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也不必再痛苦了,希望你能够开心起来,恢复以前的生活。
想著,宁觉非心平气和地坐起身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眼里却有了以前在南楚时总是闪动著的冷淡漠然。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全身冷得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手足僵硬,行动起来已有些困难。
他缓缓地活动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於是吹了一声口哨,召回正在远处撒欢的"烈火",翻身骑上,开始辨认著方向,寻找回去的路。
直到下午,他才回到蓟都。
城池依旧,街道依旧,房屋依旧,树木依旧,人们的笑容表情依旧,只有他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看著眼前的这一切,宁觉非深刻地明白了什麽叫作物是人非。
他默默地策马穿行在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丛中,对两旁向他含笑行礼招呼的人们都视而不见,径自回到了神威将军府。
总管连忙迎了上来,微微躬身跟著他往里走,一迭声地禀道:"将军,您一晚上去了哪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可把我们急坏了。云大人来看了你几次,又派人来候著,说是您一回来就通知他。您这是......"
宁觉非截断了他的话,淡淡地道:"我出去走了走,也没什麽事。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不想有任何人打扰。另外,你去请江公子到我房里来一趟。"
"是。"
说是他的房间,他自己却找不著,还是那位总管领他到了正房。
他从来没在这里住过,房里虽然干净,却一点人气都没有,显得阴冷。他微微打了个寒噤,却没说什麽,只示意总管去找人。
当江从鸾跟著总管踏进房门时,一眼便看见坐在桌边的宁觉非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中闪动的光却很像当日在翠云楼时的那种冷冽淡漠。
这位只有二十岁却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仿佛已是历尽沧桑。
江从鸾缓步走过去,坐到宁觉非对面,温和地问道:"觉非,你怎麽样?"
"我没事。"宁觉非的声音很轻,显得很平静。"你吃饭了没有?"
江从鸾闻言很是诧异:"现在都快到申时了,府里已在准备晚餐。觉非,你是不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吃过东西?"
宁觉非"哦"了一声,显然神思不属,随口道:"我不饿。"
那总管一听,立刻张罗著要给他上点心,然後立即整治饭菜。
宁觉非努力想著这总管的名字,却一直想不起来,只依稀仿佛记得,他也是云深府中的家奴,好像也是姓云的,这时便道:"云总管,你不必忙了。我跟江公子有话要说,你们退下吧。还有,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如果不得我传唤,有人进入这房间三丈之内,这府中所有的人我就一并撵了出去,一个不留。"
那总管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待下人总是和颜悦色的宁大将军如此疾言厉色,闻言立刻躬下身去,诚惶诚恐地应道:"是,将军放心,我一定亲自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
"好,你去吧。"
总管仍然犹豫了一下,嗫嚅道:"将军是不是......先吃点东西?"
"不用了,你去吧。"
总管无奈,只得答应著退了出去。
宁觉非凝神细听,确认四周都没有人了,这才看向江从鸾。
"从鸾,你跟我说实话。"宁觉非的声音很温和恬淡。"你是谁的人?"
江从鸾睁著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著他,见他面色沈静,并未有什麽怨责之意,便放下了心。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柔婉的微笑,轻声道:"西武皇帝。"
"独孤及?"宁觉非微有些讶异。真没想到,一个临淄最红的男娼馆老板,竟然会是西武的人。
江从鸾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窗外。虽已是早春,梅树上仍有星星点点的花蕊。这里大部分是腊梅,从娇黄的花朵中飘出阵阵芬芳,顺风传了进来。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微眯,似乎想起了遥远的过去,脸上出现一丝恍惚。
宁觉非没有追逼,静静地等著。他仍然觉得浑身冰冷,坐在光线幽暗的屋中,他的脸隐隐约约地透著煞白。
江从鸾缓缓地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刚开始接客不久,就遇到了他。他是乔装成行商,来南楚游历的。那时他也不过就十七、八岁,却装得很老练,衣著华贵,出手也很大方,说一口流利的南楚话,没人能看出来他是西武人。"说著,他微笑起来。
宁觉非凝神倾听著,没有打断他。
江从鸾望著梅花,温柔地说:"那时候,我不在临淄做,是在江南。他有一日到我们楼里玩,见到了我,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天天来找我,我也再不肯接别的客人,好在他挥金如土,老板也把他捧在手心上,就一直没有迫我。闹了大半年,他才离开了,一去便杳无音信。过了几年,三国大战一场,南楚满目萧条,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老板正要卖了我,他忽然又找了回来,就把我买了去。我们缠绵了两个月,他才告诉我他的身份,说他是西武的太子,需要我帮他,问我肯不肯。我自然是肯的。南楚待我有什麽好的?根本没把我们当人。我父母日日夜夜累死累活,却连孩子都养不活,只好卖儿卖女。我自己......对南楚更没什麽可留恋的。他就拿了钱出来,让我到临淄去开个最好的小官馆。我......自小便被卖进青楼,也不会其他的营生。再说,也只有做这行才能接触那些达官显贵,酒醉情热之余,也容易套出些话来......他也说了,如果有朝一日我有了危险,他一定不会弃我不顾,他们的人会立刻保我出南楚,把我送到他那里去。"
宁觉非一直安静地听著,这时忽然问道:"那个强哥,是他的人吧?"
