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后的清风会唱歌
童年的蝉声
它总是跟风一唱一和
……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
轻柔低沉的歌声缓缓在山谷间回荡。那么轻缓、温柔,好像怕惊醒了梦中的宝宝一样……
迦罗炎夜默默地站在山坡上,第一次听到那个人在唱歌。那满腔浓烈而悲伤的慈爱,似乎都溶化在歌声里。
七月分的苍州,酷热难耐。桃花的娇艳不在,茂密的树枝撒下浓浓的阴影。
迦罗炎夜挪不动脚步,就这样望着那个人树下的背影,听着他缓缓的歌声,看着他轻轻抚摸大地的动作。
迦罗炎夜的心脏突然狠狠地扭曲起来。
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孩子吗?一个……他并不期待来到世上的孩子。
对!他本来就不想要那个孩子!他是男人,他不是双儿!他是大齐国的二皇子,他是大齐国的安亲王!他怎么会生孩子?他怎么会……
迦罗炎夜紧紧攥住胸口,抿住双唇。
我不痛!我一点也不痛!我、不痛!
歌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楼清羽仍然背坐在桃树下。
他呆呆的坐了良久,然后轻轻拍了拍那片宁静的土地,轻声道:「宝宝,爸爸以后再来看你。」
他站起来,回过身,忽然望见伫立在身后不远处的人,不由微微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
迦罗炎夜茫然了一瞬,回过神来,「出来透透气,看见你的奥赛,便过来看看。」
「哦。」楼清羽应了一声,与他擦肩而过,淡淡地道:「走吧。」
迦罗炎夜仍然望着那棵桃树,过了片刻,才僵硬的转身,跟上楼清羽的脚步。
二人顺着小溪向外走了不远,看见奥赛和狮子骢悠闲地在溪边晃悠。
楼清羽道:「你身子还没全好,不要跑这么远比较好。」
迦罗炎夜生硬地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楼清羽沉默,牵过奥赛,低声问:「回去吗?」
迦罗炎夜很想再回头望望那个小山谷,但还是忍住了,跨上狮子骢,淡淡的道:「回去吧。」
二人默默地纵马回府,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自从那个孩子消失之后,他们之间就变得异常沉默,一层无言的阻隔矗立在那里,沉重得几乎让迦罗炎夜窒息。
那天他从昏迷中醒来,寂静无声的房间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他张了张口,很想问一句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司锦用小巧的锦被裹着什么,站在床边。
迦罗炎夜当时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一点都不懂,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只是看到那个襁褓,知道那是孩子,他生下来了。然后生产后的疲惫和松懈,让他放心的躺了回去。
他睡着了,或者是昏迷了过去,反正他记不清了。当第二天傍晚他醒来时,楼清羽不在,只有沈秀清和司锦在身边。司锦给他喂药,他看见司锦的眼睛红红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沈秀清给他诊脉时,他才好似突然想起。
当时他的口气可能有些冷淡,有些紧张,但他终于问了。
「孩子呢?」
司锦的手一抖,手里的碗差点落下。他扭过头去,抹了抹脸,却没有说话。
沈秀清迟疑道:「王爷,您……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这个时候,隐藏在心底的不安慢慢浮了上来,迦罗炎夜终于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他问:「孩子呢?清羽呢?」
迦罗炎夜曾经想过,这个孩子若是不在了,自是一了百了,若生下来便是最大的麻烦。届时他将如何解释孩子的由来?他将如何面对身分暴露的危险?
