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婉的,悲凉又绝唱的筝声,比琴音更加清脆有力,伴着一个温婉唱和的女声,从屋外长亭传来。
“痴心苦待春风,却等来雨打海棠,落了个绿肥红瘦。”
“香闺梦托羽林,哪晓得天违人愿,负了个阴错阳差。”
痴痴念,断肠怨,多情抵不过父亲口中一句金玉良缘。
张清漪拂过筝弦,心头悲愤难耐,十指做雨点似盆雨倾落,她自虐一般越弹越快,弦在她指尖压出血痕,最后竟承受不住这满腔悲怆,一声悲鸣后自断了。
从指尖滴落的血落到筝上,一曲尽,她沉默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起身低头时从眼中掉下一颗泪。
祖父一死,父亲便忙不迭将她推出去做筹码,还将她与曹恒的婚约撕毁,说做个闲武官的夫人便是辱门楣。
她一步步走进那满是权贵的屋子,垂眸藏好眼角的红。
一步一心酸,将往日绵绵旧约一点一点,从心头剥落埋葬。
“楚大人,张家嫡女可能入眼?”莫南乔侧头问楚瑾。
从大门进来的女子未发一言,只垂首向诸位行礼后便坐到一旁,她穿着极为素雅,却好似被人强行戴上了格格不入的金钗玉坠和翡翠项链。
她垂着头安静极了,任人从头到尾打量着,在心上算计合算与否。
“清丽之姿,世间难得。”楚瑾轻轻道,只是心头难免悲叹,这般作态,与商品又有何差。
那筝音声声催人泪下,在座不知几人能懂。
懂了,许是也不在意吧。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便传来一声痛乎,一人揉着自己的腰止不住哀嚎,拉着旁人直说有刺客。
楚瑾偷眼过去,只见莫瑀若无其事地喝着杯中酒,不时从碟中取一颗黄豆吃。
只是对上他的目光时,莫瑀身体僵了一下,他眸光微妙,莫瑀便收了动作,只乖乖把手放在腿上,连酒也不喝了。
真乖。
莫瑀看到楚瑾轻轻用嘴型念了这两个字。
他脸上一红,虽然隔着帷帽无人得知,仍紧张得鼻尖冒出细汗,楚瑾只看了几眼张清漪就收回视线,反而一直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让莫瑀安心了一些。
只是他名义上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哥哥,却总是故意离他心上人那么近,叫莫瑀心头烦闷,在场他认识的人其实不少,虽未深交却能记住其中所有人。
熟悉的面孔个个酒酣淋漓,熏红的脸色里,脑中却冷酷而精明地计算着利益。
他同楚瑾一样能感受到,那垂着头的女子像是金玉宴里拍卖的商品一般,任人比较和挑选。
宴会到了这里基本也是尽头,众人打量完在心中做出决定,张清漪便告退了,来往客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彼此说笑着散去。
最后只剩下莫南乔,楚瑾,莫瑀同几个男子。
“诸君能看得上孤的表妹,倒是她的荣幸。”莫南乔神色自若道。
坐在角落的莫瑀眉头一抽,心道谁看上你表妹了。
楚瑾也为表清白向角落里咳了几声。
几个留下的男子纷纷拱手行礼,谄媚极言自己对张清漪的喜爱之情,莫南乔只淡笑听着不发一言。
其中一个男子急切道:“殿下,我秋闻诚心求娶张家小姐,本早有耳闻张小姐惊才绝艳,今日一见早已醉心于此,非她不娶!”
秋家,楚瑾默不作声抿了口酒。
秋家前些年就勾搭上太子亲信,此后就一直想和太子沾亲带故,可算找到机会了。
“秋公子高门大户孤自知是与堂妹相配的。”莫南乔笑道,眸中却冷意泠泠,秋家不过盐商之家,几次三番妄图攀附,不知早就惹烦了他。
林休思手下的人被调去了其他地方,他本想着先新提一人替补曹恒之位,却发现肯为张清漪留下的竟都是些歪瓜裂枣。
他眸光翕动,冰冷而惯有的薄情笑意攀上唇角,轻声道:“可惜,刚才表妹早已托着侍女告诉孤她心悦之人。”
“便是,苍狼军将领。”角落里的人错愕抬头,莫南乔看着他笑道。
“莫将军,你与孤表妹倒也像是天生一对。”
‘原本却为一对,’系统突然出声埋怨道,‘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他们合该一年后相识。’
‘……’原是我情敌,楚瑾默然。
“莫将军?”秋闻愣道,他随莫南乔视线望去,角落里一人起身摘下帷帽,银色长发映着灯罩里的光,灼灼耀眼。
本就是为了躲楚瑾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戴着这东西,莫瑀将帷帽随手放置走近楚瑾,他拉过楚瑾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家吧。”
“将军且慢,”秋闻望着他不甘道,“将军可对张小姐有意了?”
