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从来不会有演习和预告,楚瑀第一次闻到狼烟时还在发蒙,直到孟长青拖着他跑出营帐,将长枪塞到他手里吼道:“入队列阵,有敌夜袭!”
他握着长枪心里还处于迷茫,只能跟着大部队一同赶往黄沙关最偏远,也是离他们军营最近的村庄,楚瑀看着熟悉的路线心下升起不好的想法,他捏紧了长枪,一双眼睛沉入比夜色更黑暗的深渊。
距离那日姑娘送他粥的日子还不到半个月,他记忆好,随便看一个人也能记住她的相貌,被太阳晒得微黑的皮肤,干练绑起来的头发,羞涩而明亮的笑容。
他对她没有喜欢,可不妨碍他不想让人破坏这一切。
孟长青骑着马冲在第一列,远处的村庄已经被火点燃,散发出阵阵浓烟,尖叫和哭喊夹杂着晦涩难懂的蛮语,楚瑀的心凉了片截。
原本宁静的村庄房屋倒塌,不断有女人哭喊着逃脱匈奴的身边却被狠狠抓回来,衣衫就这样被大咧咧扯破,有人捂着脸哭泣,而性子更烈的已然一头撞墙而死。
几个匈奴扔掉手里死掉的女人叽叽咕咕商量着,准备将男人也带回去做劳动力,他们还未动手,孟长青气红了眼大吼发令道:“苍狼军听令,凡擒匈奴一应斩杀,一个活口不留!”
士兵拿着长刀长枪与匈奴厮杀,刀光剑影间有血溅到了楚瑀脸上,他摸了摸脸,孟长青直冲敌军内部与敌首相斗,无意察觉楚瑀竟在发呆,大怒道:“混账玩意儿,战场岂容你发梦!”
这一吼吼醒了楚瑀,他握紧长枪,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些女性的尸体上移开。
黑夜下浓烟滚滚,尖叫和混乱,兵甲相撞的声音让楚瑀血脉偾张,他似乎天生适合战场,长枪如龙搅动四海,枪头银光闪过艳色,红缨浸湿了血。
尖锐的枪头刺进人的身体时能很明显地听到一声噗呲,拔出来时便是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楚瑀听着一声声噗呲,越战越兴奋,最后长枪竟在战场上横扫出一片血色空白,衣衫沾满粘稠的血,他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凉薄,眸随枪动耳听八方,五感灵敏的人实在在夜色里占便宜。
这场战斗持续到天明,楚瑀出枪的动作都逐渐麻木,他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敌是友,直到眼前一个人也没有,他用长枪撑着地,低头见自己满身血迹。
旁边一个身影悄悄接近他,楚瑀下意识出枪却被捏住了,孟长青弹了下楚瑀额头道:“小疯子,结束了。”
结束了,楚瑀松开枪倒在地上,他才发觉自己很累,非常的累,孟长青蹲下来替他检查,惊讶地发现楚瑀身上并没有几处伤。
“你是个天生适合战场的,”孟长青拍拍楚瑀,“第一次是要缓缓。”
“赢了吗?”楚瑀侧头躲开孟长青的手问。
“赢了,”孟长青刚才处决了昨晚看哨却缺席的士兵,那士兵是宣文牙一脉的人,他火上心头直接一刀砍掉那个只知道在军营混吃的狗东西的头,宣文牙现在都对他没好脸色,“属你最能打了,以后我死了,将军给你做。”
楚瑀从地上爬了起来,很多村民已经开始重新修建房子,大部分人都沉默麻木又好像是习惯着,只有失去家人的百姓会停留在尸体边哭很久很久。
一处倒塌的房梁下静静坐着一个女孩,楚瑀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具尸体。
女孩的衣服被谁粗暴地扒开,袒露出一半胸膛,她头上有着血印,已经停止呼吸多时了。
楚瑀走过去半蹲下,他将自己染了血的外袍脱下盖在女孩身上,伸手合上女孩没能安心闭上的眼。
“我衣服脏,别嫌弃。”
那张熟悉的淳朴的脸,他终究还是再遇见了。
作者有话说:
苦着苦着……也要相信会有明天,古代的日子,纸醉金迷只属于绝少数人,该苦的还是苦……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写这些东西离开我,这是我想要表达的,这本书叫反派他人美心善,还是想要塑造两个,能望得见苦难,经历过苦难,仍能在苦难中保持善良,能够挣脱苦难的人。
第42章
楚凝烟从皇帝那给楚瑾求来的闲官职不低,许是真有点补偿之意,封了个正五品上的中散大夫。
赐给他的府邸也是某个前朝大官的旧宅,只是久积尘劳,楚瑾命人打扫完外头,里面的荒芜没让人动。
他在乱葬岗找回从城墙上坠落的尸体,将他们埋在了这座深宅大院,满院荒草连同扎根的土块被崛起,埋葬好血肉后又被平复成原来的模样。
