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柳老爷叹了口气,将那绢册扔到他跟前,道:你怎么能教彻儿学这个东西?
柳永将那册子拾起瞟了一眼,在手中拍了拍尘土,道:孩儿本意是想让八弟从不太难的书册开始启蒙,况且孔圣人也说过此书无邪,所以孩儿才拿给八弟的。
柳老爷正色道:彻儿还小,不懂得分辨也还情有可原,你都这么大了,连这道理都不懂吗,这种书能拿来启蒙?你该不会是要彻儿学你,成天不务正业吧?
柳永看看手中的绢册,想起中午看到的那一摞稚嫩的笔迹,又想起那张熟睡中皱着眉头的小脸,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沉重,黯然道:孩儿知道了,这回是孩儿没把握好分寸,太随性了些。以后定会好生教导八弟,不再儿戏了。
柳老爷看他这回态度端正,确实不像之前那么敷衍,稍稍放下心来,道:我看彻儿倒还勤勉,可能就是底子打得不牢,你好好教他,让他日后也能有点出息,不要总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连生人都不敢见。
柳永应了,回自己房门口,远远就见自己的八弟正苦着一张小脸对着桌上一本书,柳永不知怎的,看到他的身影自己一颗心仿佛就这么安定下来,之前在红袖招憋的那股郁郁烦闷之气顿消。柳永不由心中苦笑道,自己只怕真是入魔了。
他并不出声,悄悄走近,听那少年口中似乎断断续续念念有词,念的好像是《大学》,只不过句读不太对。他清咳一声,便见少年抬起头来,漆黑的瞳仁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淡色嘴唇微启,嗓音清亮地叫了一声:七哥。柳永只觉得这一声七哥胜过红绡那娇柔缠绵之音何止万分。
心中虽乱如麻,柳永脸色却未曾变化,仍是那副懒散佳公子模样,道:八弟开始学《大学》了?
林青心道只怕便宜老爹已经见过这七哥了,说不准他还挨了一通臭骂,之前他用一首词来试探自己,应该是知道了他的道行深浅,也不知道这人会不会猜到自己在老爹面前装乖充嫩,将自己摘了个干净。不过事已至此,他若不提,他便不说就好了。
于是林青答道:是啊,爹说让我看这个,只是我看不太懂,七哥可否教我?
柳永看他被父亲换书后仍是愿意让他继续教导,心中其实也松了口气,微微笑道:好,从此刻开始,我便正式教你文章。
林青心中想的却是,能赚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词人来当自己的老师,说出去不知道要羡慕死多少人,苏盈要是知道了他心中一黯,怎地又想起她来了
林青本就不是个心思埋得很深的人,情绪差不多全都写在脸上,柳永见他乎喜乎悲,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怀念之色,心想:看他的神色像是想起了什么人,只是他才十三,怎么会有这般表情。他越想越发觉得这少年是个谜团泥沼,引得他一步步深陷。
柳永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便强行转换话题,问道:不知八弟可有字?
林青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应该是没有的吧。
柳永道:那八弟可有什么喜欢的字?
林青几乎要把自己的名字脱口而出,到嘴边生生把那个林字吞了回去,道:青。
柳永道:可是卿相之卿?八弟莫非有意官场?
林青道:七哥误会了,是青色的青。
柳永笑道:如此极好,既是这样,那便取悦青可好?
林青虽然觉得这字有些女气,但好歹是日后名闻天下的大词人起的,也就点头称是。
柳永点头道:悦青,悦青,以后我便唤八弟青儿吧。
林青听了满脸黑线,心道:青儿?我还姐姐呢!
