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王随意端起一樽,没有犹豫,一口便饮下了。
帝无极瞥了摇曳一眼,伸手取过酒樽。
他半垂着双目,望着酒樽中褐色的酒液,笑了笑,也仰首饮尽了。
摇曳抬起眼,接了酒樽,放在一旁。
"两位殿下,可有不适感?"了时问道。
"无碍。酒确实是绝品。"汝王笑答道。帝无极颔首,恢复了平常的冷淡神情。
"那么,请二位移驾偏厅。"
帝无极立起来,身形忽然一滞。
洛自醉凝视着他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抿紧唇。
"王兄!"帝昀惊喊,攥着衣角似乎想要上前,却被皇戬拉住了。
帝无极竭力想要压住喉间的甜腥感和胸臆间不断翻涌的血气,却提不起半点内力。细细的血流自他嘴角边溢出,落在白色的礼袍上。
"云王殿下。"了时低低唤了一声。
"无......妨。"血愈流愈多,染红了白衣。帝无极蹙起眉。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气力却流失得更多,连抬起手臂都觉得累极。不愧是至圣至毒之物,这么快便发作了么?
三帝一后和黎唯神色依旧,皇戬也似乎并不意外,紧紧地抓住帝昀的袖子。洛自醉不动声色,仍然挺直着背脊,立在门边。
帝无极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身体微微摇晃着,退了一步。
很显然,他已经无法站稳,更遑论步行去偏厅了。
"师父,就由徒儿扶着云王殿下罢。"摇曳忽然出声道。
了时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殿下,摇曳无礼了。"
帝无极皱着眉,似乎并不愿意借助她的力量。但此时此刻,他连拒绝的气力也失去了。
"请陛下们御驾先行。两位殿下,随我们来罢。"
在四位国师关切的视线中,帝无极无力地将大半重量都交付给摇曳。摇曳沉静依旧,小心翼翼地支撑着他往外走。
越过门边时,帝无极望了洛自醉一眼。惨白的面容,鲜红的血,仿佛对照一般的轻柔笑容,格外醒目。
洛自醉扬起唇角,回以一笑。然而,这笑只存于交错而过的瞬间,下一刻,他脸上只剩下凝重。
没有破绽。
从方才到现下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但无极的反应不同寻常--她确实已经下手了。何时?动了什么?会改变什么?
不是多疑,也没有根据。
洛自醉心中无奈苦笑:如果没有根据,便也只是多疑罢了。所以,尽管无极已经察觉到异状,却还是喝了那杯血酒。想到这将对仪式结果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便无法令情绪平静如初。但,不得不冷静下来。至少眼下要自若如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偏厅离正殿不远,绕过回廊便到了。然而,就在这几十丈的路程中,帝无极渐渐失去了知觉。
视野扭曲模糊,无数色彩鲜艳的光点跳跃着扑过来。人的影子和物的模样或夸大或缩小,仿佛身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紧接着,口中残留的酒和凤凰血的香气在刹那间蒸发,喉间的血流不断上涌,却再也尝不出腥甜味。
四周一阵静,一阵嘈杂。
圣宫内应当是没有杂声的,然而,他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战场上厮杀的惨叫呼喊。濒死之人痛苦的呼声和呻吟渐渐变大,充斥着脑内,痛苦难当。
想要抬手扶着额,却连手指也动不了。
身体的反应太快了,果然是她--摇曳。只有摇曳尊者能掌握了时国师的行踪,不露任何痕迹;只有摇曳尊者能在灵力大损时与重霂交手,并在一个月内便养好伤;只有摇曳尊者能接近汝王和景王而不被人怀疑;也只有摇曳尊者能在京城之内施邪术,随后趁机毁掉残存的邪术气息。她利用了时两百年的信任,违背了修行者的道义,干预了皇位之争。
或许不止如此。
不过,这并不像是中毒的反应。她究竟在血酒中放了什么......
