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研究成果很多,主要是在药物化学领域,绝大多数都是公开发表的,关于甲苯噻嗪的研究只是她某个大项目里其中一个很小的课题,并没有什么值得引人注意的地方。而关于锗,除了指导过陈明远的毕业论文,并没有更深入的公开研究成果。
然而路鹤里和江焕看着看着,却愈发心惊。常明赫和邵斯年都是药物化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都是抑制剂,而裴子卓正是这个领域数一数二的专家。
潜意识里,路鹤里一直以为研究小组的人都跟顾梦生一样,是医生,并没有把他们跟陈明远的化学专业联系在一起。他一直觉得,陈明远和研究小组之间的那个关联点是常明赫,然而裴子卓就像一张网,一一勾连起了陈明远,阿弥,常明赫,邵斯年,顾梦生——几乎包括了跟走私案有关的所有人。
而她本人却置身事外,之前跟走私集团有关的一切线索,从M-IV的走私到X-III的生产和传播链条,没有一个明确的信息指向过她本人,以至于这案子查了这么久,还没有查到过她头上。
裴子卓从教二十多年,接触过的学生有大几千,Omega也有好几百。路鹤里把这几百个名字过了一遍,没有一个认识的。
他给警队打了个电话,让警队开始一一排查这些化学系的Omega,同时排查裴子卓的社会关系,看她是否和基地高层有联系,以及平时和哪些Omega走得比较近。
路鹤里和江焕坐在车里,久久地沉默。他们同时意识到,两个多月来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走私案,似乎即将迎来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陈明远从毕业前就开始研究锗了,这盘棋下得比我们想象得还早。”路鹤里沉吟道,“你觉得他们两个,是谁把谁拉下水?”
“我倾向于裴子卓在先。”江焕眼睛盯着裴子卓背影最后消失的方向,“陈明远才26岁,靠他一手搭起来这么庞大的走私集团,有些勉强。他的毕业论文选题很可能是裴子卓的授意,说不准连常明赫、邵斯年甚至顾梦生都在这盘棋里。”
“如果说裴子卓是这个事件中的关键人物,那现在还差一环。”路鹤里抬眼,看了看江焕。
“我父亲。”江焕垂下眼皮,轻轻道。
路鹤里没有接话,江焕主动说:“我查过他的矿场了,阿弥自从三年前离开我们家,就跟我们家的产业没什么接触。阿璧确实会帮我父亲做一些事,但如果阿璧是他们接触锗石的主要渠道,他们不会对阿璧下手,这说明他们有另外的渠道可以接触到我父亲的矿场。”
江焕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你怀疑我的话,我可以回避。”
路鹤里没工夫跟他较劲,沉吟道:“如果阿弥无法直接接触矿场,那么……你父亲参与其中的嫌疑就变大了。他可能不知道这事会牵扯到你,或者在其中并不能起到决策性的作用,也许仅仅是为了钱。”
江焕抿了抿嘴。
过了好久,路鹤里才缓缓地问:“你父亲和裴子卓,有可能认识吗?”
第68章 我看到他的眼神,他好像很爱你。
江焕显然也在想这个问题, 但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为难道,“我不知道。我跟我父亲关系不太好, 很少过问他生意上的事情。”
路鹤里顿了顿:“那你家里其他人呢, 比如你母亲?”
江焕摇摇头:“我母亲在我8岁的时候去世了。”
路鹤里愣了下,这才想起来从来没有听江焕提起他的母亲,低声:“对不起啊。”
“没事。”江焕说, “我母亲是一个很柔弱的Omega, 我记得她身体不太好, 不怎么出门,我觉得她不太可能认识裴子卓。”
路鹤里并不知道江焕年少失恃, 想起自己曾经问江焕「你从小是不是挺幸福的」, 顿时有些后悔。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江焕的手背,却被江焕反手抓住:“路队心疼我啦?”
“说正事。”路鹤里板着脸,把手抽出来, “你父亲名下有没有化工厂之类的产业?这么多M-IV和X-III抑制剂的生产,肯定需要一个中大型的工厂。之前队里循着X-III的线没有查到, 你父亲这里会不会有线索?”
“化工厂吗, 我……”江焕刚想说「我不知道」,看到路鹤里期待的目光, 只好又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
看着他努力装作在回忆的样子, 路鹤里嘴角抽了抽,“这你也不知道?”
