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蓝涛终有悔(上部)————韧心/四方颖
韧心/四方颖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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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连年天灾人祸,这世道并不平静,疫病埋葬了农村大部分的男丁因而导致生产力不足、饥荒蔓延,城里情况虽不乐观但总可勉强度日,但乡下地区早已饱受摧残,因为粮食不足而倒下的百姓越来越多,官衙却以总总推托之词迟迟不肯发放赈米,还变本加厉,加重税赋与强徵土地,所谓饥寒起盗心,吃不饱的人们纷纷舍弃良心干起了强夺劫掠的无本生意,江南地区的各处山头盘据的野盗数量急遽增加,让找仇家的困难度提高不少。

  离开渔村之后,他心情日益烦躁,初时还能念在他们不过是为了生计,乃不得已才干起土匪的份上,教他们一些正当口的法子,可后来他只是冷冷看着那些人怨天怨地又贪得无厌的嘴脸,再也不想多费唇舌,歼灭了一个山头就到下一个山头,手里的木剑吸收了斩人时四溢的鲜血变得通体透红,像是隐藏了无数人的怨恨,散发出着令人畏惧的阴气。

  如果一个人杀人越货已经毫无罪恶感,那么几乎可以不必期望他会自行放下屠刀,已经近三年了,这群人的脸孔就像个恶梦,化成灰仍还是那么鲜明清晰,司澄远嘴角扬着一丝讽刺,生意越做越大了呢,筑起坚固豪华山寨,换了比军队还精良的兵器,牢里绑着的年轻的男女这次要卖往哪里呢,看来日子过得不错,随便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头目都可以收上两个老婆,想必土匪头子一定更是逍遥吧。

  不要问他有没有犹豫,在他当着一个孩子面举手砍下他父亲的头颅之后,他的心随着溅上脸庞的污血冻成万年寒冰,他知道有些人是无辜的,但他克制不住自己……好像心口有一个万丈深渊,如果他不把什么填进去,那里就会跑出什么妖魔鬼怪一样,所以他只好拚命的……拚命的灌着人们的哭喊和求饶,灌着人们温热的血液与泪水……

  脚下叠着腥红的肉块,直到放眼所及再也找不到一个活人……他终于停下了手,红剑从麻木的掌中滑落,轻声没入土中,任山风再怎么强劲,浓浓的血腥味飘之不去,他是……罪人。

  「你长得真俊,一定跟我合得来,请问尊姓大名,朋友。」旁边大树上不知何时坐着个男子,他两脚在树间晃呀晃的,无视于遍地尸首的炼狱景象,居然还能笑出来。「你杀得太激烈喘成不会说话啦,好吧,我委屈点先自我介绍,在下韩墨北,今年二十一,未婚,兴趣是吃饭和流浪,我都漏底了,该换你才公平了。」他笑嘻嘻的说道,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被杀人灭口。

  「……你不怕我?」不怕一个连妇孺老幼都能痛下杀手的人?他有些恍惚的问,思绪不知游荡何处,整个人像无根的浮萍,明明站在那里却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极恶之徒,杀人是不哭的。」他早些时候就到了,整个过程全程目睹却没有出面阻止,因为……他没看过一个人这样哭泣着杀戮……好像有着如大山般无法负载的悲痛,还有满腔几乎要炸裂的憎恨,又像是在残忍的鞭笞自己,不停的挥舞木剑,无情将鲜血染上自己的泪……

  这人是存心让自己背负无法原谅的罪恶。

  「……我不想杀你,快滚。」司澄远闭上眼睛,拳头松开了又紧握,他说话阴气逼人,却有着一丝无力,韩墨北没有理会他的威胁,依旧维持着友善的笑脸,两人不再说话也不动,像是在较劲些什么一样。夜晚,月亮占据的天边,狼群敏锐的鼻子嗅到了甜美的香气循线来到山寨,满地的美食惹得一声声愉悦的狼嗥,唯一的障碍便是两个人类……要攻击他们吗,狼王思索。与生俱来的动物直觉让它不敢轻举妄动,不论是那个站在尸块间浑身血腥味的人类,还是那个坐在树间生得娃娃脸的人类。它下令一些狼在他们周遭警戒、随机应变,其他则在附近享用大餐。

