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脚抬高架在桌子上,叶枫往靠背上压了压,摸出怀里的烟从容地点上,漂亮的脸在烟雾间阴晴不定。他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贩毒的人,要从他这里走后门简直是痴心妄想。
叶枫还记得他的母亲没吸毒之前是个温柔又美丽的女人,可是自从跌进了毒品的深渊,那个爱夫护子的女人一下子就性情大变,发脾气的时候会骂丈夫、打儿子,而且变得贪婪,只想要钱去满足她无尽头的毒瘾。记得有一次,她居然打破了父亲的头,抢了抽屉里的钱就去买海洛因,老实的父亲抚着伤口坐在柜子边痛心地哭了起来,叶枫那时候才六岁,什么也不懂,看见母亲跑了,父亲又哭了,吓得蹲在父亲身边放声大哭起来。
晃眼间过了十八年,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就死了,勤苦了一辈子的父亲在痛苦折磨下,于前年也随了母亲的脚步走了。
叶枫知道父亲是极爱母亲的,如果不是毒品,他们一家三口该是多么融洽!父亲弥留之际,最感到欣慰的就是唯一的儿子进了缉毒大队,他握着叶枫的手说:"小枫,你妈就是给那些毒品害死的,所以你千万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贩毒的。"
叶枫静静想着,不知不觉眼圈一阵泛红,直到燃到尽头的烟灼了他的手才从记忆中走了出来。
将烟头扔进烟灰缸里,叶枫看着手表--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这才慢腾腾地起身往饭堂里走去。
3
饭堂里,叶枫和队里的几个同事坐在一起。老鬼是队里年纪最大的,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挺爽朗的一个人;虎子却是队里年纪最小的,比叶枫小了两岁,人很机灵,责任心强;还有一个是徐非,个头高,块头大,是警校里的散打冠军,高叶枫两届,旁边坐着他的女朋友,刑事科的科花林芳。
大家坐在一起,谈的话题自然就多,七嘴八舌的,逗得叶枫直笑。
林芳突然就说:"我们科最近可摊上件倒霉事了,前几天抓了个疯子回来,还不知道怎么处置。"
"你们没事抓疯子干嘛?"徐非扭着头问。
林芳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没事我们能抓他回来么?他打人,不过自己也给人打了一身伤,皮开肉绽的,对方说是他先动手的,可是从抓回来到现在他一个字都不肯说,录不了口供,落不了案啊!"
"会不会是哑巴啊?"虎子转着眼珠子问,又回过头来看叶枫,"叶队,你说呢?"
叶枫其实并不太感兴趣,想起他还吃过一个疯子的亏,何必再去招惹一个。可被虎子一问,他也只好开口:"打架的起因是什么?"
林芳见大家都被她挑起了好奇,有些得意:"医生检查过,他不是哑巴,可就是不开口说话,对方说他抢了东西,好像是什么古董玉佩,不过那疯子手上倒是真的有块玉佩,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放手,拽得死紧。"林芳这时候又叹了口气,颇带点同情地说:"他之前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我们给他东西,他又不愿意吃,整个人精神恍惚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叶枫一听,立刻就想到他送去医院的那个男人,该不会这么巧吧?可是却没有深究下去的打算,低头搅着他的饭。
"那你们科准备怎么办?"徐非吃完了饭,往椅背上一靠,懒懒地问。
"如果他再不肯开口,就送精神病院呗。"林芳也吃完了饭,朝其他人一笑:"我还有工作,先回去了。"走之前还不忘在徐非的脸上留下个吻,恨得老鬼和虎子这两个孤家寡人牙痒痒,叶枫眼中落寞一闪,想起了方茗。
"我也饱了,走不走?"把筷子一摊,叶枫向众人询问。
"叶队,你吃得也太少了吧?"老鬼指着叶枫还剩下三分之二的饭菜叫道。
"没胃口,吃不下。"叶枫淡淡地说,习惯性地拿出烟抽上。
"叶队,你没事吧?"徐非也忍不住问道。
"没事。"叶枫抽了一口,知道有些事是应该说出来的,才慢慢地说:"我跟方茗吹了。"
三个人怔了一下,很快又搬出那些老生常谈的话安慰了叶枫一番,惹得叶枫苦笑连连,但是这种友谊却让他心头一暖。
叶枫回到办公室里一呆就是三个小时,其间一直在看资料,要不是房里的饮水机已经没水了,他是绝对不会走出来的。
穿过长而安静的走廊,叶枫正准备去水房打水,迎面走来两个刑事科的同事和一个被押解的犯人,他低着头,看不见脸,可是身上却穿着病号服,脚步虚浮,被铐的手腕上细瘦而青白。
叶枫眸光一闪,正打算视而不见,可刑事科跟他们缉毒大队向来走得近,那两个看到他的同事立刻就叫住了他:"你这是上哪啊,叶队?"