帝无极勉力维持着警觉。但单凭一己之力无法与体内的凤凰血相抗衡,很快,他便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意识开始慢慢流失--身边敌手的存在,身处此地的缘由,自己的身份,甚至,连遥远的回忆也被侵蚀了。
耳边蓦地静了下来。
很安静,连风声也没有。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身后一个熟悉的吐息声。
不知为何,他倏然觉得十分愉快。即便不知身在何方,即便不知周围凶险与否,即便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只要这个人在他身旁,他便心满意足了。
甫跨进偏厅,门便在身后合上了。
洛自醉回首瞥了瞥,注意力再度转回帝无极身上。
厅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高高悬挂着的数重黑幕遮住了外头的光源。上百盏灯围着两张石榻,组成一个怪异的阵势。
帝无极和汝王都在榻上躺下了,摇曳退到阵势之外,低眉垂眼,仿佛即将湮没在黑幕之中。
了时、无间、初言、闵衍各持一面云镜,端坐在四方位上。
火焰跳动着,发出轻微的咝咝声。
洛自醉望着帝无极白袍上的血,仍旧维持沉默。虽然离得有些远,他仍然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神色变换。
半路上无极的脚步便乱了,而现下,他已经完全沉入睡梦中了罢。
虽是至圣至毒的凤凰血,虽是暂居下风,他依然相信,他会守诺归来。
"文宣陛下,淳熙陛下,清宁陛下,请回行宫歇息罢。此处由我们四人守着,若有事发生,摇曳和重霂将觐见禀报。"
"有劳四位国师了。"
三位帝皇颔首,步出厅外。洛自省、皇戬、帝昀和景王紧随其后。
洛自醉也没有过多停留,深望了帝无极一眼后,便与黎唯一同离开了。
时候尚早,勾月早已落下,只余一片星辰璀璨的夜空。
洛自醉倚在窗前,遥望着星空。
微弱的光芒穿过花丛,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低语声。
洛自醉浅浅笑了,看向院中的紫藤架。
紫藤架下,后亟琰、皇戬和黎唯正轻声讨论着棋局。争论虽然激烈,声音却十分模糊,仿佛不愿惊动这寂静的夜色。
早已过了入眠的时候,他们可真有精神。洛自醉心叹着直起身,回到书案边。
前一阵他起居都有些反常时,他们分明都还笑语如故,如今他平平静静地,倒令他们担心起来。他瞧起来这么让人不放心么?或者,他们觉得物极必反?
洛自醉缓缓地将手按在案上,轻轻摩挲着铺好的纸张。
上品纸质,手感极好。无极送过来的时候,曾即兴作过画,晕染入色都恰到好处,很适合画工笔。
想起那时帝无极的笑容,洛自醉禁不住弯起眉眼,挽起袖子,慢慢地磨墨。
"要作画?"
倏地,寝房外传来熟悉的冷淡声音。
洛自醉抬眼望去,门边人影一晃,转瞬之间,仍然身着官服的洛自持已经立在他身侧。
"二哥......只是磨墨罢了。到圣宫这么多日,我从未想过提笔,权将它们摆在案上作装饰了。"
"大概的情形,已经听自省说过了。"
"三哥和自省都出去了?"
"你的功夫与他们相差太多。"
"我明白。不过,眼下我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不是正在做么?是那摇曳尊者罢。"
既然是他家二哥的判断,那便不是他多疑了。洛自醉放下墨条,轻笑道:"两百年的修行,绝非易与之辈。这么多天下来,黎五哥和重霂都未寻出半点痕迹。"
洛自持双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道:"藏得再深,进出时总会留下印迹。她既然愿为人走入邪道,想必也不惜为人露出本来面目。"
"方才我盯得很紧,却仍然没有找出她的破绽。而她确实已经下手了。"
"她能瞒着四位国师,自然能骗过所有人。你不必勉强。"
"二哥,若提早开战,献辰将会如何?"
"你应当设想过罢。而且,此战无关仪式结果。"
洛自醉笑了笑,转身斟了一杯茶递过去:"二哥何时回池阳?"