  淡淡的月光下,肉与骨头遭尖牙撕裂的声音更显得让人毛骨悚然,要是给谁看见这可怖的画面,胆子不吓破也难。突然,有一人先动了,他眼睛缓缓半开,仔细一看,原本墨黑的双瞳此时竟隐约折射出腥浓的酒红色,说道:「……算我输了……在下……司……澄远……」语毕,一阵摇晃,碰,倒了下去。

  新鲜的生肉总是比较美味,周遭的狼群见机不可失,才正要扑去,却被从一跃而下的人影一掌击毙为首的大狼,群狼见讨不了好,纷纷夹着尾巴赶紧退离。「以后请多指教,澄远。」韩墨北笑着背起昏眩的新朋友往最近的小镇上急驰而去。

  你输了,因为……你无法狠心杀了我。

  你输了,因为……你还有心。

  你输了,因为……你还有机会放过自己。

  (33)

  司澄远醒来时四下无人,他坐起身,呆望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甫踏下床,突觉心窝上一指的部分隐隐抽痛,他皱眉忍着不吭声,闭目调息会儿,才觉得那疼痛缓了下去。他以前没这毛病,是最近阵子才开始的,但频率不高,又不碍内功运行,因此也不甚在意。

  回头说,那个多事的韩墨北成了他的朋友,此人明眸皓齿,十足看不老的娃娃脸,可却是位性情中人,因为不喜拘束,遂一人四处流浪随遇而安,就算日子有一餐没一餐倒也乐天自在,两人在客栈屋顶上把酒畅谈了整晚,很多观点意外的不谋而合,不禁油然生起一股英雄相惜之感。

  「澄远,你要往哪走都算我一份,跟你一道想必会很有意思。」每个人都有不想被触碰的过去,这点两人都深有体会,也很有默契的避而不谈,也许就是这份默契,短短几日就让他们一见如故、相见甚欢。「我要去杭州城,那里还有件事没完。」几口就下肚半壶黄汤,他神色已有醉意,却固执的显露出些许杀机,暗示那仍是要见红的罪恶。「要报仇也让我掺和掺和,省得一天到头没个新鲜事,都要发霉了。」潇洒得将喝尽的酒瓶往后一掷,俩人相视一笑,愉悦爽朗的笑声随着后院某处慢慢增高的破片从未停过。

  韩墨北酒量稍差,早先一步倒下呼呼大睡,司澄远自个儿又多喝了二三坛,终于不胜酒力,在醉倒的前一刻,瞧着天边那轮朦胧的弦月,他突然莫名的想起傻子念过的诗句,意识混沌之中好似又回到了那晚,有竹风阵阵,有情郎个个……

  ***

  俗话说:『天上天堂,地下苏杭』,杭州就是这么个繁华富饶的地方,其政治商业的中心——杭州城更是彷若神明镶嵌在江南的一块宝石,任何人都不由得为之赞叹。不过这里对他来说却是个藏污纳垢的肮脏处所,这上百户的比邻而居的显赫人家背底里干得多是什么勾当,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一般百姓是不会了解的。

  就拿江南最大的勾栏院——寻芳阁来说,它座落在杭州城西市中央,先莫说里头是如何的奢侈华丽、金碧辉煌,拿绸缎铺地、拿夜明珠照光、所使用的食器、酒器非金即银,装饰的古玩字画更是价值不斐,区区妓院能开得如此盛大又明目张胆,自然有够强硬的后台支持。远的不谈,光讲那个坐在杭州城官衙大堂上,理应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就是寻芳阁里的常客,中央派来巡视的御史、监察使早不知几任,寻芳阁依旧夜夜笙歌,足窥其权大势大。

