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近他,听到他喃喃自语。
『如果不能得到、如果不能得到、如果不能得到、如果不能得到、如果不能得到......』
我并没有表情,但是旁人却提醒我流泪了。
脸上神经都麻痹了吗?
我一点知觉都没有。
只是心里酸酸的,刺痛刺痛的,无法呼吸的。
不能思考。等自己发觉了之後,已经抱住了那个喃喃自语的人。
然後像拍抚孩子般的拍抚他。
黄昏的天空竟然是那麽幽怨。
接近他,已经不会再对我笑了。
连曾经厌恶的面具般的笑容也不再。
不禁感到失落。
以及挫败。
他每天每天只坐在窗口,视线毫无焦距,没有表情也没有生命,对他说话只换来沉默。
以及挫败。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你说你全部都是我的!!!!
不只一次,心神狂乱时,我那些埋藏在心底深层黑暗的语言浮现出来鞭答著心脏。
然後疯狂的我不断的,不断的,不断的,凌迟著我的弟弟。
我浅浅的笑了。
「现在你看到我的笑容还会露出那个表情吗?那个让我觉得卑劣的表情......」
你现在就像个死人一样,什麽表情也不会出现。
之後我闭上双眼,拥著你入眠。
不过,真希望能做那个乾燥又温柔的梦。那个炎热的下午,你我初遇的梦。
**
那个时候我们都闭上双眼,不看这个社会,不看任何人,甚至连自己也不看。
但是很久很久以後,我们才知道那时错过了多少东西。
**
17.
「要说喜欢也是喜欢,要说讨厌也是讨厌,只是,我只是离不开他而已。」
弟弟离开之後,我寂寞的对著母亲这麽说。
犹如被人抛弃,被丢下的自己像件垃圾被抛弃,否定了自己的价值,沉重的思考压迫得喘不过气,我只想,我只想,我只能想像,希望他离开了之後能快乐一点,能自由一点,能幸福一点。
如果他能幸福,我就会轻松一点。
一昧的责备也可以让我们轻松一点,但是我们都没有这样做。
因为那只会让自己变得更丑陋......然而这样想的自己又何尝不丑陋......
也许没有给他所想要的东西,也许他渴望的东西比我们还要重要,在他心中比什麽都要重要,是第一的,唯一的,如果不离开我们就连得到的希望都没有的东西。
是什麽呢?
那个东西是什麽?
心中的苦涩彷佛嫉妒一般难堪,去思考、去探究,也只会得到空虚罢了。
毫无依靠。
「生命并不是说说就能存在的东西。」母亲望著窗外,对著缩在阴暗房间内的我说:「它必须经过砥砺淬鍊才能显出美好──在很久以前有个人对妈妈这样讲,然後我嫁给了他。之後第二个人这样说的时候,我就跟那个人离婚了。其实不是什麽很严重的理由,只是曾经让我很感动的话语,居然变成用来哄骗女孩子那麽廉价低贱的用途......我没有任何留恋,还很庆幸跟他没有多馀的纠缠,只是......有一点失望......曾经感动的东西,曾经有过的情感,竟然会连灰烬也不留就消失了。直到那时才承认我是个无情的女人。」
「也许是缺陷还是什麽吧,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我一直很不能理解柳伶的母亲。她的爱,那麽浓烈,那麽热情,富有生命力的她就像火,火焰一样把自己烧得遍体鳞伤也不罢休......柳伶......简直是另一个她。」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遮住了窗口残缺的落日,灰蒙的光线看不清她的脸,只是镀过光芒让她的身形轮廓显得那麽瘦小那麽嬴弱。我呆了呆,瞬间涌过心头的是心疼,原来,最无情的是时光。
「你能原谅我吗?柳叶。」
母亲一向轻柔的嗓音,低低的,就像音色最美的大提琴声徘徊悠悠转了数圈。
我说不出话。
其实无所谓什麽原谅不原谅,因为充其量我与母亲也只是有著血缘关系的两个陌生人而已,她的思想她的情感她的一切我都不了解,如同柳伶。美其名为兄弟,也只是毫不相关的两个陌生人──
我有什麽资格去指责他们,你情我愿,连法律都是人类这种生物所制定道德的一种规范,我有什麽资格去原谅?
母亲并没有对不起我。
她所陈述的事实并不是推托的理由,她亦没有想去推托......只是单纯的承认而已,承认她所做的事,承认我在她心中的重要性......
从小,就知道她是个冷漠的母亲,任性妄为,可是在我深深质疑起自己价值的现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承认我的价值。
我重要到让她求取我的原谅......
