一礼往外走了。 这小倌馆,虽然是做男人伺候男人的生意,但是这个时代的男人,对小倌的审美,同一般同性恋的审美并不一样,他们要求小倌们要美得像女人,动作行为上,也会有这方面的要求,于是流香说话行礼都是女人那一套。 季衡没有过多关注他,看他出去了,他就将许七郎在怀里搂了搂,又拍了拍他的背,道,“你胡思乱想什么,我哪里是看不上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哥哥啊。没有比你好的了。” 许七郎抬头望着他,依然是控诉,“根本就没有,你从来没把我当成哥哥过。” 季衡无奈地叹道,“那你看看你自己的行为,这是做哥哥应该做的吗。你自己胡来,还要弟弟以你为典范,你自己都没有一个哥哥的样子,你说要我怎么办。” 许七郎道,“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季衡伸手摸他脸上的眼泪水,说:“没要你多么优秀,但是至少不要胡来。我们回去吧。” 许七郎却还是摇头,“我不回去。” 季衡于是生气了,拉他起来,“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绑回去了。” 许七郎被他拉了起来,就往旁边躲,踢倒了凳子,他人就往一边倒去,季衡看他醉得不轻,只好把他往一边榻上扶了,许七郎趴在榻上,一场大哭,边哭边闹,“我心里难受着呢。你根本就不明白我。” 季衡被他气得笑了,“你还难受,那谁不难受。”他一天还愁得很呢,在宫里什么时候不是谨慎着的,许七郎在家里一天到晚地乱来,还为赋新词强说愁,被自己骂了一句,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买醉,真是让他气得要吐血。 许七郎从榻上坐起来,看着季衡,“你根本就不明白。” 季衡气得大声回他,“我的确是不明白,而且,我一点也不想明白。你跟我回去,母亲还在等。” 许七郎突然疯了一样,将季衡抓住了,季衡十分惊讶,还没有反应过来,许七郎用他的牛脾气和大力气就将他压在了榻上,季衡气得朝他骂道,“你又发什么疯,赶紧回家了。” 许七郎压在季衡身上,因为喝多了酒,刚才又哭了一场,于是一双眼睛甚至透着血色,还带着一股狠劲儿,嘴里却说,“衡弟,我喜欢你,一直喜欢,喜欢很久了。” 季衡愣了一下,“你怎么感性起来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不喜欢我,是讨厌我吗。” 许七郎将脸拱到了他的脸上去,“是爱慕之情,不是兄弟之情。” 季衡被许七郎一嘴酒气熏得想给他一巴掌,但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许七郎这话给震惊得怔愣住了,许七郎也许只是半醉,所以就那么借机耍疯,吻上了季衡的嘴,说不上是吻,就是又舔又啃,像只小狗一样,亲完了嘴,又在他的脸上胡乱亲着。 季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要将许七郎推开,许七郎却占据着姿势上的优势把他压着,让他很难动弹,而且许七郎下身的小兽早就立起来紧紧地贴着季衡了。 季衡的脑子里简直是炸了一个大炸雷,他非常用力地将许七郎掀开了,许七郎触不及防,被掀得摔到了地上去,发出砰地一声。 季衡满脸通红,衣衫凌乱,头发也乱了,坐起身来后,无所适从,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狼狈。 而许七郎被摔在地上,一时太痛根本动弹不得。 第八十六章 屋里动静闹得太大,加上里间和外间的隔音效果实在是差,许七郎那么一番胡言乱语,外面几个人都听到了。 甚至包括跑来打探消息的李家小厮。 抱琴的脸色发了白,朝房间里的流香、白芷、白蔹他们横道,“管住你们的耳朵和嘴巴。” 他又尖着耳朵听了里面的动静,里面却没有动静了。 抱琴担心出事,只好赶紧去掀开门帘子,唤道,“大少爷?” 季衡正半跪在地上,给被撞了脑袋的许七郎揉着脑袋,许七郎一言不发,紧闭着眼睛,眼泪又在流了。 季衡朝抱琴看了一眼,说,“让刘吉进来,将他背回去。” 抱琴应了后就赶紧出去了。 这时候许七郎才发出了一点声音,“我自己能走。” 季衡叹了一声,“别发疯了。” 看来是自动无视了许七郎的那孩子气的告白。 许七郎突然睁开了眼睛,红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季衡,手也抓住了季衡的手,“衡弟,我知道我这么爱慕着你不对,但是,我是真心的,你会喜欢我吗。” 季衡叹道,“你才多大啊,爱慕,爱慕,就放在嘴边,等你及冠了,再来说这句话吧。你是每日里都和我在一起,所以胡思乱想罢了。你没到二十岁,所说的这些,我是不会当真的。” 许七郎愣了愣,又说,“你是怕我的感情不会长久吗。不会的,衡弟,我知道我的心意。” 