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冷,我送你回房。"唐衍没有再说什么,拉着我,另一只手提着熄灭的灯笼,顺着花廊向前走。他背对着我,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但奇怪的是他的手心里渐渐染上一层薄汗,好像害怕着什么。
到了房门口,唐衍并不进去,有些踟蹰的样子。我瞥了瞥黑洞洞的屋子,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握得紧了些。
"我去点灯,你稍等。"我不明所以,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正要离开,手却被紧紧拉住,我有些诧异的看着唐衍,不懂他在紧张些什么。另一瞬,又好像察觉到什么,一个奇怪的猜测从心底慢慢冒出来,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我忍住笑,淡淡的问他。
"你不会是怕黑吧?"
"......"
果然。
我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堂堂一个王爷,居然会怕黑,这个说出去不知道要笑死多少人。我暗叹着,看了看他白皙面孔上微微泛着的微红,心里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
说起来,除掉王爷这个头衔,唐衍也就比叶辛大了两岁,十八岁刚成年的孩子,终究是个孩子。这十八年里,我无法想象他遇到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作为一个皇家继承人,能活到今天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因为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这样过来的。
"想听我以前的故事么?"唐衍别过头,看着花廊上晕黄的灯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找到安全感。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握紧。
"我拉着你,这样你就知道我在你身边。"我微微仰起头,看向他错愕的黑眸,安抚的笑了笑。
手指,在黑暗中缠绕,心里的某个地方,断掉的丝线又重新连结起来,生生不息。
进屋点灯,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有些干渴的喉咙,又给他倒了杯。
"要讲故事,先喝点水,省的明天不能说话。"我把杯子递给他,转身坐在他旁边,手又被他握住,细长的手指从指缝中穿过,指尖点着掌心,安稳,却又有些悸动。
"我的母妃,姓秦,是我外公的大女儿。"唐衍低声说着,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只是闪烁的目光中揉杂了太多的苦痛。
"秦家从前并没有什么人在朝廷里做事,到我外公时才出了个大官。外公为人正直严苛,不愿与朝中奸佞为伍,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也包括赵太师。当时穆仁皇后还在,深得圣宠,赵家跟着沾光,兄弟子嗣大部分都入朝做官,赵家的势力也越来越大。
后来皇后去世,我的母妃被选入宫,因长得有几分像皇后而得到皇帝欢心。太师害怕母妃得势后外公会借此危及他们,便先下手除去了他,搞得秦家只剩下我舅舅一支血脉。母妃初入宫,没有背景,常受别人欺负,即使有身孕后,也是如此......"
我垂下头,静静的听着。
后宫之间的争斗向来惨烈,若不是那个皇后早死,依皇帝对她的宠爱程度,肃王早就应该封了太子,唐衍根本没有机会去和肃王争,也就不会有今日这种并立的局势。
"当时母妃在后宫地位不高,很多人都瞧不起她,只有淑妃,在那个时候愿意帮助我们。可惜后来却没有好下场。"
"淑妃?"我打断唐衍的话,感觉听起来有些耳熟。
"就是二哥的母妃。"唐衍向我解释着,眼里淡淡的悲伤像一股黑色的暗涌,瞬间倾没过我。
"她......怎么了?"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记得谁曾经告诉过我,淑妃很久以前就被打入冷宫,不过在这之前,似乎也曾风光过,大起大落,不是谁都能承受住。
"疯了......"唐衍顿了顿,又道:"二哥八岁那年,淑妃被打入冷宫,之后没多久就疯了,一直在那里关着,这么多年,不知生死。"
我闭上眼,心里细小的地方被啃噬着,疼痛细微而广泛,不可触,不可言。那个一身白衣的男子如今是不是还站在庭前树下,笑看落叶纷飞?