"是。"江从鸾点头。
宁觉非温和地说:"你在临淄潜伏了这麽久,一直都安然无恙,这次是因为我坏的事吧?"
"嗯,不过那也是值得的。"江从鸾转过头来,看向他,眼中满是笑意。"小楼......不,觉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将军的材料。你在邗阳城和剑门关外的英姿,真是让独孤及欣赏之至。他带信过来,让我打听你这个人的底细。我好不容易才从武王府的侍卫口中得知,原来宁觉非就是以前的......独孤及得知後,便知淳於乾必会笼络你,多半便要杀人灭口,将知道你过去的不相干的人都灭了。因此,他立刻通知我离开临淄,我这才处理好一切事情,抢先走了。"
"那我就明白了。"宁觉非沈静地点了点头。"这次,是孤独及让你来的?"
"是。他说你不愿入他西武,愿意效力北蓟,这都可以,他自然尊重你的意愿,但他实不忍见你受此羞辱,定要我来揭穿那云深的假面具。"江从鸾说起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来,一直态度温婉,声音不疾不徐,令人听了,十分窝心,颇感安慰。
宁觉非转头看向窗外,努力克制著头晕目眩的难受,淡淡地道:"那我就都明白了。告诉我真相,是对我的尊重,从鸾,我的确很感激你。那麽,现在你有什麽打算?是回去吗?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免得你遇到什麽危险。"
江从鸾微微低下了头,轻声道:"觉非,我想留在你身边。"
宁觉非微感意外,半晌方道:"是独孤及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江从鸾的声音更低了。"我不想回去,想跟你在一起。"
宁觉非正要再说什麽,忽然住了口,侧耳细听。
江从鸾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也没再说什麽。听了会儿,他却什麽动静也没听到,便疑惑地看向宁觉非。
宁觉非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极其疲倦的神色,低低地对他说:"这样,你先回去歇著,我也想休息一下。有什麽话,咱们明天再说。"
江从鸾柔顺地"嗯"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却关切地对他道:"觉非,你的脸色不大好,真得好好地歇一歇,千万别弄坏了身子。"
"好,我知道。"宁觉非对他微微一笑,便起身送他出门。
江从鸾走出去没多远,便看见云深正急步而来,於是明白了宁觉非的举动。他微微一笑,拐了个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云深看著他的背影,脸色有些阴沈,却没说什麽,急急地走进了宁觉非的房间。
第60章
宁觉非将江从鸾送走,人已是摇摇欲坠。他觉得身子很冷,头很晕,眼前阵阵发黑,已是再也支持不住。
听著远处的动静,他已明白是云深来了,此刻,他实是无话可说,於是便合衣上床,拉过锦被来盖上,闭目养神。
云深进了房间,觉得屋中冰凉,顿时发起火来,对那总管道:"你们就是这麽侍候将军的?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天色这麽暗了,也不知道点个灯送进来。觉非好说话,待人宽厚,你们就趁机偷懒,这麽怠慢的吗?"
那总管连声称是,连忙吩咐下去,赶紧点灯,拎火炉进来。
云深走到床边,犹豫地看著闭著眼睛的宁觉非,思虑著他是不是装睡,该不该将他叫醒。他想起刚刚江从鸾才离开,却不知两人单独在屋里做了些什麽。想到这儿,他忽然伸手将一直盖到宁觉非下颌处的锦被拉开了一点,见他是合衣而卧,倒放下了心。
他的手虽然只是稍稍靠近了宁觉非的脸颊,却感觉到了那种灼人的高温,顿时心中大惊,将手背贴上了他的额,立刻便被那烫手的热度吓了一大跳。
他二话没说,坐到床边总管搬来的椅子上,从被子下面拉出宁觉非的手,替他细细地把起脉来,脸上尽是忧虑之色。
宁觉非两日一夜没合眼,这时实是困倦以极,竟然真的昏睡过去。
云深这时才相信宁觉非不是装睡故意避他,一时又忧又急,不知他怎麽好好的,突然病成这样,倒与上次病根发作的症状一般无二,只是上次虽然病症凶险,却一直有元气相托,病势一直平稳,还无大碍,这次却仿佛急转直下,竟是冷热夹攻,内外煎焦,又沈又猛,脉象很是不妙。
他连忙叫总管回自己的府里把上次活佛留下的秘药拿过来,给宁觉非灌了下去,接著在屋里放了好几个火盆,以便让他冰凉的身体回暖,又派人去军营里唤云扬回来,替宁觉非按摩全身,他自己也是衣不解带,一直守在这里,府里的家人轮流值班,一直用浸了温水的手巾冷敷宁觉非的额头,希望能帮他把高热降下来。
如此忙乱了几日,宁觉非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屋中一片敞亮,十分温暖,淡淡地飘著几丝馨香,倒有点春暖花开的意味。
他的床边随时都有家人守著。这时一见他醒来,不由得喜形於色,连忙倾前问道:"将军,您醒啦?想要点什麽?"