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他以后还得靠这柳大词人混,便也就忍了。
两人一同用过晚饭,林青又捏着鼻子灌完那碗苦得要命的中药。虽然知道自己这具身子根本就不是受了惊吓,而是囫囵换了个魂儿,但这事儿根本就不能说去,免得别人把自己当妖怪附身给河蟹了,所以只好乖乖喝药。
看他喝完药,柳永塞了一个小纸包给他,林青一愣,抬眼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大帅哥。
是桂花糖。
林青哦了一声,谢过他,打开纸包取出一颗放进嘴里,果然清甜可口,还有桂花的香味儿。其实林青在现代那会儿就很爱吃糖,上学的时候,苏盈还经常笑话他,说是一个大男生怎么比女孩子还喜欢甜食,只道后来大学毕业工作后,一直很忙,饭都不见得能按时吃,就更顾不上这些小偏好了。刚刚这颗桂花糖虽然远比不上现代那些口味多样的糖果,但喝完一碗苦药之后,显得特别及时,于是林青吃得眉开眼笑。
柳永看着少年一脸开心,吃完一颗还到纸包里摸出第二颗,一脸有糖万事足的表情,不由微笑了。
到了晚上,柳永果然言而有信,没有再出去玩乐,而是回到书房开始辅导林青功课。
教完《大学》的第一篇,柳永忽然问道:青儿,你今天练的字呢?
林青以为他是要查自己有没有偷懒,急忙道:写了好些,不过都被爹收走了。
柳永好看的剑眉微蹙,心道:看来老爷子是打定主意让小八做个正二八经的读书人了,只不过他私心里却不希望自己的青儿变成一个只知道之乎者也的小古板,于是道:你再写一篇,我看看你的字写的怎么样。
虽然万般不愿把自己那有如狗刨的毛笔字拿出来在这个出色的人面前露怯,但是人家既然吩咐了,林青也只得照做。
于是他乖乖磨好墨,提起羊毫笔,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还好这篇《关雎》练习的次数够多,林青早已经背下来,所以写得还算流畅。
忽然听桌前那人说道:青儿,你姿势不对。
然后他绕到椅子后面,扶正林青的肩背,道:身子要坐直,腿分开些,手肘悬空不要支在桌上,还有,笔要这样握。
说着他的右手便覆了上来,调整好林青几根手指握笔的位置,而后就着这个姿势握住少年的手在纸上书了个青。
柳永一开始并未存什么旁的心思,只是想好好指导少年习字,但一触到少年手背那光滑而微凉的肌肤,再捉住他略有些纤细但不清瘦的手指,心中便有些乱了,待到握住他的手,引导他写字时,鼻端又嗅到那股清新的味道,手下便不由自主地写出了那个青字。
林青浑然未觉身后之人心中的汹涌暗流,只觉得这个字确实和前面自己写的那些不是一个级别,心悦诚服道:原来是这样,谢谢七哥指点。
柳永如梦初醒,万般不舍地松开手,道:青儿自己多练练吧。
--------------------重要注释-------------------
文中主角林青虽然总四书四书地说,其实,柳永那个时代,还没有四书这个说法。
《大学》简介:
《大学》原本是《礼记》中的一篇。宋代人把它从《礼记》中抽出来,与《论语》、《孟子》、《中庸》相配合,到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时,便成了四书之一。
按朱熹和宋代另一位著名学者程颐的看法,《大学》是孔子及其门徒留下来的遗书,是儒学的人门读物。所以,朱熹把它列为四书之首。
朱熹又认为收在礼记中的《大学》本子有错乱,便把它重新编排了一番,分为经和传两个部分。其中经一章,是孔子的原话,由孔子的学生曾子记录;传十章,是曾子对经的理解和阐述,由曾子的学生记录。
这样一编排,便有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大学》版本。
朱熹(1130-1200年),柳永(987-1053年),也就是说有四书之说的时候,柳大词人早就成了白骨了。
第七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入冬。