"过几日便回。"洛自持啜一口茶,道,"爹娘惦记着你,所以吩咐我过来而已。"
"过些日子我和无极一同回府。"
闻言,洛自持垂下眼,微微笑起来。得见这无比难得的笑容,洛自醉不禁也展开笑颜。
"既然已经磨好墨了,就托二哥带两份礼给羽芙和小劼罢。"
翌日一早,三国皇室便都回了行宫。
洛自醉回到寝殿,便见临和陌在院子里玩耍。高兴之余问起洛自省的去向,两个孩子却直摇首。他也明白这弟弟好冒险的脾性,不过想到洛自节也在,便放心了许多。
白天,桓王殿下的寝殿依旧热闹。
清宁陛下逗着两个孩子东奔西跑,好不悠闲。池阳太子殿下则在一旁笑眯眯地观望,似乎也无所事事。
洛自醉坐在后亟琰身边,依然笑得清浅。
而到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昔日无比嗜睡的人却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
灯亮着,笔墨纸砚也早便准备好了。
洛自醉披上外袍,走到书案边。略想了想,他便提起笔,细细地描画起来。
蘸着朱砂的笔尖勾勒出漫天大火,一笔一笔,反复添上赤色。
他一面画,一面端详。纸上的火焰浓艳无比,看着看着,画中的情境仿佛化成了真实--他身陷火海,火苗不住地往脸上窜,带来灼伤的疼痛感。
情劫,并非凤凰血之劫。但除了凤凰血,还有什么能困得住无极?
这场大火会在什么时候燃起来?
背后轻风阵阵,仿佛有人正推门而入。
洛自醉下意识地回首看去--
空无一人。
门开了一条缝隙,却没有人在。
无意间,手腕轻颤,画笔跌落,染红了衣裾。
第四十五章 险象环生
日正当头,晴空万里。
很纯净的青色天穹,一尘不染,色泽柔美,宛如一轴画。
天地交界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峰,在阳光下隐隐透着黛色。山腰处密林葱茏,间或一阵兽鸣传来,惊起飞鸟无数。群山之间点缀着片片原野,无不生机盎然。
一块难得的净土。
他微微勾起嘴唇。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了许久,没料到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如斯美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处,也无法动弹。这并非他的梦境,也并非他能掌控的世界,让他来这里的人究竟想给他看些什么?唯一可断定的是,不可能是眼前的情景。
恍然间,他坐了下来。
独坐于山巅,一览众山小,仿佛天下尽在脚底。
山下的原野倏然传来一阵悲鸣。
他垂下眸,俯视着那骤然拉近的人间炼狱。
离得这么远,原本应该看不见那些人。然而,倒映在眼里的景象却如此清楚,甚至连飞溅的血滴也能辨出。
愤懑,惊惧,恐慌,哀凄,悲伤,仇恨,怨怼,痛苦......种种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般涌过来,而视野已经被尸首和鲜血占领。
这不是战争,是屠杀。
力量强大的一方肆意地将弱小的族群撕裂,血肉横飞。光,电,风,水,火,原来灵力也曾成为屠戮的工具。拥有力量的人视无力者为草芥,沾着血肉却仍旧大笑着的张张脸孔犹如妖魔。
一场惨剧之后,妖孽横生。
披着人皮的妖孽尚未走远,四面八方舞着丑陋爪牙的妖怪迅速飞近,朝堆积如山的尸体扑去。啃咬撕扯,惨不忍睹。
他皱眉,轻叹。
或许是想提醒他罢。所以控制着这方天地的人令他成为旁观者,记下这些曾发生过的惨事。往事已矣,今人能做到的,也只有不再令这一幕幕出现了。
"某些时候,人比野兽和妖怪更可怕。"有人在他耳畔轻语道。
一瞬间,身体的禁锢被解开了。他微微颔首。的确,野兽和妖怪满心只想着如何生存,而人除了生命之外还有更多欲求,贪得无厌。为了满足贪婪的欲望,他们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所以,他们能以他人的生死取乐,伤无须伤的人,杀不必杀的人,以至于毁灭一个个无辜的民族。食肉寝皮,吸髓噬骨......多少手段,都是人想出来折磨同类的。
"如果他们拥有了漫长的生命,至少不必为死亡而恐惧了罢。"那人又道。
