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飞向下看去,无为峰高耸入云,又极为笔直陡峭,几乎是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九十度角,任何登山者面对这样的山势,都会生出强烈的被压制感,但对于他们修仙者来说,从山顶到无根无基没有任何落脚点的山腰某处,也不过是几下轻点罢了。
所以他没有动,继续等着松鼠二师兄往下说。
“只不过呢,不许动用身法,不许动用灵力,只允许使用你的身体,去感受每一步攀爬,我会好好监督你的。”
说着,松鼠师兄从他的肩膀上蹦到了他的脑袋上:“出发吧。”
沈青飞摸了摸他师兄手感极佳的皮毛,踏出一步,扭身将自己半挂在了岩壁上,他的手指紧紧地嵌入山石中,然后是另一只手嵌入更下方一点的位置。
他谨记着松鼠师兄的要求——去感受每一个步骤。
他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这种专心于日常琐事的修行在前世常见于各种寺庙中,他虽然没尝试过,但也大致有数。
专注。不过是专注而已。
专心对他来说就如同吃饭喝水之类的日常技能一般。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
专心对他来说本应不是件难事——毕竟这是他学习的重要利器,从上一世一直保留到了这一世,并且就像把时时在用的匕首一样从未生锈。
但是那种专心是面对有内容的学习的,此时他却被要求专心在空白上——好吧,也不算完全空白,但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延绵山壁实在也和空白差不了太多了。
他发现,要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爬山上的每个动作上比他想象中要困难的多,因为他的脑海中几乎是习惯性地在无事可以思考的情况下出现了一连串想法,有些是之后的计划,有些是昨晚在系统里看的要点和不解的内容,还有时不时就要冒出来的松鼠师兄那句听起来意味深长的话。
“不,你没有懂。”
他究竟没有懂什么?
“专心。”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敲了一下沈青飞的脑袋,沈青飞很快地抿了下嘴角,这恐怕是他第一次上课的时候被指责“不专心”——虽然严格来说这并不算是上课。
但他确实走神了……他没法反驳,要将思绪专注于一片空白,确实是一件比他想象的要更困难的事。
第74章
“专心!”
“专心!”
“专心!”
“给我专心啊!呼——呼——我要平静——我要平静——”
吼了沈青飞太多次的松鼠终于破功, 在他脑袋上开始原地打坐,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它睁眼的时候,看见沈青飞几乎是紧咬着下唇, 像要把那山壁瞪出一个洞一般盯着面前的那一小片区域,它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个新来的小师弟,实在太要强了。
其实它们也要强。
天下第一宗这个宗门里,就没有人不要强的, 但这个小师弟和他们不太一样的地方是,他接受不了自己有做不到的事——难怪师父看起来比当初收三师弟还头疼。
天下第一宗汇聚了全天下的天之骄子, 但即使是他们这些前半生多无往不利的人,也都能接受自己总有做不到的事,比如一个剑修就不会想着别人的丹药为什么练的这么好, 也不会想着自己要超过那些丹修练出更好的丹药。
但这个小师弟和他们不同, 他要强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
它叹了口气:“继续吧……”
沈青飞点了点头,一掌插入下方的岩石,岩石在他掌下几乎如同豆腐一般脆弱,而这一掌几乎带出了些愤怒,但松鼠师兄只是看了一眼, 并未出声指责他。沈青飞继续向下, 他努力去清空自己大脑,掐灭那些不顾他意愿自顾自冒出来的思绪,将全副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四肢上,去体会岩土簌簌落下的声音。
他的松鼠师兄依旧会时不时地提醒他他走神了,不过只是淡定地敲敲他脑袋,用古井无波的声音提示他一下, 并没有再次出现让它自己也破功的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 他们这个角度也很难判断太阳的具体方位, 沈青飞终于听见了露珠从草木叶片上滴下的声音。
他从纳戒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左手扣住山壁,探身出去接那落下的露珠。
“滴答……”
“滴答……”
就他的习惯而言,这种无聊到一定程度的等待时光,他是绝对不会让他的大脑闲着的,要思考,要产出,要做接下来的时间的规划,总之不要浪费时间,但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浪费时间。
沈青飞认真地盯着那露珠慢吞吞地落下,认真到手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
终于装满一个玉瓶了……沈青飞正打算把它放回纳戒中然后再换个瓶子出来,松鼠二师兄探头瞧了瞧:“嗯,可以了,就这么多吧。”
沈青飞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所谓“取露珠给整个胡为峰泡茶”就是一个为了给他训练的名头,但是……就这一小瓶水,哪怕是单给松鼠二师兄或是狸花猫大师兄,也不够一口的吧……
他几乎要在心里呐喊了——就算“泡茶”只是个名义,也不要这么……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来啊!
