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知转过视线,看着怔愣出神的易明轩笑道:顾写意,是个骨子里高傲到极点的人。与人斗,与天争,从不肯服软认输。同时,他也是个猜忌心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做到这一步,对那个男人来讲,太艰难的了。
您说,他要离开?易明轩急声问道。
顾先知瞅着他,半晌呵呵笑起来:你怕了。怕到心神混乱不能思考。可怕成这样为何不跑呢?让为师想想看,为了家中亲人?为了你师父我?。。。还是为了与你一同闯祸,却浑然不知危险的王自谦?
易明轩抿住唇角:师父,您的锐气到哪去了?
锐气?顾先知嘿然一笑:都觉得老人活了那么些年,定然比年轻人胆大。其实正好相反,人年岁越大,越是怕死。在顾写意掌控西北时,我以为他会杀我,可没有。当顾写意登基为帝时,我以为他会杀我,可没有。在顾写意弃位而去时,我以为他会杀我,仍是没有。。。他为我建园子,年年送来贵重贺礼。我若有个头疼脑热,定然是好医好药。一年又一年,他不杀我却也不放我。若当年他要杀,我少不得还要作诗写赋讽他一讽。可现如今。。。顾先知眼中阴郁神色愈发加重:我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时吾命休矣。顾写意总能看一眼穿别人的弱点,用他的方式,折磨了我十几年。生生叫你哭不出,骂不来,还要谢他。
易明轩只觉阵阵寒意袭身:照您的意思,他是杀定我们了?
谁知道。顾先知苦笑:也许他会突然拎剑冲来,就地杀了你与王自谦。也许他会不告而别,再也不管不问。谁知道呢。
又一日,微风和煦,顾写意卧于花园凉亭软塌上昏昏欲睡。忽感到有人为他盖被,初以为是怀前,未曾在意。谁知那双手抚上他的额轻捻,像是想要替他扫去所有烦心之事。
顾写意睁开眼,见承欢就坐在身侧。而自己身上盖着的,正是承欢脱下的龙袍。
承欢笑问:怎在这睡下了?
本打算看会儿书,谁知竟睡了过去。顾写意道:我的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了。
承欢暗暗深吸了口气,凑近些笑道:这段日子你太过劳神。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定无大碍的。
小时候,顶讨厌皇宫,一心盼着长大能自立门户,过悠闲的日子。顾写意看着满园景色,洒然笑道:像我这样的,绝非长寿之人。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经尽力。剩下的日子,谁也别想再浪费我的时间。
顾承欢拧眉不满道:哥,您一定长命百岁。
顾写意却问道:听说你更改了兵制?
是。顾承欢回道,说完忍不住端详顾写意的神色。
顾写意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顾承欢收回地方将领的兵权后,建立了新的军事制度,从地方军队挑选出精兵,由皇帝直接控制,所有将级军官必须由朝廷委派。但这样一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调动军队的不能直接带兵,能直接带兵的又不能调动军队。
顾承欢显然十分满意这次的改制,不自觉便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顾写意笑了笑,从榻上起来,将龙袍扔给顾承欢道:不饿么?该吃饭了。
远远候着的太监,忙小步跑来替皇帝整理衣服。
顾写意起身走至亭外,忽停下脚步转身对顾承欢笑道:你提拔起的那些将领,声望不足以服众。新颁布的兵制虽可成功防止军队政变,却大大削弱了部队的作战能力。至于你上次提起的事情,我看还是过段时间再说罢。
顾承欢怔了好一会,扬声道:哥~
顾写意再度停下脚,抬眼望向他。顾承欢嘴唇轻动,想说什么,却生生强忍了下来。
顾写意唇角向上轻扬,朝他微微笑了笑,方又大步离去。
顾承欢望着他哥的背影,呆立在原地许久许久。
这也是你的目的之一么?
写意风流后续(二十四)
建档时间: 1/10 2008 更新时间: 01/10 2008
启国使团进京数十日,一直未能得见圣颜,本已打算离去却突然接到怀恩帝入宫赐宴的邀请。
当夜,华盖殿明烛香暗,笙歌缭绕,朝堂重臣齐聚,启国使节郝峰不得不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对。随郝峰同来的俊秀少年郎,目光扫过堂下鸣钟击磬的乐师,手捧食物雁行而上的宫女,与那奢华堂皇的华盖殿,神情漫不经心,全无丝毫新奇表露。
怀恩帝露了个脸便离去了,宴会继续,席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直喝道后半夜。郝峰被灌的头晕脑胀,可身为客人又不便主动提出告辞,只得硬着头皮应酬。见状,少年心中大大翻了个白眼,抛下苦不堪言的郝峰,找借口溜了出来。
一路走来,竟无人阻拦。少年逛至后苑中,但见那迷蒙月色下,岁寒不凋的苍松翠柏,秀石迭砌的玲珑假山,楼、阁、亭、榭掩映其间,幽美而恬静。少年正看的出神,忽被人扯住胳膊拉到了假山后。
少年大惊下扬起脸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清亮而波澜不惊的眸子。待看清来人的长相,少年被衣服掩盖的背脊绷得笔直,隐隐沁出冷汗,脸上却露出了小鹿般惊慌却单纯的表情:我。。。我,我是启国郝峰郝大人的随从。那个,宴会太无聊,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郝大人我私下乱闯了?他会处罚我的。边说着,边可怜兮兮的望着顾写意。
顾写意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等他讲完后一步步走近。难以承受对视的压力,少年别开视线,忍不住心虚地向后倒退,直退到退无可退,背脊挨上假山。
顾写意突然伸手去解少年的衣扣,少年睁大眼死死瞪着他。无奈顾写意的表情太正经了,那样一张英俊而正经的脸,让你根本无法开口指责或谩骂。好在顾写意只解了最上面两个扣就收了手,拉开衣领,少年左边精致纤巧的锁骨上,静卧着一枚梅花花瓣形状的朱砂胎记。顾写意的拇指从那朱砂胎记上掠过,笑道:遗传的还真彻底,早先听你父亲提过赫连家嫡系男子都有这枚胎记,没想确是真的。抬起眼,轻声笑问道:我是不是该唤你赫连景瑞?