八岁。难怪他会寂寞。
"你可知道我们三人中谁先出宫建府?"唐衍轻轻的问,没有等我回答又说道:"是二哥,他九岁就出宫了,那时候的我,才六岁。"
"皇子失了势力,反而不如平民百姓。当时宫里很多人都说二哥活不到十岁,没想到那年皇姑姑回来了,接了二哥去宫外,这样才保住性命,只是从那以后,父皇都没有再让二哥进宫,就连二哥的成人礼,都是皇叔代行的。"
我想起他的笑容,恬淡宁静,看久了,会觉得太过于安静,反而像个面具。
也会难过吧,也会收起那一成不变的笑容,流露出一个常人般的感情,却,没有人看得见。
他说,你也和我一样寂寞吧。
他笑,在所有人面前笑,然后转身,把失意收敛在眼底。
想起那天的争吵,我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大到不能再弥补,心里一点点的疼着,让我无暇顾忌其他细碎的感情,只好略过。
"那你呢?"我移开话题,不愿再想下去。
"我比二哥好很多,在宫里住到十五岁才离开。小的时候看见二哥出宫很羡慕,不想去背书练功,经常被母妃责罚。母妃为了让我能在宫里有立足之地,从小就不停的训练我学习各种东西,累了病了都不关心,只希望父皇能够看到我的成绩,可以与大哥分出个高低。"
"你一定觉得我怕黑很可笑,其实二哥和我一样。母妃的规矩很严,稍有不对就要关进暗室里挨饿。以前和二哥在一起的时候,出了错总是他替我顶着,每次从暗室里放出来,二哥就要点着灯在屋里坐一宿,后来他走了,我连点灯的地方都没有,晚上睡不着不敢在黑屋子里,就跑到屋外看着月亮发呆,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唐衍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眼神凝聚在一起,回忆着往事,却依旧平淡的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口中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黑暗中人最容易孤独,这点我深有体会。
因为我们的任务多是在晚上完成,平时的训练也就在暗室里进行。在那一片纯粹的黑暗里,连自己的存在都快感觉不到了,恐惧被无限放大,人和人在里面厮杀,嗅觉和听觉就这样被训练出来了,如今依然可以想象出来,那混杂着血腥味和因恐惧恶心而呕吐的臭气,那尖啸着扎穿人筋骨撕裂血肉的声音,仿佛融入了骨子里,一生一世,洗也洗不干净。
只是那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来不及想,是不是要比他好很多?在那片连时间都可以被淡忘的黑暗中,最残酷的折磨不是死亡,而是感受着神智被恐惧一点点摧残殆尽,什么尊严,或者存在的意义,都没有手中的武器来的真实,像是可笑又多余的砝码,不知什麽时候,会被自己毫不留情的抛弃。
一只手握住他的,我浅浅笑着,抬手灭了屋里的烛火。手里猛得一紧,我感受得到唐衍突然僵直的身体。他的眼睛突然失去了焦距,只是对着我的方向不敢动。
这样的他,让人心疼。
我缓缓靠近他,直到完全把自己埋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他逐渐放松下来。
"这样,还会害怕么?"两只手臂从背后搂紧,我要他确实感到我的存在。心跳一声声传来,如此令人安心。
"好多了。"他答,声音略有些低哑,却在说罢搂住我的肩,温热的手掌攥住我的,点点热度覆在手背上,头顶是他均匀的呼吸声,安静。
夜色变浅,失去了黑色的帷幕,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相拥而眠,从对方的身体里汲取勇气,像是得到了守护的孩子,一夜无梦。
求助
早上醒来,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脖子酸疼的厉害。起来看了看,难怪觉得少了点什么,唐衍已经走了,昨晚拎来的灯笼还静静的躺在墙角。
想想昨晚他对我说的话,在那种环境下,那些关于他的事情,一字一句,应该都是真的吧。他能告诉我,就是对我的信任,若是不相关的人,又怎能如此毫无顾忌的将自己的弱点说出来,毕竟,深陷于权力漩涡的人,一旦让人发现死角,就可能遭受致命的打击。
这是不是表示我在他心里,已经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啊,我想叹息,却勾起一抹笑。
我想得到他的信任,我得到了。
我想逃出别人的牢笼,却转身跳入了更大的漩涡。
我到底是聪明,还是真的傻?
这便是一场赌局,肃王赢了,我和唐衍一起死;唐衍赢了,我也许会死,也许不会。最坏不过一死,但是无论谁输谁赢,我都失去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个东西,太过奢侈,我也不配拥有。
夜心啊,还妄想什么自由,上一世,这一世,都是被人当枪使的命,在这里,能够活着的人就是赢家,即便只有四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会拼尽一切去争取。
叶辛,我们来赌一局吧。
我赌我能笑到最后,我赌在那四分之一的机会里,我不会惨淡收场,不会鸟尽弓藏,我赌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能讨回别人欠我的债。
赢了,我替你好好活着,输了,这条命还你。
唉,就算还你,也用不上了吧。听了一宿的话,人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
我叹气,站起身来,简单打理好自己,推门出去,发现今天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顺着院子外的小径走了出去,两旁的树上长了些新生的叶子,嫩嫩的很好看。逛了一会,不远处传来人声,我有些好奇,向着那个方向寻了过去。
陶然居。
我看着这三个字,一时有些拿不准这是谁的住处。瞧了瞧里面的环境,和晏园倒是差不多。推开院门,我慢慢的走进去,人声越发清晰,隐约有些耳熟。
走近了,才发现是谢陵和平涉阳两个人。他们面对面的坐在树下,一边喝茶还一边对弈,不时间谈笑风生,气氛很是融洽。我放重脚步,走了几步,二人便察觉到有人,齐转了身看我。
见到是我,谢陵没有表现出惊讶,依然淡笑着起身迎我,像是料到我会过来。平涉阳还是那副无喜无怒的神色,只是眸子里闪过些许的意外。
"二位好有闲情逸致啊。"我笑着说,在石桌边捡了个位子坐下。面前放了张米色的棋盘,黑多白少,我不懂规则,倒是看出了胜负。
谢陵递给我一杯茶,淡笑不语,又在棋盘上放了颗白子。平涉阳持黑,偶尔看一眼棋盘,手中不停抛起那颗棋子又接住,似是在想别的事情,并不急着落子。
我也不再开口,嗅着茶香,突然想起唐衍衣服上的味道,唇边浮起一抹微笑。
"你这人,要下棋就专心下棋,别总是想着别的事。"谢陵等的久了,开口说道,声音里却并没有催促的味道,淡淡的,如同杯中的茶。
啪。平涉阳落子,竟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刚才还松松垮垮的黑子转眼收紧了包围圈,竟是连动了整个神经脉络,死气沉沉的棋盘也仿佛注入了新鲜血液,有了生机,又好像,从前的每一步都是设计好的,像是最缜密的程序,没有一点差错。
"我输了。"我刚闪过这个念头,谢陵就放子认输,并没有什么不忿,仿佛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平涉阳也没有什么表情,收拾了棋子,看样子是打算再下一局。
"叶辛,你要不要来一局?"谢陵啜了口茶,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不会。"我诚实的说。和古人下围棋,还是算了吧,班门弄斧的事情我懒得干,更何况对着平涉阳这种人,总有种对着电脑的错觉。
"那我也不下了,每次都是输,耗神又费力,还不如弹琴来得舒服。"谢陵把棋子放回棋笼里,捧着杯子细细品茶。表情是一本正经,话倒说得过于孩子气。
我笑了笑,问向旁边的谢陵:"有没有看见睿王?"