季衡这时候伸了手捂住了他的嘴,“别乱想了,咱们还小呢。” 许七郎皱着眉头,只好忍住了,他有点茫然,季衡这话也不算是彻底拒绝,他又心生了希望。 刘吉进来背许七郎,许七郎不让,只是让季衡扶着他了。 抱琴过来对季衡说了一声悄悄话,“付了二百两银票。” 他觉得这是够多了,但也不知道这里的行情到底是多少。 季衡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他扶着许七郎要出门时,流香上前来相送,季衡就又让抱琴给了流香一百两,然后给了跑路的白芷五两银子。 白芷得到这么多,高兴得要不知所措,虽然这是个销金窝,但是对下仆出手这么大方的也很少。 季衡说,“有劳流香公子带我们出去,只是今日之事,还请不要传出去了。” 流香赶紧点头应了,送他们出门。 但是在要下楼梯时,老鸨妈妈却上来了,在楼梯口将他们堵上了,妈妈看到季衡,眼睛就是一亮,说,“这是要走了吗?时辰还早着呢。” 流香上前对妈妈耳语了两句,妈妈笑呵呵地要帮忙扶许七郎,季衡没有让,冷淡地谢绝了。 等季衡带着许七郎上了马车,刘吉前去牵了许七郎的汗血宝马,妈妈还在车外说,“公子若是喜欢这里,请以后一定再来光顾。” 抱琴道,“妈妈请回,今日多谢你们对我家表少爷的照顾。” 妈妈笑着挥着手巾看他们的马车走了。 在马车里,许七郎靠在马车壁上,季衡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还疼吗?” 许七郎点了点头,“摔出个包了。” 季衡没好气地说:“那是你活该。” 许七郎看向他,想到亲季衡时候软软嫩嫩的感觉,又有些心旌荡漾。而且季衡并没有因为此事骂他,让他不由觉得那么做季衡其实没有生气。 那其实是季衡已经气无可气,把他当成一条狗了。 季衡从小抽屉里拿了药油出来,给许七郎撞的地方抹了药油,马车里便弥漫了一股药油的味道。 许七郎闹了一场,痛了一场,酒几乎就醒了。 他从小酒量就好,在流香那里喝得不少,但其实还是没有彻底醉。 季衡说:“回家了,可不能说你去了桂树街,就说你到了我的别院里去了,在那里喝了酒吃了饭,不然母亲恐怕会骂你一顿,而且觉得愧对舅舅。” 许七郎低头说,“嗯。” 他觉得季衡还是很心疼他的。 季衡又给了他一个爆栗,打得许七郎一声惊呼,季衡说他,“就知道乱来,我从天刚黑就出门找你了,看看现在,都快三更了。” 许七郎歉疚道,“对不起。” 季衡说,“明日你拿自己的银钱给刘吉他们做劳苦费,我是不会给你给赏钱的,今日你的花费,你什么时候也还给我,整整花了三百两银子,你就去喝了几杯酒而已,真是过分。” 许七郎赶紧应是,心里却是好受多了。 这边季衡他们走了,那边流香就和妈妈小声叨絮上了,“让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看来那小公子,真是季府的那位长公子了,被选入宫那位。”语气里不免带了点轻佻。 妈妈心想难怪李家公子看了人一眼就来打探,长相上的确是出众的,最难得的,自然是他们这种地方的人完全不可能有的那种雍容矜贵。 她对流香说了一句,“别念叨他了,他虽然也是个以色事人的名头,但那是在皇上跟前,看他看这里的眼神没有,他眼里什么也没装下呢,你好好做自己的本分才好。” 流香道,“妈妈说得对,不过,我哪里敢拿自己和他比呀。” 李公子回到家,才刚进院子,就被他老爹用戒尺追着打,“你这个不肖子,流连烟花柳巷,正事全不干,就知道给你老子闯祸。” 李公子跳着脚地躲,但还是被戒尺追上,他被打得乱叫,哪里有在外面的风流风光,奴才们都不敢看,已经躲开了。 他叫了几声,突然对他爹说,“父亲,父亲,且慢,且慢,我今日给你带个消息回来。” 李大人还是追着他打,最后还是发妻出来,才拦住了,李公子才敢躲躲闪闪上前去,和他低声说了在弘景阁遇到了皇上跟前最受宠的季家长公子的事情。 李大人却是一惊,眼神怀疑地看着他,被李公子拉进了书房,李公子便叨叨絮絮说了经过,自然没说自己是见色起意,只是偶然碰到此事。 说完,李公子还狎昵地道,“那季衡果真是长得好,难得一见的漂亮。不过,看来不止皇上看上他,他家里表哥都对他生了情愫,这种人,就是祸国之水啊,父亲,您说是不是。” 李大人在做官之路上,可说是怎么做有好处就怎么做,也就是典型的墙头草,但是为人却是个痴情种,和发妻关系极好,没有纳妾不说,甚至是完全不好她色,只是生下的三个儿子,都是好色之徒,特别是这个小儿子,好男色好得满京皆知。 李大人对这个小儿子李禄是完全没法子,只是抓到一次打一次,但是从来没有起作用。 此时听儿子讲了这些,他就又给了儿子一巴掌,道,“这些可不要出去乱说,小心惹祸上身。” 但他自己脑子里已经在想些什么了。 他虽然是舍弃了李阁老,暗地里投到了皇帝的身边,但是其实皇帝并没有看重他,他是知道的。 皇帝现在最看重的,自然莫过于季大人。 而一般人都更愿意想季大人能够得到皇帝如此青眼,只不过是有一个漂亮的儿子罢了。 