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捏他一下,“我可是不死之身!”
日子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着,各个曲目已然熟透的众人还是得不断地练习,生怕到时候出点差错。
难得到了冬至,众人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聚一聚。
驿馆里置办了酒席,齐门带来的厨娘为此忙碌了大半个月。
席间杯盏交错,可谓流光溢彩、再加上如今众人已算是一家人,即使原本并非谢池春慢的一些人也都自得其乐。
席间欢闹,又聊到当初的玉桥歌会。
众人解释一番感慨。
“唉,”朱墨酒过三巡,脸上已然殷红,“当初倒是稚音让我一展身手。”
“那回也是他一展身手的时候。”
回想起那时,心里明明没底,却还要硬着头皮上场,反倒是没错过放手一搏的机会。
想到这里,我便想起了那个灵秀纯真的阿瑾儿。
我一问,大伙一下子笑开,“你不知道,那杜芳舟死活就是不让阿瑾儿来京城。”
“哦?”
艳韵笑着说,“原本让杜老板留守广陵,他是没意见的。可我们一说要把阿瑾儿带来,他就不乐意了。闹了半天,那面薄的孩子最后没办法,只能留在广陵陪他。”
这么一讲,一下心知肚明。
倒也是一段有趣的姻缘。
转眼看莫可,正在那和奁儿一起夹着蹄膀汤里的黄豆,一人一筷子,不亦乐乎中。
也好。也好。
过了一会儿,近日一直被皇帝请到宫中聊天的齐在轩回来了。
“不会吧?”金碧怪叫一声,“难不成皇帝家宴也吃了?!”
晓苑笑着敲他,“呸,口没遮拦的,齐主干吗就不能参加?”
齐在轩脱了皮裘净手后坐下,“陪着皇帝太妃说话,好东西都落到别人肚子里去了。”
拿起筷子刚要吃饭,又看看奁儿。叫来照顾奁儿起居的小玲。
“我从宫里带回些糕点,你去热来给奁儿。”
小玲应声走了。我有心调笑。
“怎么,我们就无缘尝尝宫里的糕点了?”
齐在轩一抿嘴,唇色称着白皮肤分外明艳,“你们哪比得上奁儿跟我亲?”抬眼间尽是宠溺。
那当事人小娃娃却还沉浸在跟莫可的黄豆争夺中……
一日终了,宴席散去后,纷纷回房休息。
我等别人走后,才问齐在轩,“齐主,有人要我当心你。”
“哦?”妩媚的眉眼一挑,“你想说什么?”
我耸肩,“说完了。”转身回房,留下齐在轩一个人打他的小算盘。
他若真有心加害,便不会不自觉对奁儿露出那番神情。既然如此,谢池春慢的众人性命皆不堪虞。而他究竟哪里需要我当心,我又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还不如就这么警告他一下,要他收敛即可。若真有什么……兵来将挡而已。
如此这般,冬至过后又是一段忙碌练习的日子。我依旧为了祭天曲跟老头子们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忍无可忍,“你们既然有心让我唱,何必老跟我做对?!”
“唉唉?”那向来爱跟我做对的白眉毛邓大人吹胡子瞪眼,“小子,抬举自己了!”
“哼!若不想让我唱,老早就该换了我。你们啊……”我一个个点过去,“一个个都为老不尊!”
邓老爷子猛咳一声,“小兔崽子!”
那须发美中年付大人拿袖子掩着嘴偷笑,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行了,稚音,你要的衣服已经做好了。”
35.辉煌永夜
晨钟敲响,整个皇城于晨晖中苏醒。火光一样的红和亮,慢慢攀上那高高的城墙,一丝一丝地折射出耀目的光辉,最终迸射出为绚烂的光幕,洒耀天下。
长长的队伍随着那至高无上一身明黄的男人缓慢前行;锦绣华盖、九龙长阶,延伸至离神最近的那方琼宇。
祭天师的声音幽幽回荡于开阔的祭天所,带起沉沉的回响,肃穆庄严。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
跪拜的前一刻,我依然仰着头,看那九五之尊独立于祭天台之上,而万民朝拜。
“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
将头深深地埋下,这一刻,无论处于哪一个时空,对天地的敬仰胀满胸腔。
“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伸手摸了摸后腰,我抬起头,只等祭天师将永保昌隆的祷词念完——随即一跃而起!
霎时间钟鼓鸣奏,低幽沉穆的声音响彻每一个角落。腰间一紧,细巧牢固的精钢铁线借着滚轴之力将我抛向空中——展开双手,犹如天降,飞临那为神而建的场所。
眼前的男人倏忽间收缩瞳孔,而当我足点那白玉台之时,他深深伏下,朗声道,“四方一统,万世江山!”