算不得温柔的轻轻一抚,激起阵阵酥麻的感觉。顾写意的手仍搭在他的肩上,浅笑着,低头看他。赫连景瑞又惊又怕,扬着脸咬着下唇不说话。一时间,天地寂然,只有清冷如银的月华,幽幽地洒落一地,幽幽地洒在两人身上。
顾叔~赫连景瑞蓦的张口甜甜唤道,粉嫩菱形的唇弯出好看的弧度,露出亮晶晶雪白的贝齿。父皇说小时候你还抱过我,有没有这回事?
乍一听到顾叔二字时,饶是大风大浪过来的顾写意也微微露出错愕的表情,虽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矣。
顾写意笑容加深,收回手,似是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道:你,现在老老实实回到宴会上去。记得劝那个姓郝的安分守己些,别总拿着珠宝满京城的乱晃,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保不准哪天就被人劫了抢了。
赫连景瑞抿住唇,眨了眨眼睛,似是想笑,又似挑衅。
还有你。顾写意又道:你有很大的机会能登上王位,不要无谓的冒险。
赫连景瑞道:顾叔你误会了,我们这次来只不过是。。。还未等他说完,顾写意打断道:顾写意从不劝人,而我现在已经劝你了。该怎么做,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便要离去。赫连景瑞怔了一怔,望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赌气道:我忘记回去的路了!
顾写意停下脚转过身,不置可否道:你可以坐在这等天亮,皇宫里人来人往总会有人发现你的。
赫连景瑞可怜巴巴看着他。
顾写意颇无奈地笑了笑,走回来拉起他的手朝华盖殿走去。
自己的手正被顾写意握在手中。。。赫连景瑞将头偏向相反的方向,眨眨眼,望望天,过了好一会儿消化掉这个认知后,忍不住偷偷转过眼仔细端详顾写意。第一个感觉就是,顾写意生的真好。虽早听说此人容颜俊美天下无双,但容貌永远与年龄挂钩,所以从未往心里去。今日才明白,顾写意的美与年龄无关,甚至与他的长相都无甚大干系。他就像一副名家画作,眉目、韵味、风骨。。。你说不出那一笔划的最好,望去只觉赏心悦目与享受。
看到前面灯火通明的地方了么?顾写意问。
赫连景瑞猛地回过神:啊,看到了。
很好,那里就是了。顾写意放开他往回走,走出几步停下脚转过头,看到赫连景瑞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顾写意问道:你父亲是不是病了?
赫连景瑞的眼眸蓦地闪过微亮的光,脸上虽还是挂着笑,但顾写意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警惕与提防。
顾写意淡淡笑了,语气温和道:替我向他问声好。
赫连景瑞暗中握了下拳,又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赫连眼前,但见一汪如水月色,斜浸在顾写意身上,泛着蒙蒙的银光。
顾写意笑了,那般干净纯粹:你比你父亲更讨人喜欢。
赫连景瑞重又回到华盖殿,怔怔坐在椅上发呆。天际已呈鱼肚白色,宴席总算结束,郝峰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回了下榻的驿馆。
甫一进入驿馆,下人忙端来醒酒汤,郝峰连喝三碗,放下碗时,眼中迷茫醉意已去了七分。显然方才烂醉如泥的姿态是装来唬人的。他看看满怀心思的赫连景瑞问道:殿下,宴席中途您上哪里去了?
