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修长的手指紧紧扼住我的咽喉,空气一点点从肺部挤出去,窒息的感觉一重重加深,我努力睁大眼,透过迷蒙的水汽,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26层顶楼上,狂风扬起我的风衣下摆,身体慢慢倾斜,温热的唇贴近我的耳朵,我听到往日吐露闻言软语的熟悉嗓音,"你不是说爱我,你不是说愿意付出一切吗?那你就去死吧!"
呼呼风声里,我的身体急剧下降,我甚至感觉到风划过脸颊时尖利触感,被灯光映照的一角天空,泛出诡异的血红,黑色的漩涡快速旋转起来,将我裹在其中。咬牙承受涌入胸口的恶心眩晕之感,生死边缘没有恐惧尖叫,只感觉好笑,是啊,我,叶安然,23年的全部生命不过是一个笑话。
沉沉笑声渐渐逸出唇角,无法抑制,直到,铺天盖地的痛将我湮没。
再次醒来,源于寒冷。血液几乎凝结的温度,让我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冰凉的手脚不住痉挛,身边有温热的物体靠近,来不及反应什么,紧紧抱住,有淡淡的暖流至胸口流入,身体放松下来,陷入沉睡,朦胧中听到模糊的叹息,是谁呢?
不知过了多久,明亮的光线让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本能的抬起一只手遮在眼前,我不由得呆住。
淡淡的阳光映照进来,小小房间里充满暖暖的光柱,可以清晰的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不远处的古朴桌子上,白衣男子安然沉睡,长长的发垂落下来,从背部流泻而下,丝缎一般。远山淡眉微笼,长睫在眼睑下投影一圈淡淡的阴影,花瓣般的唇瓣微抿,透着几分委屈,肌肤雪玉样的,不见一丝瑕疵。
像是感觉到我的视线,长睫颤动起来,秋水双眸展开,水光潋滟,波光流转间足以摄魂其中。视线凝滞了下,他慢慢起身,修长白皙的手探过来,轻轻放在我头上,声音如水晶敲击般清脆,"好了,热度退了就没事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环境的不对劲,八仙桌,琉璃盏,青铜镜,这是怎么回事?
直觉抓住那只正从我头顶退下的手,我的语调急切,带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惶然,"这是哪里,你是谁,我怎么,怎么会在这?"
黑眸闪过讶异,随即淡然,"这是如意居,刚醒来不要乱动,我去拿吃的。"将手抽回,白色身影头也不回转向门外。
失了支持,我摔回榻上,惊讶地发现头发已长至腰际,月白色长衫宽宽地套在身上,明显不是时装的款式,顾不得刚刚的告诫,我勉励起身,拿起桌上的铜镜,秀秀气气的一张鹅蛋脸,眉眼细长,琼鼻薄唇,显出几分少年的青涩,这,不是我的脸,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是坠楼了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不经意间后背抵上桌边,有脚步声自身后不远处传来,转身正对上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那人的眉头微皱起来,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将托盘放在桌上,开始进食。饭菜的香味刺激下,饥饿的感觉明晰起来,看着桌上另备的碗筷,我以手掩腹,不由自主坐下,愣愣看他进食。
"沈轩之。"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我有点反应不过来,那人举箸的动作掩住了神情,语调顿了下,"你可以叫我这个名字。几日前我见你昏倒在这如意居前,也是随手救起,如今你身上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只是头部曾遭重击,也许有些事情会想不起来。"
停下咀嚼的动作,我陷入深思,回想坠楼那一刻奇异的场景,看情况,我说不定是碰上了时空漩涡,好死不死捡回一命,只是这幅少年的躯体又不知如何解释,不过既然是失忆,我不如将错就错,走一步算一步。