「你能原谅我吗?柳叶。」
低低的,音色幽美的大提琴音质,细微颤著不仔细听会忽略的音色,我从未听过,却因此而醉。
从双臂中抬起注视著母亲。
她苍老了好多,美貌犹存。
在我眼里的却是一个慈祥的母亲的脸。
**
如果不去注视,就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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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很突然的,在半夜中醒过来,就再也睡不著。
怀抱中的人一如以往没有自己渴望的表情。
但是究竟自己渴望什麽表情也不知道,也许只要不是现在这种状态都好吧。
再深深拥入怀,那是柔软中带有坚韧的触感,那是怀念的令人想哭的温暖,明明就在自己怀中,为什麽还会如此不安如此没有真实感?
他的心不在这里......
从那一天下午开始,当跟著母亲去找到他时,他的心就已经死了,他撕扯自己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心给扯死了。
第一次拒绝他的时候,他还有表情,是淡淡笑著的表情,嘴角勾得弯弯的,眼眸垂著,长长睫毛把眼里的情绪遮住。
第二次拒绝他的时候,他失去了笑容,空白的表情,夕阳的馀晖打在他身上就好像是世界末日一样,明天不再到来,光线渐渐被吞食,他的身影变得模糊而僵硬。那时候,自己是心神俱裂的冲过去抱住他。
而现在这样抱著他,他也已经不会回抱自己了。
「柳伶......柳伶......」
你现在在那里?过得好吗?我希望你能幸福,一辈子不醒来也无所谓,只要你幸福,只要你能快乐,只要你不哭......
柳伶......柳伶......
爬上背脊扯著自己衣服的感触,让我一时间怔了怔,怀里轻轻的呼喊传来,我突然不能辩认那是什麽意思。
怀里的人拉开空隙,月光洒上他仰起的颜面,他细长的双眼一开始不能适应而微敛,後来缓缓抬起,眼尾上挑,像月牙勾笑,苍白的唇也划了一道弧,含著羞涩的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疲倦,轻轻的笑容,就像最高级的丝绢被吹掠开那麽轻......
「哥......」
*
「你知道恋爱是怎麽回事吗?」
某一个暑假,在父亲某一个别业避暑,母亲带著她的小孩到可以看到很远的远方海浪潮汐的山坡上。
母亲牵著孩子的手坐在铺上鹅黄布的草原上,风吹著,母亲戴著大大的白色帽子,她必须一手压著才不会被风吹走。
白色的裙摆曳成浪花,孩子好奇的伸手去拍打,不理会母亲的话语,但是对孩子而言,只要听到母亲的声音就安心,话的内容是什麽他也听不懂,唯一被理解的就是爱。温柔的语调和著海波起伏,那是人类一直渴望被安抚的声调,还未出生时,最安全最幸福的地方。
母亲拍抚著睡著孩子的背脊,一下一下,跟著心跳的拍子,眼神落在远方,迷蒙的怀想的。
「最初的最初,人生就像在羊水里一样,不解世事。快乐,但是慒懂;自由,但是无知。直到认识这个世界,直到认识了恋爱,了解了一切......不再无知,但是痛苦;不再慒懂,但是身心俱疲,不断的寻找答案,等到累了才发现无处可归,连栖身之处都没有,只有继续行走,直到最後一口气......」
「假如你遇到那种人,要记得,记得做她的归处,不要让她孤单,不要让她到最後一口气还不能停下来休息......」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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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这个人明显已经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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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伶复学了。
在他坚持自己已经恢复的现在,我们都没有理由阻止他,事实上也不想。
能够会动会注视你会思考就已经让人欣慰,只不过心底偶尔会闪过失落,突来的沮丧无法调解也无法察觉,等身在泥沼後才惊觉不能脱身了。
柳伶并没有说他失踪後去了那里做了什麽,也没有说失踪的原因。
因为有时看见他发呆的神情後,就不再想问他了。
那是绝望的神情。
看见这样的他,我连最平常的招呼都说不出来,至今仍是沉默著,无言著。
两个人处在同一空间半句话都不吭,气氛应该要是很奇怪才对,却不会违和,反而舒适,那个空间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母亲带我去海边的岸上一样,听著浪涛,吹著海风,宁静又安心的空间。
假日,我们窝在同租的小公寓里,他看书,我也看书,心却不在书上,铅黑的字体糊化像一条条扭曲的小虫子在白纸上挣扎移动,冬天的风冽冽吹进来,坐在窗边的柳伶会不会冷?对了,是什麽时候起不再叫他弟弟而是柳伶?总觉得下意识不能再叫他弟弟,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不止弟弟应有的范围,要是再叫弟弟好像会......会太刻意了点,刻意隔一段距离,而我更是深切的不希望与他的距离愈离愈远,二年的时间已经够远了。
暗暗瞥向与柳伶之间的距离,苦笑著想连这样的距离都觉得不安,要是再来个二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不想再回到那时,那无法控制自己,连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毫无知觉时间流逝。
一天一天又一天。
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望著柳伶,好想,靠在他身边。
其实一开始是希望他醒来希望他看著自己希望他对自己笑,现在的柳伶都已经达成自己的希望了,但是为什麽还是很空虚?还是有渴望不得的东西?
