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伸出手,在地面上画了几道线,将原本已经淡化到只剩一半的阵法补足了。
这明显就是一个传送阵法,就在傅遥准备催动那阵法的时候,他犹豫了。
他记得沈青飞总是向他强调,如果遇上任何和伍家村类似的阵法,一定要通知他,他很在意那个阵法。
而他们当时对这一路的活死人堆的共同推断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背后的人要这么做,但背后的人大概率也是傅家的,所以虽然这里的阵法是传送阵而不是削减人气运的阵法,他依旧在思考要不要先通知沈青飞再一起行动。
他只犹豫了一会儿,便伸手将那传送阵的痕迹抹去了,然后离开了此处。
.
傅遥没花多久就回到了他这段时间居住的客栈,他关上门与窗,在书桌边坐下,他从纳戒中取出了一张纸,一支笔,然后提笔开始在纸上描摹了起来。
他摹的是那地下的传送阵。
不知怎的,就在他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那突如其来的心悸感又来了,而且这一次更加夸张,明明窗外是烈日当空,而傅遥虽然关上了窗,但那极盛的阳光依旧可以透过薄薄一层白纸霸道地吞没整个房间,但傅遥的视野内,却觉得天好像一瞬间黑了下来一般,之前那从天而降有巨物降临的感觉更加清晰了,他好像能看见一座巨大的漆黑的山从天而降将他压住,就连的他的脊椎都似乎受到了这幻象的影响,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呼——呼——”
傅遥猛地吐出了两口气,他环顾了一圈四周,没有黑影,没有大山,什么都没有,但刚刚那重逾千斤的压力却不像是虚幻的,他满头的冷汗也不是假。
他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那刚刚完成但尚未激活的传送阵。
他若有所思地从纳戒中取出了另一张纸,和另一支普通的笔,他想先自己去传送阵那头看看,所以他要给沈青飞留书一封。
但他的笔刚落到白纸上方,又停住了,过了好久,白纸上落下了一滴墨,然后又晕染开。
傅遥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他该写——地下的活死人堆无故消失,我在他们消失的位置找到了这传送阵,我先去传送阵那头看看,若是我没回来,沈兄切记做好完全的准备再调查,或许可以求助于天下第一宗。
很简单的内容,不要几笔就能写完了。
但他落笔却成了:
“青飞,我深感不安,此去生死难测,我往日从不惧死亡,此刻却有些怕了。”
“之所以怕,是因为我还有一件事从未同你说过。”
“沈青飞,我知你一心所求唯有大道,儿女私情于你只是妨碍,所以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心悦于你。”
“我没想过要你回应,我原本觉着,默默伴你左右,这样一生也很好。”
“但如果没有一生呢?”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糟糕的感觉,就连全修仙界的化神一起来追杀我们的时候,我的预感也没有这么糟糕,所以或许这就是我的大限,我的命运,我从前一直不懂我的气运要应在何处。”
“或许就在此处。”
“而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死了,却没能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这段心意也只能彻底消散于风中,便心头一悸,痛苦难当。”
“沈青飞,傅家一事原本就与你无关,如果我一去不回,你就干脆放下此事不再追查了吧,你好不容易才做了天下第一,无谓为这种无聊琐事赔上性命。”
傅遥停笔,他面前的白纸突然化作了漫天的碎片,缓缓落在桌面与石板地上。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样是在骗谁呢?如果这封信让沈青飞看见了,不过让他徒增烦扰而已。
不过他确实不想让沈青飞再参与到傅家的事中了,之前的追查都是无惊无险,但这次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与傅家血缘难断,就算前面是尸山火海他也得去闯,但沈青飞不同,他根本不该牵扯到这些乱糟糟的事中,他该好好在天下第一宗,做他的天下第一才对。
傅遥想起沈青飞两次在华清宴上的面容,第一次是突然展露的野心,第二次是意气风发的得偿所愿。
他希望沈青飞能永远停留在华清宴上的样子,那些阴谋诡计实在与他不相称。
傅遥从纳戒中取出几样灵器,几道符纸,将自己从头武装到脚后,激活了传送阵。
.