江焕讷讷:“我成年后就没有在家里住了, 真的不太清楚。”
提起家里的产业, 一问三不知, 若是路鹤里不认识江焕, 真的会认为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路鹤里叹了口气,抬手就是一个暴栗:“我要你有何用?”
江焕黏黏糊糊地贴过来,自我感觉良好地磨了磨牙:“今天晚上,需要向你展示一下我强大的Alpha能力吗?”
路鹤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在大脑中像过电影一般闪回着江焕为自己出生入死的一幕幕场景,才忍住没有一拳揍在他受伤的脑袋上。
“滚蛋!”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在京州大学继续停留,而是回了中央警队。接下来的几天,针对裴子卓的调查进展越多,就越令人心惊。京州大学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高校,化学又是京州大学的强势学科,裴子卓的学生,遍布A国的化工、炼油、冶金、能源、轻工、环境、医药、环保各个行业,在军工部门的人数也不少,完全覆盖了A国的核、航天、航空、船舶、兵器工业。不少学生都已经在自己的领域颇有建树,做到了一定的层级,路鹤里甚至在名单中看到了几个眼熟的名字,已经在基地做到了中高层的级别。
路鹤里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倚到办公椅的靠背上,晃了晃手里的学生名单:“如果裴子卓是有预谋地拉陈明远和阿弥下水,那这事就麻烦了。陈明远肯定不是第一个,阿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走私集团中可能还有更多的Omega潜伏在各个行业、各个领域里,像陈明远利用常东炜一样,利用各种资源为走私集团谋取利益。事态可能比我们想象得严重很多。”
江焕点点头,“现在看来,裴子卓非常像那个执棋之人,起码也是走私集团中高于陈明远和阿弥阿璧的核心人物。”
路鹤里焦躁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目前这个走私集团所有的行为都表明,这个组织是以Omega为核心,通过煽动和利用Omega对于社会的仇恨来进行一些疯狂的犯罪行为。如果这个组织的核心人物是一个Alpha,她是如何跟陈明远和阿弥站在同一立场上,如何取得他们的信任的呢?”
江焕在思考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跟着路鹤里做一些他的习惯性动作。先是摸了摸下巴,又抓了抓头发,要不是腿瘸了,可能还想站起来跟他一样走来走去。
半晌,江焕皱了皱眉:“那现在有两个可能。要么,裴子卓只是一个牵线人,类似中介经纪人的角色,负责物色像陈明远这样智商高、有资源又有一定性格弱点的人。她把这些学生介绍给大鬼,由大鬼笼络至走私集团。要么,就是我们对于走私集团核心理念的推测错了。裴子卓就是大鬼,她善于玩弄人心,Omega这个身份只是陈明远和阿弥的执念,这个走私集团的其他人并非和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她也许用其他的手段笼络了他们。”
路鹤里忽地停下脚步,盯着江焕,江焕喉结一滚,垂下眼睛。
路鹤里苦笑一声:“你不必故意回避掉第三种可能。”
江焕缓缓道:“当然,存在第三种可能,但我觉得……”路鹤里截断他,“我去见见她吧。”
江焕猛地起身,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向前探过来,路鹤里抬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动作,缓声道:“只能我去,而且只能我一个人去。不是吗?”
——
京州大学校园咖啡屋,路鹤里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端起面前的咖啡啜了一口。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来,给他的周身笼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黄。
穿着羊绒大衣的裴子卓走进来,环顾一圈,径直走向路鹤里,坐到了他的对面。
“裴教授喝点什么?”路鹤里把酒水单推过去。
“冰美式,谢谢。”裴子卓不冷不热地回答。
“给这位女士一杯摩卡,加双份的奶和糖。”路鹤里扭头对服务员说。
裴子卓瞳孔微缩,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路鹤里。直到冒着热气的摩卡放到她面前,她才冷冷地扫了一眼,开口:“路警官,这是什么意思?”