“喜欢炼丹,慕西天?”楚瑾写下带有硝的“仙丹”药方,他已传信给淑妃,极言对陛下感恩戴德,愿在这府邸种满仙草神药,另献仙丹灵方于上。
“如此,我送陛下一程吧。”
仆人问及何时种植仙草时,楚瑾瞥眼向院落中的荒芜:“院子里这种,种满整个府邸。”
仆人看着满院荒草心有疑惑,却不敢反驳,只能按照楚瑾的命令种上更多的杂草。
许久未抽的初雪重新点燃,在楚瑀走后他的坏习惯一个个又回来,楚瑾倚着门望见满院荒芜,轻轻吐出一口白烟。
你视人如草芥。
我偏要这草芥野蛮生长,吞没这高台琼楼。
楚瑾并未入住皇帝赐下的府邸,他在另一条较为僻静的街巷买下一座新宅,将商会事务都挪到里面处理,待整理完毕后他同玉仪妆写信推广桃花粉一事,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十二盒颜色深浅不同的桃花粉,装在华贵精细的盒子里被呈给淑妃,她涂抹着有金粉的桃花粉,按照楚瑾仔细写下的说明绘出桃花妆。
玉颊点金云霞飞,垂眸含羞还欲退。轻薄春风君不知,红雨落来惹人醉。
后宫里的群妃讶然于楚凝烟桃花妆的惊艳,纷纷私下派出人打听,不出几日这宫中薄纱长裙,玉面霞妆便处处可见。
贵女们的时尚一直以宫廷为标准,很快这桃花妆和薄纱裙就流行开来,粉质细腻而服帖,颇受欢迎。
玉仪妆来信告知桃花粉销量在玉京已极佳,最后几句询问楚瑾是否愿意出资办理一所学堂。
这不是普通的学堂,这是一所为穷困女孩所建的学堂,由玉仪妆牵头集资监管。
这个时代依旧信奉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个家里再怎么穷也会挤出钱供家中男孩读书。
但也只有男孩。
更多的女孩被留在家里,起早贪黑学着针线和农活,被父母教育三从四德,长大后一纸婚姻媒介,就要跟着另一个陌生男人生活。
幸运的话,白头偕老,一生平安,不幸的话,结局太多,各不相同。
若能多读一点书,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力量去改变未来,只要有一点可能,或许结局就会不同。
楚瑾提笔落下。
愿随银万两,年年资缮,泽及民生之事,望推而广之,不忘初心。
他在京城待了许久,朝玉京彻底在京城站稳脚跟后,京城也迎来了第一场雪。
雪压枝头,霜挂低檐,楚瑾接过一片落雪,念起那年同立雪中人。
“年关将至,你回去忙罢。”楚瑾把窦青送上回玉京的马车,一个人走在京城的大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切熟悉又陌生。
他走到街角叫老板端来一碗虾子面,吃了两口便皱眉放下筷子。
从钱袋里掏出钱放在桌上,楚瑾就默默起身离开了。
往日虾子面弹牙软糯,今也不知怎么,像是冻成一坨了。
楚瑾在街上转了好几圈,寒气逼得他忍不住咳嗽,他咳嗽得越来越凶,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狼狈走进小巷里扶着墙蹲下身蜷缩起来,咳嗽得像要把肺吐出来。
他红着眼睛喘气,嗓音有些嘶哑:“系统,我想见他了。”
他日子过得好难过,想要笨鸟陪着。
系统查看剧情后回答:‘宿主已经接管了楚晟的剧情,成为支持楚瑀夺权的助力,按照剧情只能三年后相认。’
“相认?”楚瑾愣道,“我们不是……”已经相认了吗?
系统答:‘已经通过剧情进行修整了。’
楚瑾仔细琢磨着这句话,苦笑了一声:“他是不是,记不得我了?”
‘是的。’
本来以为,任何事他都能忍下,可系统这一句肯定,楚瑾还是觉得心酸眼疼,他扶着墙直起腰,整理好刚刚痛苦咳嗽抓乱的衣领。
“我单方面去看看他,可以吗。”
系统没有否定。
从京城的马车一刻不停地赶往西北,楚瑾心想幸好他把窦青送回玉京了,不然窦青绝不让他在这么冷的天去西北,其实换做他身边任何一个亲近的人,都不会赞同他去西北。
他一想起冷,便想着同楚瑀一起守卫边关的战士,于是买下一大批冬衣一路送往西北。
整整经过一个月,楚瑾到时是西北最严寒的时候,他裹紧一身狐裘带上避风雪的斗笠,独自向将军府拜贴。
宣文牙的将军府他本人并不常去,虽然他一向只是来军营混军功,面上功夫做得很足。
将军府的人接到请帖后立刻向军营汇报,那时宣文牙正和孟长青讨论年末士兵的晋升和例份,他听闻有人拜访送来物资有些惊讶。
“那公子说是宣家二老爷同商会管事,听闻将军镇守西北特来资助的。”
“什么公子哥,我倒多年没见过了,”孟长青好奇问道,他戳戳宣文牙,“带我见见世面!”
