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竹扉前,刚举起手想敲门,突然隔着门缝听到里面传出几声压抑得极低的喘息,明显因为痛楚而有些有调,但他仍确定是公子雪的声音,不假思索震开了门闩——
“谁?!”冷叱乍起。雷海城尚未看清屋内情形,一道迅疾白亮的水练已袭向他面门。
“是我!”他本能侧首,险险避过水练,劲风擦耳,凌厉如刀。
回头却见屋正中摆着只大木桶,热气氤氲。公子雪大半个人浸在水中,只露出肩头以上部分,肌肤被水气蒸得发红。平时用条布带系住的头发也打散了,漂浮水面。
那道水练,不用说,是公子雪的洗澡水。雷海城哑然。
公子雪紧绷的表情也略有松懈,盯着雷海城。“你来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短短五个字说得非常缓慢,仿佛已花了无数力气。原本发红的面庞泛青,又很快惨白,突然颤了颤,整个身体滑进水里。
雷海城一个箭步冲到木桶边,拉住公子雪下滑的身子,触手处的肌肤,阵冷阵热。
“你病了?”他不可思议。像公子雪这样的人,应该跟疾病无缘才对。拿了木桶边搁着的布巾想替公子雪擦下额头冷汗,却被水里的景象攫住了心神。
那千万缕丝线般漂浮水面的长发,下半截居然都花白若雪。
“……走开……”公子雪也发现了,低喘着去推雷海城。
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雷海城沉着脸,蓦地抄起几捧水淋上公子雪头顶,粗鲁地揉着公子雪顶心头发。
跟他想象中一样,黑色的染料遇水化去,显露出被覆盖住的满头银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铁青着脸问。
公子雪紧抿着嘴不吭声,一脸秘密被撞破的懊悔。半天面色终于回复了冷漠,擦身,穿衣,用桌上早准备好的一碗黑色液体染头发。
慢条斯理地处理完最后一缕发丝,他才对脸色阴沉欲雨的雷海城轻描淡写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我的头发白了。”
到这时候还想隐瞒?雷海城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的青筋在跳。“我要知道原因。”
对他满面不容违抗的执着审视了半晌,公子雪知道搪塞不过去,转过头,去看屋外无边黑夜。
“原九重射我那四针,毒性比我估算得要厉害。逼毒耗了我太多真力。这头发,攻打梵夏前就已白了。”
他淡淡道来,波澜不兴,听不出任何悲喜。雷海城心头愧疚到了极点,涩然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上当中了他的暗算——”
公子雪冷冷截断他的自责:“纵使没有你,原九重若定了天下,迟早也会对我下手。”他捻着垂在胸前的几条发丝,平静无波地道:“你不必歉疚。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要你觉得亏欠我什么。”
雷海城深深地呼口出长气,明白说再多感激的话不过是对眼前之人的亵渎。但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走到公子雪背后,用力一拍他双肩将他扳转身。直视公子雪眼眸,正色道:“这辈子我没办法爱上你,可你这个好兄弟,我认定了。”
终于把积压在胸口数月的话说了出来,他周身都轻松了不少。
公子雪沉默了好一阵,终是展颜一笑:“谢了。”
捅破了这层隔阂,雷海城也真正露出笑容。忽然想起此行目的,忙从衣兜里掏出图纸。
“你愿意将这些传给西岐大军?”公子雪翻着图纸,他天资过人,略微一扫就知道其中精妙,不由动容。“雷海城,我立过誓言,绝不利用你——”
“这是我自愿给你的,算不上是你违背誓言。”雷海城来之前,已经想到古人对毒誓之类的东西有时瞧得比性命还重,怕公子雪拒绝,早想好了应对的言辞。
公子雪头一点,不再推辞。
雷海城挑亮了蜡烛,为他讲解图纸上各处细节。边讲边见公子雪身躯时不时微颤,联想到之前公子雪忽冷忽热的肌肤,问起缘故,公子雪轻飘飘道:“还有些余毒未清,需要时日化解罢了。白天无碍,就是夜间偶尔会发作。”
雷海城放下了心,与公子雪继续研讨图纸,待交代清楚各个要点,才发现窗纸发白,已是黎明。当即辞别,让公子雪可以准备早朝事宜。
他回到藏书阁顶楼,忙了通宵略觉困倦,兼之腹部的淤伤又开始隐痛,吃了几块糕点后倒头便睡。
这次梦里,却梦到了公子雪,披散着满头白发,手捧梦仙藤朝他走来。他刚接过梦仙藤,冷玄陡然出现。
他惊喜地去拉冷玄左手,竟被甩开。冷玄阴冷地看着他,重重打了他一记钩拳。“贱人,为什么要去帮西岐大军改进装备?你想坏我大事吗?”