“无意。”莫瑀淡淡看了他一眼,将楚瑾的手握紧了一些。
感觉到莫瑀的小动作,楚瑾心情大好,他眼里含笑,叫见他郁色一整晚的莫南乔稀奇般看了好几眼。
“将军再考虑一下吧,刚过弱冠便能取代曹恒成为南军统领,”莫南乔看着莫瑀,勾唇道,“青年才俊,莫说表妹,就连孤也很是欣赏将军。”
“南军统领…?”几个自知无戏的男子听到这话都是一惊,投向莫瑀的眼神里多了探究。
“并无此事。”莫瑀皱眉道,莫宏从未和他提起这件事过。
“将军不知道吧,”莫南乔双眸微眯道,“是孤今日递的折子,父皇也很赞同,恐怕宣职的旨意明日就会放下。”
莫南乔缓步走向门外,与莫瑀擦肩时侧眸言语轻声,却又能让在场众人都听见。
“将军,莫让孤失望。”
从宴席上出来后,楚瑾蹙眉想莫南乔举动,莫瑀跟在他身后偷偷瞧着他的脸色。
“做什么,在背后鬼鬼祟祟的,”楚瑾笑睨他一眼,牵过莫瑀的手,“夜色好暗,将军,我看不清路。”
“那你牵着我吧,”莫瑀小声道,他见楚瑾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垂眸敛眉别过脸,小心翼翼又沮丧道,“我又惹你生气了。”
“想什么呢,”楚瑾揉揉他的头,本想揶揄几句,却见人真的红着眼,立马心疼哄道,“早就知道你想干嘛,我真不生气,怎么老是患得患失的,是我不能让你安心吗?”
莫瑀摇摇头,有些难过抱着楚瑾道:“他想对付我。”
“怎么,笨鸟突然聪明一回啦?”楚瑾失笑,将头靠在莫瑀肩头,其实心里不为莫瑀的察觉欣慰,反而满是酸楚。
莫瑀不比莫南乔,莫南乔从小接受的就是皇室最顶尖的教育,尽管楚瑾已经尽力教给莫瑀自己能给的全部,恐怕仍不能与莫南乔相比。
皇城扎根二十多年的太子爷,身后的势力与支持者无数,在勾心斗角下活了这么多年。
自己的笨鸟,这一生还未经历太多腌臜,这颗纯质的心仅能凭直觉和思考去推演,而没有一点与人心权利打交道的经验。
不知道没有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本性单纯的莫瑀要怎么去抗争莫南乔。
想必满身伤痕,满心疲倦。
怪不得他原本该和张清漪在一起,他二人皆是伤痕累累,依靠着取暖,便容易生出对彼此的怜爱。
“我是个麻烦。”
抱着楚瑾的人哑着声音道:“你和我一起,是不是太辛苦,太不幸了。”
“怎么会是麻烦,”楚瑾安静地抱着他,轻声道,“我最喜欢小瑀了,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才不是麻烦。”
莫瑀松开手,红着眼看楚瑾,道:“我不记得从前……但我确信。”
“我应该一直给人带来,带来不幸吧。”
记忆里血色在梦境中充斥眼球,他的生母,孟长青,楚瑾,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好像都因他受伤,最终一个个离去。
他这样说,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狗,让听的人有些心酸。
“造成不幸的是坏人,”楚瑾鼻子一酸抱紧莫瑀道,“你才是被留下,被伤害。”
“承受最多离别和悲痛,最该被怜爱的那一个。”
“所以,我真的一直在给你添麻烦?”莫瑀挂着泪问道。
楚瑾无奈笑了一声,凑近吻了吻莫瑀泪湿的睫毛。
“怎么会这样想,你的任何事对我而言都不是麻烦,我能帮到你,我很是欣喜。”他笑道。
“因为我爱你,我想你需要我。”
“因为你是我的爱人。”
“我想你无忧。”
作者有话说:
悲报,由于最近字数每章比平时少了一千字,为了完成我的榜单任务,我周一到周三要日更了
(ノДT)
第56章
“我有话要跟你说,”莫瑀松开紧抱着楚瑾的手,像坦露自己做过的错事,想要寻求原谅一样低声自述,“我……在你还未告诉我你心悦我之前,我并不放心你。”
他被人心背叛过,虽一路跌撞,到头还是选择交付真心。
人和人是不同的,莫瑀想,那人心和人心也应该不同吧。
他想要相信,想要尽情拥抱一颗真心,便主动亮出自己的心去交换。
“不放心我,然后呢?”楚瑾捧起他的脸,轻轻用指腹替他擦干泪。
“我想,”莫瑀盯着楚瑾又移开脸,自暴自弃般道,“我想把你。”
“锁起来。”
他想不出自己能怎样把人留在身边。
要不要做一场戏,要不要用手段欺骗。
愧疚,心疼,不舍,爱,什么都好,织成网,锻成锁,网住他,锁住他。
或者干脆就动用武力,为这双手拷上锁链,若楚瑾想看别人的脸,便蒙上他的眼,若楚瑾想听别人的声音,便堵上他的耳朵。
隐秘的屋子,无人造访的暗室,他可以每时每刻陪着楚瑾,只是看着便满足,自我折磨,清醒发疯。
“要把我锁起来?”楚瑾有些意外地轻轻重复莫瑀的话,他笑道,“好想法,若我愿意被你锁住,将军。”
“你要锁住我吗?”
