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乘风这一剑不仅伤了他,也伤了师云琢。
纵使后来他们师兄弟二人一同打坐入定修炼,师云琢又带他去买了护具,剑纹之伤已恢复了大半,不足一提,但每每忆起那个夜晚,以及那晚之后数个气候寒湿之夜,他与师云琢分别在不同的寝榻上辗转反侧,冷冽入骨,他都会恨的牙痒痒。
“云盏”柳乘风艰难的挤出一个笑来:“你应当不会真的——”
他话音未落,就见宿光的剑锋下压。
手腕上顿时传来剧痛,血线挑起,在半空中飙出一道弧,柳乘风面色骤变,发出了一身痛吟,右手再也使不上劲来,他不得不以左手捂住了破裂的右手手腕。
他跪倒在地,浑身发抖,秦云盏则立在他跟前,居高临下道:“乘风兄,你旁的地方我也不敢动,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呢,只好在你的手腕上浅浅的这么划一道了。”
“浅浅?你管这叫浅浅??”柳乘风昂起头,呼吸急促,狠狠道:“你你好狠的心!!你明知于剑修而言手筋是何等重要——”
“我不知道啊!”秦云盏故作懊悔道:“哎呀!我没经验,我下次注意。”
柳乘风:“下次???”
秦云盏轻描淡写,“乘风你不用担心,上次在木犀镇你捅我那一剑,几个月也就长好了,区区手筋,只会快不会慢,我呢单纯就是希望你往后一使剑就会想起我,想起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柳吟川在一旁皱了皱眉,他余光瞥了一眼阳悯长老,发现那老者老态龙钟,维持着闭目养神状。
显然,这些争端在阳悯长老看来,不过是晚辈之间的小打小闹,任何一个修士在修炼的过程中都不可能毫发无伤,尤其是剑修,更容易吃皮肉苦楚,他根本就没有要插手置喙的意思。
长老阁都不管的事情
柳吟川呼出一口气,终是欲言又止。
“行了,我说话算话,乘风兄,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是好~~兄~~弟~~。”秦云盏笑盈盈的,竟然还俯身去搀扶柳乘风。
柳乘风显然已经痛麻了,一声不吭的任凭他攀扯,秦云盏大摇大摆的将他送回了柳吟川身边,还不忘冲柳吟川笑了一下。
柳吟川不阴不阳道:“苏九重当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弟。”
秦云盏笑道:“这还不是拜您所赐。”
凤襄在一旁看的呆了,拿扇子直捅师云琢后腰。
“小云盏出息了啊这笑里藏刀!这睚眦必报!他居然敢呲儿柳吟川!”
石鸢还停留在柳乘风那一趴,在旁边儿海豹鼓掌,“我好开心,我好开心!油王终于被打哭啦!”
祁红药不知几时靠了过来,显然,她在情绪处于最低谷的时候瞧见了秦云盏的这套操作,分分钟被治好了精神内耗。
“师云琢,你教得好啊。”她喃喃道。
师云琢:“”
他浓黑的眉皱成一团,表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半晌他才长叹道:“我几时教过他这些。”说罢,他似是有些担忧,侧目望向阳悯长老,“我就怕长老不能习以为常”
天际轻飘飘飞来一只信鸽,在阳悯长老头顶盘旋了一阵,化作一张传讯符落下,随行童子举手接过,替阳悯长老打开传讯符,递呈过去,阳悯长老垂眸细看,而后苍老的双眼略略睁大了几分,漫上了欣喜与骄傲。
“诸位!”他声若洪钟起来,每一个字都被灌注了修为,响彻山头的每一处角落,“就在方才,九重仙尊于瀛洲仙岛大败上古凶兽穷奇!取回仙矿无数!!!将悉数供以剑阁炼造法器!!!此乃大捷!!是造福盟众之举!!当举盟同喜啊!!!”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成为了今夜最叫人大跌眼镜之事,场上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目,难以出一字,包括秦云盏与师云琢。
“什么东西?”秦云盏呆了两秒,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纳闷道:“瀛洲?穷奇?仙矿?师尊?师尊什么时候去的瀛洲啊?”
“恐怕就是这一趟。”师云琢也受惊不小,微有咋舌道:“我只知他要外出云游一两日,竟不知他远赴瀛洲?!”
“我只当穷奇是传说中的凶兽,没想到居然真的有吗?”石鸢好奇道。
“云游一两日?”祁红药在一旁只当自己听错了,匪夷所思道:“九重仙尊当真是同你说‘云游一两日’?他要对付穷奇,居然只安排了一两日?”