柳大老爷最近很满意,在外就职的大儿子三复得了枢密使丁谓的赏识,官场上处得如鱼得水,(有兴趣的亲见下文小绿字注释);七儿子三变自从那日之后,一直乖乖在家教小八读书,几乎绝迹欢场;而八子三彻虽然进境不快,但十分用功,已经将《大学》习完,开始学《论语》。
一家之主心情好,连带着整个柳府上上下下都轻松许多,下人们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当然,不排除其中包含天气变冷,赶紧干完活儿回屋取暖的因素。
只不过,得除了一人,那就是我们的柳永柳大词人。
自从那日教林青习字以来,柳永算是彻底明白自己对这八弟存了不一样的心思,他之前虽然整日流连秦楼楚馆,与众多女子纠缠不清,但对个性别相同的少年生出亲近之意,这还是头一遭,而且这亲近似乎并不止于一般程度,而是有了身体接触的渴望。
其实时下也有男风,不单是养娈宠玩物,也有风流士子相互倾慕结伴的。只是柳永一想到这让自己动心的少年居然是自己的八弟,而且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片澄澈,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崇敬和全然信任,柳永就将心中的念头生生压抑下来,每天借着教他文章,朝夕相对。柳永听他朗声读书,虔诚求教,有时候会提出一些柳永自己闻所未闻,也想像不到的新奇想法,这个时候,那张平凡的小脸就会透出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光彩,还有一些更深的情绪隐在他的眼中,柳永虽然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沉醉其中,只不过只能看不能碰,他的心中也更苦了。
林青这边学了两个多月的古文,终于也上道了,除去一些较难的生僻词,还有一些典籍考据不清楚之外,基本上也能自己读通了,于是他也时不时巧妙结合一下现代所学的知识,和柳大词人探讨些别的东西,看到自己把那个古代名人唬得一愣一愣,林青觉得特有成就感,而且柳永确实聪明,林青所说的东西虽然陌生,但他很快就能想明白,是个不错的老师和同伴。
只不过,最近让林青苦恼的是,天气越来越冷,崇安虽然在南方,但是湿度大,冬天尤其冷得要命,他这具身体本就低血压,所以特别畏寒,以前还有空调暖气,最不济也有暖风扇什么的,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点个火盆怕自己煤气中毒,抱热水袋热水袋很快就会变凉,所以晚上睡觉时分都是个考验,盖着数床被子把自己压个半死,然后顶着寒冷脱了衣服在冰凉的被子里把自己团成虾米,就这样,往往早上起来还是手脚冰凉。
林青不由唉叹,难道我大好穿越男,没被古人识破当成妖怪烧死,反而是要被古代的冬天给冻死吗?而且北宋年间没有温室效应这一说,也没有所谓暖冬这样的好事让林青遇上。
柳永不是没有看到林青被冻的样子,更确切的说是,柳永可能是最早发现林青晚上畏寒的人,毕竟两人房间就隔一个屏风,柳永晚上有时心绪难安无心睡眠,就会偷偷起床,借着月光看着他的睡颜,也是他吩咐翠姑小持准备被子热水袋什么的给林青御寒。
不过林青先天气血不足,后天落水身弱,七天之后,他不出所料地受了风寒。
中药,又是中药。虽有桂花糖松子糖预备,但喝药真的是煎熬。
林青发誓不管采取何种手段都不要再生病不要再见到那个老郎中不要再喝这种黑乎乎的国粹了,只是,冬天的脚步啊,非人力所能阻挡。
柳大词人看到因为风寒难受得一脸郁猝的林青,十分不忍,犹豫了很久,终于道:青儿,晚上和为兄睡吧。
林青先是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七哥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不过,他马上眉开眼笑不迭点头,道:太好了!谢谢七哥!
