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睫蝶翼般颤动,像是不相信眼前所见,复又合拢了下,这才睁开,"离情,你怎么在这儿?"
"师父,"我伸手覆住那双冰冷的手,"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不了,"师父摇摇头,"我应下他们的,要往京都去救一个人。"
"他们这么对你,你还去帮他们救人?"我怒不可遏。
"你误会了,"师父拍拍我的手,给我一抹安慰的笑,"我这条命是他们救下的,我只是还他们人情而已。"
"不是他们把你从药王谷带走的吗?"
师父摇摇头,像是不愿多说,随口问道,"离情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一言难尽。"我将抱在怀中的琴放下,"我把霓音琴带来了,师傅无聊时可以抚琴为乐,我也应了薛青冥同上京都,我去跟他商量与师父同车,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过程远比我预想的容易,事实上薛青冥不仅答应了我的要求,还归还了从我身上拿走的事物。只是自重生后,我就没碰过武艺,内力什么的自是半分也无,偏师父脾性又拧,不肯求助他人,只好靠着药物慢慢养,几日下来,也不见大好。
这日又到了日暮时分,荒郊野地的,不见人烟,看情形又得宿在马车内。左右无事,我拎着水袋到溪边汲水,正感叹古代的环境就是好,随便地方的水都比27层进化来得安全,就听见马车方向传来骚动,一队蒙面黑衣人来势汹汹,正与薛青冥他们激战。
凶多吉少。我托着下巴,悠闲地下了评语,反正还没波及到师父那边,我也乐得作壁上观。这堆黑衣人明显是杀手出身,出手就是杀招,可怜薛青冥这边,不过几个随从,武功只是一般,就薛青冥打得有点看头。眼看这边节节败退,我叹口气,这薛青冥,人缘怎么那么差,到处都有人要杀他,非逼得我出手。趁着大家打得激烈,没人注意我,找了个上风头,我从袖中取出黑色瓷瓶,拔下软木塞,迎着风让微腥的药味散发出去。10,9,8,7,......1,倒也。
第 6 章
走进了些,在倒地的黑衣人身上搜了下,青铜色的令牌上刻着三个字,烟雨楼,怪了,杀手组织竟然起那么浪漫的名字。顺手收到怀里,我开始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值钱的物件,我的"醉清风"可是一两黄金一两药,亏本的生意我可不做。
在搜刮了一堆银票银锭后,我一边大发慈悲的为薛青冥这边解除药性,一边还在考虑要不要加入杀手组织,很有赚头的样子。眼看薛青冥醒了,我指了下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示意他自己处理,施施然进了和师父同乘的马车。
下午喝的药药性还没过,师父正安然沉睡,不知梦见什么,唇角微微扬起,笑容甜美如婴儿。伸手帮他理顺额前有些凌乱的发,将被子往上拉了些,被角折起,我就那么倚在窗边静静看着他。
这个人,在两年前收容了我,教我医术,教我这个世界的知识礼节,生存方式,甚至厨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全心依靠的人,我们日夜相对,我却从来不了解他,他的想法,包括他的过去。他总是淡淡的笑着,站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可是感觉上的隔阂却像是一座山,任我如何努力,有些距离却总是无法拉近。
清晨的阳光斜斜打在脸上,带着微微的刺痛,无意识地抬起手揉揉眼睛,雪白的外袍由肩头滑落,我愣了下,方才察觉床上空无一人,将袍子收拢,我跳下马车。
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绿茵中点点斑斓直铺洒到天际尽头,空气中有盈白的柳絮随风飘荡,轻轻嗅去,泥土的芬芳入鼻,难怪人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溪水东面,立着一道萧索身影,只着了里衣,在早春的雾霭里,身姿淡然,几欲融入这铺天盖地的烟波色里。
"师父,"我走上前,帮他把外袍披上,"早上天气凉,你的身子还没好全,别逞能。"
"这里就是京邑近郊,"许久,久到我以为师父不再言语时听见这么一句,"当年......"话尾化作一声叹息,然后是沉默。良久之后只听一句压抑的"走吧。"举步间,早春的旖旎景色在身后越退越远。