李敬修李大人当晚一阵琢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之后几天,李大人总算是找到了机会,在皇帝跟前,像是不经意地讲起自己鬓边白发生,是因为儿子不成器,皇帝还以为他是想要给儿子求官,自然是不会答应,没想到李大人话锋一转,说起了小儿子好男风的荒唐事,然后讲到了他在弘景阁和季衡的相遇,还听到季衡和他的表哥之间有所暧昧…… 皇帝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是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成,让人完全忘记他的年龄。 他听后眼神就沉了下去,他知道李大人的意思,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思来思考李大人要离间他和季衡,或者说是让他对季大人产生罅隙这些事,他只是想到季衡和他表哥之间有所暧昧,就心里非常堵。 他当时没什么表示,只是安慰了李大人几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大人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有没有听出他的深意,只得告退走了。 季衡再进宫时,皇帝多次欲言又止想询问此事,最后却又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一问,季衡肯定会觉得他是侮辱了他,而且也许会明了他的心思,毕竟皇帝自己都知道要是问这话会醋意十分浓郁。 两人之间关系发生变化,是十二月中旬了,季大人从江南给他寄了一封长长的密函回来。 第八十七章 季大人在密函里列了好几条,详述对江南之事的处理,他对此事,自然是不敢大包大揽的,之前就已经呈报过皇帝,而且也由内阁商议过,这对江南之事的后续处理之法,也并不是他自作主张。 密函里将具体的处理措施全都罗列了出来,每一个受牵连的官员都记述其中,辅以详证,然后大商贾也都在里面,每一家的账目也都做了简单的叙述。 这一份密函,用事实和数据说话,向皇帝展示了他对江南之事处理的大致结果,也是向皇帝证实,他并无徇私和中饱私囊的行为在。 吴王谋反一案受牵连的官员,已经都押解进京,是由京中三法司审理,所以这账目也不是他说了算,而和吴王有牵连的大商贾,虽然是在江南审理的,也会在第二年春节后押解进京,到时候请皇帝再审理一遍。 如此,季大人是以事实将自己脱出中饱私囊的范畴去。 皇帝看完季大人的这个密函,坐着沉默了很久。 季衡这时候正在旁边抱夏里看书,等待宋太傅来授课。 皇帝将密函在桌案上敲了敲,让内侍去叫季衡前来。 季衡很快就进来了,规规矩矩行了跪礼,要是在以前,皇帝是不舍得看他行跪礼的,毕竟天气冷了。 这次他却看着季衡行完了礼,才说道,“平身罢。” 季衡谢恩了才慢慢站起身来,看到宋太傅还没有来,他也没有问。 皇帝这时候说道,“君卿,这是你父亲写给朕的密函,你来看看。” 季衡愣了一下,说:“微臣如何敢逾矩看密函。” 皇帝道:“朕让你看,你就看。” 季衡只好谢了恩,恭恭敬敬过去将信接到了手里,然后就站在桌案边将信展开看了。 这封密函一共有几十页之多,有上万字,也看得出来,是他父亲的亲笔手书,绝对不是让身边清客代笔的。 季衡翻看后,觉得他父亲这信也算是向皇帝清楚明白地说明了对吴王一案后续处理的结果,其实他自己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看完之后,他就恭恭敬敬将信收起来又奉还给皇帝,皇帝接回去的时候,他抬眼看了皇帝的神色一眼,皇帝也正好看他,于是两人的眼神就那么对上了。 季衡的神色深而略带愁绪,皇帝的眼神深而带一股怨怼,两人都看明白了对方的眼神,不由各自都有些心惊。 季衡看不明白皇帝眼神里的那怨怼与其说更多是针对他的父亲,不如说是针对他不明白他的心意,还有就是和家中表哥有所暧昧。 皇帝道:“君卿,你怎么看?” 季衡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在地上跪下了,以额头触地,道:“事涉微臣父亲,微臣并不好说。” 皇帝道:“这是在朕面前,你直言就好了。” 季衡故意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微臣觉得,父亲处理吴王一案的后续事宜,按照折子中所说,微臣是赞同的。江南一带是大雍最富庶之地,并不是指他现在可以拿出多少银钱来,还在于,它在今后能够持续不断地为国库提供银钱,是大雍财政之保障。父亲从轻处理江南一带曾经和吴王有过交往的商贾,微臣也觉得这样做最合适。