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有什么吩咐,只是进来随便坐坐,顺便想和你聊聊天。"文婉华见燕惜羽神色不稳,便将语气放得更柔,"燕公子莫慌,我别无他意,就是想问你些事儿罢了。"
"老夫人请问吧,惜羽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燕公子快人快语,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不知燕公子是如何看待我家遥儿的?"
听见这个问题,燕惜羽顿时愣在当场。此言何意?难道是公子在老夫人面前说了什么吗?
过了好一会儿,燕惜羽定了定起伏的心绪,道:"老夫人,公子对惜羽恩比天高。他在惜羽陷入生死危机的时候施加援手,并对我照顾有佳。在惜羽心里,公子是这世上最值得尊敬,也是最善良的人。"
"是吗?"文婉华似乎不太满意燕惜羽的答案,又追问道,"怎么遥儿在燕公子的心里就仅仅是个恩人吗?"
"不错,公子的恩情,惜羽此生难报。所以只要公子有需要惜羽的地方,惜羽定会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燕惜羽忠心的表白使得文婉华忍不住轻轻蹙了蹙新月青黛:"只是这样吗?"
"是的,老夫人,仅此而已!"发现了文婉华的步步相逼,燕惜羽心中越来越不舒坦。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文婉华的来意。只是,感情的事本就两人间的私务,燕惜羽不喜欢有旁人"过分热情"地关心,即便这人是隽遥的母亲。所以谈话间,他的脸色也逐渐变得冷了些。
文婉华似乎是看出了燕惜羽面色不愉,转开了话题后,又闲扯了几句,方才离去。而同一时刻,隽遥则是在房内同葛依和庞旋两位长老起了争执。
"鸿正楼"名下的产业并不多,除了一个规模不大的赌坊之外,就只有一个名叫"霓裳坊"的丝织坊。珉国的南方气候湿润温暖,很多的百姓都在家中种桑养蚕,所以那里大大小小的丝织坊不下数百家,而"霓裳坊"在其中排行第三。
今日入春之后,降水稀少,除了惊蛰之后下了两场小雨外,就再也没有雨水滋润土壤。所以各个桑园里的桑树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干枯现象。而偏偏气温过高的环境下,蚕卵孵化的情势喜人,养蚕的农户需要更多的桑叶来喂养桑宝宝。此消彼长间,桑叶的市价不断攀升,"霓裳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
两天前,"霓裳坊"的老板仇北海来找隽遥,说是"霓裳坊"自家的桑园中,桑叶的产量比去年低了四成,所以急需额外的银两购买桑叶,希望教主能尽快筹措出五百两的数额。而在"鸿正教"的帐户上,正好有一千两的银子可以调用。因此隽遥就决定从这笔钱中调出一部分来,交给仇北海。
但是,葛依和庞旋却打算将这些钱用来购买一个尚未接过客的清倌儿,送给西南道总兵封大人。"鸿正教"为了他手里那两万八千名的士兵,每年都会在他的生辰之际,孝敬封大人一份对其口味的礼物。听闻那个总兵近来喜欢玩狎年幼的男孩子,所以葛依和庞旋便在私下商量了之后,来讨隽遥的最后指示。
"教主,封大人生辰将至,如果我们还不将礼物送过去的话,那就会赶不上那个日子了。往年我们都是在他生辰宴会之前就把礼物送到的,如果今年迟了,那封大人难免会起疑心我们是不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如此一来,我们前几年花的银两可能就打了水漂了。"葛依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可是隽遥仍是不愿松口。
"葛长老此言差矣!这些年来我教已经孝敬了那位封大人不少东西,可他的态度一直就是敷衍了事,从不正面回应我们的要求。依我看,就算我们今年也是照例办事,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效果。还不如将银子放到‘霓裳坊'的身上,起码到年底,能收回成倍的银两。好过这一千两又是有去无回。"
其实隽遥之所以会如此坚持,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根本就不想去巴结那个总兵。原本他接受教主之位的初衷就只是为了文婉华和燕惜羽,那些所谓的复国大计隽遥从来就没有上过心。再加上当日燕惜羽在茶楼的那番话,隽遥更是坚定了不再起兵复国的决意。
至于葛依和庞旋这些所谓"忠君老臣",隽遥认为他们只是活在残破的旧梦之中,一旦梦醒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过往云烟。所以,与其将银两和精力花费到那个不能实现的痴望上,还不如留下来以解救燃眉之急,这样起码还能确保让帮中两百多位分散在各处的弟子生活无忧。
可是葛依和庞旋好容易找到了些许复国的希望,又怎会如此轻易得放弃?所以,三个在书房唇枪舌剑了近一个时辰后,隽遥气他俩的顽固不化,最后拿出了教主身份来施压,这才将五百两的银子拨给了"霓裳坊"。
隽遥带着一肚子的憋闷回到了房间。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见燕惜羽正站在大开的窗前,远眺尚未落下的夕阳。漫天的余晖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使得原本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竟有了几分仙人凌波的感觉。
见到此情此景,隽遥原本浮躁不安的心情无缘无故地平复了下来。不愿打破这一室的安静祥和,隽遥放轻了脚步声,蹑手蹑脚地走到燕惜羽的身边,同他一起望向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天际。
燕惜羽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便转头看向隽遥,可巧此时隽遥也心有灵犀地侧首望向他来。当目光交会的那一刻,他们发现,两人的眼神竟是不约而同地清澈无波。那里面除了点点的霞光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对方的身影......