进了宣凉城,我有些讶然地看着大街上不同肤色的人种,京华王朝,这个淹没在浩瀚史书典籍中的朝代,竟有着不输于盛唐时间的海纳百川气势。相较于宁安城,这里的街道布局明显齐整很多,店铺林立,行人往来如织,大街上接踵摩肩,阳光烈些怕是要挥汗如雨。
将我们安置在来福客栈,薛青冥因为忙着进宫述职,只嘱咐我们不要乱走,就单人轻骑进了皇城。
实在闲着无聊,趁着师父午睡,我偷偷溜出来,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招牌云集,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种暖暖的充实感油然而生,彼时看着这万事万物只觉得自己是旁观者,是非荣辱与己无关,如今种种无从选择下从药王谷出来一路到了京都,饶是我这么淡然的人也不得不感慨命运无常,之前想的是一辈子陪着师父,终老药王谷,如今命运的大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前路漫漫,我竟是看不真切。
"叶兄?!"熟悉的声音带着意外的惊喜。我抬头,蓝袍换作了月白长衫,只手中玉骨折扇依旧,上面勾勒的几只墨竹随着摇扇的动作,摇曳不定。
"久违了,谢兄。"我拱手为礼,面上带笑。
"理那些礼教作甚?"一只大手斜斜伸过来,不由分说拉住我,奔向最近的酒楼,口中絮絮叨叨,"这大半月不见,可得好好叙叙。"
一进等闲居,这家伙就忙着追问我这段时间的行踪,隐瞒了师父的情况,我只简单地说是应了友人相邀,来京一段时间,结果就是等闲居内回响起某人不知轻重的惊呼。
"就这些?"拔尖的音调惊动不少进食的人,对他们歉意地笑笑,我将食指竖于唇前,比了个禁声的动作,成功地安抚下激动的谢君持。
"谢兄以为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悠然反问,我帮他斟了杯茶,顺便问起心中疑问,"谢兄是怎么来的宣凉城?"
"我原本就是宣凉人士,去年到安宁办些私事,后来事情了了,父亲急召我回来,说起来,还没好好跟叶兄道别呢!"
提到道别,我不禁想起那日的尴尬场面,轻咳了下,转了话题,"不知令尊急急召回所为何事?"
"相亲。"铿锵有力的两个字,可怜我刚把茶水喝进嘴里,这下是真的呛着了,一时间咳得昏天暗地。
"怎么那么不小心?"谢君持递过来一方丝帕,我一把夺过,擦拭嘴角的茶渍,点点头,"确实重要。"
"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他定定的看着我,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不是我猜到的结果。我打个哈哈,是吗?作若无其事状,饮下一口茶。
"那个人就是你。"r
"扑"的一口茶喷出,这回是真的呛到气管了,我伏在桌上咳个不停,一边还要摆手表示无事,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松了口气,"呵呵,谢兄的笑话挺好笑的。"
"我是说真的,"谢君持的语调急了些,"为什么你都不信?"
那是你的样子看来就不可靠,这句话我放在心里没敢说,这谢君持外表看来尚算稳重,真要涉及到感情,却是少年心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的好听是纯,直白点就是没大脑,有谁会对一个见过两次面的人就立下非君不娶的誓言,特别当对方还是同性的时候?这宣凉城说是开放,可还不致开放到如此地步。
喉头千回百转,终是开口,"今日的话,在下就当谢兄玩笑之语,在下今日走得匆忙,尚未告知友人,如今已有一个多时辰了,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
"离情。"袖口被人拉扯,软软的语调带着几分委屈,我转过身看他一脸别扭的神情,口气不由放软了,"今日之事谢兄若是再不提及,你我仍以朋友相称。"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 7 章
进了天字号房间,师父已然醒来,正忙着收拾药箱,见我进来,停下手中动作,"你回来正好,薛将军刚由宫中回来,说是一切打点妥当,让咱们跟着进宫,医治病人。"
"我也去?师父医术我学到不过十成之一,去了又有何用?"