宣文牙没回答,起身出门牵马要回府,孟长青习惯他的傲气,不拒绝就是同意,嘿嘿一笑走出营帐,他恰好遇见喂完马牵回来的楚瑀,于是大手一抓缰绳,翻身上马道:“晚上还你!”
楚瑀见他兴致颇高问:“去哪?”
“见世面,晚点从将军府带点好东西给你!”孟长青拍马跟上宣文牙,楚瑀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到空地里练枪了。
孟长青本想大咧咧观察观察那个公子,真见了人却束手束脚动作都不敢放大,只敢喝茶时偷偷看两眼。
坐在主位旁的人穿着厚厚的狐裘,长发乌黑肤色苍白,双眸珠光悉动,朱唇不点极艳,像是水墨画,大片留白落了几处夺目的重彩。
楚瑾察觉孟长青的视线,转眸朝他轻轻笑了一下,孟长青心道,这若是个女子,保不齐他已经要准备彩礼了。
同宣文牙交接完物资,楚瑾从将军府告退,他辞了宣文牙的夜宴之邀,侍从从小门进来报告有人前来。
“瑀小子?”孟长青听到他们谈话突然恍然大悟道,“应是找我要马的,我刚记起来他们那队今天有骑射训!”
“你做事能别那么莽吗?”宣文牙头疼道。
孟长青知是自己错了,挠挠头没吱声,宣文牙点头让人放楚瑀进来,起身亲自送楚瑾出府。
楚瑾跨出门,外头的雪又下大了些,他重新带上防雪的斗笠,宣文牙陪他走到外院。
在中庭时,一雪色长发的少年面无表情跟着一仆人往马厩走,他同宣文牙对了一个眼神,双方点头后都没有多话。
只有宣文牙身旁的楚瑾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楚公子?”宣文牙见他停下,询问了一声。
楚瑾望着楚瑀的背影,抬手掀开厚重的纱层,那双眼睛跟随着楚瑀直到看不见,他才松手整理好斗笠。
“走吧,宣将军。”
楚瑀好像长大了许多,比以前瘦了,黑了些,不过也更高了。
“对了,楚公子,”宣文牙想起什么,他匆忙道,“凡军中物资捐赠,皆要留字据入库,你待我拟一份予你。”
宣文牙去后院书房处,楚瑾便静静站在雪里等,寒风吹动他的雪斗笠和狐裘,从松开的领口灌了进去,他老毛病又犯了。
楚瑾快速走到墙角扶着墙壁咳嗽,他咳嗽声急促嘶哑,外人听着如同病入膏肓。
不知何时,风雪好像停了,楚瑾倚着墙壁狼狈抬头,一双熟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却又那么陌生。
那漠然的目光,刺得他心里有些委屈。
楚瑀将手中的伞递给他道:“你若体弱畏风寒,不该出门时不携伞。”
楚瑾沉默接过伞,将面前的纱拢严实了些。
“多……谢。”
宣文牙适时赶来将字据交给楚瑾,转头对楚瑀说:“孟长青把马牵后院去了。”
楚瑀点点头往后院走,楚瑾的狐裘擦过他的衣袖,两者似乎留恋相依了半秒,又在寒风中分开了。
楚瑾撑起伞往将军府外走,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已经见到楚瑀了。
还是难过得红了眼。
人是贪婪了,他想见楚瑀,见到了便想同楚瑀相见,若是相见了,又想同他相认。
可他只能站在雪地里,遥遥看一眼。
‘回去吧,现在不是相见的时候。’系统难得出言安慰道。
走吧,楚瑾也对自己说,他们还会相见,相认,相知,相伴。
只是还需要等待。
漫长的,煎熬的等待。
作者有话说:
你们要的(短暂的)重逢,这不就来了!
第43章
军营里的火光点亮寒冬的夜,楚瑀望着看不到边的白,静静听着火堆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孟长青年关时并不特别限制士兵偷偷破点戒,但是轮到班值的士兵是绝不能有半点松懈的。
他自己也不安分,暗地里烧了一壶酒做贼似地在背光处对楚瑀招招手,楚瑀本来想装作没看到他,奈何孟长青还起劲了,在暗处气冲冲地蹦跶继续张牙舞爪。