叶枫暗自叹气,脸上也只好客气笑道:"房里没水了,只好去打水。"说话的同时,他不着痕迹地打量那被铐的犯人,只见他依旧低着头,过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只苍白无血色的耳朵。
"犯了什么事?"叶枫没忍住,用下巴朝犯人指了指问道。
"斗殴,还可能搭上抢劫,不过他不肯开口讲话,正烦着该怎么落案呢!"其中一个刑警伤脑筋地说。
叶枫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倒比较像是被抢的。"
犯人听了他的话,身子动了动,抬起半边脸来,黑色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叶枫立即就看清楚了他的脸,不就是那天他捡的流浪汉吗?怔忪的瞬间,那犯人猛地扑到他身上,铐着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嘴巴张了张,困难地吐出几个字:"救我......救救我......"
叶枫傻了一样没动,倒是刑事科的人反应得快,一把将犯人从叶枫身上扒了下来,骂道:"你老实点,会说话就跟我回去录口供。"听到要走,原本安静的犯人执拗得可怕,不顾一切地挣扎,黑色的眼直直望着叶枫。
叶枫不明所以,只是那双眼睛里迫切的恳求让他动了容,对刑事科的人说道:"你们等一下。"
"叶队,你别理这疯子,我们带他回去录口供就好了。"刑事科的同事拽了拽还妄想跑的犯人,生怕给叶枫添了麻烦。
叶枫想了想说道:"别怪我多事,只是这男人......我认识。"后面三个字说得言不由衷,只是见过一面,其实是谈不上什么认识的。
"啊?"刑事科的人一吃惊就被犯人挣脱了,只能看着他又冲进叶枫怀里,喃喃着几句:"救救我......救救我......"
叶枫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大男人躲在他胸口,他倒也没去嫌弃人家,只是觉得怀中的男人瑟瑟发抖,怪可怜的。
润了润嗓子,他说:"我听林芳说过起因了,因为一块玉佩是吗?"
刑事科的人看叶枫有心护着那犯人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去把人抓过来,只好回答:"就是他手里那块玉佩。"
叶枫低下头,看到男人一只手抓紧了他的衣服,一只握成拳头,的确是攥着点什么,只好空出一只手轻轻搭在那拳头上面,刻意放柔了声音问:"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玉佩吗?"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紧绷的拳头有了松软的痕迹,叶枫也不急,轻轻地掰开细长的指尖,在掌心处窝着一块半只拇指大的翠色玉佩,上面雕龙刻凤,白碧生辉。他拿起玉佩却发现掌心处留下了一圈血痕,竟是被玉佩的棱边生生压出来的,可见这男人是用了多大的努力去保护这块玉佩。
叶枫将玉佩举到刑事科的人面前,白碧的玉佩边沿镶上了红边,显得艳丽无比,那是男人的血。刑事科的人也很吃惊,看了玉佩,又看了男人,同样觉得可怜可叹。
叶枫愈发怜悯这可怜的男人,拿了玉佩的手收了回来在他肩头上拍了拍,既是鼓励又是安慰,他告诉刑事科的人:"这块玉佩的确是他的,他没有抢人家的东西。"因为他记得,当时为男人换下衣服的时候,这块玉佩正稳稳当当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缉毒大队的所有成员围坐在叶枫的办公室里。
今天没有行动,也不是开会,他们围坐在一起,是因为叶枫带回来的一个男人,一个穿着病号服,头发乱糟糟,脸色苍白的男人。
叶枫脸色也不大好看,抬一只眼看那男人坐在角落里,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心里更是恼火,原本以为是日行一善,做了件好事,谁知道给自己捡了个大麻烦!原来叶枫为男人洗清冤屈之后,那刑事科的人说他们既然是旧识,那就把他领走吧。叶枫推也不是拖也不是,就像是伸手打了自己一嘴巴,无处申冤。
"叶队,你打算怎么办?"徐非站在男人面前问道,坏心地伸手扯着他的头发,期望能看见点反应,谁知他不怒不笑,不动也不说,颇是没趣,也就讪讪收了手。
"别问我,烦着呢!"叶枫一烦就拿出烟抽上。
十几平方的办公室小得很,男人闻到烟味,先是拼命忍住了,最后忍到脸色涨红终于咳嗽了几声。