宁觉非看了看他,便想坐起来,浑身却是软弱无力,挣了一下,根本起不来。
那年轻的家人连忙扶住他,恭敬地道:"将军,您要什麽,尽管吩咐,我去办便是。"
宁觉非缓缓地转头,四下看了看,见屋中并无他人,忽然松了口气,便道:"我躺了几天了?"
"有......七、八天了。将军,您这次病得实在不轻,可把我们吓坏了。"他一脸的单纯,认真地说。"云大人天天一下朝就赶过来,也是急得不行,就连皇上都来看过您。"
"哦。"宁觉非听完,看著帐顶,发了会儿呆。
那家人问道:"将军,您是不是先吃点东西?云大人说,如果您醒了,又有胃口的话,可以喝点燕窝粥。"
就算没胃口,宁觉非也会努力吃东西。他要尽快恢复健康,还有事要做。听他说完,他便点了点头。
那个家人立刻急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江从鸾走了进来。他一脸的疼惜、焦急和歉疚,坐在床边看著宁觉非异常苍白消瘦的脸,轻声道:"觉非,这次你病得如此凶险,都怪我。"
宁觉非微微一笑:"怪你什麽?不关你的事。我这病根儿是在临淄落下的,你也清楚,实在不与你相干,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事。"
江从鸾低著头,半晌无语,忽然落下泪来。
宁觉非立刻察觉了,马上关切地问道:"他们......有难为你吗?"
江从鸾摇了摇头:"你没有发话,他们怎麽会难为我?就看你的面子,这几天府里乱成一团,他们也还是对我以礼相待,一点也没有刻薄过我。"
"那就好。"宁觉非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他躺在那里,平静得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只觉得浑身软得像摊泥,大概是一个姿势睡久了,骨头疼得厉害。他想翻个身,却只是动了动,便无能为力了。
江从鸾十分细心,见状起身过去,问他:"是不是想动一下?"
宁觉非点了点头。
江从鸾便伸手揽住了他的身体,用力将他掰了过来,让他侧身躺著。
宁觉非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低低地道:"谢谢。"
他当初在翠云楼时便会对所有帮他的人说"谢谢",江从鸾这时听了,眼圈一红,又掉下泪来。他握著宁觉非的手,轻声恳求道:"觉非,留我在你身边好吗?让我来照顾你。"
宁觉非却有些不解:"从鸾,那独孤及既对你很是不错,你又如此帮他,现在既然能够在一起,你又为什麽要放弃?"
江从鸾听了他的话,却苦涩地笑了。他垂下头,声音很轻,缓缓地道:"当初,他是年少无知,图个新鲜,对我尚有几分真情意。如今,他贵为皇帝,後宫嫔妃众多,便是年轻貌美的男宠也不知有多少。我已经老了,又出身微贱,若不是为他立有微末功劳,又曾经......与你有过一些瓜葛,对他还有用处,他也不会再将我放在眼里。我即便回去,也不过是闲置,赏我一口饭吃罢了,难道还会有什麽更好的安排?觉非,你是不同的,你从来没有看不起自己,也没有看不起我,你跟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不同,你是真正把我,把那些楼里的孩子,甚至强哥、一姐他们当成是与你平等的人,始终真诚相待。觉非,我是真的想跟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什麽也不图,就是想过过舒心的日子,像个人一样生活。"
宁觉非听他说完,再不犹豫,立刻便道:"好,你就留下吧。"
江从鸾一听,顿时一阵狂喜,心中一时酸楚一时感动,眼泪不绝如缕,到後来怎麽也止不住,竟俯到床边,失声痛哭。
宁觉非明白他的心情,一个人一直委委屈屈地生活在泥潭里,从来都要顺从别人的折辱,还得笑脸承受,却永远看不到希望的曙光,那才是最绝望的。他勉力抬手,轻轻地拍著他的肩背,似乎在哄小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传达著无言的安慰。
那个家人端著燕窝粥进来时,看见江从鸾伏在床沿哭泣,还以为宁觉非又发生了什麽不测,吓得差点把碗打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床边,见宁觉非好好地睡在床上,神志很清醒,这才松了口气,却不免瞪了江从鸾一眼,口中却道:"将军,来喝粥吧。"
江从鸾听到这话,连忙坐了起来。他擦去泪水,顺手便从家人的手中接过粥碗,一勺一勺,细心地喂给宁觉非。
那个家人大为诧异,但见将军并未反对,便没敢吭声。
等到宁觉非把粥喝完,江从鸾很自然地起身,将火炉上的热水倒进铜盆,拧了软巾过来,替宁觉非擦了脸和手,然後给他把锦被盖好。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温婉优雅,神情间带著关切,与一般惯会侍候人的婢仆有著很大不同,倒像是宁觉非的亲人一般。
宁觉非这时已觉得十分疲倦,便对他微微笑了笑,体贴地说:"从鸾,你先去歇一歇吧,我也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