“问题是师尊他还真做到了”秦云盏讷讷说。
“穷奇到底有多厉害呢?”石鸢茫然道:“我没见过,都没有什么概念。”
“我也没有见过。”祁红药低声说:“只听闻曾经有一处仙门洞府的修士驱剑舟途径瀛洲,无意间吵醒了穷奇,二百余人连着剑舟一并被穷奇撕碎吞噬入腹。”
“而且我记得,剑阁阁主陆继北的双腿亦是被穷奇所伤。”师云琢道。
“九重仙尊这也太太莽了吧!”鉴于这二位举的例子都过于生动贴切,石鸢狠狠的打了个寒战,颤声道。
“不知怎么的,我好像都能想象出九重仙尊临走之前的心理状况了。”凤襄在一旁以扇抵额,“先定它一个小目标,胖揍上古凶兽一顿。”
“是我师尊能干出来的事。”秦云盏抹了一把脸道,他努力调整了一下因为震惊而僵硬的面部肌肉,大声问阳悯长老:“长老!!!我师尊闷声立大功!!那我们箫下隐居还需要滚出招摇山,滚出扶玉仙盟吗!”
“秦云盏,你是明知故问哪!!”阳悯长老长声笑道:“你们箫下隐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此番别说是旁人,剑阁阁主便是第一个要将你们奉为座上宾啊!”
“还有这种好事?!”秦云盏乐了,“我们箫下隐居出息了呀!!”
“罢了,你们师门上下都有胆有智,屡次仗义出手,面对悬镜门之大劫都不避不退,这都是福报,都回去好好庆贺吧,老朽也该回长老阁了。”阳悯长老道。
“等等,阳悯长老。”师云琢忽然出声挽留。
“还有何事?”阳悯长老回首道。
师云琢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您先前说,您对悬镜门二十年前的旧事略知一二。”他低声道:“可否告知于晚辈呢?”顿了顿,“蔺宗主与裘裘前辈之间的事,不止是祁掌教,晚辈也想要知道。”
第72章
在所有人的印象当中, 师云琢一直是一个严谨稳重、心无旁骛之人。他就算面对再劲爆的八卦也不会表现出太多的兴致,像永远公正,无悲无喜的神祇。故而秦云盏和凤襄之流每每被八卦迷的上蹿下跳之时, 再对比师云琢的状态,总会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可这会儿, 师云琢居然在主动询问裘难与蔺少梧曾经的秘闻旧事。
阳悯长老雪白的长眉不易察觉的上挑了一瞬。事实上不仅仅是他,对于师云琢的这个提议, 场上几人都不同程度的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
“这还是我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兄吗?被我们带坏了?”秦云盏揪着凤襄小声逼逼, “他为什么会对蔺少梧和裘难的过往感兴趣?”
“我只关心这些是可以说的吗?”凤襄说:“我们能听吗?”
“不能吧。”石鸢说:“感觉是他们宗门内部的问题呢!有句话叫家丑不外扬。”
那厢,阳悯长老道:“往事不可追。”
师云琢道:“但可以史为鉴。”
阳悯长老怔了怔, 似有感慨,他转眸看向祁红药, 祁红药的双眼兀自猩红, 显然蔺少梧的离去对她打击颇重。
“也罢,此处人多口杂, 祁掌教不,也许现在应该喊你一声, 祁宗主。”阳悯长老缓缓说:“不如给我们寻一处能说话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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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红药绘出符之镜。
吃瓜三人组凤襄、石鸢和秦云盏三人这次并未跟进去, 非常识相, 唯有师云琢与祁红药二人与阳悯长老进入了符之镜。
祁红药这次创造的符之镜是一片水帘洞天, 银色的水帘瀑布四面环绕,给人以极隐秘安全之感。
雾气腾腾, 阳悯长老柱杖,静静的伫立,目光渺远。
祁红药与师云琢二人立于他身后, 谁也没有率先发问。
许久, 老者才徐缓的开了口。
“蔺少梧晚裘难入宗门近十年, 他入宗门时,裘难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符修了,想那时,恰同门少年,至今一晃如隔世。”
这是一句五味杂陈的喟叹,似是不愿看到他们二人如今这反目成仇又同归于尽的结局。
“他们二人的关系很好么?”师云琢道。
阳悯长老的眉峰轻轻一蹙,后又舒展开来。
“少梧初入宗门时,体弱多病,山中孤寒,又时有门中弟子会招来鬼灵,没有及时送走,致使阴气森寒萦绕不去,他难免屡受侵扰,十日有九日都缠绵病榻,不能去听学,也不能与同门一块儿修炼,难得能有一两次赶上外出随行历练的机会,他又会因为无技艺傍身而成为门中拖累,故而总是遭人嫌弃。”
“师尊那般厉害,竟还有过这样的过往”祁红药一时怔怔然,不可置信。
