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头痛将我从睡梦中唤醒,举起手敲了敲脑袋,里面还是晕晕的,半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下身忽然传来一阵抽痛,手肘一下失了力道,重重摔回枕边。头脑中瞬间清醒很多,昨夜的事情全部回笼,头向一边侧过去,正对上一张放大的脸,黑莹莹的眼珠滴溜溜乱转,嘴角挂着欠扁的笑。
"谢君持,你他妈混蛋!"一个巴掌呼过去,半路被人握住手腕。
那人眉尖微挑,眼睛里带着几分玩味,"昨晚你不是也很享受,叫那么大声?"
那是痛的好不好,自己技术不好还玩霸王硬上弓,真是败类!
张了张嘴,最后选择沉默,跟这样的小人没办法沟通。视线四下游移,看到掉落一地的衣物,从门口一直绵延到床上,忍不住脸红了一下,看样子,昨夜的战况相当可观。
"说话呀!"旁边这只苍蝇不依不饶地嗡嗡叫。
"说什么?"我没好气的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负责的,大家都是男人,知道有时候控制不住,我全当被狗咬了还不成?"
谢君持的脸立时白一阵黑一阵,变化迅速都快赶上调色盘了。
没兴趣看他表演变脸,我小心翼翼坐起身,尽量避免碰到伤口,忍不住在心里低咒,妈的,这家伙下手也忒狠了!顺手抽出床单裹在身上,无意中看见一身的红红紫紫,这下是真的无语了。
不幸中的万幸,衣服都是完好的,忽略上面扑鼻的酒气,还可以穿出去见人 ,将昨天掉落的圆筒收起,手刚搭上门边,肩膀就被人狠狠扣住,半强迫地转身,对上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眼睛里冒的火光倒是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们的领袖说过的一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还有什么事吗?"浑身酸痛,腿又使不上力,我只能软软的靠在墙上。
"我,你......"肩膀上的力道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谢君持的眼睛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地面,就是不敢看我,脸上满是慌乱。
叹了口气,这是什么世道!受害者还要安抚犯罪人,手掌贴在他的两颊,在看见一边清晰的巴掌印是忍不住愧疚一下,昨天那声还真挺响的,"昨天的事,不过一时冲动,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我昨天心绪有些混乱,不知道怎么就......你不用放在心上的。以后,你若是还当我知己,我们照样喝酒聊天,若是放不下,那便无谓相见了。"
"不,"谢君持的眼睛一下子又恢复到一径的深若寒潭,只是里面掩藏了太多情绪,"若是离情让我放下,君持必定照做。"
猛地忆起宣凉城中那句被我当作笑话的表白,这谢君持不会真的......皱了皱眉,心中暗暗感叹,叶离情呀叶离情,你这是造的什么孽,明明无心于他,偏生数度纠缠,牵牵绊绊的万一再让人生了什么想法,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那,就此告辞了。"我匆匆冲他拱拱手,转身离开。
第 24 章
回到烟波楼,时间还早,正迎上满脸惊讶的小伙计,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像我的脸上长了什么东西,记得出来时我并没有很注意的整理仪容,难道说有什么痕迹......正想着,小伙计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神色哀戚,眼中饱含热泪,"叶公子对薛大人真是情真意切,知道薛大人去了,借酒浇愁,眼睛都哭肿了,薛大人泉下有知,定是心感安慰,"说着扯过衣袖擦擦眼睛,"当初是我们不对,以为叶公子攀上薛大人当男宠,是贪财图权,在背地里说了公子好多不是,现在在这里跟你赔罪了。"
胖胖的掌柜也挤过来,眼睛里闪着可疑的水光,"薛大人为了宁安百姓鞠躬尽瘁,宁安的百姓是万死难报,如今他虽去了,可叶公子还在,以后这烟波楼,公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绝对不收分文。"
一把夺过差点被他再度糟蹋的衣袖,我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男,男宠?还薛青冥的,真要当还是他比较像被宠的一方吧!真搞不懂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我摸摸眼睛,应该是这个让他们怀疑吧,想起造成这种结果的罪魁祸首,牙关紧紧咬起来,谢君持你个披着羊皮的狼!