思及如此,我放下碗筷,站起身,效仿他的说话方式开口,"先生救命大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如今在下连自身来历尚不自知,天下之大竟不知何处方能安身,先生慈悲心肠,能否收容在下,在下愿意为奴为仆,侍奉左右。"语毕,重重下跪叩首。
突来的力道将我提起,起身望定那张思索的面孔,手指不自觉紧握。
好半天,听见一声细细的叹息,"倒不需你为奴为仆,你只跟在我身边就好,反正,我也正缺一个徒弟。"话尾无端的透着些苍凉。
暗暗松一口气,只是心间慢慢浮起一丝悲哀,自此,叶安然这个名字,将随着时光流逝,被埋葬在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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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空气染上一丝燥热,隐隐约约听见蝉蜕的鸣叫声,平添几分烦闷,这样的时间,沈轩之,不,该改口叫师父,正沉于午睡。自醒来那日起,我便旁敲侧击流落于此的点滴线索,师父一概以不知对答,言语间颇有些不耐,鉴于身份原因,我也不好一味追问,大半月过去,只得作罢,反正新生即为放弃以往一切,我又何必对这具陌生身体的过去耿耿于怀,思及此处,心里的疑团一时也放下了,逐渐开始适应这般悠闲的生活节奏。
信步迈出如意居,现于面前的,是一片绵延至天际的姹紫嫣红,微风过处,起伏如波,妍艳如锦,迷离的香气漂浮于半空,心神俱醉。远远的的,有蝴蝶徜徉其中,彩翼舞动,似在翩然舞蹈。煞风景的是,这些都是师父精心培育的毒草,师父常在耳边教诲,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毒物,也没有绝对的药草,相互转化间决于医者的心。不过也由于这片饱含剧毒的花草,药王谷才能远离尘嚣,避去世间纷纷扰扰,这两年多来,当初那颗因背叛而千疮百孔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眼神黯了下,我快步回屋,果然,斜倚在躺椅上小寐的师父已然醒来,正在整理衣袂。知趣的斟好茶,退居到师父身后,不消一刻,爽朗大笑伴着沉重的脚步声打乱一室的安宁。来人一身玄色衣衫,身量修长,五官不算出色,只一双虎眸透着精神劲,说话中气十足。初次见他,总不解师傅这样神仙似的人物为何和这市井俗物相交,之后每次看他离开,师傅眼神里总是平添许多忧伤,也有些懂了,那是,只有爱过的人才懂的欲语还休。再后来,看那人旁若无人的来去匆匆,话语间每每提起自己的娇妻爱女,心里总有些愤恨。
忍了又忍,趁着道别之际,借口送他一程,一路走到山脚下,拉住缰绳,沉沉的话语出口,"若是无事,恳请前辈不要再来打扰师父的生活,避居山野之间原就为寻一方安宁天地,前辈又何苦扰乱师父平和之心,徒添惘然。"
马上的身影稍稍低伏下来,阳光下轮廓显得模糊,"小兄弟,你这般年纪尚不懂,我和他之间的恩怨纠葛太深,不是简简单单情爱二字就可以解释的。回去吧,他怕是等急了。"
一声清叱,那人横眉立马,扬长而去,徒留我在原地,看夕阳下那人的影子被染得金黄,愈拉愈长。
一路上故意放慢了脚步,沿着蜿蜒小道前行,树荫遮天,透过重重树杈只能看见支离破碎的一分天空,直到暮色渐染,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平日采药的莫愁崖,蒿草丛生,寸寸裸露的岩石平添无限凄凉。打一个唿哨,周围阴风渐起,含笑看不远处吊睛白额大虎优雅走进,许久未见,这家伙长大不少,手指伸至它下颚,轻轻瘙痒,看它摆出一副享受其中的样子,不觉宛然,一人一虎嬉戏了一阵,有些困顿,思及往日外宿不归,师父也未曾说过什么,打一个呵欠,抱住大虎,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匆匆回到小屋,迎面一片狼藉,师父平日最爱的桐木六弦翻倒在地,空气里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这是,师父曾提过的千里追魂,看来是师父感觉到危机,为自己留下退路。当下咬破食指,取了几味药材按和这鲜血一定比例配置,以火焚烧,不消一会儿,便有翠羽朱喙的娇小飞禽自窗外飞进,缓缓落在我大张的掌中,羽儿,拜托你了。小鸟箭一般射出,我背起古琴,脚下不停,一路尾随。