一指点上我额角,我讶然地看着师父忽然亲密的举动,"学问二字不是仅凭书中寥寥数语就能明了的,你跟着去,也算长长见识。"
"那好呀。"我歪着头看他,"我可是听说宫中御医都拿小皇子的病没辙,这次就让他们看看师父有多厉害!"
"贫嘴。"师父微微笑着,拎着箱子往外走。
门外车马以已备,薛青冥换了一袭蓝色锦服,站在马车旁,紫玉箫斜斜插在腰间,细长的穗子垂下来,倜傥飘逸,惹了不少路过的艳羡目光。扶着师父上了马车,薛青冥也坐到了身旁,眼中略带思量,不知在想什么,车身颠簸,一路无言。马车驶进皇城,重重的朱红大门一道道打开,身后喧闹的人声渐渐远离了,一瞬间仿佛所有思绪都被隔绝在那朱墙高门外,只剩压抑人心的肃穆。抬眼看看身旁的师父,神色悠渺,目光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穿越了几道门廊,听得耳边一声到了,车身停止了摇晃,掀开门帘,"斜阳殿"三个字赫然入目。迈过高高的门槛,大殿中的摆设甚是风雅,正面悬的是当代文豪萧敛容在游园盛会上即兴所书的《千秋岁引》,桌上摆着青龙饮水笔洗,对着一方云州端砚,进了后厅,一副精巧的屏风入眼,上面描绘的竟是楚风居士的烟雨暮春图。
靠近卧房处,四五个侍女分两排站着,手里拿着毛巾等物事,神情紧张。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想是这殿中之人沉疴已久。在桌上放下药箱,师父已经开始为那人把脉,细致的眉蹙起,看似有些棘手。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审视躺在床上的人,不过七八岁光景,小小的面孔深陷在枕席间,消瘦得可怕,泛着淡淡的死气,裸露的腕间更是瘦骨嶙峋,若不是呼吸间胸口尚有起伏,几乎可以认作死尸。
退到外间外,薛青冥神情紧张,"怎么样?"
师傅沉吟半晌,"法子倒是有,只是需要时间,我先写个方子,拖上一段时间。"说着提笔下书,笔走龙蛇。
薛青冥看样子送了好大一口气,连声道谢,抓着方子如获至宝,出去嘱咐手下抓药。
趁着这会子,我出声询问,"那孩子出了什么事?"
师父脸色沉重,"是紫罗香,中毒者会日渐慵懒,最后陷入深度昏迷,在睡梦中死去。并且,这种毒有一定潜伏期,再精明的医师也查不出下毒时间。"
"那解药呢?"
"苍岚山的五彩珠果,只是此去苍岚山,路途遥远,来回至少六日,我先用‘安魂'吊着他半条命,你守在他身边,若有异动,就帮他时针,用龟息之法撑到我回来。"
"那师父何时出发?'
