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文后以血为墨注批:焉知非心乱而劫至?
血是暗紫色的,有镜的感觉浸透在里面。可当时我并未参透,之后,我几次邂逅"劫",我却窥测不得镜的所指做何解。
一直到现在......再一次,仍是如此。
我看到了嫏環洞,石门紧闭。
山体起了颠簸,嵌在山石中的屋舍坍塌的之快让我心痛不已。
断龙石被放下了。断龙石破坏了结界的"柱",山谷的守护结界即将崩溃。
藏经洞里被火焚得满腔炽热,我听到里面的书卷发出了痛彻心肺的悲鸣,祁庸歌咏于烈焰之中,清越凄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抱了起来。
"这......这怎么了?"
"你听,祁庸在火里吟唱,可是明明很热的。"我头疼欲裂,额上禁血咒的封印像熔了的铁水一样灼烫,眼前的光与暗的界线也变得胶葛难辩。
须臾,徘徊于结界中的游灵,脚下用阵图封印的地气,穿透我的身体,攀沿着直冲天际的狂风,呼啸着涌向苍茫夜空,绽放流光异彩的明艳。
火宵月也迷失在这片刻的璀璨绚烂当中。
祁庸,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竟然以忘忧谷陪葬......
许多年前,万丈诸岛没了,昔日俯看云霄的忘忧神塔也沉眠于幻冰海海底,紫族失去了自古赖以栖息的乐土。西渡东陆后,忘忧谷是族人最后的圣地。
忘忧,然而,何以忘忧?
家......我永远地失去了。
平静一如忘忧谷的每个夜晚,白练般的溪水寂寂流淌,弥漫起温热的水气,岸边花香草薰阵阵袭人。
可是,发生的,终究无力挽回。
"后天离开忘忧谷。"我伏在乾宇的腿上,自舌尖轻轻吐出八个沉甸甸的字。
"可鸠云呢?"乾宇的声音哽咽。
"嗯......它留在谷里好好陪陪它的猴子猴孙吧。"
"你,真的决定了吗?其实......"
"其实,我继续留在这里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对么?"我明白乾宇的意思。
可是,他不明白身为紫族的人,对于"唯一"的极度追求与渴望。
"唯一",一旦有他人染指,是会死去的。
唯一的万丈,唯一的神塔,早已被寻宝者的欲望玷污,践踏得无以复加。唯一的忘忧谷,没有了宇之结界,多年后,当然也要等我死后,或许也会因为埋藏的宝藏,这样死去。
无能的我只是眼睁睁看着,任其发生,却回天乏力。
只属于紫族的"唯一",天地间,再也找不到了。既然如此,哪里都是一样吧。
我不知道结为什么要离开,镜为什么非要占星,祁庸为什么要毁掉忘忧谷......
想知道真实的命运,却根本不想去挖掘那些云蒸雾萦的"为什么",潜意识里,也害怕谜底的揭晓,而我根本不清楚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不是该相信自己可以找到答案?
伸出手,握了握,想拢住瞬变的流云,有些朦胧:"乾宇,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因为,能抱着如此无能的我的人只有同样无能的你了。
"我是主子的影子,不在你身边,我还能去哪儿呢?"