“是啊。”阳悯长老说:“后来,是裘难对他施以关照,要说裘难此人,确是天赋异禀,亦有些反骨在身,寻常人都做的事,他不愿意去做,寻常人不愿做做不了的事,他又偏要去做。他见门中多人外出历练却都不带上蔺少梧,声称带不动,会受蔺少梧拖累,他便干脆独自下山,专前往怪谈异闻频发、鬼气浓重之地探索,行旁人不敢行之历练。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定会捎上蔺少梧,仿佛是专门为了蔺少梧做这些的。蔺少梧起初是不愿的,委婉推辞,但哪怕是以符捆绑或是以法器收容,裘难都势必要让蔺少梧与他同去同归。”
“那些个地方自然是险之又险,寻常人联合起来也未必敢踏足,但裘难毕竟是裘难,总能如入无人之境。”阳悯长老说:“修真历练讲究的便是一个拓宽眼界,蔺少梧纵然起步落后于他人许多,但就在裘难这近乎于‘揠苗助长’的行为之下,他的学识修为便突飞猛进,只是他到底根基不足,总被裘难生猛的带去那些苦寒腌渍之地,每每回来就又要大病一阵子,几度病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那时很多人都对裘难的一系列行为议论纷纷,说他狂妄倨傲,特意带蔺少梧这病秧子去执行千难万难的任务,就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卓越,若是蔺少梧因此丧命,那么裘难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些举措非但不能成为他的赖以吹嘘的资本,还会让他沾上性命孽债,于名誉有损不说,恐怕仙途也会就此变的坎坷起来。”
“裘师伯那么自负的人,当然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了。”祁红药颦眉道。
“是啊,裘难便想尽办法医治蔺少梧,他日日去霜行峰蹲守,低声下气的索要各种灵丹妙药,有时候霜行峰的人被他缠的烦了,还会骂他两句打他两下,他都厚着脸皮受着,话语也不曾高声说上一句那时的裘难啊,竟还是个能屈能伸的愣小子。”阳悯长老笑了一声,“哪像如今,喜怒无常的厉害。”
”霜行峰的丹药不够用时,裘难还会披星戴月,漏夜潜去霜行峰的藏典库偷书看,自己研读药方他以为人人都不知道,实际上,老朽那时都知道,偶尔还替他遮掩一二。”阳悯长老说:“也算是他天道酬勤,蔺少梧非但没有死,而后还痊愈了,不仅痊愈了,身子骨也变得健硕了不少,不再动不动就七病八灾的。”
“由此可见,裘难前辈自学的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师云琢沉吟道:“若是当初没有进悬镜门,而是去了霜行峰,怕是也能成为一代名垂千古的丹修。”
“是这个理儿,当时也有许多人这么夸赞他。”阳悯长老叹笑一声,“也是缘故这个契机,裘难与蔺少梧两人从此变得形影不离,裘难愈发要事事带上蔺少梧了,因为在他看来,蔺少梧就是他的功勋所在,是他引以为豪的资本和证据,人们只要看到蔺少梧,就会知道他裘难曾经孤身闯过无数险境,降妖伏鬼,全身而退,还凭借自学的本事,练成了几位丹药,救活了一个缠绵病榻十多年人人都束手无策的病秧子。”
“师尊被如此物化,竟也没有觉得难过羞恼?”祁红药低声道:“还真一直与他在一块儿?”
“嗯。”阳悯长老不置可否,“不仅他没有拒绝,当时悬镜门的老宗主也没有出言干涉,因为没有理由,这是一个双方都能获益的两全之举,一来,蔺少梧能被裘难带着学到许多东西,修炼之途被拓宽,二来,裘难也会因为身边带着他而始终想要追逐自己的胜负欲,继而进一步努力,更上一层楼。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老宗主的这个决议是正确的,裘难的确成了同一辈中最厉害的符修,率先步入洞虚境界,而蔺少梧也随之破了元婴境界。两人且一同云游,又创下了许多捉鬼问灵的佳话,一度声名鹊起,人人提到悬镜门,都会笑着称赞这么一对名满天下的师兄弟。”
“那后来是因为什么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转折呢?”师云琢道。
“因为”阳悯长老合了合双眸。
他停顿了好一阵,似是勉强缓和了心绪,嘶哑道:“因为他们的老宗主当时要开始择选新一任的宗主了。”
“按照当时裘师伯的修为阅历还有身份地位,新一任的宗主非他莫属啊?”祁红药古怪道:“对了我记得我听师尊说过,当时老师祖选的是另一位师伯那位师伯的修为虽也是洞虚前后,但年近花甲,实在是比不上裘师伯遑论别的了,所以裘师伯才会心生不甘不忿,一怒之下竟手刃了这位师伯像发了疯一般,还打伤了百余试图阻止他的同门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