莫瑀看着楚瑾清艳的笑脸摇摇头,他蹙眉似乎无奈又解脱道:“你若是愿意被锁住,也是委曲求全,是你爱我的忍让。”
“我不要你委曲求全。”
他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亮亮的,揉揉眼笑起来:“你好像常说我像鸟,你不知道,你自己也是一只鸟。”
“一只,同样可以高飞的鸟。”
楚瑾让他想到了黄沙关一种极为艳丽的猛禽。
蛇鹫。
他亲眼见过那种美丽,所以他舍不得,舍不得把这只漂亮的鸟囚禁起来。
“那我同你一起吧,”楚瑾牵着他的手,紧紧握住坚定道,“我同你一起,疾风迅雷,或风轻日暖,都比翼双飞。”
“我记性很好,”莫瑀低头吻吻楚瑾的鼻尖,“若你负我。”他也不会怨楚瑾。
“永无那日。”楚瑾低叹回应道。
这是,他能活下来的牵挂,是他放在心尖珍而重之的人。
得偿所愿,此生至幸。
“日后便安心待在朕身旁,”莫宏咳嗽几声,身旁的太监立刻端上一杯药,他喝下后缓了口气,继续和蔼对莫瑀道,“做南军统领,倒是不曾辱没你,朕身侧有你,也能安心些许。”
皇室每年都会举行几次大型围猎,春蒐,夏藐,秋狝,冬狩。
莫瑀只垂头听着,莫宏习惯他一言不发,拍拍他的手道:“本是张太师刚去,不该此时夏藐,可监正说三日后时日大好,正是围猎好日子,这围猎最是彰显一年气运走势不能错过,朕便减小规格办了一场。”
“届时你好生表现,给朕长长脸,也好再找机会赏你些东西。”
莫宏说完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挥手道:“去吧,朕也该休息了。”
莫瑀从紫宸殿退下,转身又去了瑶华宫门口,他站在那张望,手里捏着刚挂的腰牌,不少宫女眼熟他,偷偷往这边看来。
从门口飘来半截月牙白衣袖,莫瑀脸上明显雀跃了些,巴巴望着那里,直到那身衣服的主人浅笑着同宫女告别,视线终于落到他身上。
他三步做两步,楚瑾警告的眼神一过来,便委屈地离远了一点,二人保持着正常的距离走在宫道上。
“陛下叫我去钦天监那里,”莫瑀缓缓道,他余光瞧着楚瑾的脸色,“说是有味奇药,能助我找回记忆。”
呼吸似乎有一瞬间滞住,楚瑾微微眨眼,嗯了一声。
楚瑾牵起莫瑀的手,柔声道:“若能找回记忆,也好,只是前尘旧事皆不如眼前重要。”
“你要一直记得,我在你身旁。”
这剂安心药反而让莫瑀升起忧虑,他其实隐约有预感,也明白楚瑾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想必,过去不会太美好。
“若是难过,”楚瑾担忧道,“可千万,千万不能像从前那样,锯嘴葫芦。”
他侧眸望向莫瑀道:“若是你要独自承受,要躲起来,我是会伤心的。”
“我不会让你难过的。”莫瑀点点头保证。
金色的药丹装在小巧的檀木盒子里,莫瑀打量着眼前同样一头白发的柘霜,对方似乎不在意他的视线,始终保持着得体的淡笑。
“殿下,此药药力重,生效极快,需得三天休眠,挑个合适的日子再服用吧,”柘霜勾唇道,“想必,现在还不合适。”
“我非皇子。”莫瑀接过盒子反驳道。
柘霜只是笑笑,他转身走向房间里养着的兰草,素手拂过锋利的叶片,轻声道:“殿下,可认识一人,张清英,字河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