一大早起床,伯赏闻玗和连庭秋便匆匆赶往"太乙楼"。今天是燕惜羽失踪的第二十七天,在这段日子里,周泰的身份虽然带出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往事,而且伯赏闻玗他们也找到了他临死前说的那个残破的秘道。
但是所有的线索都随着周泰的自尽而中断,偏偏"鸿正教"最擅长的就是藏匿,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以来,还有余党存在。不得已之下,伯赏闻玗和连庭秋招回了一个可能带来转机的暗桩。
两人进到书房,就看见那人正站在半敞着的窗棂前,不知在思考着什么。一头黑如墨,滑如丝的长发没像往常一样用丝带扎着,而是干净爽快地挽了个发髻。男子身上穿的已不是他平时最喜欢的大红色丝袍,而是件深灰色的绵袍且上面沾满了尘土,应该是长时间赶路来不及更换所致。
那人原本一直半开半闭,勾魂夺魄的桃花眼此刻炯炯有神,再也找不出一丝撩人的媚态。而习惯性微微上翘的薄唇则是紧紧抿合,看着似乎有些冷情寡言。这迥然不同的神情,使得那人骤然从一个娇媚妖娆的俏小倌变成了个沉着内敛的俊公子。
听见动静,那人转过身来,上前一步道:"京城分舵副舵主袁绿醉见过庄主,连总管!"
伯赏闻玗摆摆手,道:"绿醉,这一路上辛苦你了,快坐吧。"
袁绿醉,也就是"春情欢"的另一个头牌小倌谢过之后,在伯赏闻玗的左手边坐下。他刚一坐定便急急开口道:"庄主,我一接到飞鸽传书就打算赶回来。只是,因为要找个不引起别人怀疑的理由离开‘春情欢',所以耽搁了些时日,还望庄主原谅。"
"至于庄主信里提到的事......,请恕我直言,隽遥这人不喜招摇,更不爱和人亲近,所以楼里也没有真正了解他底细之人。除了以前告诉过庄主的,他是南方一个没落商户家的独子之外,我只想到一件比较可疑的事情。"
"其实,这事若搁在别的小倌身上,也没什么稀罕的。只是现在知道了隽遥真实的身份后,我才觉得这可能是个找到他下落的线索。四年前,我进‘春情欢'的时候,隽遥在京城已经小有名气了,所以他的客人皆是非福则贵。每年的九月中旬,总有一个叫仇北海的丝绸商来点他的名。而且那人每次走时,都会预约下一年九月的来访。"
"隽遥这人看着身形单薄,平日里倒是很少生病。而在他接完这个恩客之后,却总会在床上躺个两三天。起初我以为是那个仇北海玩得太狠,所以把隽遥伤着了。按照隽遥的脾气,自会在下一年找个借口推了那人。老实说,若是隽遥不想接的客人,玉娘必是会顺着他的意思。"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只要那人来找,隽遥就一定不会拒绝。原本我还想着,莫不是这仇北海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让隽遥看上了。现在一思量,那人应该不仅仅是普通恩客那么简单。"
伯赏闻玗听完之后,当即接口道:"不错,听你这么一说,这两人的关系的确可疑。绿醉,你知不知道这个仇北海是哪里人?"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见过这人一面,那也是前年的事了。当时我陪着京城最大的绸缎庄的老板,他们好像在生意上有些来往。两人见面后打了个招呼就各顾各的了。而我只是把他当成了普通的客人,也就未加留心。不过丝绸商大都是南方人,再加上隽遥本身也来自南边。若是他俩有牵连的话,那这个仇北海的老根也应该在南方才是。"
连庭秋听完绿醉的话,展出了这一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好,即是这样,绿醉,你把你见过的那个仇北海的样子复述一下,我找画师绘出个图影来分发下去。只要他没死,那我们就一定能把他挖出来。"
绿醉闻言心中一动,转眼看了看伯赏闻玗,问道:"提到画师,如果庄主允许的话,不如就让燕惜羽来画吧。一来他的功力并不比外面的那些画师差,二来他也是山庄里的人,不会泄露什么机密。而且我和阿羽总是相识一场,我也想趁此机会看望他一下。"
袁绿醉的话音还未散去,伯赏闻玗和连庭秋原本流露着喜色的脸上就飞快地呈现出了死人般的灰白。在"风衍山庄"内除了他们两人和几位楼主之外,就连死掉的周泰都不知道燕惜羽原本"萤火"的身份。而在送给绿醉的飞鸽传书中,伯赏闻玗只是说明了隽遥的脱逃,以及他偷走了"黑麒麟"之事,关于燕惜羽的遭遇则是只字未提。所以绿醉便错以为燕惜羽还好好的住在山庄内。
只是,当他见到那两人突变的神情时,带着些许期盼的心中腾然升起了不祥的担忧。绿醉微微眯了眯眼角上挑的桃花眼,道:"庄主,恕我多嘴问一句。你和连总管都是这样的反应,莫不是,阿羽他,出了什么事?"