是梦蛰!他在心里拼命呐喊,告诉自己那只是梦蛰作祟,可冷玄毫无温度的目光还是让他的心像被什么利器狠狠刮过。急着想分辩,冷玄猛地抽出剑,向他心窝刺落,俊朗的脸也扭曲起来。“我不准任何人妨碍我——”
雷海城大叫一声,从梦魇里挣扎醒来。听到边上孙七和谢十三焦急地围上来问长问短,他疲惫地挥手,让两人不用操心。
背后的衣衫,已完全被冷汗浸湿……他默然摸着衣服下深浅凹凸的新添伤痕,那都是他用铁刺扎的。
忍受了几个月的非人煎熬,毒性却似乎没有减退的迹象。这一生,他真的无法摆脱噩梦的纠缠吗?
一股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让他几乎想砸光手头能抓到的东西发泄心中抑郁。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放弃了这个消极的念头。
前世死也死过了,没什么好怕的。毒还是继续要戒,大不了最后变成个疯子。不过在那之前,他一定要好好回报符青凤。
怀着满腔怨气,他不理孙谢两人惊愕目光,几天中设计了数款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交给公子雪,让西岐军队带上东征,对付风陵大军。
公子雪看了图纸,却不无惋惜。“武器是好,不过大军再过半月就要起程,就算即刻开炉冶炼,恐怕也造不了许多。”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图纸交给军司日夜赶工。
迷彩服等军用装备也在源源不断生产出来,发放到各军营中。
西岐出征风陵,已成定局。
卫臻、湛鸿等反战的将领眼看无力回天,也只得抖擞精神,练兵备战。见到雷海城为西岐大军设计的军备,众将领欣喜之余都觉意外。卫臻数次下朝后在宫中撞见雷海城,他倒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向雷海城为那晚言重告了罪。湛鸿却始终对雷海城怀恨在心,竟在朝堂上置疑雷海城居心叵测。
雷海城一日去公子雪的竹舍品茗,听说此事后,苦笑置之。
公子雪静静道:“你若觉得烦恼,我明天就治他个罪,卸了他的兵权,省得听他在耳边呱噪。”
“治罪不必,叫他解甲归田,回家颐养天年倒不错。”湛飞阳若在世,势必不乐意见父亲冲锋陷阵。
公子雪却摇头微笑:“西岐的将士从没有临阵怯场的。你要他回家养老,比治他的罪更侮辱。”
雷海城肃然,打消了此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他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湛鸿面前,替湛飞阳略尽一分人子心意,那么至少,他可以尊重湛鸿的抉择。
秋风狂瑟,吹低了西岐遍野长草。大雁成群结队匆匆南下,仿佛也嗅到了弥漫西岐上空的凛冽杀气,急着飞离。
离西岐大军拔营之日尚有三天,梵夏皇都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洛水郡九公子悠率着百来随从,携带不少洛水特产,求见西岐陛下。
负责外交司仪的官吏拿着公子悠的文书匆忙赶来竹舍时,公子雪刚与雷海城用过了午膳,正埋头商量如何改良一款连珠弩,见到公子悠的亲笔书信,公子雪淡漠的眼里泛起暖意,叫官吏安排洛水郡使臣单独来见。
不多刻,官吏将人带到竹舍外。公子悠一等公子雪喝退那官吏,便三步拼做两步,冲到公子雪面前,左看右看,一把搂住道:“我的好表哥,居然骗我们叫了你那么多年哥哥。在天靖小皇帝登基时还不理我,该罚。”
公子雪听他一口叫破,也不奇怪,心想公子悠必定是从洛水国主那里问出了自己的身世来历。他在众多表弟表妹中,与公子悠最是投缘,当下微微一笑。“要罚,就去罚父王。他当初可把我也瞒过了,直到我去天靖当质子前才告诉我实情。”
“没错,等我回去再跟父王算帐。”公子悠笑嘻嘻地转头,盯住雷海城道:“你也该罚。说过八月初八要去洛水喝我的喜酒,结果竟然跑到西岐来了。”
雷海城汗颜。坎离大战后,他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天靖上,哪还记得那个约定。干咳一声道:“是我爽约了,下次等你请满月酒,我一定去。”前提是他那时还神智清醒地活着。
公子悠自然看不出雷海城笑容背后的苦涩,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海城,这次你别想溜了。我出发前,娘子已经抱了喜,嘿嘿……”
他虽然已做了准父亲,却依旧一副嘻嘻哈哈的乐天模样,雷海城和公子雪相顾莞尔。
公子悠此来,还带来许多公子雪幼时最爱吃的洛水特产。
看着一担担络绎不绝挑到竹舍前给他过目的糖果糕饼,公子雪轻笑:“你也太胡闹了。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吃得完?”