思虑再三,答道,"多谢各位的美意,不过可能各位对叶某有些误会,薛大人只是在下的朋友,并非大家所说的......嗯,那种关系,所以还请将叶某一视同仁。"
在周围食客的纷纷议论中逃一般离开大堂,走进房间,飞快地掩上门,心里总算松一口气,背靠着门,看着桌上的琴囊,那一袭暗沉的灰,像是空气里沾染了尘埃,被搅得混浊了,缓缓下坠,却总也到不了底端,只在眼前重复着不断下落的姿势。
恍然忆起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情景,我手上托着霓音琴,看那人容颜憔悴,面色苍白,一双眼却是深沉若水飞羽皆沉,师父,师父,你到底在哪?薛青冥死了,就在我面前,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下子就不见了,就像是风中的烛火,噗的一声熄灭了,留下一室的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举动,那样,疯狂的举动,仿佛冥冥中有人操控着我的行为,我只能冷冷看着,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还有那句话,千百个疑问在头脑中徘徊,我却不知如何从头理起。
胸口被一股郁气压得难受,走上前推开窗,早晨的阳光明晃晃的直射进来,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低下头,看见金属冷冷的光泽。
露洗华桐,烟霏丝柳,绿荫摇曳荡春色,三日后,那人一身青衣,几乎融入身旁的连绵的春意里,见我到来,一步步走上前,衣袂上水漾的波纹一重重叠荡不休,手中捧着什么,上面明黄色的绫锻被风吹过,翻飞在五月晨光中。
"这是太子托大人转交的东西,原本该那天交给公子的,可是......"接下来的声音消失了,青衣的眼睛了垂下去。
接过来掀开绫锻,暗蓝色的锦盒赫然入目,银色丝线锈了春满乾坤的纹路,大气又不失优雅,打开盒盖,里面躺着色彩斑斓的布面和细细的竹骨,拼凑起来是一只精致明艳的纸鸢,依稀记得那日天高云淡,纸鸢摇摇晃晃飞往天际时,那孩子脸上清澈透明的笑意。心里有淡淡的忧伤泛起,素商,那个让我一见他,就充满保护欲的孩子,若是薛青冥说的话属实,今后我要怎么看待这孩子?
"我要见你家大人。"我看着青衣说。
"大人的灵柩前日清晨已由侍郎大人扶棺北上,叶公子要见大人,需回京方可。"
青衣淡淡的说。
"我要见薛青冥,"我靠近了些,"不是灵柩,不是尸首,是活生生的薛青冥。"
青衣面上神色数变,末了回归一片寂然,"宁安城外十里疏雨亭,今日申时。叶公子,那晚,家主人很伤心,"声音忽然顿了顿,"主人一片真心相待,纵有欺瞒,也是有口难言。"袍袖轻拂,散一身萧索,只在转身瞬间眼角掠过深沉的痛楚。
世人常言,情之一物,爱到深处,无怨无悔,终于想起那抹熟悉感觉的原因,宣凉城外,这人为护薛青冥周全,曾数次将自己置于险地,再有昨日驿馆中这人眼中的凄凉神思,似乎有什么慢慢浮出水面,叹一口气,红尘中有太多不对等的情感,世人眼中只看到自己倾心的人,对其百般呵护,万般宠爱,唯对痴心于己的人视而不见,冷漠相对,任其黯然了神色,抖落了沧桑。
春雨阑珊,豆大的雨珠敲击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声如碎玉,水花激扬,扬起一片水雾,天地间挂起一幕巨大的雨帘,落入眼中的事物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轻纱,看不真切,泥土的味道在空气中徜徉,闭上眼,细细嗅去,眼前仿若出现了春日百花争艳的繁盛。
收了油纸伞,抖落一身水汽,石桌前一抹白色身影,正自斟自饮,墨色的发自一侧垂落下来,泛着潮湿的水汽,掩住眸中神色。
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扑鼻是一阵清新的茶香,紫砂壶身上镌刻着海纳百川图案,细致精巧,栩栩如生,靠近了看,那跌宕起伏的海潮,几乎要将水花扑打在面上。修长的指轻轻拈起茶杯,转了转,粉色的唇微微开启,"离情是怎么猜到的?"