伯赏闻玗和连庭秋同时互望对方,四道目光在空中触碰了一下之后,均迅速地转开。最后,还是伯赏闻玗将这一个月来在燕惜羽身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只是,当伯赏闻玗提及他的伤势时,不由停顿了好几次,才把所有的话说清楚。
绿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伯赏闻玗用低沉的声音,缓慢的语速讲述着令他们三人都感到锥心刺痛的经过。原先风尘仆仆脸上的那一丝疲惫逐渐被惊愕、愤怒和痛惜所替代,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紧紧地掐到了木头里,指甲的粉色也转为一片青白,连带着宽大的衣袖无风自颤。
绿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当初的预感真的变成了事实。那晚他所看见的,那个作画时浑身散发着柔和气息的燕惜羽,那个笑得能令太多人着迷的燕惜羽,竟然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早知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己当初就不应该顾念燕惜羽的意愿,用伯赏闻玗因为自己对山庄的作出牺牲,而答应过给自己的那个特殊权利,将燕惜羽留在身边。即使自己给不了他优渥的生活,但起码能让燕惜羽过得平安,而不是现在这样满身伤残,生死未卜。
只是,燕惜羽竟是个借尸还魂的人,这却也是大大出乎了绿醉的意料。听到这个比那些神话传说还要诡异上三分的故事,绿醉不禁扪心自问,如果那晚是自己处于伯赏闻玗的位置,自己会不会当场就全盘接受燕惜羽的这番说辞呢?
"绿醉,你和惜羽少说也在一起渡过了两年的时光,你觉得,他会不会真的是来自于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连庭秋见绿醉也是神情不定,便轻轻问道。
绿醉将椅子的扶手握得咯咯作响,但出口的音调仍是那么的平稳,"庄主,连总管,我相信,你们既然说阿羽是那个杀手,自然是得到了有力的证据的。所以如果要我来说,作为一个副舵主,我对他的话抱有怀疑;但是作为阿羽的旧识,我信。"
绿醉说完这些话后,伯赏闻玗和连庭秋都是默不作声的沉思良久。其实他们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和绿醉的一样?在公,他们不能放过任何的疑点;只不过在私,他们几乎已经完全接受了燕惜羽的解释。而且随着燕惜羽在他们眼前消失的时间越长,他们的情感越是将理智打压了下去,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向了信任燕惜羽。
只是,这样的认知,却是已经来得太晚了!
41春风断自下主张
自从上次文婉华过来探望自己之后,燕惜羽就估计着,他在"鸿正教"的清静日子将会一去不回。果不出其所料,打那之后,文婉华每天都派人送来些点心补品,而她本人也隔三差五地借着各种理由过来同燕惜羽以及隽遥聊天。
燕惜羽本不太情愿在身体还没复原的情况下,和一个外人如此频繁地见面,但是当他看见隽遥和文婉华母慈子孝的相处后,又体谅到隽遥说过他和文婉华多年未见,自是希望能多多聚首的心情,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天下午,隽遥去了书房议事,文婉华带着贴身丫鬟红秀来到了燕惜羽的房中。她一进房间,便让红秀将手里端着的汤盅和碗勺放下,然后亲自从汤盅里盛出一份香气四溢的粥水来,递到了燕惜羽的面前:"燕公子,这是我亲手熬煮的紫血糯米粥。紫糯米补血养气,最适合燕公子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你尝尝,看看是不是合你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