可是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命不由人,这孩子最终还是来到这个世上。但是当他已渐渐接受孩子的存在,并面对自己生产的事实后,上天却又一次作弄了他。
「你说什么?」迦罗炎夜攥紧被角,瞪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沈秀清,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颤抖,「你说孩子怎么了!」
沈秀清跪在地上,颤声道:「属下没用,保不住小世子。小世子出生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夭折了……」
迦罗炎夜茫然地望着他。
司锦也跪在一旁,低低抽噎:「王爷,小世子身子太弱了,生下来还不到四斤重,实在……沈大人已经尽力了……」
迦罗炎夜怔愣的望着他们,呆呆地靠在床上。
他从没想过,从没想过,他的孩子……不能活……
过了良久,他才吃力地张口:「王妃呢?」
「王妃……把孩子带出去点土了……」
大齐国的习俗,生下来便夭折的孩子不能起名字,并要在十二个时辰内埋葬,名为「点土」。这说明孩子与尘世无缘,让他们小小的尸首即刻回归大地,才能希冀他们在下一世投得好胎。
迦罗炎夜闻言,竟突然掀开丝被,挣扎下地,踉跄的向门口奔去。沈秀清和司锦大吃一惊,连忙拦住他。
「王爷,你要去哪里?」
迦罗炎夜甩开束缚他的手,吼道:「放开!我要去看看!我要……」
「王爷!王爷不可以!」沈秀清用力拦住他,「您现在还不能下地,您现在不能出去,您……」
司锦拦腰抱住迦罗炎夜,跪在地上哭泣:「您现在去也来不及了,小世子已经入土了……」
「不,我不信……」迦罗炎夜面色惨白,长发凌乱,状似癫狂。「我不信……放开我!我要亲眼去看看!我要亲眼去看……你们放开我!」
沈秀清见迦罗炎夜已经失去理智,不得已拂了他的睡穴,和司锦将他抱回床上。
晚上楼清羽回来时,内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和昏睡中的迦罗炎夜。
楼清羽望着他苍白的面容,默默握住他无力的手。
「你也很伤心,对不对……我知道你不想要他,可你还是生下了他……宝宝太小了,看不出来长得像谁……我希望长得像我,不过也许还是像你多一些,毕竟生下他的人是你……
「我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宝宝留在那里会很开心……很幸福……」
楼清羽凝视着迦罗炎夜,喃喃自语,不知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最后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清泪。
「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我却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给他取……炎夜……炎夜……」
楼清羽伏在迦罗炎夜身旁,低声抽噎。那隐忍的痛楚与悲哀,都从那抑制不住的哀泣声中一点一点流出。睡梦中的人好像也被悲伤感染,紧紧合着的眼角,慢慢湿润了。
第二天醒来,两人都对此事避而不提。
楼清羽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迦罗炎夜是怎么想的,渐渐的,也就一个人把悲伤黯然的埋在心里。
「那首歌……很好听。」迦罗炎夜突然开口。
楼清羽微微一愣,「啊……那首歌啊……」
那是前世小时候,母亲最喜欢的歌。在父亲离开的那段日子,母亲经常唱给他听。后来父母车祸身亡后,有一段时间他和童在孤儿院里相依为命,那时候童年纪小,天天吵着要妈妈,他就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唱给他听。
遥远的回忆让楼清羽沉默。他几乎已经快把上辈子的事情忘光了。有时候半夜惊醒,他都忍不住怀疑上一世只是他的一场梦。
可是大梦醒来,前世残留的点点滴滴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底,让他始终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有种不认同、不归属的疏离。
迦罗炎夜并没有追问,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道:「我从来没有听过。」
楼清羽顿了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
迦罗炎夜于深宫中长大,蒋皇后不擅女道,照顾他的时间也不长。在皇太后那里,他更是没有得到多少关心,恐怕幼时从没有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唱着儿歌哄他入睡过。
两人沉默着,气氛压抑的回到守灵的宅院。
苍州的百鹿川是迦罗氏的发迹之地,立国之前迦罗氏的先祖都葬在这里。后来皇陵反复修葺,十分巍峨肃穆,远远看去,让人心生畏惧苍凉之感。
虽然名为守孝实为发配,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马上就要到中秋,自然要准备祭祖的事宜。迦罗炎夜对这些事并不关心,反正也是做做样子,于是所有的事情都压在楼清羽身上。
两人各做各的事,有时一天也碰不上一面,晚上即使同床共枕,也不再有任何亲密的行为。这种情况沈秀清和司锦等人看在眼里,暗暗着急,秋儿却毫无所觉。
司锦看见他们俩一起骑马归来,十分高兴,迎上去道:「王爷,王妃,今天沈大人和秋儿去河边钓鱼,收获不错,晚上咱们吃鱼可好?」
迦罗炎夜随意道:「好啊,就吃鱼吧。」
秋儿嘿嘿一笑,想起什么,拽拽楼清羽的袖子,「少爷,咱们吃鱼,就吃那个吧。」
「哪个?」
「就是咱们在乡下时您做过的那种鱼啊!好久没吃了,好想吃啊。」
「水煮鱼是吗?确实好久没吃了呢。」楼清羽笑笑,摸摸他的头,道:「你怎么就想着吃?念书如果也记性这么好就好了。」
「少爷!」秋儿瞪眼。
楼清羽哈哈一笑。他们主仆多年,感情深厚,与秋儿间言笑无忌,自有一种轻松的气氛笼罩。
楼清羽一直视秋儿为亲人。他是他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自然有特别的感情,这么多年来积累的东西,已经超越了真正的血缘,所以在秋儿面前,楼清羽是极为放松的。
迦罗炎夜在旁看着,默不作声的将缰绳递给司锦。