雪白的长袍迤逦脚下,微仰头,恢宏的青天无边无际,纯澈地让人想要哭泣,与歌唱。
“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
放马爱的中原爱的北国和江南
面对今朝他日风雨多情的陪伴
珍惜苍天赐予四方金色的华年
朝笏一地肝胆干戈何惧艰险
豪情不变年复一年
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
都为梦中的明天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
万世间斗转星移放眼看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耳边隆隆的风声,似乎携着我的声音传递到了九州华夏。身前低低伏着的男子,带领着他的天下,做出最虔诚最庄严的姿态祈求国泽家和,永享安乐。恍惚间我看向绵延开的人群,他们垂首敛目,似乎都在心底诚诉着对于此世太平的期盼。恍若我就是那为之祷告的神祗,将福泽遍撒大地。
若我能,定将倾力不辞。
只可惜,我不是天神,我所能做的,只是更大声地唱响千百梦圆。
“朝笏一地肝胆干戈何惧艰险
豪情不变年复一年
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
都为梦中的明天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
万世间斗转星移放眼看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当我唱出最后一个音节后,余音仍旧绕着皇城的每一块砖瓦回荡,伴随着钟鼓琴瑟的绕梁之音,连绵不绝。
刹那间,纱幔飞天;须臾间,恍若九个一色青衫的仙女临世。我对正中央朝天抻出水袖的柳逸如一笑,随即在飞扬于云霄的纱幔间往后倒去。
数丈琼宇,耳边只有在呼啸中支离破碎的乐曲,随即,我被人紧紧地接住。
朱墨抱住我,缓了一会儿才将我放到地上,开始解我腰间的精钢铁线。
“祖宗啊,你这么腾云驾雾的可吓死我们了!”
祭天台后,相当于后台,近十人用压低的声音大呼小叫。
“你嗖地一声就上去了!我差点以为你真飞起来了呢!”金碧帮我脱下绊脚的袍子,交给青绿。
朱墨递给我外衣,“还好艳韵在练舞,否则看到不得吓死!”
我轻叹一声,“你该庆幸的是没让奁儿来,否则你们以后天天得陪他玩飞天!”
“你的祭天曲,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了……”远处传来人声,正是美中年付大人悠悠踱来,“难怪要给我们出那么多难题,弄这么多花样。”
“是稚音孟浪了,若是皇上之后怪罪,付大人可得给我求个情。”
他一摸胡子,笑得那叫一个欢,“邓大人刚才可是完全目瞪口呆了,直说你小子是个人精。要求情,他定然第一个冲上去帮你说好话,不过……”他诡异一笑,“举世大概只有你一个能受我们皇帝陛下一拜的……这个,可不好求情……”
我一听,脑门上一滴冷汗——皇帝朝我跪,摆明了折寿啊……
付大人看我扭曲的表情,哈哈笑起来,“行了,我逗你的。皇上拜的是天地,你么,只不过是替万民祈福的,何况唱的这般空灵澄净,皇上他应当不会怪罪。”他随即转眼看向高高的琼宇台,“不会怪罪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谢池春慢最好的这九位舞娘一个个风姿曼妙,庄严妩媚,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一眨眼,九人立上祭天台窄窄的玉阑干,轻足慢点,腰下清风,水袖如同翔云,翻腾出仙姿风情。远远望去,便如同乘风凌云,宝相飞天。再细看,八人齐齐在半尺宽的阑干上翻身下腰,而柳逸如在正中散开水袖,回旋起舞。我完全为这九个女子所折服,身边的几个皆是张口结舌;而转头看看远处立着的官员,甚至那一位天子,也都仰着头惊叹地看着这场飞天之舞。当初我只对柳逸如说了“飞天”二字,谁料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已经不仅是一场庆典的舞蹈,这根本就是站在舞艺的顶端,向天下舞者的炫耀。那一番技艺、胆识,以及灵巧心思,问世间几人能比!
乐声渐止,九人围作一圈,旋即四散,在音符戛然而止的一瞬,有的反弹琵琶,有的垂眸祈愿,有的举头望天……各做各的样子,可谓形散神全,叫人叹为观止,回味无穷!
轰然间,人海发出惊雷一般的掌声与欢呼,人潮汹涌起来,奔腾起来,燃沸了整个皇城!
纳妃大典,于这片辉煌慷慨、盛大欢腾之中,开始了!
叫人眼花缭乱的演出层出不穷。从大漠狂刀到奇门秘术,从艺高人胆大的杂耍行当到才子佳人相会牡丹,全国水平最高的演艺人才大约都为了皇帝这纳妃大典奔赴京城来了。跟在人群里一路看了下来,直到大中午的才算歇下。
回到祭酒司在皇城内给各家备下的休息场所,柳逸如一见我就佯装怒气,却掩饰不了脸上的笑意。
“你给我们备的都是些什么衣服?衣袖竟有三个人那么长,你可叫我哪来的力气甩起来?!”