  再进一步,寻芳阁白日门户紧闭,任何人上门一概不理,直至酉时开始接客,特别的是它有两个正门,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喜好女色的客人从南方的门进去,上百个姑娘,环肥瘦样样不缺,任君挑选,而喜好男色的客则从北面的门进去,各色小官裸着上身恭敬跪迎,无论大爷有什么性癖花样都来者不拒。总之,只要肯撒银子,寻芳阁就是夜夜笙歌、快活似神仙的保证。加上里头不论男娼女妓,每个都是百里挑一、上品货色,且绝对保密,因此十分受到知名达官贵人们的青睐,三不五时就要光临一次,毕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

  而寻芳阁内部也自有一套阶级管理制度,以便满足不同客人的需求,女妓依不同才艺可细分为会唱曲儿的、会跳舞的、会吟诗作画的、会抚琴的、会下棋的、会品酒的、、等等,而小官的区分比较简单,只粗分为高级男官、中人男娼与下级男妓,相貌姣好、皮肤细滑、才艺通达、能多讨客人欢欣的自然就归做高级,这类男官一日只需接客少数,且对象多是身份尊贵、家财万贯的大爷,因此不但相对轻松且有较多的机会得到额外赏赐。反之,性格乖戾、冥顽不灵、对客人具有伤害性的则被打入下级男妓之流,成了下级男妓,日子不是悲惨难过可以形容的,这类男妓完全只是供人泄欲的物件,上门的恩客都是不入流的贩夫走卒,老鸨为了压低成本、薄利多销,连提供个房间都省去,直接绑在类似茅厕的无门小隔间内,供人随意检查观赏,看中意了,只要支付几个铜板,谁就可以尽情一逞兽欲。而一些具特殊癖好的大爷若是上门了,也由下流男妓接客,理由之一是这些大爷就爱享受磨平一个不驯的奴隶这味,越不听话,他们虐待得越起劲,理由之二是常常发生下手太重而搞死人的事件,下流男妓的话,寻芳阁损失比较轻微,也较容易补充新的货色。除此之外,下级男妓还要身兼打水、劈柴、跑腿的粗活,遭受地位较高的小官们欺凌也是生活中屡见不鲜的事情。

  只要跨过一道门,那里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纸醉金迷也好、淫乱放荡也好,是有钱有权的主宰一切,其馀做为商品的物件,进寻芳阁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教条强迫烙印在心上——“你是没有尊严的一条狗,有人抛了肉,你就要涎着脸去叼”,如果不从,他们自有一套方法叫你记得清清楚楚……司澄远隔着百米远观那个未曾改变的龙凤金雕门,脚下的步伐一时之间怎么也无法踏出一寸……

  (34)

  他以为当他重回旧地心绪应可不为所动,他以为自己早已跳脱出不堪回首的记忆,没想到当真的实景实物摆在眼前的时候,五感却比大脑还要诚实敏锐,好似烙印在细胞中的恐惧、绝望与堕落一一又跳跃回视线之中!他想要尖叫,但叫不出来……他想要求救,但喊不出来……他想要哭泣,却哭不出来……每一口吸进肺部的空气就像把利刃,不断切割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鲜明的记忆、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澄远!澄远!你怎么了!?」怎么回事!?适才人还好好的,才一回儿却突然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双口紧按胸口一脸很喘不过气来的痛苦模样!韩墨北扶着已濒近晕眩的司澄远,焦急的不得了。两个风格各异的美男子本在大街上本已十分引人注意,且又是在知名的勾栏院小官馆外,此地此刻出入经过的人物多是有龙阳之好的色欲之辈,果不其然,马上就有神猪级的土财主上前“问候”。

  「美人儿,身体不舒服吗?这怎么行,不妨到在下的华宅一坐,在下粗通医术,可以帮你诊脉看看喔,呼呼呼呼。」哗,近看两个都是极品,要是三人能在床上共赴云雨,肯定销魂!猪财主光想就觉得心神荡漾,抖了抖肥肉,就要上前拉韩墨北的手。「慢!本大爷也通医术,宅中还有备有齐全的药库,肯定能给美人更好的治疗,不如跟在下一起回去吧。」旁边一个面色蜡黄,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公子哥儿也看上了这两块天鹅肉,出声喝阻。啧啧,瞧那身段、姿色,喏大的寻芳阁也找不到一人可相提并论,他一定要将之收做男妾,好生疼爱一番,嘿嘿。