吴王在江南雄踞十几年,那里的商贾想要左右通达地做生意,不可能不对吴王有所依附,除了几位和吴王过从甚密的,其他的并不是罪大恶极,如若从严处理,商贾受牵连的范围会太广,导致人心惶惶,江南一带商业会受到很大影响,也会影响朝廷的收入。父亲担心从严处理,受牵连的人数太多,会让江南一带的平民被商人教唆造反,到时候事情就更不好处理了。这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沉默着一时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怎么没说,你舅父家在江南一带也是盘根错节,此次受牵连之人里,却并没有他。” 季衡知道皇帝定然说到此事上来,倒没有慌张,而是井井有条说道:“吴王曾经也想拉拢舅父,舅父为了不牵连进此事,在两三年前就将家业搬到了广州。” 皇帝的手在桌案狠狠拍了一巴掌,想来是十分生气,“那难道不是受你家的意吗。” 季衡怔了一下,好半天才说,“微臣以为让亲人不要接近危险,乃是人之常情。” 皇帝也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已经是在无理取闹,但是,他心里堵得慌,就是忍不住。 皇帝坐在那里,看着跪在前面地上的季衡,胸中涌起的怒气和愁怨要压制不下去,他好半天才深吸了几口气,说,“好了,你起来吧。” 季衡却说:“微臣有罪,不敢起来。” 皇帝冷笑了一声,“你这是和朕怄气了。” 季衡道:“微臣并不敢,只是,皇上您问了微臣的意思,微臣并不敢拿话搪塞您,所以才实话实说了,那也并不是因为要为微臣父亲说话,要是是另一个官员,如此处理江南之事,微臣也照样是这个意思。江南一案之大,万民瞩目,皇上您明年就要大婚,江南一案的结果,也正会影响万民对您的评判,不宜过激,也不宜过松。过激会让皇上留下残暴的名声,过松会让大家对您没有信心,而且其他藩王也易蠢蠢欲动,处理江南一带官员,适宜从严,但是处理商人,却不宜过严。父亲是这个意思,之前也呈报给皇上斟酌过。皇上也是赞同的。只是江南一案,最后所得,竟然并不能填补所花军费,如若皇上是因此而生气,那么,微臣觉得并不用如此介意。” 皇帝淡淡道,“你给个理由来。” 季衡说:“皇上亲政,初握权柄,要慢慢清理朝堂,让万众一心归于皇上您,借由吴王一案,京城官员曾经和他有过过密交往的,都不在少数,吴王一案,为皇上您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慢慢理清朝堂人事,自然不是一点银钱可以比拟。再说,要充实国库,还是得从根而治,用这次抄没官员和商人所得,不过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皇帝叹了一声,没说赞同他的话,也没说并不认为如此,只是道:“你起来罢。” 季衡却还是跪着不起来,皇帝怒道,“朕让你赶紧起来。” 季衡抬起头来看了气急败坏的皇帝一眼,说起来,皇帝很少发怒,即使生气,他怒气也是在心里,这样表现到表面的时候太少了。 季衡这时候说道,“是微臣还有事情要禀报。” 皇帝皱眉说:“什么事?” 季衡道:“就是微臣三姐的事情,之前去信同父亲说了此事,但父亲觉得微臣三姐并无花容月貌以入皇室,又是庶出之身,实在不堪侍奉皇上,所以,恐怕要辜负皇上的恩情,只好让三姐不入宫了。” 皇帝生气地狠瞪着,“你最近总是故意惹朕生气是不是?” 季衡道:“皇上,微臣只盼您圣体康健,江山稳固,丝毫没有想让您生气的意思。” 两人对视着,一时都再无言语。 最后皇帝怒道,“下去。”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道:“祝皇上圣体安康,微臣告退。” 于是膝行往后退了几步,才起身出去了。 皇帝看他离开后,才突然无力的趴在了桌案上,心里很难受。 他又看了看季大人送来的密函,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这件事上就如此纠缠,以后对谁能够完全信赖呢。 季衡那天从宫里出去,也就临近年关了,这一年因为事情太多,所以朝廷到腊月二十六才封印放假。 季大人在江南,并没有能够抽出时间回家过年。 而皇后的人选,则由太后定下,并无悬念,落到了赵致礼的堂妹赵致雅的头上。 因是太后定夺的,朝中虽然不少人不满,但最后也被压了下来。 从前两年开始,就在为皇帝大婚做准备,所以皇帝的聘礼是早就准备好了,赶在年前,皇帝就向赵家下了聘,六十四台的聘礼,从皇宫里出来,进了永昌侯府。 而钦天监也算出了皇帝大婚的吉日,在五月。 距离五月已经只有小半年时间,内务府、礼部、鸿胪寺等部门,必须忙忙碌碌地准备此事才能保证皇帝大婚时一切能够准备就绪。 季衡那天从皇宫回家,大约是心情差,又吹了风,回去就病了。 其实这病对他倒没什么,毕竟每年冬天都得这么生病,他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这次的病却是较往年更加凶猛一些,几乎是整日昏昏沉沉睡在床上,处在低烧之中,全身酸痛无力。 