赫连景瑞懒洋洋倚在椅子上,把玩着茶盏道:碰见顾写意,聊了会天。
郝峰蓦地站起身,大惊道: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赫连景瑞微侧了脸,清晨金色而柔和的光自窗棂流淌进来,一室明亮。
我想,我们可能都误解他重回京城的目的了。赫连景瑞道:顾写意也许并不赞成打仗,而是为了阻止怀恩帝。。。否则,他明明知我身份,大可以杀了或者囚为人质,不愁没有开战的理由。
殿下,你还是太年轻了,怎能被对方三两言便骗得信任?郝峰不满道:纵观顾写意一生,用句奸诈阴狠形容也是毫不为过的。他放弃皇位,谁知是不是图谋天下的另一种手段?杯酒释兵权也许就是个迷惑世人的幌子,那些将领保不准拿着另一份圣旨等待开战。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
赫连景瑞为垂下眼,掩住一闪而过的,微不可觉的郁悒与苦涩。脑中再度浮现月色下那样干净纯粹的笑容,指尖扶过锁骨的温度,那人拉着他往回走,笑着说你比你父亲更讨人喜欢。待抬起眼时,赫连景瑞的眸中只余清醒与锐敏,正色道:郝大人说的是,咱们还是即日回国,多做完全准备罢。
郝峰赞同道:殿下说的是。
赫连景瑞起身,踱步走到床边,窗外梅花稀疏,傲骨铮铮。
郝大人,你跟随父皇多年,想必知道当年顾写意与他老人家的一段旧事。
郝峰颇有尴尬地回道:身为人臣,不变谈论此事。不过殿下莫要忘记,顾写意当年险些害死皇上。
父皇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是多久前的事了?十年?十五年?赫连景瑞笑了笑,眯起眼望向远处,那里瘦梅虬枝,野塘荻芦:
这么多年了,父皇恨他骂他,却未曾有一日忘记他。我想,我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再次向挣扎在《骄娇》坑底的童鞋致敬!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
四月初,天空是淡淡的蓝色,浮着些单薄的素洁的云。皇宫大内,殿宇、树林、亭台、院墙、湖面,沐浴在阳光中,被刚刚跃上地平线的朝阳映成朦胧的金红色。供皇子练武的校场上,五老爷正煞有介事地弯弓、瞄靶、箭出。动作尚算得一气呵成,箭羽离靶心约有一扎多距离。
好!蓦地有人喝彩。
顾写意微微扬起眉梢,转头寻声看去。只见顾承欢身着明黄五爪龙袍,身后跟着数名大臣,显然刚刚下朝归来。
顾写意回过头继续摆弄手中弓箭,口气轻松道:下朝了?
顾承欢道:是,下朝了。顿了下忍不住笑问:你今日怎起的这般早?话说顾写意回宫住了多半个月,基本过着深居简出猪一般的幸福生活。能见他老人家早早起来,实在罕见的紧。
顾写意懒得答话,眯起眼,再度弯弓。被晾一边顾承欢也不生气,笑吟吟看着。见状,众臣面面相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明轩,你怎么了?王自谦本颇为懊恼地瞪着顾写意,突然发现一向谈笑自如的易明轩躲在众人身后,百般隐匿身形。
。。。没什么。易明轩对王自谦笑了笑,边虚笑,边忍不住拿眼瞄顾写意。
这边,弦鸣,箭羽飞射而出,堪距靶心一扎之遥,比方才好上一些。那些大臣心想,刚才比不上这皇帝都开口赞好了,当臣子的自然得捧场,于是纷纷嚷好。
顾写意面无表情回过头睨着他们:胡说八道。这都能叫好,什么叫次?
众大臣被噎的抬不起头。顾承欢哈哈笑着走上前,从他哥手中拿过弓箭,也瞄准靶心射了一箭,几乎正中靶心。
你胳膊的位置不够正。顾写意站在顾承欢背后,一手托起承欢的左臂,一手握住他捏住箭羽的右手。承欢侧头,目光落在顾写意的右手上。修长的指,覆盖着他的指,温润的掌心,拢着他的手背。随之而来的,是顾写意身上独有的味道,萦绕流连,挥之不去。
你再试试看。顾写意说着,松开手,退后两步。顾承欢蓦然感到手上那种温暖的气息骤然消失。强自稳住心神,箭飞出,正中靶心。众人称好。
顾承欢被勾起了兴趣,扭头对顾写意道:真难得,我居然能在弓马上胜你半筹。
顾写意又将弓箭拿回,勾起唇角轻笑:那要看什么环境。话音未落,顾写意重又搭弓,箭头方向突然转向众臣。大家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箭已闪电般飞出,不偏不倚射中易明轩官帽正中。帽子直被箭的惯力带出很远距离,方滚落在地。
易明轩啊地尖叫一声,仰头跌坐在地。
众人皆惊。
顾写意侧头笑着看向顾承欢:我更擅长射活靶。
顾承欢静静看着他哥半晌,眸内幽深如潭,灵光舞动:咱们再比试比试?
顾写意整了整袖口,若无其事道:还是算了,这么多朝臣等着与你商量正事。我等下需要出宫一趟。
好。顾承欢脸上缓缓流露出些微笑意:路上小心。
韩府几度荣衰,最终算是笑到了最后。只要顾写意顾承欢两兄弟一日牢牢把持着这锦绣万里河山,韩府的地位就一日无人能够撼动。然,那些死伤,那些磨难,又岂会随着权势的到来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