许是这身体原就有些轻功底子,疾行一日半,不见疲惫,倒是这药王谷的风致慢慢退去,出了山口,原本旖旎的景色消失无终,许久未见的热闹景象现于眼前。拥挤的街道上,叫卖声此起彼伏,长时间未于外界打交道,一时间倒也新奇。小鸟到了这小城,开始徘徊不定,挥袖扑散周身残留的药粉味道,小心将它放飞。看来掳走师父的人也察觉了这千里追魂,使了药物掩盖,寻到行踪只能别做它法。
第 2 章
正考虑往哪个方向走,前面不知道触动什么,人群一下子喧闹起来,人潮攒动,一波波地挤过来,我忙往后退,眼角瞥见有稚龄孩童躲闪不及,被旁人撞倒在旁,周围夹杂着呼喊声,人人忙着走避,眼看他几乎被人踩住,我终是于心不忍,大步走上前,抱起他退至一旁,身旁一位妇人奔过来,接过孩子,千恩万谢。我只笑了笑,退后一步。
惊呼声忽然由耳畔传来,我这时才发现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空了一大片,我就站在周遭最显眼的位子,前方骏马四蹄生风,看情形是受了惊,直往这边冲过来。皱了皱眉,左手暗暗移至右手腕间的机括上,银针上的麻药足以让一头黑熊倒地不起,想来对付一匹惊马绰绰有余。
还未来得及扣下开关,腰下一紧,突来一片弥漫满眼的深蓝,似海域深处最幽深的冰蓝,将我包裹其中,天旋地转中丝绸的触感由面上拂过,清泉一般。定下身形,才发现眼前立着一位浊世佳公子,玉骨折扇在手,剑眉斜飞入鬓,星眸半垂,薄薄的唇边一缕戏谑微笑,隐隐几分纨绔气息。
拱手为礼,我敛下身形,恭敬道谢,"多谢兄台相助之恩。"
"只是相助?"尾音上扬,似有几分不满。
不解的扬眉,看那人将折扇收起,轻轻敲击在我左肩,"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你要请我吃一顿作为报酬。"表情认真无比。
我看看他一身锦衣华服,再对比自己的粗布衣衫,不由哑然失笑。
"噗哧"一声,青衫男子由人群走出,手上牵的正是刚刚那匹马,笑语过后,懒懒的音调扬起,"别听他瞎说,刚刚是我们不对,没管好这匹马,惊扰了阁下,自当请罪。据此不远处,有座烟波楼,那里的麒麟踏雪可是一绝,往来食客莫不交口称赞,还望兄台赏光。"
沉思了下,我点点头,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若能与他二人相交,不定能探听些什么。
包下了二楼雅座,趁着饭菜还没到齐,我放下身后背负的古琴,好奇打量四周的摆设,斜对着门口的是幅水墨山水图,凭我的浅薄功底,自是辨不出价值所在,只是其中透出雄浑之气倒让我多瞧了几眼,视线下移,画的右下角题名伽谒居士,像是隐者的名号。
突兀地感觉视线的专注,我不由自主回头,捕捉到蓝衣的公子不自然的神色,他清清喉咙,"在下谢君持,这位是陆晚照,相识至今,尚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称呼?忆起拜师之际,师父曾问我以何为名,我朗声回答,离情。
是啊,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离情愿此生长做远离情爱之人。
淡然一笑,一派云淡风轻,"在下叶离情,谢兄,陆兄,有礼了。"
酒过三巡,初识的尴尬过后,彼此的话渐渐多起来。折扇轻触我放置一旁的琴囊,谢君持眼带好奇,"叶兄这包裹里可是装着什么宝贝?"
想到师父名号在武林中属非正非邪之列,霓音琴又是天下皆知,不愿多惹麻烦,刻意忽略对方眼中的探究,"不过是故人之物,留在身旁做个念想。"
"叶兄看样子不是本地人。"说话的是青衫男子,语气肯定。
我点点头,"父母临死前嘱我前往本地寻亲,事隔多年,世事变化,怕是难觅。"
"叶兄的亲人可有什么特征凭证?"谢君持接口。
我低头故作沉思,随口答道,"说是姓李的一户人家,算起辈分要叫一声表舅。其实,我对寻亲一事不抱什么希望,只是父母生前嘱托不可耽忘,才要走这一遭。"
"有什么需要在下效劳的吗?"f
"不了。萍水相逢,谢兄诚信相邀已是感激不尽,怎敢相劳?"