路鹤里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摩卡,扬扬下巴:“跟我的一样,裴教授尝尝。”
“我不喜欢摩卡。”裴子卓撇撇嘴。
路鹤里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盯着厚厚的奶白色的泡沫,缓声道:“以前我也不喝这个,无论春夏秋冬,我只喝冰的饮料,咖啡也只喝美式。”
裴子卓蹙着眉毛,看了他一眼。
路鹤里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弯,仿佛有些自嘲,“因为我害怕别人知道我喜欢吃甜的,而且怕冷。”
裴子卓目光忽地一聚,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过了几秒,她的眉毛一点点舒展开,身体向后靠了靠,微微歪头打量着他。
路鹤里把摩卡向她推了推,微微笑道:“尝尝吧裴教授,反正现在只有你和我。”
裴子卓盯了他半晌,在鼻子里哼笑一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似乎在口中回味了片刻,她才放下杯子,微微颔首:“的确不错。”
“其实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我就觉得您有些地方跟我很像。”路鹤里脸半侧着看向窗外,从额头到下巴,线条棱角分明,“比如走得很快,并且走路时会刻意放大步子;比如脾气不太好,说话声音比较大。”
他把脸转回来,视线落在裴子卓脸上,“您的眉毛画的太粗了,您的头发也理得太短。这个发型并不适合您。理发师应该建议过您很多次吧,您适合长过下巴,而且有些侧刘海的发型。”
“我不喜欢那样的发型。”裴子卓冷冰冰地说。
“嗯,我懂。”路鹤里低头笑了笑,“因为那样的发型,显得太柔弱了。”
裴子卓握着杯柄的手指骤然收紧,“你想说什么?”
“我猜,”路鹤里摸出烟盒,习惯性地想点一支,看了看不远处的学生们,又把烟放下了,垂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您夏天应该不爱穿短袖吧。因为短袖的衣服,容易暴露胳膊上常年打抑制剂留下的针孔。”
裴子卓久久凝视着他,忽地一笑,目光深了几分,似乎觉得颇为有趣:“路警官,您不觉得对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评头论足,太不礼貌了吗?”
“不好意思,裴教授。”路鹤里的手指摩挲着打火机,迎着裴子卓的目光,笑了笑,“难得碰到一个跟我一样的人,没忍住。”
“跟你一样的人。”裴子卓眼底的笑意逐渐加深,身体微微向他探了探,柔声道,“你确定,你跟我是一样的人吗,路鹤里?”
她口中的「一样」,跟路鹤里所说的明显是两个含义。路鹤里歪了歪头,“我要怎么才能确定呢?”
裴子卓的目光上下一扫,微微弯起嘴角:“不,你不是。你如果是跟我一样的人,当时在城东火车站,怎么没跟陈明远走,而是跟江焕走了呢?”
路鹤里心一沉。虽然他早就认定裴子卓和走私集团有关联,但并没有过任何确实的证据,此刻亲耳从裴子卓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指尖的温度还是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裴子卓低低地笑了一声,“路警官,我听说,你这个人不怎么听劝。果然,你还真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路鹤里轻轻吸了一口气,扬扬眉毛:“裴教授,您都做到这一步了,想必也不是个听劝的人,所以我也不以警察的立场跟您废话了。我就是有点好奇,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目的吗?”裴子卓轻声重复着,“大概就是不要让更多的Omega,变成下一个我。也包括你,路鹤里。”
“我?”路鹤里轻笑,“您多虑了。”
这种话他已经在陈明远那里听了好多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怎么走私集团的每个人觉得自己是他路鹤里的分身?
卧槽,简直都要怀疑这个组织是不是老子精神分裂搞出来的。
“你,就是你。”裴子卓突然伸出手,越过桌子,摸了摸路鹤里的头发。路鹤里眉头一蹙,但身子没动,任她摸完头发,又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裴子卓凝视着他,倏尔一笑:“你长得很好看,又聪明,又能干,比我当年一点都不差。但这又怎么样呢?你会成为下一个我。”
裴子卓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混合了悲悯、愤怒、同情、怨恨的复杂表情,“我正在看着你,一步一步,走上我当年的路。”
路鹤里并没有被唬住,但他想趁机套话,脸上做出了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怎么说?”
裴子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嘲笑地勾了勾嘴角,突然道:“江焕爱你吗?”
路鹤里一怔,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在化学系楼下,是我这辈子第二次见到他。”裴子卓垂下眼睛,含义不明地笑了笑,“我看到他的眼神,觉得他好像很爱你。”
“你见过江焕?”路鹤里心一紧,声音陡然变厉,“什么时候?”
“他好像很爱你,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裴子卓的脸色渐渐冷下来,“如果你不变成现在的我,就会变成当年的我,路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