我伸手抚在他的脸上。一些温热滴淌在上面,然后,渐渐冷却。
忘忧谷的宇之结界就这样消失了,不知多久后,机缘巧合,会有人发现嵯峨山巅下的绝壁已然不见,云雾缭绕之中多了个幽静的山谷。
天阔风微,几声叮当,那是门前古木上祁庸做的檐马。
□□□自□由□自□在□□□
忘忧谷外,是苍茫的青月山。走出青月山是奉国。奉国东临南海,连同南海三大岛东郇,西郇,南襄是翼南王,子泠的属地。
青月山麓的乡间小径,走着一辆载满牧草的马车,赶车的老者徐旷一路一边哼着词曲全无的调子,一边喝着竹筒里的酒,喜难自禁。
因为我让乾宇给了他一块翡翠玉,代价是让他带着我和乾宇去他的目的地--奉的都城,云梦城。玉的重量足,却没什么灵气,不能用来布结界。
乾宇很遗憾地说:这足够一个人半年的花销。
"如果没有地方去,我们去找沧海君吧。他是鬼族人,你不是说过,无论千寻舟在海上航行的有多远,他都会听到你的召唤吗?况且......"乾宇竟破天荒地向我提起了建议。
"况且,千寻,本来就是紫族建造的,沧海君一定会收留我。"我明白乾宇的苦心,他想为我找一个容身之所。"可是,我最不可能去的就是只能‘收留'我的地方。"
拢在衣袖里的手习惯地摩挲起扳指上缠裹的丝线,惊觉自己依然鲜明地怀念那个人手心的温暖,如棉似绒,层层叠叠,让人只想懒洋洋地睡去,不必顾虑梦魇的滋扰。
"你,你下定决心了吗?难道就这样独自......"乾宇的眼眸里流露着难掩的忧忆悲切,语气失常。
我坐在干草垛上,弯过身回望着来路,已经看不到路和车辙的起点了,轻叹:"没有决心是不行的呢。"
可细想之下,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决心?恐怕只有随遇而安,走一步算一步的决心了。
"嘿!累了的话,先睡会儿吧。离云梦城还有半天的路呢。"徐旷扭过头,摹地大喊。
"老伯的耳朵不好,便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了。"乾宇抽抽嘴角。
然后,一路无语。
"嘿!嘿!二位,醒醒啦。快到了,快到云梦城了啊!快醒了啊!"徐旷打雷般的嗓音传来,猛然间,我和乾宇都从清醒中再被惊醒。
"老伯,我们没有睡着啊。"乾宇手抓头发,苦笑。
"啊?什么?大声点!"
"他说请你讲些云梦城的事情。"
"哦,要说起云梦城啊,你可问对人了。别看我没住在城里,可我每隔三天就进趟城送牧草,那儿我可是熟悉了......咦?你们没到这来游玩过吗?不来这儿玩玩真是可惜呢......"
"老伯听得到你的话?"
"稍后,我解释。"我接着对徐旷说:"我在七年前到过,只不过,有一些事脱不开身,也就耽误了。"
那是承朝七年,我和祁庸路经云梦城乘沧海君的千寻到天之涯外的幻冰海,去拿忘忧谷结界的"钥"--宗主结的一滴血。
当时,我追问沧海君,结的下落,为什么他知道结的血会在幻冰海,是不是结把紫族的千寻舟托付给了他。
他只固执地摇头,讳莫如深。
我想使用"心悟术",可他带着"覆龙晶"的耳饰--能禁制此类术法,传说中统领各水族龙神的鳞片。他安慰我说,只要我不问,我可以带走千寻舟上的任何一件事物。然后,我就受到了乾宇的拜托,带走了他。
"哦,七年前,才五六岁吗?难怪!云梦城四季如春,名扬天下是因为咱们云梦出了天下五绝啊。"
"古扬的《列国游记》上明明写着,云梦有四绝。城外云梦泽的景致飞禽,青月山的温泉药材,城里蘑菇街的美酒佳肴,还有小乔坊的歌舞乐器。"徐旷年纪大了,不仅不会算数,连本地有几绝也不清楚了。
"哈哈,不错。我只提醒一句,第五绝是四年前才闻名天下的,是一个人!"
四年前,以人为一绝,是他么?
"是子泠......"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十年前,混乱的刑场上,十二岁的少年伸出双臂,急切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无边的空寂,无尽的碧海青天来到身边:我接得到你,相信我,相信我......
"哎呀,你倒是小声点啊。非王族的人直呼王的名字可是大忌!"徐旷压低了声音,可我认为即使这样,他的声音绝对比我的响亮:"不过,猜对了。小弟聪明得紧啊。"
说着,徐旷伸手来要摸我的头。我猝不及防,乾宇已用胳膊挡住了他。
"老伯!"乾宇的脸色有点变了。
徐旷尴尬地把手停了下来,不明所以,最后悻悻地缩回手去。
徐旷不知道在紫族里,用手心触摸对方的头顶表示相守一生,至死方休,而这个动作在他看来应该是极普通的。
"接着说,原来奉国的人都很尊敬他......"