幸好咳嗽并不严重,不用担心转为肺炎。 皇帝在那日和季衡闹翻了,就挺后悔。 季衡在他跟前一向是谨慎自持,战战兢兢,那么一闹翻,以后季衡定然会和他更加疏离。 腊月二十七,他让了人给季府送了礼去,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就是黄金一百两,又有宫里的面脂口脂香料等物,还有四匹锦缎,两件轻裘,两只做工精美的黄铜暖手炉,再加一套文房四宝…… 虽然都是细碎而并不华贵的东西,但是却可见皇帝的用心。 而且皇帝是亲自派柳升去送的礼,柳升回到宫里,就对皇帝道,“季公子伤了风,病得下不了床了。奴婢等了很久,他才由季夫人扶着出来受了礼,拜谢了皇恩。” 皇帝十分惊讶,又很担忧,“病得如此严重?” 柳升知道皇帝和季衡闹了矛盾,许氏给柳升包了一百两黄金的银票加了一只漂亮的小玉佛,跟着去的小太监们也都收了不少谢礼,年前皇帝都会给各个受宠的大臣送礼物去,内侍们也都能够在这一次送礼里大发一笔,不过能像季府这样大方的,也实在很少。公侯府里也只是按照规矩例份给包五十两银锭而已。 柳升本就深知皇帝对季衡不一般,自从两人闹了矛盾,皇帝就一脸忧思,他自然对季衡不敢怠慢,现在又受了季府的重礼,便定然要帮季衡说话的。 所以就在皇帝跟前夸大其词,“奴婢看季公子的样子,脸色苍白,说几句话就出了一身冷汗,怕是很不好。又询问了季夫人两句,季夫人说季公子上次从宫里回去就病了,这是有了好些天了。” 皇帝这下心里更难受了,摆了摆手让柳升出去了。 第八十八章 临近年关,虽然朝臣放了假,闲了下来,但皇帝依然是忙的。 当日下午,他就赶紧抽了时间出来,想要出宫去看季衡。 柳升劝了两句没有劝动,即使说太后可能会有请,也没能让皇帝打消微服出宫的念头。 季衡脑子晕晕乎乎的,躺在床上,想要睡过去,却又睡不着,前尘旧事如烟云一般,在他头脑中无序地转着,即使一向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破绽的人,在生病的时候,内心也有软弱的时候。 许氏几乎没有心思管理府中事务,照例是将事情交给四姨娘去管。 每年过年季衡都病,让她十分难受。 所请的依然是为她家诊病的吴复沛吴大夫,吴大夫给季衡开了药又扎了针,但是季衡病情并无太大好转,吴大夫只好说季衡是小小年纪,忧思过重,郁积于心,所以才身体弱,而且年年积到过年闲下来就爆发,除非让季衡少些思虑,不然怕是很难好起来,并且弱症只要一添上,以后身体就只会越来越差。 许氏送走了大夫,就在季衡的床边劝他,“你还这么小呢,就闹出忧思过重,郁积于心,这算什么事。早就说不该进宫去做伴读,都是你父亲害的,他就是为了他的仕途,也不顾你的死活。” 季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轻声劝她,“母亲,别气,我没什么事。” 许氏哭道,“怎么叫没事。” 季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伸手握住了许氏的手。 许七郎从外面亲自端了药进来,奉到床边。 许氏这才擦了擦眼泪,接了药过去,让许七郎将季衡扶起来靠坐在床头,然后给他喂药。 许七郎扶着季衡,伸手抚摸他的额头,季衡只有在生病了的时候,才会依靠他,才会像个弟弟一样,柔弱无力。 许七郎一边心疼季衡生病,一边又为他病了自己可以照顾他而高兴,心绪自然是矛盾复杂着。 季衡正在勉强喝药,荔枝就飞快地跑了进来,许氏看她没个规矩,就轻叱道,“这又是怎么了?” 荔枝上前赶紧回道,“皇上,皇上来了。” 皇帝来了季府好几次,虽然每次都是微服且掩了身份,但荔枝也早知道他是皇帝了。 许氏手里的碗颤了一下,又看向季衡,说,“皇上的礼,早上才来,怎么他现在就亲自来了。” 季衡轻叹道,“恐怕是柳公公进宫后说了我病了的事情。” 许氏将药碗在一边放下了,然后让许七郎将季衡放好,就带着许七郎出去迎接。 皇帝来了季府多次,对季衡所住的地方算是很了解了,所以就自己直接进来了,因为他知道这里并没有住别的女眷。 许氏和许七郎在正房堂屋大门口迎接到了皇帝,皇帝一身藏青色便服,行走如风,许氏带着一干丫鬟赶紧跪下了迎接,皇帝进了堂屋里来,过来扶了许氏,说,“夫人,免礼吧。听说君卿病了,朕来看看他。” 许氏惶恐地道,“只是小病罢了,倒要皇上亲临,臣妇深感不安。” 皇帝道,“朕只是来见见朋友罢了,不必多想。” 他放开了许氏,已经准备自己往季衡的房间走,说,“君卿是在这边养病吧。” 许氏道,“衡儿染了风寒,要是过给皇上了,那就是府上的罪过了,皇上还请不要接近。” 皇帝皱了一下眉,“夫人,不用如此介怀,朕既然来了,没有不看到人就走的道理。” 他的语气里已经带着急切和不满,许氏不敢再多说,只好带皇帝进季衡的卧室。 季衡靠坐在床上,有气无力。 