他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毫无实际意义,只是一种训练,但是知道,和被如此直白地告知是完全两种感受,他本来就因为所做的事并不是真正的产出而感到浑身难受了,现在甚至更严重了……
沈青飞深吸一口气,他没看见他脑袋上的松鼠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反应,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将玉瓶收回了纳戒中,开始向上爬去。
松鼠的毛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遗憾,不过它没有说什么,只是安稳地蹲在沈青飞的脑袋上。
沈青飞顺着原路返回山顶后,正要翻上山沿,一道磅礴剑气差点把他震回去,他飞快地脱手跳起,跃上山沿,长剑出鞘,横在身前。
然后他看见,一道道雪白的剑气如同要结成网一般纵横交错地在整个山顶上闪现,他刚刚并不是被攻击了,那道剑气只是恰巧出现在那而已,而这一道道剑气的顶端,则是一个个狸花猫大师兄的残影。
狐狸师父说——“你大师兄天赋极佳,速度上限非你们人族所能及,你不必刻意与他相比。”
它没有说错,狸花猫大师兄的剑快得令沈青飞几乎眼花缭乱。
沈青飞自己本就是以速度为优势,他曾经可以凭着灵根与身法优势在筑基期就不落下风地跟上傅遥,但眼前的这位大师兄,速度快得不仅人……猫有残影,剑气也有残影,沈青飞甚至分不清他此刻究竟在何处,那些剑气又哪道是实,哪道是虚,对方竟以纯粹的速度造成了分身的效果。
他眼中燃起战意,不自觉地朝前走去。
但他刚燃着战意往前走了没两步,一个爪子就按到了他额头上:“小师弟,你做什么呢?我们去烧水了。”
沈青飞瞬间从熊熊燃烧的战意中回到了琐碎的现实。
“猫大!你练剑去旁边练啦!这里可是住的地方诶!”
松鼠扯着嗓子对那形如幻影的狸花猫喊道,一瞬间,狸花猫停下了动作,周围的剑气也不再有新增,它好像才看见沈青飞和他脑袋上的松鼠一般,羞涩地挠了挠脸,做了个极为标准的揖,然后转身蹦跶到云层中去了,没一会儿,柔软的雪白的棉花糖一般的云层便被它锐利的剑气戳了个散。
“来,小师弟,下一步是烧水。”
沈青飞从云层中收回目光,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水缸,他下山前还没有,不过他下山前狸花猫大师兄也不在,所以或许是大师兄搬来的吧。
他顺着松鼠二师兄的指示从水缸里取了壶水——既然如此何必让他下山取露珠啊!
松鼠师兄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他的呐喊,淡定地指示他把取的那瓶子露珠混进那壶水中去。
沈青飞忍不住吐槽——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自己的劳动有更被尊重一点好吗……
他平静地开始用灵气加热壶中的水,然后塞进几片树叶——是从那棵大树上取的。
茶被煮出来之后,狐狸师父依旧不见身影,但狸花大师兄羞涩地走过来朝沈青飞作了一揖,然后取走了一杯茶。
沈青飞不知怎的还有点感动。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松鼠二师兄又支使着他做了一些零散得不能更零散,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事。
比如让他在水洼旁慢慢兜圈——要求是必须每一步都认真走,就像自己是第一天学走路的婴儿一样。
比如让他盯着空中的云层,但不许去想它们像什么。(这样说了之后他反倒更想去想了好吗?!)