他扫视四周,没有人。仍然只他一人在山顶,身旁山风呼啸,几乎盖住了远远的野兽嗥鸣。然而,随风传来的微弱叹息却又无比清晰。
轻抬起眉,他淡淡回道:"没有性命之忧固然好,欲望却是无止境的。"大概因为这人的想法,此世才与别世不同,人人都拥有数千年的生命。
"的确,我小瞧了人的欲求,没料到此世也会如此血腥。"
为了平息这种杀戮,这人必定做过什么。他待要仔细再听下文,那人却在一声轻叹后沉默了。
于是,他再度睨望山下。不知何时,残留的白骨已被尘土覆盖,天渐渐黑下来。
日月交替起落,他仍然坐望着。
春华秋实,四季更迭了数万回,他却仍然一动未动。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漫长的时间过去,原野上又出现了一群人。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显然是逃生的灾民。
他们行得很慢,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倏然,队末的人惨叫起来,四散逃跑。所有人似乎在刹那间陷入疯狂,推搡,踩踏,一阵混乱之后,留下数具血肉模糊的尸身。
没有死在妖怪口中,没有死在疫病之下,却遭命运捉弄。
恐惧,悲哀,痛苦,这些情绪很正常,然而--庆幸......
他冷冷地望着山林间不断奔跑的人们,在后头穷追不舍的盗贼和妖物,良久,合上了眼。
"他们拥有力量,却依然很弱小,无法自保。"叹息声再度响起。
"若是一己之身,人的确比妖物弱,只能沦为饵食。"
"所以他们需要保护,拥有绝对力量的强者的保护。"
他轻弯起眉:"皇族?"
那人不答反问:"你方才说过,欲望是无止境的。性命,权力,荣耀,财富,若让你择一,你会选什么?"
"我只想与他安闲过日。"
"够了么?"
"若是唯一的选择,必然是他。"
身侧传来轻轻的笑声,而后是几不可闻的询问:"连自己的血脉也能抛却么?"
他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回道:"为了他,抛弃什么都无所谓。"
那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冷意,低声道:"你以为,这血脉能抛得下么?"
他褪去脸上的笑意,双目转寒。
身旁的景物微微摇晃起来,紧接着如云雾一般迅速消散了。他又回到黑暗中,五感皆被剥夺,身体不由自主地不断大步前行。但他的神情却依然平静如初,仿佛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恐惧。
三十天于多数人不过是转瞬即逝,但对某个人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凤凰血仪式通常半个月便会有结果,这一回却延续了三十余日,且两人都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洛自醉去过圣宫数次,都只能远远地透过一层黑幕观看。隔着半透明的黑幕,他根本看不见帝无极的面容,但听着他虽然沉重却依然规律的吐息,也多少安心了些。
而四位国师对仪式持续时间的异常也没有任何解释。倒是重霂提过曾有仪式进行一个半月的先例。但在洛自醉看来,他对凤凰血仪式也没有足够的了解,说出此话多半是为了宽慰他。况且,在皇族可阅的秘录中,也从未有仪式超过一个月的记载。
这应该是摇曳下手的关系罢。她倒真能沉得住气,依然温和,依然有条不紊。这种人,即使在视野中,即使在防备下,也仍能随心所欲地伤害人罢。
洛自醉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
连绵将近半个月之久的阴雨天气,令人不由得有些心浮气燥。而且雨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恐怕会引发山洪。在角吟大阵不稳的现下,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怎么,雨停了,你便突然生起赏月的心情了?"
对面的人轻笑,精雕的象牙扇骨缓缓敲着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