见到皇帝进去,他就要下床行礼,皇帝飞快地走了过去,在床沿坐下,赶紧按住了他的肩膀,“别动。” 季衡因为生病,瘦了好多,以前圆润的面颊,甚至看得出一点棱角了,虽然他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觉,眼下却又有一些青色,十分憔悴。 皇帝一看到他这样,本来还以为也许柳升有夸大其词,现在才知道,季衡就是真的病得很厉害,他的心就像是刀子在割一般。 季衡说句话也要喘三喘,此时好不容易聚集了力气,道,“皇上,微臣病了,将病气过给了您,那微臣就罪该万死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皇帝皱眉道,“不要说了,你怎么病成了这样。” 许氏在旁边低声道,“病了有十天了,一直如此拖着,并不见好,大夫说是忧思过重,心中郁气聚集,发散不出,所以就一直烧着好不了,再这样下去,身子都要被拖垮了。” 说着,已经又在抹眼泪了,她是眼看着自己好好的儿子,病得脱了形。 许七郎和另外几个丫鬟,还有皇帝的几个贴身内侍恭恭敬敬站在屏风旁边,没有皇帝示意,不敢上前。 皇帝捉着季衡的手,摸到他的手心里热乎乎潮乎乎的,脸上苍白,却又出虚汗,的确是弱症的症状。 知道许氏是没有说假话。 他虽然一心担忧季衡,却还是多注意了一番刚才一直在的少年,他知道这个少年就是季衡的表哥。 许七郎也是一副忧愁之态,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到一百六十多公分了,瘦瘦高高的,是个俊逸里带点风流的长相。 皇帝多看了他几眼,但也没有表示什么。 他转而对许氏说,“夫人,朕想单独对君卿说几句话。” 既然皇帝如此说了,许氏也就只好把地方留给他,于是又多看了儿子一眼,也就起身来出去了。 房间里的其他人,也都退了出去。 看大家都离开了,皇帝才表现出了一点弱势,他眼眶有点发红,伸手将季衡往自己的怀里抱了,季衡全身无力,喘着气只得由着他抱,气弱地小声道,“皇上,您这样让微臣很难受。” 皇帝听他这么说,只得又赶紧将他放开了,说,“朕扶你躺下吧。” 季衡没有反对,他也就将季衡扶着,让他又躺下了,然后为他整理了被子,俯下身子静静看着季衡,叹道,“朕上次和你发了脾气,之后就后悔了。你看看你,回来就病了,怎么不和朕说一声。” 季衡有气无力地小声说,“皇上自有判断,微臣并没有和皇上怄气。” 皇帝摇头,“总是在朕跟前说言不由衷的话。朕知道你在气朕呢。朕只是害怕啊,害怕谁都不能信任。君卿,你不能离开朕,你明白吗?” 季衡轻叹道,“微臣除了效忠您,还能效忠谁呢。皇上,您是多虑了。” 皇帝俯下身,用手轻柔地抚摸季衡微带汗意的额头,“你虽是朕的臣子,但是朕更想你是朋友,是最好的最知心的,独一无二的朋友。朕不能没有你,你可知道朕的心意。” 季衡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皇帝是因为从小没了父母,没有安全感,所以这么依赖他,抑或是其他。 但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多想,只说,“我明白的。” 皇帝轻轻笑了笑,大手又摸上季衡的眼尾,他的面颊,他的下巴,甚至手指在他略微苍白的唇瓣上拂过,病弱的季衡退下了平常的面具,显得柔弱又可怜,皇帝整颗心都要化掉了,柔声说,“咱们可以吵架,但是你不要和朕怄气。朕永远都是心疼你的。你母亲说你忧思过重,郁结于心,这是因为朕吗,你别乱想了,无论出了什么事,朕都不会真正对你生气的。” 季衡被皇帝这甜言蜜语说得有些糊涂,而且是真受之有愧,只好轻声道,“谢谢你。” 病了的季衡,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没有了以前那么冷硬的面具,也没有故意用规矩竖起来的盔甲。 皇帝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他很想亲亲他,拥抱他,但是却知道不行。 不过,他的眼里那么多缠绵的情意,和浓重的心疼,一切感情都是呼之欲出,季衡觉得疑惑,一时却又不想去深思。 皇帝最后在季衡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亲吻,把季衡亲得很是惶惑,皇帝赶紧直起了身来,说,“朕让翁太医再来给你看看病,你要赶紧好起来,不然朕也要无心办事了。” 季衡道,“你也注意保重,元旦大典,您在里面多穿两层中衣,别冻到了。” 皇帝笑了笑,将季衡的潮乎乎的手握在手心里,又不由自主拿到唇边碰了碰,才说,“你要是真心为朕着想,就赶紧好起来,不然朕会内疚的,你可是和朕怄气才病了。” 季衡道:“我哪里是和你怄气,没有的事。” 皇帝却胡搅蛮缠,“我会不知道吗,就是的。” 他看着季衡不想离开,但是想想时辰,也不能让他继续呆在这里了,他将季衡的手放进被子里去,又摸了摸他的面颊和头发,才说,“朕就先走了,你别再乱想,赶紧好起来。” 