"呃,那是当然了,少年智将呀!奇才呀!王是被那个神女预言灭亡承天王的人啊,要是没有咱们王,我看,嘿嘿。"
神女......预言承国灭亡的镜是承朝的妖女,又是沁朝的神女。
"是要多出二十年战乱的。"
"没错!承国亡了后,沁朝刚建立时,修伦王程秋的反叛也多亏了咱们王才能在半年内平息。能生养出这样的儿子,你父母,有见识!"徐旷的雷打得更响了,震得我有些难受。乾宇用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而且啊,王宽宏大度,以恩报仇,守承诺。四年前,娶了叛徒前西郇王的女儿宛央公主。他只有一位王妃,而且我可以保证王从来没去过妓馆哦。依我看哪,普天之下也只有咱们的王这样了,不是一绝,是什么?嘿--"徐旷泛起酒意,双颊并鼻子染上三朵酡红。
子泠最终还是娶了西郇王的女儿。
十年前,他可是为了抵抗这桩婚事,从南襄逃到了承都旭京。
"襄南王府的马车夫告诉你的么?"
"啊?奇怪了!哦,我说过了。咦?我说过吗?"
"没有。你说过你只是每三天来城里送一次牧草,却了解子泠有没有去过妓馆。而这种情况,即使王妃不知晓,马车夫也会了解。所以我想,你的牧草是送往襄南王府,相熟的马车夫告诉你的。"
"是啊,是啊。哈哈哈。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孙子就好喽。啊!不过--你可不能再直呼王的名字了!"
"喂,老伯。不要对主子乱说话啊。"
"啊?说什么?"徐旷用手括住耳朵,冲乾宇大喊。
"哼!"乾宇愤懑地别过头去。
"照顾我这样的人是很教人担心的。"
"要是我啊,高兴还来不及呢--云梦城到喽。"徐旷忽然又加大音量,慢马加鞭,驱车上前。
我和乾宇别了徐旷,先拿宝石兑换些碎银。
"那个老伯真怪,为什么你的声音这么小,他却听得到?而我......他难道是......"乾宇蹙眉沉思,展开了漫无边际的想象。
"他不是在装聋,是我操纵了风。操纵无灵的风和水是幻冰海甘琊山上冰族的术法,我从一篇鼎文里偷学的。"
"原来灵力还有这样的功用。那岂不是你能和聋子说话了?唉,你早该教教我这个本领,就不至于一路上这么吼来吼去了。"乾宇重重地叹了口气。
"徐旷不是完全的聋,才能这样做的。"我笑了出来,因为我知道乾宇在逗我开心。
对一般人而言,使用灵力虽然并不是不可能,但只是教一教就会,还是不可能--乾宇肯定知道这点的。
"你啊,终于肯笑一下了。"乾宇眨着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彩。
紫族的忘忧岛和冰族的甘琊山在天之涯外的幻冰海。紫族,冰族以及天之涯内影堕海蛟族,幻世三族的术法是绝对禁止互学的。
暗习冰族的术法被祁庸察觉过,他却始终没有说什么,这让我诧异了许久,他本一向对任何准则教条都谨遵恪守的。
云梦城自古兴盛繁华,烟柳叠翠,彩绘画桥,十万人家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街市珠玉琳琅,户盈罗绮竞比奢华。
七年前,承七年,云梦虽没经受战乱,却在往日的奢靡中散发着萧索和渐盛的恐惧。
而今,街道巷陌弥漫着欣欣明媚,似是阳光会一直这样流连难舍。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奉国有一个很好的王。
我欣赏着云梦独特的当街阁楼,杂货古玩,街头杂耍,袅娜舞姿,体验着云梦带给我一种有别于忘忧谷的安静详和。
当然,我是指这里的整体氛围。
不包括眼前的这个拿着马鞭的骄横少年以及站在其身后两个十五六岁的尾巴。