“逸如姐本事了得,我看几位姐姐把那水袖舞得是撼天动地啊!”
那几个女子都聚在一起,各个没好气地数落我,“让你请祭酒司帮我们预备衣服,竟弄成这般,跳起来又要多加三分小心。”
我嬉皮笑脸一番,“纤腰玉足,袖舞长风;这一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广陵有九位仙子了。”
手快的桃符姐已然将手掐上我的脸,“好个油嘴滑舌!”
笑闹间,厨娘已经备下饭菜,众人匆匆填些肚子,就要预备夜里的晚宴了。所有人老早就要去上妆换装,如同今早一般,饥肠辘辘地等待一切开始。
幸而每人的心里都是欢喜期盼的,否则谁愿意半夜立在空旷寒冷的祭天所?!
我想想今夜的宴会必定觥杯交错,饕餮佳肴,不饿死也馋死,还得为那些个细嚼慢咽的达官贵人唱歌;所以现在赶紧奋力扒饭。
柳逸如坐在我旁边,优雅地吃着饭,“也幸亏你把袖子定的那么长,我们水袖一摇你一下就不见了,你都不知道当时皇帝退下台阶时的表情。”
我嘿嘿一笑,那皇帝,先是要在我这个平头百姓面前跪拜天地,又疏忽一下见不到个人影,铁定对小爷我印象深刻啊……
正吃着饭,莫可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哟~莫小少,不伺候你家主子了?~”我一挑眉,给他盛了碗饭。
“你知道皇帝的新妃是谁么?”他冒冒失失地扒了两口饭,“打死你也猜不到!!!”
“喂喂……打死我了还怎么猜?”我又给他盛了一碗汤,看他咕咚咕咚喝完。
我想了一下。苏情,不可能;蛇村的那几位姑娘,也不太可能;其他的……把相貌、家世、时间这么一思量——我一震,不会吧……
“你说……”
莫可嚼了两口,嘴里鼓鼓囊囊的,好不容易等他咽下去。
“荣秀端容!”
饭后,趁着还剩的一些时间,莫可给我细细道来。
原来齐在轩面子比我们所想的都要大,是切切实实的无冕之侯。先是前几日皇帝太妃拉着他大话家常,再是三日前,亲眼见证皇家喜事,最后是今日——祭天大典全程站于皇帝身后那一列。
且不说莫可本身就不是伺候人的料,这皇宫大内,有的是人巴结着广陵齐主,鞍前马后,所以他这才跑回来了。
“我也就是去跟齐在轩打招呼说要回来才有机会看到新妃的。听说这皇帝从来没有立过皇后,这么大排场就为纳一个妃子,看来荣秀端容离国母也不远了……”
“我们当初替荣秀君去退婚,看来还真是做了件好事……”
“哎,去准备吧。夜里你就能见到了。”
“夜里?关我什么事?”我用看白痴的表情看他。
“你不是要我给你弹琴伴奏么?!”
“哦~这个啊~”我一笑,“你的确要弹琴,但不是我唱。”
“啊?”
我轻轻一笑,“等着看吧。”
弦音绕画梁,粉墨勾宫商。
风华光明夜,霞披盖朝堂。
这一夜,琉璃水晶,夜明达旦。你只知这一切都是最为曼妙奢华的,明知这般奢靡是古怪的,却又不禁为之赞叹;你明知一夕欢饮,明日这高庙之上依然是一番冷酷,却又无法不为这番美丽动容。
我站在宴会场外不远处,偷眼看高高皇椅上的那个男人。今早那一瞥,我已能确定,他是个隐藏极深的帝王。但看他愿意伏身祈福,而神色并无异常,就知道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了。要想让他心甘情愿给我们梵天曲集,要费的可不是一点两点的功夫。
前边有素钗琴师的筝曲,清澈低徊,情深意长。素钗的确可谓乐师之乡。然而,琴音流转间,又不经意想起了那一个会和着我的歌声,眯着眼睛吹箫的男人。本来,应该是他来的吧?因为他是举世着名的无律乐师啊。因为,我还从未听过他抚弄古琴……
晃晃脑袋,还是不要想有的没的了。
再远远看了几个表演。胡姬手鼓舞,倜傥娇俏;民间杂耍,惊险有趣;勇士摔跤,叫人热血沸腾,而金陵曲坊献出的歌曲,音律和谐、美轮美奂,的确不负画舫圣城之盛名。
然后,到了我和莫可踏入殿堂的时刻。
莫可抱着古琴和我一起跨进了这一席欢宴。
我们立在下方,跪拜行礼。
我低下头,“谢池春慢,罗稚音——”
“广陵齐府,莫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