再比如给沈青飞指路去了天下第一宗豢养妖兽的园子,让他捉了一条看起来相当肥美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鱼,回去给大师兄烤了吃——这件事大概是这些无聊任务中沈青飞接受得最好的一项,因为大师兄过来羞涩地接过烤鱼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松鼠二师兄从沈青飞肩上跳下,朝前走去,留给他一个矮小而深沉的背影。
“到晚上了,小师弟,去休息吧。”
沈青飞点点头:“今天劳烦二师兄了,耽误了二师兄的修炼。”
“你又如何知道这不是我的修行呢?”
沈青飞一怔,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屋中。
他盘腿坐下,沉默了好久,突然伸出手去轻抚自己额间——自然是摸不出皱痕的,于是他收回手。
今日在“专注于杂事”这件事上进行得不太顺利,因为他太习惯不让自己的大脑空下来,曾经还在上学时,他走去吃饭的路上也习惯在脑子里解数学题,甚至把这当成一种思维训练,因为走在路上时显然是不能用草稿纸的,对大脑的要求比平时解题要高得多。
工作后他也少有无所事事的时光,专注于产出是他短短几年内不断被升职的重要原因。
所以,要他的大脑空下来,对他来说基本就是一件违反本能的事。
但是……也不算没有收获,沈青飞有注意到自己因为无事可做忍不住吐槽了很多事,比如松鼠师兄给他指派的任务无聊到令人发指且毫无意义的时候。
吐槽是个好迹象不是吗?他的确放松了下来,只是方式有点不对而已。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整座胡为峰,除了他一个人类以外,剩下的都是毛绒绒的动物,哪怕它们的修为再高,外表也还是可爱的,这让沈青飞的心也忍不住像是在云层中一般漂浮了起来。
回到茅草屋时,沈青飞犹豫了一下,按照狐狸师父的期望和松鼠师兄的说法,他晚上其实不该干任何事,就那么去体会无聊(他知道这不是他们的原话,但他只能这么概括),但他还有系统里的内容要学习……沈青飞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暂时放一放系统。
一方面,他今天早上被狐狸师父吼了一顿的理由就是昨晚熬夜在系统里杀脑细胞了——其实现在想来也有道理,除了那些变态级天才外,是个人学了小半夜的量子力学状态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另一方面,他现在在系统里的段位本来就在卡bug上上下下,下次考试不出意外又是段位跌回电力,少复习一会儿倒还真不是什么大事了……
综这两点原因,沈青飞决定真正按照他的新师父的要求——休息一天。
只是,沈青飞突然有些无所适从,无事可做了……他该做些什么呢?
一股名为“没事干”的无聊突然席卷了他整个人,沈青飞不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他想起今天反复被松鼠二师兄敲脑袋提醒“专心!”——忍不住抿了抿嘴角,这大概是他上过的最“屈辱”的课,大概也是他的“老师”对他最不满意的一节课。
他反复回想着当时的状态——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他正在做的那些杂事上,但是因为杂事本就不该是让人集中注意力的东西,所以他控制不住一些别的思绪冒出来。
但这是可以练习的对吗?
他努力回想一些上一世听说过或者看过的关于冥想的内容。
他上辈子身处互联网行业,冥想某种意义上对他们这个行业的人来说还算一种潮流,尤其是在那些最终选择去了湾区的同学中。
他很确信这应该也是一样可以练习的技法,而所有技法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越练习,越熟练,也就是说,只要他不断重复着“分心——拉回注意力——分心——拉回注意力”这个过程足够长的时间,或者足够多的次数,应该就可以熟练到不再分心,或者稍次一点的选择,哪怕分心了也可以飞快地拉回注意力——在松鼠师兄有机会提示他以前。
那就来练习吧。
沈青飞盘腿坐下,只是这一次的“修炼”和以往有些不同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走出了茅草屋。
松鼠师兄蹦蹦跳跳地朝他跳来,然后猛地立在了离他两米远处,震悚地问道:“小师弟,你昨晚干什么了?!就算努力修炼也不该累成这样吧!你可是修士诶!”
沈青飞捏紧了拳头,挫败感和郁闷淹没了他,但或许是昨天的训练有成效,也可能是松鼠师兄的外表太具令人放松的迷惑性,他弯身捞起他师兄,放进自己臂弯里,坐到大树下,脸上闪过一丝迷茫神色,然后开始倾吐昨晚的痛苦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