季衡点了点头,“皇上一路小心。” 皇帝这才起了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内室去。 第八十九章 皇帝要离开,许氏就带着许七郎和一干丫鬟送了他出去,皇帝多注意了许七郎几眼,很想对许七郎说几句话,最后又实在没法出口。 和一个小少年争风吃醋,皇帝觉得十分没面子。 皇帝回了宫去,就让身边小太监去太医院传旨,让翁太医到季府里给季衡看病。 翁太医自从上次大着胆子给皇帝放血治好了中毒之症,他就被升了职,还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他毕竟还年轻,在皇帝跟前说话没有那么多保留,皇帝喜欢听真话,自然就看重他。 翁太医到了季府,给季衡看病,望闻问切,好一番折腾,最后得出的结论和吴大夫的差不多。 季衡是小小年纪,思虑过重,郁积于心,平常不发散出来,到了过年时,知道可以轻松一下了,精神一放松,就会马上生病。 这次病得比往常更严重,自然是因为思虑更重的原因。 翁太医给开了药方,又让季衡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多想,这才走了。 许氏让身边主管妈妈给包了五十两的大银锭给翁太医,翁太医还推辞了一番才收了,说:“是受皇命而来,哪里敢收。” 看许氏盛情,他才勉勉强强接到了手里,又回去给皇帝回信,自然又是一番封赏。 之后许氏将翁太医开的药方和吴大夫的做了对比,倒是相差不大,便没有改成翁太医的药方抓药。 第二天,皇帝又命人送了好些名贵药材来,甚至包括难得的血燕和几百年的人参,甚至有一匣子南海珍珠,专门用来美容养颜的。 许氏将这药拿来给季衡看了,说,“看,皇上对你很是厚爱有心,你现在还在忧愁什么,别胡思乱想,你把身体养好了,母亲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富贵百年也如烟云,以后即使你不入仕,母亲也是没什么可说的。” 说着,许氏就又哭了起来。 季衡看到她的眼泪,心里难受极了,季大人对许氏再差再冷淡的时候,许氏也没有哭过的,她的眼泪似乎全都为他而流。 季衡望着她,“母亲,您别哭,我其实真没胡思乱想。” 许氏擦了擦眼泪,道,“你赶紧好起来吧,明儿就是二十九了,过年了。” 季衡看了装在锦盒的血燕和人参,对许氏说,“血燕倒是可以随意吃的,但人参却不能随意吃,我现在是虚不受补,怕吃了反而不好,母亲你收起来以后用吧。” 这一年,腊月只有二十九天,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 季府,即使季大人没在,也是照样过年。 因为季衡病了,虽然松快了些,却也是照样缠绵病榻,故而许氏就让在四姨娘所住的西院里守岁,没有在正院里办,怕吵到了季衡休息。 璎哥儿有一岁半了,早就可以自己走路,看季衡不在,他眼巴巴地到处找,之后又趴到许氏的怀里去,“母亲,哥哥呢?” 璎哥儿天性柔和,即使六姨娘是个小家子气的,他却没有染上六姨娘身上的这种习气,平常最是大方,谁向他要东西,他都直接给,记性也不错,家里的人,他几乎都记得住。 许氏对他虽然冷淡,倒是并不讨厌,抱着他哄了哄,就说,“你哥哥病了还没好呢,你忘了吗。” 怕季衡把病传给了璎哥儿,自从他病了,璎哥儿就没去见过他了,璎哥儿失望地说,“还没好吗。” 许氏说:“是啊。一会儿做了饺子,给你哥哥端一碗去。” 璎哥儿郑重其事地点头应是。 除了许七郎,便全是女眷,许七郎在四姨娘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也就回去陪季衡去了,季衡还在睡觉,低烧是好了,但是还是没精神,动不动就睡过去。 房间里点着四盏烛灯,灯火被拢在灯罩里,光线暗淡。 他就坐在床边看着季衡,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他不由自主俯下身在季衡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许氏正好进来,轻声道,“让衡儿好好睡一觉,你别去把他弄醒了。” 许七郎吓了一跳,身子僵了僵才回过头来,从季衡床边起身,又将床帐放了下来,轻声道:“姑姑,你回来了。” 许氏道:“我怕他醒了,荔枝和桂圆照顾着,我也不放心,就先回来了。一会儿你也去放放鞭炮,咱们这个院子里多放点,去一去晦气。说不得衡儿也就会好些了。” 许七郎点头应是,他长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对放烟花鞭炮没了多大兴趣,往年都不怎么放,今年想到给季衡去病气,便也有了些兴致。 季府里相对冷清,定国侯赵府里却是十分热闹。 