司锦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拉过秋儿道:「好了,别说了,快和我去厨房。再不收拾妥那些鱼,晚上你就别想吃了。」
秋儿吐吐舌,乖乖的和司锦走了。
楼清羽回头,见迦罗炎夜正默默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微微一笑道:「晚上给你做道好菜,你会喜欢的。」
迦罗炎夜从他身旁走过,淡淡地道:「随意。」
楼清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生出无力疲惫之感。
迦罗炎夜本就性子狠戾冷绝,楼清羽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就像他同样不了解他一样。在边境战场之时,二人同患难,共生死,终于走得近一点的关系,也于后来发生的波波折折中消磨殆尽。
晚上司锦在院子中摆上酒席,沈秀清不知从哪里摸来两瓶陈年老酒,也一并摆在桌上。
楼清羽不喜以身分压人,叫了沈秀清和司锦秋儿一起上桌,可沈秀清也就罢了,司锦和秋儿却无论如何不肯。
秋儿对迦罗炎夜始终畏惧,楼清羽见状也不再勉强,让他们下去了。
酒席过半,迦罗炎夜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说完起身走了。
沈秀清望着他的背影,叹息道:「你和王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楼清羽晃晃酒杯,呵呵一笑:「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只吟了李白此诗的上半部。沈秀清听出了其中流露出的孤独和清冷,不由微微一震。诗是好诗,但这意境……
「你会离开王爷吗?」沈秀清突然道。
楼清羽微微一愕,哑然失笑:「你想太多了。」
「我总觉得你并不属于这里……你会一直陪着他吗?」沈秀清凝视着他正色道。
楼清羽饮尽杯中酒,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定定地道:「只要他需要我,我就一直陪着他。」
半夜,楼清羽回到内室,意外的看见迦罗炎夜竟还未睡,坐在床边等他。
这些日子二人不经意的都在彼此回避,不是楼清羽忙到半夜回来,就是迦罗炎夜在书房睡。就算同床共枕,也必是一个先睡一个后回。
楼清羽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还不睡?」
迦罗炎夜没说话。
楼清羽走到床边,慢慢宽衣。迦罗炎夜坐在一旁看着他。
楼清羽叹口气:「你有话要说?」
迦罗炎夜却忽然淡淡道:「给我宽衣。」
楼清羽走到他身边,帮他解开衣襟上的盘扣。
天气炎热,彼此都只穿了一身单衫,脱下后便只剩下单衣。
迦罗炎夜握住他的手,哑声道:「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迦罗炎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楼清羽无语。迦罗炎夜的声音恍惚,幽远得像从最深暗的黑夜里飘来。
「你从没对我那样笑过……」
楼清羽并非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有时回忆从前,他与迦罗炎夜从初相遇到定下终身前只见过两面。如果说在猎场的第一面,迦罗炎夜对他的态度是好奇和审度,那第二次在楼府外的相遇,就让他的态度转变得极为微妙了。
「炎夜,你……和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迦罗炎夜半眯双眸,手握得越发紧了。
「他是我的亲人。你……」
「我怎样?」迦罗炎夜紧紧盯着他,低哑道:「我是你的什么人?」
楼清羽无语。迦罗炎夜是他的什么人,有时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爱人?可他们相爱吗?亲人?可他们……
迦罗炎夜放开他的手,别过脸,冷冷道:「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楼清羽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道:「炎夜,你爱我吗?」
迦罗炎夜僵了一下,冷道:「你胡说什么!」
楼清羽却有些明白了,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方才不觉得,此时才觉得他的手凉凉的,摸过手心粗糙的茧子,掌心处方溢出一丝温热。此时已是炎炎夏季,距上次早产已过去四个多月,迦罗炎夜的身子也已调养得差不多,楼清羽不知道是他从前便如此,还是早产留下的病根。
「炎夜,我喜欢你。」
迦罗炎夜身子一僵。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秋儿的关系。可秋儿是我的亲人,我在乡下的时候就是他照顾我,我把他当自己的弟弟般看待。炎夜,我既然已决定和你相伴终身,便不会三心二意。但你……」
「我怎样?」迦罗炎夜转过头,直直望着他。
楼清羽斟酌着词语,缓缓道:「我知道大齐国三妻四妾是平常事。你身为王爷,虽然现在失势,但再纳几个服侍的人仍是小事,这是我和你身分不同的地方。
「我是你的妻子,只能从属于你,永远不能有自己的选择。可是这个命运不是我自己选的,是你强加给我的。我不甘,也怨过,可是人生短暂,我不想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我向你承诺,只要你不背叛我,我永远也不会离弃你。」
「背叛?」迦罗炎夜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他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挣开楼清羽的手。
楼清羽苦笑道:「我自然没资格。不过……」他紧紧盯着他,「这是我给你的选择。你可以不予理会,我却会放在心里。」
两人彼此对视,过了良久,迦罗炎夜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好。」
楼清羽心中剧颤,忍不住伸出双臂,将他拥在怀中。
「清羽,告诉我,你从前到底和谁有过肌肤之亲?」
楼清羽微微一愣:「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