“呼——”
“呼——”
“呼——”
“滴答。”
青石。小院。
青石上的青苔。
扫帚,柴刀。
被砍了一半的木柴。
水缸,水缸上的水珠。
被风吹得鼓鼓荡荡的湿衣物。
“笃。”
“笃。”
“笃。”
捣药罐和石杵。
在捣药的傅遥。
阴郁少年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苦笑——又是幻阵。
又是这里。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一个苍老妇人手虚浮地搭在那木门上,轻咳了几声。
“遥儿……别捣药了,出去玩吧……”
不怎么美妙的画面,傅遥却看得有些痴了,他站起身,朝那明知是虚幻的身影走去,他轻柔地用手代替了那苍老妇人扶着的木板:“好,娘,我出去玩。”
上一次入幻阵,傅遥一进幻阵便失去了这些年的记忆,所以对当时的他来说,那幻境只是自己十几岁生活的延续而已。
所以他见到他娘时,并没有……这样久别重逢的感觉。
他一边轻柔地将那虚假的身影扶回屋内,一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沉浸,不要沉浸在虚假之中。
无论设阵人是谁,大概都没想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进以这段时光为底色的幻境了,所以神智清醒。
而他要保持。
山灵捧起了他的脸,笑容里带着一丝悲伤呢喃道:“好孩子。”
傅遥笑了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
第143章
他十几岁的时候还是凡人, 所以幻阵中的他也格外符合设定地毫无灵气——哪怕他现在保有了那之后几十年的记忆。
所以他没法用修为强行突破这幻阵。
不过不要紧,他大致也能猜出这幻阵的阵眼所在。
所有与“心结”相关的幻阵,无非就是要你做出与自我本性完全相反的选择罢了。
你是情种, 就看透爱情。
你无情,就体验真情。
你执念太深,就放下。
你没有执念, 就找到执念。
至于他这种情况,无非就是要他放过这幻境中的傅芝罢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因为他保有了理智, 保有了全部的记忆, 而现实里的傅芝早已死去,就连魂魄也陷入了永世的煎熬中,不过是放过一个幻影而已,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他安静地照着幻阵中的剧情完成了他该做的一件件事, 按照山灵的吩咐出小院走走, 然后回来为她捣药, 再顺从她的吩咐减少捣药的频率。
当初的傅遥是不会遵循“减少捣药频率”这一吩咐的, 虽然山灵的死亡无可避免, 曾经的傅遥却还是希望能尽力拖延那一刻的到来。
但现在, 明知道一切为假的情况下, 傅遥宁可多花些时间与山灵说说话。
幻阵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山灵的大限越来越近,傅遥能感知到自己的记忆正在逐渐被幻阵吞噬, 在每个幻阵中的太阳落下时,他都要在自己手臂上刻下几行字, 提醒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 傅芝出现的时候, 忍住不要杀他。
傅遥在手臂上刻字的间隔越来越短,因为他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他算了算日子。
如果要等到等山灵死亡,傅芝出现,他的记忆大概已经彻底消失了。
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
“笃。”
“笃。”
“笃。”
白朽草。星罗花。落泉。
配制成剧毒。
这剧毒曾经是他给傅芝准备的,但现在却有了别的用途。
傅遥将药碗端向山灵。
“娘,吃药了。”
山灵被傅遥搀扶着从榻上坐起了身,她摸了摸傅遥的头,露出了一个有些哀伤的笑容。
“遥儿,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傅遥露出他最温柔的微笑:“娘,什么话,你说吧。”
哪怕他即将喂下这个虚假的山灵一碗最毒的毒药,他对她总是不缺乏耐心。
“遥儿,你要是不想修仙,就别修了……”
傅遥一怔,山灵死前那番话,自然不是她只在死前说过一次的,他有记忆以来,山灵就在不停地告诉他,去修仙,去超脱凡俗,去不沾因果地逍遥一生。
这里每一句话,都起码重复了上万次,在他脑中心中骨中烙下深深的痕迹。
“咳……咳……我想过了,遥儿,若是修仙会让你不快乐,那就不要修了。”
傅遥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很久以后才有一声“好”响起。
他没问“为什么你以前不说呢?”,因为问一个幻境创造出来的人这样的问题显然毫无意义。
山灵又轻咳了几声,在夜间显得格外刺耳。
“咳……若是活着不能让你开心,那便也不要强迫自己活着了,遥儿,娘只想要你开心。”
原本低垂着脸的傅遥抬起了头。
他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轻笑,然后越来越大声,最后几近癫狂。
“娘,如果你真的这么说了就好了。”
“遥儿,你在说什么呢?娘不是刚刚就说了吗?”