"即刻。"
话音刚落,就见薛青冥推门进来,"骑我的‘霰雪'去,它能日行千里,定能助沈先生早日返回。
堂堂一个将军效仿三姑六婆听墙根,甩个白眼过去表示不屑,跟着出了门,不由呆了下。庭院榕树下系着一匹通体莹白的骏马,全身上下没有半根杂毛,四蹄宛若踏雪,映着颈下一溜的红缨,真正如冰山上的火焰,耀眼异常。伸手欲抚上马鬃,换得这牲畜警觉的一躲,呵,还挺通灵性,耳边听进轻微的嗤笑,激得我兴起。另一只手探入囊中,取出几颗松子糖,放在它嘴边,就见它鼻翼动了几下,便甩开腮帮子嚼了起来,最后亲昵地噌噌我的手臂,俨然哥两儿好的感情。
转身比出V的造型,换来师父在我脑袋上不轻不重的一下,最近师父似乎很爱用暴力的手法表达对我的疼爱,嗯,怀念以前那个波澜不惊的师父。
"离情。"师父一手握住缰绳,回身看向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有些疑惑的看过去。
"没......"师父摇摇头,忽然轻轻笑了下,"是我多虑了,我先走了。"
目送师父的身影消失,我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我至少会有十天时间会面对身后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家伙,想到那日遭受的侮辱,我忍不住拉开一点距离,再拉开一点距离,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后面是曲院荷塘。"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我的身子晃了晃才扶住栏杆站稳,好险。由于芙蕖盛开的季节还没到,只看得见塘中碧绿肥厚的荷叶,晶莹的水珠在叶上滚动,仿若有了生命,映着金黄阳光,耀出五彩光华,别有一番风致。
"以前你最爱的,就是这满塘青莲。"耳边听进那人的喃喃细语。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薛将军,我说过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人,这句话,我不想再说第三遍。"撂下这么一句话,刻意忽视他脸上的一闪而过的受伤,我转身离开。
没有人能容忍身上的逆鳞被一再触动,况且对着这么个本来就没有好感的人。
重进了斜阳殿,金猊香鼎里燃了佛手柑,空气里一点厚重,沉沉地压抑人心,正是掌灯时间,些许烟气入鼻,带来呼吸间的凝滞,细细嗅去,总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唤来一旁当值的宫女,问道,"这佛手是谁吩咐点上的?"
小宫女有些惶恐,匆匆忙忙跪下,"是皇后娘娘吩咐下的,说是这斜阳殿潮气重,总带着股子霉气。"
挥挥手示意她退下,怪了,听说这斜阳殿的小主子,是皇后娘娘的长子,更是睿宗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子,这皇后娘娘干嘛费尽心机害自己的孩子?不过这宫闱里的事,难说。借口小皇子病体沉重,不适宜闻香,我让下人撤下香鼎。
晚膳时,又碰到薛青冥,心事重重地样子,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拦过他的碗筷,帮他夹了满碗的菜,塞在他手里。看着他呆呆地样子,忍不住笑开了,心情好了不少,想到下午的事情,问道,"请我师父过来的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他想了一下,"除了我和皇上,没人知道,怎么了?"
"随口问问。"说完这句,我埋头苦吃,这斜阳殿的侍女太监不少,难保里面有皇后那边的人,说不定早就通报过了,不过看样子师父的真实身份应该还没曝光,不然他们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继续投毒,只是我在这儿的这十天恐怕是不得安宁了。
第 8 章
刚刚撤下碗筷,听得宫女上报,说是小主子喝不下药,跟着他们进了内室,立在床边的宫女正手足无措,见我进来,更是吓得跪下。快步走上去审视小皇子的状况,看来是深度昏迷导致汤药难以下咽。问他们要了师父留下的方子,按一定比例加大了药剂量,让薛青冥亲自跑一趟太医署,抓来药材,又在外间生了炭火,上面置一个大木盆,将药材倒入,待水热到一定程度,熄灭炭火,让小皇子盘膝坐在盆内,如此反复两个个多时辰,淡淡的死气总算退了不少。
嘘出一口气,已是满头汗水,顺手抹了下,斜里递过来一方丝帕,接过来一顿胡乱擦拭,递还时看那人一脸疲惫笑容,终是不忍,"将军还是回去吧,一路车马劳顿,又急着进宫述职,恐怕还没休息过吧。"
然后我就后悔了,因为那双无神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连嘴角也弯了起来,"离情还是关心我的。"
汗毛根根竖起,我朝着门口喊,"慢走不送。"扬长而去。
转身的瞬间,眼角瞥见那人强忍笑意的脸,不禁有些气恼,步子迈得重了些,耳边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脸上腾起一股热意,仍是自顾自的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