三个煞风景的人,一堵墙似的将我和乾宇围在街角,我被笼罩在风帽和围墙的阴影里,乾宇挡在我面前。
就在不久前,我还在认为假如镜能占星,在我出生时,为我找出命星,卜下星轨,该有多好,至少命运不是完全的未知。
可现在我感觉正由于它被染上了些镜中花水中月的幻,才不会真实得那么可怕。
大概有了"非定数"的存在,人才会有了生的追求与乐趣。
面对三个小小的"非定数",乾宇一脸跃跃欲试,体内影者的血液已然沸腾起来。
和我在谷里呆了六七年,每日洗衣做饭,憋坏他了。
日昃霭沉,已是黄昏,困顿难耐,我不想和他们纠缠,更不想让乾宇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替一个不知名的父亲教训不肖子。
我将头抵住乾宇的背,乾宇,我累了,走吧。
乾宇扭过头:"累了吧?我背你。"
"小妹妹,看你穿的衣裳,土气得很,是外地人吧。""马鞭"眯起眼睛。
刚走了个耳朵不好的徐旷,又来了个身患眼残的马鞭。
虽然为了遮挡额上禁血咒的封印,把风帽压得低得不能再低。但,小妹妹?而且,有意及地的灰色长袍,连帽的黑色大氅,刚好掩住耳朵的短发,用玉石做成,来增强灵力的饰物--只是这些和旁人不同而已,他竟把紫族的占星服,乾宇缝纫的心血叫做土气?
"不累了,不知怎么就突然有精神了。"我向前迈一步,睨视马鞭:"什么事?"
"小妹妹和这位小哥来到云梦,人生地不熟的,天又黑了,万一遇到了坏人怎么办。还是让仁义无双的武朴鑫哥哥领你们参观云梦的夜景吧。"马鞭武朴鑫的神情极为恳切。
武朴鑫是个末阶贵族的名字。为了显示贵人一等,贵族的名字前面常常加上家族的名以及爵位的称号--侯、伯、司、元、将、卫、武;中人,平民的名字只有家族的名。
"只有我们二人远离故乡来这儿游玩,没有大人相伴,要事事小心,不可轻信他人。不过,我们相信高贵的人......你是贵族么?"
"小妹妹,我们家少爷可是武爵老爷的次子,你说少爷是不是贵族呢?"
"是,那我就可以相信你了,我知道贵族是不会骗人的。我饿了,想先完吃饭再去四处看看。去那里好呢?"说完,我听到乾宇一声轻笑。
"去蘑菇街的梦都酒楼吧,那里的鸡酱木瓜焗银雪鱼可是外地游客的必吃啊!"武朴鑫脸上堆着笑,几欲垂涎三尺。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花销自然归我,即使没有,我的饰品也足够作抵押的了。
"我正要去青月聚,可是,不知道从这里该怎么走。你能不能和我同去?我一定重重感谢各位的美意。"我捋了捋额前短发,露出了原本掩在宽大衣裾下的手,指上有用缠绕着红丝的羊脂玉扳指。
三百多年来,青月聚位居蘑菇街的四大酒楼之首。现在有机会可以大快朵颐,热衷饮食的乾宇也许会挥去近日密布的愁云,不如就趁此机会带他去。
"哦?哈哈,好啊,我和父亲去过那里啊。" 他的声音里像在口水里沾过,其伙伴也是哄然叫好,他们找到了这么容易上当的人实在难得。
"一起去青月聚吧。"
祁庸说过,青月聚一直保持着原貌,甚至店内贵宾间还留着始建时的桌椅。
青月聚宏伟中不失精美雅致的店面本身就是云梦一景。
这个历经三百载的老店没有遗失在岁月里,反而让时间沉淀了它的醇香。
"到青月聚来,大都是为了来吃这里的海鲜。云梦没有临海,这里的人本是吃不到新鲜的海货。可青月聚的御家的老祖宗花巨资凿了渠引海水到低地,修了鱼池来养海里的鱼虾,咱们才有了口福。不过,这代的御家东主御江桓是个败家子,把祖宗的鱼池分给了蘑菇街其他的酒楼。"武朴鑫热心地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