叶枫听见也当没听见,继续抽,心里更烦,指望谁能给他出个主意,漂亮的单凤眼巡视一圈在场人士的脸,没有一张脸能让他舒心。
"叶队,不是我们不帮忙,可是他来到这里就没开过口,他又不是犯人,我们不能用对犯人那招对他吧?"老鬼看了叶枫阴沉的脸,也很无奈摊开两手说道。
虎子白他一眼说:"你在讲废话!"然后走到男人面前,一把撞开徐非,问道:"喂,你到底住哪里啦?你说出来我们好送你回去啊!"
男人垂着头,不理不睬。
虎子毕竟年轻气盛,抓了男人的手臂用了劲儿:"你别一声不吭的啊!"
男人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那经得起折腾,脸色苍白得透明起来,却倔强地不肯示弱。
"虎子放手。"叶枫叫了一声,又道:"别把他弄死了。"
虎子一看男人的确像快死了的模样,连忙松手,男人的身体像泥一样滑了下去。
徐非两头看了看,提出一个建议:"把他送精神病院吧,看样子也不大正常。"
叶枫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抬起头来正好撞上那双黑色的眼睛。
4
傍晚时分,阴冷的细雨飘洒在路面,一束束的车头灯光在雨帘间忽暗忽亮,一辆白色桑塔纳停在了岔口的红灯下。
叶枫趁着红灯的空挡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声音甜美的广播主持人说了几句话后音乐就响了起来,是林俊杰的《江南》。
绿灯亮了,叶枫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合着广播哼了起来。其实他并不知道林俊杰是谁,也不知道这首歌叫《江南》,但是方茗喜欢,所以他会唱,一边唱一边想方茗。
眼看住处快到了,叶枫抬了一眼望向后视镜,后座上的男人静静地坐着,侧着脸看向窗外,放在大腿上的手捏在一起,泄露出不安。叶枫看着有趣,无声笑了起来。
叶枫的公寓在旧城区一片改造后的居民小区里,房子很新,才住了三年,叶枫和他爸是第一任住户。叶枫的母亲没死前他们也住在这一片里,她妈死了没多久这一片就被规划进改造,改造后政府又分配了这一套崭新的公寓给他们父子俩,所以又搬了回来。叶枫刚进缉毒大队的时候也有想过申请宿舍,可是那时候他爸的身体就不是很硬朗了,所以只好留下来。他爸一走,他又考虑住宿舍了,可是政府分配的这套房子实在是不错,两房一厅,而且又在旧城区的中心,交通也便利,卖了可惜,空着又浪费,最后就一直这么考虑下来,还是没有搬出去。
车子停在了楼下,叶枫下了车,等了一会儿也不见男人开门下来,只好亲自去把他拽下车来。男人站在他身边,低着头,这时候反倒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叶枫心里想,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真应该狠狠心送他进精神病院的。
叶枫给车子上了防盗系统后就往公寓小楼走,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发现男人站在原地没动,呆呆盯着桑塔纳看,活像是没见过车子似的。叶枫喊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看看,连忙跟了上来。
叶枫走在前头,没有开口的打算,抿了嘴一直走到五楼。身后的男人这回倒是紧紧跟着,生怕被叶枫甩了似的,走几步就小跑起来,本就虚弱的身体不堪折腾,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细细的冷汗布在额头却教凌乱的发挡了看不见。
叶枫掏出钥匙打开门,径直走了进去,也没有招呼身后的人进来,男人靠在门边喘了喘气才慢慢扶着墙壁走了进去。
叶枫看他进来了就喊:"把门关上。"男人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就那么站在玄关处,显得局促不安。
叶枫好笑地看着男人,一面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突然笑了一声,拧了盖子猛灌,然后赤着脚走到沙发上坐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是男人所站的玄关,他拧了长眉问:"下车要我开门,这进门还要人带吗?"