他家老大、老二、老四都在平定吴王叛乱一事里立了功,几人都受了封赏,除了老大还在山东带兵,另外几个都回来了。 赵家人多,自然就十分热闹。 赵府有自家的戏班,但是依然从外面请了唱武戏的戏班,又请了杂耍班子,府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看着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赵致礼却神情很冷淡。 赵致礼看着戏台,正是精神倦怠之时,跑来一个丫鬟在外面闹,声音很大,在水榭中坐着听戏吃饺子和果子的赵府主子们都被惊动了。 定国侯赵化淳亲自过问,“这是什么事?” 外面的管事妈妈跑进来,“是四奶奶身边的丫鬟碧芝不知怎么跑到了这里来,已经让人把她押回去了。” 一听是这个事,水榭里坐着的人神色各异,但大多数是在皱眉头,甚至定国侯也皱了一下眉,道,“看守的人在做什么,怎么让人跑出来的。致礼的媳妇儿还在吧。” 香安郡主杨钦萱被撤了封号,又是戴罪之身,在赵家,虽然赵致礼没有休掉她,但她依然是毫无地位了,不仅如此,而且是被关在了德馨院旁边的小院子里去,不允许出入,只是让人按时送吃的进去。 杨钦萱也闹过一阵子,特别是知道吴王兵败之时,后来她父王在半路被乱箭射死,和四弟以及部分家臣被处死时,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她还差点逃跑掉了,自然又被赵府的人抓了回去,这下就派了更多人看守。 现在赵家一大家人在一起守岁,谁又还记得才嫁到他家一年多的这个新媳妇呢。 既然杨钦萱身边的丫鬟能够跑到这里来,定国侯第一件事想到的自然是杨钦萱是不是又逃跑了。 管事妈妈道,“追过来的看守说了,说四奶奶在院子里没有出来。” 定国侯道,“那就好。不要因为过节,这些人就放松了警惕,让罪妇跑了,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管事妈妈被说得战战兢兢,赶紧答应了要出去吩咐看守。 这时候赵致礼却突然站起了身来,说,“且慢,既然碧芝跑到这里来,定然是有什么事,问了是什么事了吗。” 他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去,管事妈妈为难地看了定国侯一眼,在赵致礼逼视的目光下,只得说道,“说是四奶奶请四爷您过去。” 赵致礼愣了一下,“找我何事?” 管事妈妈道,“碧芝已经被押回去了,这个,奴才就不知了。” 赵致礼于是就往外走去,水榭里的众人都面面相觑,定国侯脸色则沉了沉,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任由赵致礼出去了。 隔着已经结了冰的水池面,对面的亭台上还在唱着热闹的戏。 赵致礼听着唱戏的锣鼓声已经远了,他走出了赵家这宽广精雅的流芳园,往德馨院走去。 管事妈妈跟在他身后,道,“四爷,四奶奶脑子已经有些问题了,时常是要闹一闹的,到时候您可小心着点。” 赵致礼没有应,只是一个劲儿往前走。 这个德馨院,曾经是赵致礼和杨钦萱的新房,但是赵致礼很少来这里,这次从江南回来,更是来也没来过了,这次前来,在风灯的光里,也许是夜晚的关系,总觉得这里已经完全寥落而冷清下来了,甚至院子的墙角有了杂草和青苔也没有人收拾,他心里突然一阵难受。 管事妈妈引着他往德馨院旁边的小院子里去,这个小院子,曾经是厨房院子,杨钦萱是从来不会涉入的,但现在她却被关在里面。 刚接近院子,就听到里面的吵闹声,“赵致礼呢,人呢?人没叫来吗?” 以前高傲而目中无人的郡主,声音里带着焦躁,听着的确有点像疯言疯语。 院门口的守卫道,“不要闹,再闹就打人了。” 甚至拿着手里长长的棍子往里面捅,赵致礼看到,脸黑沉了下去,一声大喝,“你们在做什么。她即使被关在这里,还是这个家里的四奶奶,由得你们欺辱吗。” 几个守卫被吓得噤若寒蝉,赵致礼走过去,每个人给了一脚,把他们踢得都赶紧战战兢兢地认罪。 赵致礼从栅栏门看进去,只见里面黑洞洞的,只从一间小屋里有烛光散发出来。 赵致礼说,“把门打开。” 守卫没有犹豫,将门打开了。 里面的人想来也都听到了赵致礼的声音,便并没有再闹。 赵致礼走了进去,只见这是个很小的院子,只有三间房,想来也是,德馨院不是主院,这里的厨房院子,还是杨钦萱来了之后,吃不惯赵府的大锅饭,让修的,然后做淮扬菜吃。 杨钦萱披散着头发站在中间的那间房门前,在深黑的夜里,只有门口的风灯点点的光,看着赵致礼。 赵致礼道,“郡主,听说你找我。” 杨钦萱笑了一声,笑得很淡,倒不像是发疯,她转身进了房里,说,“我早就不是郡主了。” 赵致礼犹豫了一瞬间,跟着杨钦萱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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