"说起来也是大人故意露了马脚,青衣是死士,一向只称你做家主人,那日口中说的却是当日大人在驿馆说起的话,素商生性不喜童谣,我那日是作弄他才唱的那首曲子,大人却硬要说他喜欢,但当时环境使然,我只是奇怪,并未深思,实在是大人最后一句话让我骇极,事后仔细想想总觉其中有古怪,"探手入怀,取出昨日的金属圆筒,熟悉的萧体笔迹:爱卿心思七窍玲珑,布此瞒天过海之局,必将除去朝中大蠹,还京华一片清明天空。
"后来想起秦鸿宇的金蝉脱壳之计,方才有些醒悟。大人曾说潮州是太子党经营八年的地界,如果大人真的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想必他们必定使出全力阻止大人将证据上报。"
"他们确实派出不下十拨的刺客前来刺杀薛某,各路消息许进不许出,我们北上宣凉的探子也都被他们的人拦阻在宁安城外,十四个人,无一活口。"薛青冥抿了一口茶,仍旧是不咸不淡的表情。
我淡淡的说,"预料中的一幕,不是吗?"
"潮州的冤案要平反,只有用我的死讯换得光明正大北上的机会,猎人在布局时,必须让自己也成为棋局的一部分,因为只有骗过身边最亲的人,才能骗过自己的对手。"
"所以我成为你棋局的一部分,那些流言是你故意散发出去的吧,让百姓误解我们的关系,因为我的悲伤,我的日日借酒浇愁,会成为你故去的见证,只是不知道我这个棋子的表演是否精湛,是否博得你们的掌声?"我厉声说道,满心的愤懑,"四天,足够让你们脱离追兵吧,可是一个人的感情在你们的眼里难道只是可以利用的东西吗?"
透过水汽弥漫的茶杯,我只看到白茫茫雾气里那人朦朦胧胧的面孔,若真若幻,若隐若现。亭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沙沙的雨声不绝于耳,像是暗夜里一首凄绝的哀歌,在耳边吟唱不休,偶尔有雪亮的闪电划过天际,像是把苍穹划开了口子,让天河的水从九天之巅奔流而下,连绵不绝。
"为什么不说话,那天对我说什么素商是我的孩子,是为了让我的表情更真切,更能取信于人吧,薛青冥你为达目的倒真不择手段。还有今日,你让青衣候在驿馆门口,是因为这是你们的另一个局吧。"
暮色中听见一声呼哨,我冷冷地笑开,"瞧,另一局棋开盘了。薛大人,提前预祝你将贼人一网成擒。"
第 25 章
雨声中夹杂着隐隐金戈交接的长长鸣响,和着模模糊糊的呼喝声,既是极远又像是极近的样子。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指尖触到茶杯极淡的温度,好象风一吹就会消散,握的紧了,用掌心护住,仿佛这样就能让温度长久些。
薛青冥一直沉默着,菱形的唇紧抿着,显出拒绝的味道。
声音渐渐消散了,和来时一般毫无预兆,暗沉沉的暮色里,我看见一身青衣的男子艰难地走过来,头发被雨水浸透了,一缕缕贴在脸上和身后,面色苍白的可怕,唇边隐隐有血迹,青衫已是多处残损,暗红的血自肩头,胸口,腹部,腿上不住渗出,只是那双眼,明亮的好似天际的星辰,充溢着满足。三层阶梯上,那人的身躯缓慢的下坠,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
蹲下身,撕下外袍的衣摆,又从怀中取出药,好半天才帮他包扎好,这人伤处虽多,却无要害之忧,实是大幸,刚刚松一口气,站起身,忽然看到薛青冥瞪大了眼,面上一片惊慌神色,还未来得及回头,一只手横过来,将我拨到一旁,衣衫滑过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温热的身躯贴上我身前,耳边响起什么破风而过带起的细小而尖锐的鸣叫,夹杂着血肉模糊的声音,闷闷的。
面前的身躯微微一震,紧接着慢慢向下滑落,抬起手臂撑住滑落的身体,低下头时,看见绽放在薛青冥胸口的一朵硕大艳丽的血花,像是璀璨了万年的盛世繁华,一瞬间由灿烂归于寂灭。鲜血沿着伤口迅速奔涌出来,染红了那片纤尘不染的雪白,明明是迷离凄然的色泽,在我眼中却幻化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如同地狱深处不住翻滚的黑色潮水,掩藏一切希望。努力按住伤口,双手却不住地抖动,晃得指缝中的白翎箭羽如水中游弋的一尾银鱼。
扶着他躺卧下来,怀里的人一手揪住我的衣襟,猛烈地咳嗽起来,急喘了几声,忽然浮现一抹笑,伸出还缠着纱布的左手,抚上我的脸,我这才发现脸上已是一片湿润,"离情没事就好"他说,"......记得......当初素商临出生时......离情痛得不停掉泪......夜阑又出去找大夫了......离情就把我的手咬得鲜血淋淋......"