公子悠已经动手打开了一盒橘红软糖糕,自己老实不客气地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再递给公子雪和雷海城,含糊不清地道:“吃不完也可以分给你们西岐的人一起尝尝这闻名天下的洛水特产啊!”
“也是。”公子雪尝着糖糕,思及幼年时的光景,神色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召来名仆役,命他带领洛水的挑夫将几十担的特产先找地方暂存起来。
数十名挑夫跟着那仆役去了。糕饼担子后面还跟着好几大车特产,帘子深垂,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但车辕压过地面留下深痕,显然装载的东西很重。
公子悠注意到雷海城询问的眼神,道:“都是些洛水驰名绣坊里出的绸缎布匹,我父王非要我带来给表哥。”
雷海城心头隐隐掠过丝不安,却说不上是什么。见公子雪和公子悠交谈正欢,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两兄弟谈论童年趣事,不时发出低笑。不经意间,日头已然西斜,照在竹舍前的草地上,撒下一片金黄。
看着草丛里那几道深陷入土的车辕痕迹,雷海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霍地立起,刚要开口,听到远处有人高喊:“着火了,快救火——”
火光映得天边暗红,浓烟袅袅,顺风扑来。火势的来向,正是那片石壁所在。
公子雪眼瞳骤寒,抛开手里的糕点,没等雷海城拉住他,整个人已如支离弦箭“嗖”地窜出竹舍。
————————————————————————————————
第60章后的恶搞,请大家54偶。
雷海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也依然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苍穹千鸟飞绝,大地狼烟冲云,白骨堆积如山。
他在忘我厮杀的千军万马中寻找着那个挺拔身影。明明看到那人就离他咫尺,身披战甲,手持长枪,淡淡地笑着。可等他靠近,伸手去牵的时候,手掌却穿过了那人身体,摸到的只是个虚幻的影子。
他骇然,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看着那人从他身边慢慢走过,走进烈焰狂舞的战场,看着一刀过处,那人一条手臂被齐肩卸掉,远远飞了出去。
鲜血艳若桃花,溅满他双眼。
“不!————”
他狂叫。
“啊啊啊————”一个比他更惊人的声音也叫了起来。“快去通知主任,6号病房病人醒了——”
病房?雷海城睁眼,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帐子。
注射瓶里的营养液正一滴一滴流进他静脉里。
床头柜台历翻开着,2007年……
他记得出车祸那天是2006年4月13号。
台历边是面镜子,他颤抖着抓起镜子。
天呐!他居然看到了自己已经快忘掉长什么样子的脸。头发长了,下巴也有胡须没刮干净,可的确是他原来的脸。
他激动地摸着自己的脸。
“原来是个自恋狂。”
白大褂飘进门。俊朗的脸上挂着冷笑。
雷海城呆住。c
“张嘴,先量个体温。”白大褂皱眉,看到雷海城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眯起了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的双眼。“不会是车祸后遗症,变白痴了吧?”
“……玄……”雷海城微弱地呼唤。用力抱住了病床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