"王爷在书房对着桌子生闷气呢。"谢陵神色不改,话说得愈发可爱。
"为何?"我有些纳闷,昨晚还好好的,怎么早上起来就......
"还不是因为户部死活不批那笔钱,益州的堤坝再不开工,犯了春汛百姓们又要排队来这里要饭了。"谢陵摇摇头,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我却不觉得他对这件事有丝毫的担心。
户部?这个地方出问题有些奇怪,户部里不是有许多睿王的人么,怎么会不批钱呢?我问道:"户部里没有王爷的人么?"
"本来有几个,赵太师看着不顺眼,让他儿子找了个罪名把人都贬走了,好给肃王的人腾地方。"
这一手倒是高明,难怪肃王这么着急让大哥去吏部任职。我早就觉得刑部和吏部被赵家肃王他们把持不是好事,现在又摆明了把手伸到其他地方,再这样下去,唐衍的权力就会被一点点抽空。
任人宰割我做不到,而且这个游戏一向由我来玩,看来最近要找个机会,先把大理寺那边的位子腾几个出来。至于大哥,暂时还不能碰他。
我放下手中的茶,一抬眼,却看到谢陵和平涉阳四目相交,仿佛是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现在户部的主事就是太师手下的人,处处与我们难办,这笔钱一个月前就该拨了,却硬是拖到现在。"谢陵说完,看了眼平涉阳,那人已然垂着头,手指点着棋盘上的交叉点,并不理会谢陵求助的意思。
等等,有种不对劲的感觉,看谢陵瞅我的眼神,典型的挖了坑站在旁边等我跳,他想让我表态,我却偏不出声。
我一面品茶,一面看了看平涉阳,他没有帮腔,倒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果然,他们是有什么事想要拉我下水。
"王爷也为这个事愁得夜夜难眠啊。"谢离见我不动,又加了些砝码。
夜夜难眠?八成是怕黑睡不着的。昨夜在我那里睡得挺香的嘛,看不出来谢陵这厮是说话不打草稿的主。
再说,他睡不着你们还有闲心在这下棋,莫不成是来做说客的?
我浅笑着,依旧不接他的话,想看看他在卖什么关子。
他无语,我无语,平涉阳......什么嘛,居然开始研究棋盘上的纹路了。我们三人就这样坐着,只听见风从我们中间静静的吹过,吹过,吹过......
"咳,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谢陵尴尬的开口,有些恼怒平涉阳对他暗示的无动于衷。
"哦?看来少卿已经想好了。"我接过他的话,心里暗笑。
"户部的那帮人虽然不给我们面子,若是有一个人肯去,这事就算成了。只是那个人,我们请不动,王爷自己又不愿去,只有拜托你了。"
"不知是何人?"我心里有些纳闷,叶辛认识的人应该不多啊,哪里会有这么大架子的朋友?
"毓王。"
"......毓王?!"我大惊,真的没想到竟会是毓王。他的背后应该没有什么势力吧,为何肃王的手下会听他的话?
"只要毓王出面,事情基本都会办成,就算办不成,至少也能换几个人。"
"这是为何?"越说越离谱,按唐衍的说法,毓王已经十几年没进过皇宫了,估计连皇帝都难得见,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做唐衍都做不到的事。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毓王手里有些东西,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思,那些不听话的,多半都被安插了罪名,而且举发的密件是直接呈到皇上那里,连大理寺刑部都干涉不得。"
东西?难不成会是尚方宝剑?我有些怀疑这个皇帝老子是为了方便他儿子监视这些臣子才故意放出宫的。
若是如此,毓王的处境并未像我想的那般危险。
"你和毓王一向交好,若是你去,他应该会答应。"谢陵见我有些感兴趣,积极的出着主意。
"只是......"我犹豫了下,又想起上次的争执。"恐怕我不小心得罪了他,能不能说成我也不敢保证。"
"毓王不记仇的,更何况是你。"平涉阳突然插话,令我更加莫名其妙。
"此话怎讲?"什么叫"更何况是我"?这话说得太有问题了。难不成,叶辛和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