沉沉的笑意诱发又一阵咳嗽,好一会才平息下来,薛青冥的眼神有些迷茫,瞳孔里沾染了回忆的色彩,"我当时就想......若是能代替离情去痛......也是一种幸福吧......我一直......想问离情......要是没有蚀心蛊......没有忘尘......甚至没有圣婴......是不是......我们就会变得和从前一样......是不是.....你仍然一边叫我冥哥哥......一边缠着我吹曲子给你听..."
鲜血自他口中涌出,我不停地用衣袖擦拭,却是越流越多,眼见一只手艰难地抽出腰间的紫玉箫,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那双眼睛渐渐暗淡下去,口中喃喃地念,"没办法了......"
颊边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打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周围一下变得好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血管里的液体汩汩流动的声音。怀里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是心脏和脉搏已经没有了跳动,这个人,刚刚还在跟我说话呢,我想。我推了推他,看着他平静的脸,忽然笑出声,"同样的伎俩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当我是傻瓜吗,薛青冥?"
没有回应,那具躯体还是毫无声息地躺着,我皱皱眉,"别闹了,你再不起来,我就走了。"把躯体放在地上,我站起身,作势往外走,掌心被什么硬硬的硌着,有些痛,垂下眼,看见一束在风中摆动的丝绦,银色的光芒中掺杂了暗暗的红,像是雪地里的红梅,灼灼其华。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模糊的嘶吼,仿佛是野兽濒临绝境时的悲鸣。蓦然回首,看见青衣状若发狂的模样,眼睛里满是嗜血的光芒,牙齿紧咬着,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响,额间青筋暴起,衬着脸上狰狞的表情,仿若追魂索命的暗夜修罗。他的双手紧紧搂住薛青冥,用力之大几乎要嵌进骨头里,身上的伤口裂开了,红色的液体在青衣上一片片晕染,像是作画时不经意滴落的墨渍,透穿了重重生宣。
空气中突然有了奇异的嗡动,耳朵被刺得有些痛,有什么闪着亮光过来,我眨眨眼,颈项忽然一凉,微微低下头,看见一泓秋水长剑抵在我身上,泛着冷冷的光芒,握着剑的手在轻微抖动,抬眼对上那双血红的眸子,青衣似乎在拼命抑制着什么,颊边的肌肉不住颤动。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他喃喃的说。
尖锐的痛自颈边传来,一滴殷红的液体沿着雪亮的剑身滑落,青衣的手抖的更厉害了。
这位仁兄到底要不要动手呀,我茫然的想,本来都做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的准备了,被他这么一抖忽然就后悔了,剑锋滑下去=很痛=喷血=弄脏衣服=死得很难看,叶离情的上一世是死无全尸,这一世是死得很难看,老天爷你跟我有仇吗?
第 26 章
破风的剑吟自极近的地方传来,一瞬间青衣的神色霍然收敛,颈项的剑锋滑开,他的身子柔若无骨地斜斜掠出,铮的一声,长剑敲击迸出耀眼的光芒,交锋的双方都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我的救命恩人,一身黑从头套到位,只看见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标准的夜行衣配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