明明应该满足了啊......
不明白,所以只能无助得任由心的黑洞把自己侵蚀。
**
因为已经坏掉了。
所以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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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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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迷路在森林里,他左顾右盼,叶子的味道充斥在胸臆,於是他坐下,曾经有人说迷路的时候要在原地等,所以他坐下,但是要等什麽孩子并不清楚,然後他躺下,闭上双眼,鸟啾声远远近近的叫,就像音乐一样悦耳,不冷也不热,气候怡人,最後孩子睡著了。
因为这里非常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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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冬阳暖照的日子,从学校回来,因为好久没有这麽舒服的日子,所以我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柳伶还没回来,他还没放学,有一种心碎的怀念感,那是很久以前柳伶还没失踪,我还不知道母亲与柳伶关系之前的日子。
我睡得特别熟,作了个不知名的梦,醒来就忘掉。
想起身却动弹不得,才惊觉柳伶也在我怀里沉睡,像个孩子般蜷在我怀里,清爽怀念的肥皂味充斥我胸臆,深深的,我深深的拥抱柳伶。
在以前,在冬日时,都是柳伶来温暖我。
而现在反过来做的我,不知为何,一直以来的不安感消失了。
心跳渐渐加快,手脚渐渐温热。
冬阳落得特别快,座向朝西北的公寓每到落日就会从窗口铺进一条条浅紫与深红的颜色,连冰冷的内心都会暖和起来的颜色。
颜色不断变化。
心里知道应该要移动,却眷恋著当下感觉而动弹不得。
「连花都会腐烂的森林,就算太舒服而一直待著,还是一点生机都没有。」从怀里冒出的声音让我怔了怔,低头看柳伶,他埋在我怀里,动也未动。
「什麽?」
不能理解柳伶的话,我反问。
「我一直以为她不需要我也好,她讨厌我也好,没想到反而是知道她其实深爱著我,我会那麽难过......」柳伶闷闷的声音从更埋进我怀中含糊逸出。
我沉默了下:「是你妈妈吗?」
「嗯......当我找到她,她住在比这还破烂的公寓,但还是那麽高贵那麽乾净。」
参杂了哭音,我沉默地轻抚怀抱中的孩子。
「二年後,她死了,因为肺癌。我好难过好难过......可是又不知道那该怎麽办才好,我跟那次一样被抛下了,只是这次我再也无法找到她......她说她爱我,她说她爱我,可是不能得到我,不能让我跟著她,因为如果跟著她迟早有一天她会再度看著她这世上最心爱的人死掉,她希望我活著,没有烦恼,自由自在的活著,不要怀念任何人的活著,不要怀念她而活著,她说她一直以来是想像著这样的我而活著......」
「因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啊......」
我只是轻声安慰著他。
「所以死掉了就没有任何希望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死掉了之後会怎麽样,活著的希望要去那里找,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搂紧了柳伶,有点害怕他会就此消失。「对不起......」
可是我想......
「可是她说......她说,因为太舒服了而一直待在她身边还是一点生机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会因此而产生,做选择的是人,被选择的是事物,迷路的孩子要是一直等待在森林里自己不试图找出路就永远都会迷失在森林里。她希望......我能够醒来,从一步开始,走出森林,不要回头看,也不要害怕,做出选择的都是自己,无论如何,母亲都是支持自己的孩子。」
柳伶不知何时已从我怀里探头出来,用他的袖子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房间光线已经黯淡了,柳伶的脸也模糊不清,也许有一半的原因是被泪濡湿的视野。
「你妈妈,好温柔啊......」
「嗯,是啊......」
**
沙沙。沙沙。
风从叶间流过,流过沉睡孩子的发隙耳稍,轻柔的叫醒他,他动了动,眼睫缓缓打开,眼前有个陌生的哥哥笑望著自己。
他困惑的看著陌生哥哥拉起自己来,然後拉著自己走,问他要去那里他也只是笑而不答,孩子有点不安,因为愈往前走,身体就愈感觉冷及重,歌唱般的鸟叫也不见了,孩子愈来愈害怕,因为远离了自己熟悉的环境,离开了那很舒适的环境。
於是孩子停下,陌生哥哥也停下。
陌生的哥哥无奈的笑笑接著背起他继续往前行走。
孩子微微挣扎,却感觉不到寒冷及不安所以放松了身体。
哥哥宽厚的背很温暖,他把脸贴在上面,听到心跳声。
可是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去寻找......
孩子听到心跳声的背後好像有个声音这麽说。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