男人踌躇了一下,怯怯地跨步进了屋子。男人知道自己身上脏,进了屋也没有坐下,靠着角落还站着。
叶枫不高兴了,搞得活像是他亏待了他似的!觑了男人一眼,起身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递给男人,说:"先去洗个澡。"然后给他指了指浴室的门。
男人走过来接了衣服往浴室走去,叶枫就坐下开了电视,电视声量不大,所以隔了老半天,他听到浴室里还是一阵安静。
叶枫打开浴室的门,看见男人坐在马桶盖上发着呆,丝毫没有准备洗澡的痕迹。他就说:"快洗,洗完出来吃饭。"不是他不动怒,而是怒气对着这男人一点用都没有,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到底还是自己吃了闷气,所以也就尽量和颜悦色。
男人抬头看着他,虽然没有开口,但就是透露出一种无助,叶枫心里一软,暗叹自己跟个疯子闹什么脾气,走进浴室把男人手上的衣服挂在门后,然后蹲在浴缸边给男人调好了水温打开莲蓬头。他一边拿毛巾擦弄湿了的手一边对男人说:"好了,洗吧。"
叶枫出了浴室就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挑出四个鸡蛋,两条火腿。以前方茗在的时候,冰箱里总是满的,现在她不来了,冰箱空了,叶枫的心也跟着空了。他赶紧淘了米煮饭,一面抽烟一面等饭熟。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电饭锅"噔"的一下跳了灯--饭熟了。叶枫随手将烟蒂扔进洗手盆里,热了锅就开始炒鸡蛋和火腿,等到差不多了就把饭也倒进锅里炒,不一会儿,香味儿就飘了出来。
叶枫将炒饭分成两份盛在盘子里,端了放在餐桌上,男人还没出来,他自己就先慢慢吃了起来。
看到男人从浴室里出来了,叶枫也不再冷冰冰,招呼他说:"过来吃饭吧。"
男人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套头衫,下面一条黑色短裤,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许多,但是那头过长的黑发却因为处理不当而遮住了半张脸。犹犹豫豫地在叶枫对面坐下,男人飞快看了叶枫一眼,连忙低下头吃饭,因为饿了太久,他吃得有点急,被饭粒呛得咳嗽了几声。
叶枫扒完了自己的饭,看男人吃得急,就去端了杯水给他,水刚放上桌面就被男人抢去,一下子就见了底。叶枫挑挑眉,说:"我给你剪剪头发,不然顶着这头出去非让人以‘破坏市容'为由抓去。"
剪刀在浴室,所以叶枫走进浴室,然后一声大吼:"你个神经病,洗完澡不关水龙头的啊!"
男人饿得发昏,满脑子都是眼前的饭,所以叶枫吼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听清楚,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叶枫已经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在他面前笑着。
男人本能地想逃,被叶枫一手按住肩膀,就听他说:"别动,老实坐好。"男人倒真的不动了,心惊胆战地坐着,眼睛瞄着桌上只剩下一口的炒饭。
叶枫拿起剪刀,大刀阔斧地剪了剪,又在细节上修了修,不一会儿,男人的头发只剩下齐肩那么长,而且盖住脸的头发也被剪去了,露出他英俊的面容。男人傻傻看着掉落在他手上的头发,一时之间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