毕竟柳永的大床比外面这个小塌舒服很多,再加上有人自愿当暖炉,他何乐而不为,当下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被子抱到了里屋的大床上,浑然不觉自己已经一步步踏入了别人的温柔陷阱。
柳永看他起抱被子枕头,下边滚出个小盒子,甚为眼熟,竟是两个月前他在荣宝斋买来送林青的,他见林青从没提及过,以为他不喜欢,便拾起盒子,失落地叹了口气。
林青放好被子回头,正好看到他的七哥对着个盒子叹气,这才记起,自己完全忘了盒子这茬儿,便道:七哥,那盒子是你的吧,我一时忘了告诉你了。
柳永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心中顿时一轻,笑道:这本就是为兄送给青儿的呀。
林青惊讶,啊了一声,原来那簪子竟是他送给自己的,这算是自己穿越过来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吧,于是也笑道:我还以为是七哥遗落在我床上的呢。
这句话本没有什么深意,但听在柳永这有心人耳中却另是一番滋味,他心念一动,道:青儿过来,为兄为你束发。
林青穿越过来,一开始是不适应那一头长发的,而且也不会梳,头两天都是由童儿小持帮忙梳成两个羊角,他以为是这边的风俗,后来本着自力更生的作风,终于学会了扎两个辫子,只不过,林青认为这个发型真的很难看。现在柳永说要帮他束发,看来是可以换个发型了,当下说好,乖乖坐在桌前。
林青虽然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但柳永心里可是明白的很,一般男孩十五才会解散总角,开始束发表示成童,只不过,他私心里却忍不住想要少年的这番仪式在自己手中完成。
柳永解开林青的发结,一头青丝便这样松松垂了下来,不若他的那些红颜知己一般柔软绵细,但也不算很粗,根根分明,仿若有生命一般,泛着幽幽的光泽。他举起木梳,轻轻梳理,指尖滑过极好的触感,虽然每日为自己梳头,但他从未这么仔细轻柔过,梳顺后他握起那一把发丝,在少年头顶扎成一束绾好,最后取出那支黑色发簪平平送了进去。
林青很享受这次的梳头过程,且不说自己一直生梳硬拽绑头发,一度都有点恐慌自己会不会提早变成秃头少年,就是比那童儿小持梳发也要舒服很多,看来,梳头也是个技术活儿。柳大词人不仅人聪明读书作词比别人强,连梳头都比别人做得好,林青佩服之余,心里也有些酸酸的。只不过当林青看到铜镜里的成品,自我感觉很是良好,嘴角不由上弯,心道:我现在也算是古代书生模样了。
柳永放下梳子,心情有些复杂,发式一变,眼前的少年似乎一瞬间成长了许多,那根古拙的黑色簪子在他发髻上果然相得益彰,越发显得那墨如点漆的眼睛清亮有神。
相处越久,柳永越发觉得少年内秀于中,不止勤勉好学,而且思路开阔,兼之个性纯然,温润内敛却又不失活泼天性,于是心中对他越发迷恋,只是他自己明白,少年虽然和他最为亲近,但只是拿他当兄长,自己的这番倾慕也定然不能让他察觉,否则那少年只怕会躲得远远的吧。
柳老爷回来见小八束了发,虽觉得有些早,但一想到他已经开始治学,也觉得这对他是个督促,便越发和颜悦色夸了林青几句说他上进,搞得他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到小持一脸羡慕地看着他,而自己的母亲翠姑也是一脸欣慰,林青旁敲侧击之下终于明白自己在还搞不清楚状态的情况下提早结束了自己的童年期,不过他之前本来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对于自己在这边一直被这些人看成是什么是都不懂的小屁孩儿早就有些不耐烦,所以开心多过不满。
于是柳大词人从今天开始又多了一项教学任务,那就是教这个笨手笨脚的八弟束发。
虽然柳永是巴不得每天都帮林青束发,但是道理上说不过去,所以只好放弃这项福利。
到了晚上,林青洗漱后又拿热水泡了脚,拔了发簪脱了棉袍外衣就自动自发地爬上软软的大床里面,掀开自己的被子钻了进去,然后被凉意冻得打了好几个冷战,抬着小脸万分期待地看着迟迟不上床睡觉的生态暖炉七哥。这眼神看得柳永下腹一紧,不过他反应得快,赶紧压下绮念,吹熄灯火不再看那边,脱了衣服盖上外面的那床被子闭眼睡觉。
只不过旁边那卷着被子如同一只大蚕蛹的人显然没有想太多,见他上床便不安分地蹭过来,讨好地笑道:挤挤暖和。
虽然隔着两被子,柳永仍有些不自在,毕竟离得这么近。只不过他还是平静地说:青儿早点睡吧。
那边嗯了一声,便只剩浅浅的呼吸声。
不一会儿,那边呼吸声变得缓慢而深沉,显然是睡着了,柳永叹了口气,尽力让脑中一片空白,不去想身边这人,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半夜,柳永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原来是那少年钻进了自己的被子,手脚并用缠住了自己,柳永轻呼两声青儿,少年并没有回应,想来是他在睡梦中向温暖的地方自发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