傅遥笑着笑着终于停了下来,满脸是泪,原来这幻阵不是困阵,这幻阵从头到尾不是为了困住他,所以阵眼自然也不在傅芝身上。
这是杀阵,设阵者只是想要他死而已。
傅遥站起身,满脸冷漠,神色如冰,他身上突然爆发出了极其强烈的灵气,那灵气锐利如刀,席卷了整个小院,甚至整个小城。
他手里装了毒药的陶碗早已被那锋利的卷碎,连带着黑色的药液一起散落在地,再也没法起到它应有的作用了,不过也没什么必要了,因为那假山灵也没能从这场巨大的灵气漩涡中存活。
这场如同龙卷风一般的灵气暴动在将傅遥带入了大乘期的同时将整个幻阵都一同化作了乌有,显露了出了此地原本的模样来。
此处是一片漆黑的天地,天一看便是假的,地是一片焦黑,不论看天还是看地,都是满眼昏暗。
除此以外,便是密密麻麻的人堆。
那些从通往地心的道路上无端消失的活死人堆都在此处,他们分散时,傅遥还很难直观感受到他们的数目,但当他们中间没有了任何间隔,全都被平铺着堆叠在一起,傅遥终于能感受到这个数目是有多巨大了。
那些活死人之间,有细细的黑线将他们连在一起。
至于他自己,则是所有那些黑线的终点。
他浑身上下都由那些黑线缠绕,被锁在了人群的最正中。
他面前的空气隐隐波动,一个人影从中浮现而出。
那是一个面容儒雅,清风朗月的公子,手中持一把扇,正是傅家家主。
对于这个结果,傅遥自然称不上意外。
傅家家主长得极好,气质也极好,出现在这乌黑而恶心的地方,好像带来了一缕清风。
而他笑着说话时,那缕清风便更沁人心脾了。
“为什么要拒绝呢?我以为那是你一生所求。”
他笑着拜托傅遥去死,但脸庞上温柔的笑容和纯粹的困惑和他一生养尊处优养出来的金尊玉贵气质却让这个要求显得好像再正当不过一般。
“你一心求死却又不敢死,毕竟你娘亲都那么拜托你了,至于我,我只是想打破去往仙界的通道罢了。”
“此界有多久没人飞升了,傅遥,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献祭此界的一半气运,打通与仙界的通道,怎么想都是一桩利在千秋,功在万代的事才对。”
“你求死,我需要你死,所以我给你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为什么要拒绝呢?”
傅遥睁开眼,他需要稳定境界,才由着对方说完了这一堆话。
“你来晚了,如果这个阵法是在几十年前设下,或许我真的会安心去死,但我现在想活。”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有了想活的理由……”
这句话声音极低,但再低的声音都逃不过傅白的耳朵。
他笑了起来:“想活的理由?你那个朋友沈青飞吗?”
“那你有没有为他想过,你不知道吧,他是凡人出身,吃了半辈子的苦就为了踏入修仙道途,结果呢?天道真是待他不公,他放弃一切换来的不过是一个五灵根罢了。”
“他从一个五灵根走到今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能有人对修仙如此执着,他花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到了离飞升一步之遥的地方,你舍得看他半生努力尽成空吗?”
“他一生所求唯有升仙,你难道不愿意成全他吗?”
傅遥的手收紧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一瞬间影响了他。
但他很快坚定了视线,他看着那满脸胜券在握的青年模样的老怪物,说道:“你真以为这些东西拦得住我吗?”
“我已经突破大乘,要碾死你不过一念之间而已。”
话音落下,他也没有光说不做,磅礴的气势冲天而起,向傅白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