  猪财主才想谁居然敢坏他好事,不把他背后撑腰的兄弟东北三煞看在眼里!回头正要狠狠喝叱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却在看到来人时吓得肥肉差点掉了几块,当朝左相霍成恩的儿子霍力怎会出现在此!?他连忙收敛不敢张狂,擦汗赔罪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霍爷要的人,当然不是小的可以碰的,他们自然是跟霍爷回去。」全国上下只要在粉尘界纵横过的人,谁不知左相疼子甚深,对他这个唯一的命根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不但言听计从、百般溺爱,且求必应,听说有一次,霍力看上了一个美貌少年,那人刚好是正三品朝廷官员之子,左相已经明示暗示,那人就是不从,左相一怒之下,拍桌就摘了一顶乌纱帽连着一颗脑袋,家产全数没收,妻子儿女被充作官婢,那个美貌少年自然被分派到左相家里,据说几夜下来,活活被霍力玩弄至死,刑部官员明明知晓,却没一人敢触怒左相。这等人物怎么能碰,他宁愿到寻芳阁撒银子,还能多抱几个娇嫩的小官快活久些呢。

  「两位美人,跟大爷一道回去吧,爷会温柔待你们的。」霍力展现自以为最潇洒的笑容,殊不知配上他蜡黄乾扁的皮肤和深陷淫秽的眼窝,怎么看都令人作呕,尤其他一靠近时,身体上散发出多种胭脂交杂而成的浑浊气味,更是让人不敢恭维。韩墨北惦着赶紧找个地方让澄远躺下休息才是当务之急,偏偏又冒出这一个活像个丑角的笨蛋,旁边还凑着一堆看戏的人群把这里围得密不透风,让澄远看起来更加难受了。「在下没那个意思,你休要妄想,要寻欢作乐自个儿去那头儿找,失陪了。」韩墨北耐着性子瞥了瞥寻芳阁的方向,便扶着司澄远要离开,周遭的人都为他这大胆的行径倒抽了口凉气,居然敢顶撞霍力,不想过好日子了!

  「大爷要的人,还没有上不了的。」见美人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他,一向无往不利的骄子怎能咽下这屈辱,一脸阴狠的手一挥,七八个站出来的大汉个个虎背熊腰,尤其腰间还系着宫廷禁卫士才有的令牌,能把保护皇家的禁卫队士调来供自己儿子差遣的,天底下也只有备受皇帝宠信的左相才办得到。

  去他娘的,韩墨北修养再好也忍不住暗暗口出恶言,若在平时,这几个人并非完全无法对付,可是他现在护着身子不舒服的澄远,要摆平这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了……韩墨北飞快的思索到底该怎么办……

  倏地,远远似乎传来男男女女的惊慌尖叫,伴随着阵阵马蹄匡啦匡啦的声音,当声音越来越近,人的喊叫声也就越加清晰:「快跑!马儿发狂了!停都停不下来啊!」这一看可不得了,四五匹骏马嘶吼着往这个方向奔来,还不时扬蹄踩踏,要是个不留神,准成蹄下冤魂。围观的人还管的了什么,当下先躲起来才正经,可早先过多的人群挤在这里,这时想要迅速疏散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大家你推我挤,场面陷入严重混乱,禁卫大汉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霍力,自然无从顾及韩墨北与司澄远,趁乱之中,他们也就顺利脱离了。

  墨北迅速的揽着澄远离开了骚动的中心来到一处僻静的胡同,正疑惑一向管治严格的杭州城理应不会有马儿脱缰的事件,此时,胡同尽头走出一名贵气十足的男子,身穿质料上好的黑绸滚边镶金,还悠的摇着一把山水墨扇,不仅有双会电人似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的薄唇更隐隐散发出轻挑不羁的魅力。也不知怎么,韩墨北一见他,就觉心儿跳得恁快,不自觉的有些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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