"在下与小兄弟一见如故,朋友有难自当全力以赴。"谢君持举杯痛饮,一身豪迈之风。
心底警钟渐渐敲击,以一个相识不过一时辰的陌生人来说,这人的表现也太过热忱了些,心底留几分警戒,想到身处小城中的缘故,右手轻抚酒杯,我状似无意地开口,"谢兄对这小城可是熟悉?"
"算是,不知叶兄想要知道什么?"
"最近这里是否有不明身份的人进入,受了重伤的,也了能是中了毒急需医治的?我的一个朋友前几日与人激战,受伤后不知所踪,有人看见他往这里来了,正好我来这边寻亲,顺便打听他的行踪。"
谢君持将目光移向陆晚照,浓浓的剑眉皱起,陆晚照眼神闪烁,"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兴许只是借道,这宁安城来来往往的旅客商人太多,若是混迹其中,查也难查。给我三天时间,我方能寻一个答案"
"那,我在此多谢了。"我替三方各斟杯酒,先干为尽。
"既是朋友,何来言谢!"谢君持笑得爽朗。
凌波楼下,我拱手为礼,一一道别,陆晚照询问我联系之法,我正要回答,斜斜瞥见一抹惊鸿照影,顾不上那二人的讶然目光,急急从他们身旁掠过,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要努力靠近那人,却被重重人潮阻隔,越是向前,我们之间的距离越大,最后只得无助的看那一抹雪白流入洪流,再寻不着。
恍惚站在原地,行人往来如织,唯我似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冷冷看人世沧桑。这一刻,我忽然有种庄周梦蝶的恐惧,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尽管我努力想要融入这世界,穿他们一样的衣服,说他们一样的话,可骨子里仍是孤单一人,没有人,没有一个同伴可以帮我分担这份孤单。
意识消失之前,我喃喃的念,多灿烂的阳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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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满室昏黄,已到了日暮时分,触目是温暖的被褥,这才记起从药王谷出来,就一直没合过眼,难怪会晕倒在地。伸了个懒腰,我坐起身,看这房间的格局,应该还是在烟波楼,桌上放着师父的琴,囊口丝结如故,应是无人打开。不消说,扶我过来的肯定是谢君持他们,只是他们大概高估了我的支付能力,摸摸口袋,从药王谷出来,没想到会在外面逗留太久,只随手拿了一些碎银子,怕是支付一天的房钱都不够。
拖着有些发软的身子,我抱起桌上的琴,打开房门,今日上楼时,听小伙计说过几日本地士绅要送在此城驻守五年的薛大将军回都,送别宴就设在凌波楼,尚缺一名乐师演奏,若是应征成功,这房钱不是不用担忧吗?
正在出神,迎面一碗粘稠的汤药差点翻倒在身,幸而千钧一发间我后退一步,药碗整个扣在地上,我也因为头晕,软软的倚在门旁,怒视眼前的罪魁祸首,偏他还没有自觉,大声咆哮,"你怎么就下床了你还在发热知不知道呀一点自觉都没有昨天还跟没事人样跟我们聊天真不知道平日里都是怎么照顾自己的你这样很让人担心知不知道呀。"
长长的一段话出口,我发誓他没有换一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我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谁呀?"名唤谢君持的某人一边收拾掉落的药碗,一边随口答。
"唐僧。"一句话出口,我忍不住笑弯了腰,在看到那人一脸茫然后,笑意更深,最后只能让他扶进房间。
"好了好了,"看那人快要转于懊恼的表情,我止住笑,"今日之事多谢了。"
沉默半晌,谢君持犹豫着开口,"今天你追过去的那人是不是你那个朋友?"
"也许吧。"睡了这半日我也想开了,不过是一瞥之下的影子,兴许是认错人,会掳去师父的人除了求医不做他想,师父的性命应是无忧,心放下来,遇人遇事也不再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